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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微(散文)

2019-03-25江龙光

椰城 2019年2期
关键词:阿龙农场儿子

江龙光

叫她阿微,是因她的名字中有个“微”字。

阿微下放在琼岛东部的一个农场里,她在那里生活了十六年。那里的本地人居多,而且是海南话很标准的文昌人。年纪比她大的,叫她妚微。年纪比她小的,叫她姐微。

阿微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期,响应国家号召从粤东远赴琼岛屯垦戍邊的知青。

阿微没有惊天动地的事迹,但她有惊人的毅力。几十年后她丈夫阿龙带着儿子回农场,在过去武装连那个地方,为儿子用手向南的前方指过去,在四十多里远的地方,是你妈过去工作生活的一个最偏僻连队,在战备年代,夜里紧急集合后接着紧急行军,接连奔袭到武装连来,背上除背包外,还背上一支长度与她身高差不多的三八枪,在不少身强力壮的民兵都掉队的情况下,在那深一脚浅一脚的山路上,她坚持没掉队。阿龙当过兵,用在部队第一次急行军的实例告诉儿子,由于第一次,身材偏胖的,无一例外都磨裆了,大腿上流血的皮肤磨擦着对边同样流血的皮肤,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呀?在带着儿子到同样在琼东的三江农场,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的三江围海造田,很多农场的单身汉被抽调去了,人数不够的再抽单身女,阿微被抽去了,时值冬令季节,海风冰凉,海泥深淤……在荒凉的海滩上一下子涌进大批人马,吃饭、洗澡、睡觉成了大难题,男同志都大吐苦水,女同志就更苦不堪言。作为人数不多的女青年,阿微硬是扛住了。

靠什么扛住呢?能与精神,品德,毅力无关吗?

工作的事似乎太枯燥了,多讲点生活的,真真实实的生活,原原本本的生活,哪怕再平凡,也宁纯勿假,平朴存真。

割  茅

割茅,就是上山割茅草。

那是夏季。早上起来,清风凉爽,阿微一早起来,煮好了早上的稀饭,煮好了劳动时要喝的开水。准备好了扁担,准备好了镰刀,而且一准备就是两份,因为男朋友阿龙就在她这个种植橡胶的连队当工作队员。

阿龙刚从部队退伍回来不久,当时全国各地时兴组织工作队,退伍回农场的,自然是理想的人选,根子正,在“大学校“锻炼过。义务兵,顾名思义,在部队卖力奉献了几年,刚回来的,自然都是单身汉,被召参加路线教育工作队接连不断,外场需要时抽到他,本场需要时更会抽到他。这次阿龙在场内的工作队,正好分在女友阿微的连队,也是他当兵前就在这里干过的单位。人生如梦,那时他在这个连队干活,与阿微从没半句私语,因为那时大家都想着进步,想着未来的前途,谁都不敢分心,爱神的橄榄枝两端还没有让他们牵接。

阿微阿龙都很感谢组织,正由于阿龙当工作队员分在阿微这个连队,使他们已恋爱几年的联系方式再不用写完信纸装信封,装好信封还要碰上单位有人到大老远的镇上帮捎上,而且这个帮捎的人还要可靠信得过的。不然一经传出,就会成过本队当天新闻或近期的连续新闻。

比较写信的阻隔和麻烦,现在是可面对面直抒胸臆,携手共享青春美好时光。那时没有环保规定,农场的生产队在山坡上,农村的生产队在山坡下,海南天气炎热,在东部那丘陵地带,早晚有很多当地叫“田牛隆”的青脚鸟,在稻田上吃小虫,吃草籽,甚至也会吃稻花和嫩谷,中午天气炎热,这种鸟会躲在农村高高的椰子树上,行人从树下走过还经常身上被滴到从天而降的鸟粪呢。那个时期带着一支鸟枪进村打鸟,老百姓还直赞扬你呢,若是把打下来的鸟分给他们一二只,村民们还连夸你够朋友。

阿微陪着阿龙一起去打“田牛隆”,主要是享受青春的岁月,爱情的岁月,不用写信零距离的心心相应,心心倾吐的难忘时光。

割茅草的地方正好是去农村椰林打“田牛隆”的半路上,面朝南向的山坡,茅草丛生,密密麻痳,南向阳光充足,雨露滋润也充足,茅草长得梗硬剑叶挺拔,是盖小厨房的上好茅料,阿微与阿龙都将近三十岁了,他们今天就为备料而来。

阿微性格比较内敛内向,阿龙性格比较外奔外向。阿微干活习惯低头不语,尽管速度不快,但不停顿。阿龙喜欢大开大合,猛割时速度惊人,割茅时喜欢说话,喜欢唱上几句气壮山河但会跑调的歌,阿微暗自发笑,因为她喜欢男人的胸有大志,气吞山河的气魄。至于跑调,有时她听惯了,还能为他解释为另一种唱法呢。

阿微是个埋头苦干,干活不紧不慢的人。待人处事也平稳如山,正因为她的稳妥诚信,尽管其貌不扬,却深得阿龙赏识。休息一下啦,喝喝水啦,都是阿龙提起,要不然阿微会一个劲干到底的。也正因为她的平稳如山,从粤东下乡到海南农垦这个生产队,她是同批下乡青年中第一个入团,第一批当上武装民兵,第一批当上生产队骨干,并被评上为数极少加升一级工资的人。由于阿微体型偏胖,干不到一阵,衣服几乎湿透。但她心中,渴望等待阿龙当完工作队结婚成家的时间早点到来。而在当时的社会背景里,农场职工谁结婚谁都得割茅草搭建小厨房。

临近正午,太阳直射,又正值盛夏季节,带来的两个行军水壶的水都喝光了,向阳朝南的山坡上此时一丝风都没有。看着所割的茅草已经不少了,阿龙又再建议到一侧的一棵大树下休息一下,听着阿微应声“好”后,阿龙大步向树荫走去,在树荫下站定回头看阿微,她依然在弯腰割茅,全身衣服没有一处不湿的,弯腰背上汗水湿过的地方,受热辣太阳直射,贴身的腰背上,还现出一大片白色闪光,那是汗渍被晒干呈现的盐灰……

盐灰在强光下的闪烁,在奋斗者心眼中,似乎在苦中孕育着爱的真诚,激励着他们在艰苦生活中的斗志。抓住命运的绳索,在怎样的环境,就要懂得怎样的生活。苦,在有志者面前,可以忍受,可以历炼,可以跨越,可以战胜。

跌  倒

终于结婚成家了。终于有孩子了。阿微也终于调上场部做后勤工了。总算有个让时代同龄人羡慕的铁饭碗端了。

阿微很知足。阿龙接连当完工作队也调任连队当干部,是副职,连队还较靠近场部。

那个年代从农场生活过的人都知道,在场部工作的,大部分是机关干部,只有少数的后勤工,无非是食堂,商店,缝纫,理发,种菜之类。阿微在知青中文化不高,凭着以前跟母亲学过缝纫,属有一技之长这一类,加上一贯来表现好,经阿龙向有关领导推荐,那时的风气还不错,加上有岗位,通过实考,如愿调上当了缝纫工。

阿微调上场部做后勤工,但后勤工里面大部分是机关干部的家属,老公的资历都很深,解放初期工作的很多,甚至解放和抗日的也还有。

刚调场部,住房十分紧张,只能安排在一间破旧的仓库房间居住。这间仓库房属危房,后墙的裂缝足有一个拳头宽,老鼠通过裂缝进进出出很频繁。

阿微很能吃苦,缝纫每天至少要干十个钟头,还要到托儿所接送小孩和做饭,她硬扛下来。阿龙有志气,把不让妻子长期受累受苦当天职,也想靠自己一技之长开辟新天地,于是他在这间危房入住的第一个春节,写下了一副自勉的对联,右联为“逆境树大志”,左联是“而立紧扬鞭”。那年俩人正好是三十岁的年纪。

琼东的雨水较多,阿微所在的农场就更充足。农场是红土地,这种红土雨后十分粘鞋,而且很容易让人滑倒,尤其是下雨过后。这一天,阿微右手抱着两岁的儿子,左手拿着一个煮米糊的小锅,一脚打滑,米糊飞溅出去了,一部分溅到她身上,小锅倒扣重重砸在她脸上。为了护住儿子,母性之爱本能般让她紧紧抱住他,幸好旁边有一棵椰树挡住,不致滚下坡底,但已经摔个四脚朝天,全身不是粘上红泥浆,就是白米糊,小锅砸在脸上更是流出了鲜血……

这一幕刚好被阿龙看到,虽然是砸在她脸上,却比砸在他自己脸上更难受。这一幕对阿微来说,只是多次在泥巴路上摔倒中的一次而已。

探  亲

探亲,是每个知青难得一次探望父母和亲人的机会。阿微又获得一次探亲的机会了。这次与过去不同的,是与阿龙一起走,而且还有爱情结晶的小宝贝,选择时间又是回家过春节,甭提她有多高兴。

但这高兴是建立在一连串的痛苦之上。

出发日期一推再推迟,因为春节前缝纫行业最繁忙,谁都盼望辛辛苦苦干一年做套新衣服穿。那时还是计划经济年代,市场不开放,很少有成品衣服出售,即使偶尔发现百货商店的衣架上挂有几件,但也不一定适合你穿呀,众多的剪布做衣服者,还是要冲缝纫店而来。临出发前三天,很多人也知道阿微要去探亲应该成全人家享受宝贵的机会,但仍然有接不完拎布而来的顾客。阿微无力拒绝一张张热切渴望的笑脸,一直拖到最后一班海轮开粤东才脱身,而临近出发前那几天,天天都要忙到凌晨三四点钟才能上床入眠,心力交瘁。

登上海轮启航时,阿微是拖着摇摇晃晃的病体上船的。航行时又遇雪上加霜。那班船航行时的风浪特别大,本来身体就十分虚弱的她,碰上巨浪滔天的航程,开始是吐酸水,接着吐刚吃进去的饭菜,再接着几乎是吐胆计了。随着海轮的颠簸,总感觉非把肚子里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不可……那种惡吐的苦状真难以用语言形容。

阿龙看在眼里,急在心头,揪心绞脑,苍天呀,怎么那样无情折磨一个长时间严重缺乏睡眠,身体己垮得一塌糊涂的弱女子。老天爷呀,既然你要惩罚,就多惩罚我这个体质还顶得住,起码为她分担一些也好嘛,阿龙默默苦叹,心压恻隐之痛。

以上的苦遇阿微后来还经历一次,而且是她独自带着四岁的儿子回去,因阿龙经拼搏后考上高校没时间同行,据说此次的风浪比上次有过之而无不及,呕吐的情形更苦更惨。

回海南后,更麻烦的是前些天农场山洪暴发,家里被冲进了满屋的淤泥和积水,一副虚弱的病体,又要清淤泥,冲洗家具房屋,修补厨房鸡舍,然后继续以前紧张繁忙的缝纫行业。

在苦境中,阿微偶尔也有从愁苦的脸上绽开幸福笑容的时候。当然,那是阿龙刻意安排的,那是看阿微光干活而从不劳逸结合。随着社会发展,有一次两个人一起逛商场,阿龙看到一件藏青色的女外套很适合阿微穿,阿微看后也感觉很合心意,但要好几十块钱哟,相当于他们当时一人一月的工资,阿微有点舍不得花,但阿龙坚决给她买下。四眼相对,会意爱情地久天长,深深铸入彼此心间。

更有他们唯一一次利用假期去三亚,走中线公路途经通什(现五指山)市,这是阿龙曾当过兵的地方,他故地重游激动十分。阿微则进入一间服装商场,立即选定为阿龙和儿子各买一套。对儿子那一套,阿龙十分支持。对于阿微想为他添置的一套,他坚决婉拒。俩人各拿这套童装的衣与裤,分别为儿子穿上。儿子笑了,她与他也会心对笑。笑容笑声洋溢在山城的旅途中。笑容笑声让她与他永远铭记在心里。

惊  雷

人生的道路上,忧愁的事总要比快乐的事多,尤其在阿微的身上。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最后的知青回城工作接近关门时刻,阿微所在的城市知青办也来人到农场核实,并征求她本人最后意见。

阿微十分尊重阿龙,一接消息首先征询他的意见。阿龙很支持她先回城,以后自己等待机会再回。但阿微认为要回就一起回,不要分拆,因阿微阿龙家乡不同一个地区。阿龙很为阿微婉惜。阿微见家乡城市的知青办同志离开农场时,整整哭了一夜。

暴风继续刮,暴雨继续下,那是人生路上的暴风雨。

就在阿龙学有所成,阿微也暗暗庆幸之际。人生的暴风雨突然间向他们猛烈狂袭过来。

阿龙凭实力调上海口了。阿微却在庆贺中倒下去。

似乎天地之间有灵。那天下午刮起大风,接着下起倾盒大雨,刮风下雨之际,雷电交加,闪光刺眼,响声震耳,天地共泣,似乎同阿龙及儿子一起为阿微落泪致哀。

阿龙又一次仰天长叹,阿微你怎么走得这么急,走得这么快,从农场送海口救治,当天就不幸与世长辞!走时连一句话都来不及留下,阿龙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六岁的儿子对慈母仅有朦朦胧胧的依稀残缺记忆。阿龙常想,阿微在海南农垦的土地上,犹如她的名字一样,只是一粒微小的砂子。但细想,农垦的大厦不正是这一粒粒微小的砂子筑成的吗?你的父母给你起名很有本意,很有寓意。你,是一粒砂子,一粒发光的砂子。你,很平凡,但平凡得可贵,因为伟大就来自平凡。你是一粒默默的砂子,从不张扬,从不嘚瑟,在人生的五线谱上,默默地弹奏着自己生命的乐章。因你是积劳成疾从农场急送海口救治去世的,在为你送别的殡仪式上,不少领导在百忙之中挤出时间来了,单位的同事和乡友饿着肚子挤车从百里之外过来了,亲属团的代表也在千里之遥赶来了,在好几十人的送殡队伍里,还有一部分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大家向你,阿微,一粒微小但闪光的砂子送上最后一程,动情的一程,衷心祝愿你在另一个世界永远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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