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娥

一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赵梦颖在西湖边款款而行，不自觉就吟出了白居易的名句。

由于父母工作变动，赵梦颖随他们转学到杭州来。通常，像她这个年纪的少女，大多不愿意经历转学这样巨大的变化，尤其还是跨越半个中国的距离。因为那意味着告别昔日的旧友，踏入全然未知的生活。然而赵梦颖却兴奋得彻夜难眠。她虽然生在祖国最北的省份，但却对诗画中时常描绘的美丽江南神往已久。

于是刚安顿好，她就说服了家长，独自到西湖边游览。

一阵凉风袭过，柳叶沙沙，水波摇曳。紧接着天色忽暗，似乎很快便要落雨。

趙梦颖想寻躲避之处，不知不觉竟来到一条古色古香的小巷，所有的店铺都透着一种古雅的美。若不是行人身上的现代装束，她还以为自己穿越到了旧时钱塘。突然，一家名为“灵泽坊”的小店抓住了她的目光。店里绘着美丽图案的油纸伞仿佛在呼唤着她。

她走进店里，一眼就相中了墙上的一把油纸伞。竹制的伞骨撑着淡紫色的伞面，上面画着一簇簇的丁香花，仿佛透着阵阵芬芳。赵梦颖觉得如果打着这把油纸伞走在街上，自己就会变成戴望舒《雨巷》中那个丁香一样的姑娘。她心潮涌动，问道：“这把伞多少钱？”

一名纤弱白净的少女，用一种带着杭州味的吴侬软语说了一个数字。

赵梦颖暗暗吃惊，没想到一把油纸伞竟会这么贵，现在她身上并没有足够的钱。

这时，天空突然亮起一道闪电，接着便是轰隆的雷鸣和倾泄的雨水。赵梦颖说道：“你看这雨景如画，我走在雨里还能给你做个广告呢。我今天没带那么多钱，你就便宜点卖给我吧。”

但少女却坚决地摇了摇头，丝毫也不让步。

此时雨大风疾，不打伞根本就走不出去。赵梦颖只能继续跟这个卖伞的少女软磨硬泡：“你怎么这么死心眼。我没有伞，这么大的雨怎么走回去啊？”

这时卖伞的少女皱了下眉，便走到后间去了。赵梦颖以为终于说动了她，她进去跟大人商量了。谁料片刻之后，她居然搬来一把椅子，放在赵梦颖面前，说：“我家的伞不打折，但我可以让你在这里避雨。这雨一会儿就过去了。”

赵梦颖从没见过这么小气又死心眼的姑娘。她走又走不了，买又买不起，只好在店里坐着，直到雨过天晴，方才离去。

第二天，赵梦颖带够了钱，直奔灵泽坊，但那把漂亮的丁香伞却不见了踪影。

赵梦颖问：“那把丁香伞呢？我今天带够了钱。”

那少女道：“昨天晚上卖掉了。我家的伞是手工制作，每把伞都独一无二，卖了就没了，你买别的吧。”

赵梦颖气得说不出话来，转身便走，再也不想多看这少女一眼。

二

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赵梦颖向新同学作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赵梦颖。我最喜欢中国传统文化，希望以后能和大家成为朋友。”

“赵梦颖，你坐到韦曼云身边吧。”班主任说着便给她指了一个座位。

赵梦颖按老师所指望去，不禁大吃一惊。坐着的少女与她四目相对，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原来韦曼云正是那个油纸伞店的少女！

赵梦颖因为没有买到心爱的油纸伞，一直耿耿于怀，即使成为同桌，也不愿意和韦曼云多说一句。按理说，这种行为对于初来乍到的新同学毫无益处，但赵梦颖却不以为意，因为她到这里的第一天就受到了全班同学的欢迎。

“哇，梦颖，你的书签好漂亮！”一下课，赵梦颖后座的同学就惊叫道。其他同学听了也纷纷凑过来看。

赵梦颖的书签全都是用水彩纸做的，虽然仅用颜色做了简单的渲染，但上面的诗词却使其增添了无尽的韵味。比如一片氤氲的青黄，只因一句“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看起来就真的变成了迷离的山水；再如一片明艳的粉红，只因一句“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就成了一片灼灼桃花。而且这些水彩纸还被剪成了扇面形、花朵形、树叶形等，又穿上了细缎带，看上去既典雅又别致。

同学们见了这些精美的书签，都求赵梦颖也帮他们做。赵梦颖爽快地答应。

第二天，赵梦颖拿来水彩纸、颜料、水彩笔和调色盘，让同学随意在水彩纸上涂抹。第一个同学有些放不开，只在纸上点了个黑点。

赵梦颖思索片刻，将纸剪成了一条小船的形状，接着又拿出一支练习书法的软笔，在旁边写道：“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一瞬间，那个不起眼的黑点立刻就好像成了苍茫江雪中的老渔翁。

这下同学们可见识了赵梦颖的本事，纷纷抢着画。于是，一片似有似无的浅绿小点变成了“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整片墨色中的一点明黄变成了“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而随意勾勒的几笔昏黄，则成了“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

无论同学们画什么，画得像不像，赵梦颖都能找到恰当的诗词衬上，并且把水彩纸也剪成符合诗词意境的形状。最后再用圆规扎个小孔，穿上细缎带，一个绝美的古风书签便做好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赵梦颖一边写诗词，一边还能给同学讲解诗词里的古典文化。所以，看她做书签本身就是一种绝妙的享受。

韦曼云也被这漂亮的书签吸引了，希望赵梦颖也能帮她做。但是赵梦颖给全班其他人都做了书签，却偏偏不给韦曼云做。

因为闪耀的才华，赵梦颖在新学校迅速走红。大家都说“古有薛涛笺，今有梦颖签”，就连高年级的学长学姐都会特意跑来求一张梦颖签。

这天，一个学姐正在看赵梦颖书写诗句，突然大叫一声：“啊，我认出你了！你参加过全国中学生诗词大赛，那场和状元只差一分！”接着学姐便用手机搜索，果然找到了赵梦颖参加比赛的视频。

赵梦颖居然曾是诗词大赛的榜眼，难怪那么厉害。于是赵梦颖受到了如众星捧月般的推崇，对平凡的韦曼云也更加冷眼相待。

三

为了推广素质教育，学校要开展文化活动日。活动期间，每个班级都分有一块展台，而且对外开放，欢迎家长前来参加。今年因为班里来了赵梦颖，所以决定布置一场传统文化讲堂，由赵梦颖主讲。

赵梦颖班级的展台背靠花园。活动日的前一天，学生们在对展台进行最后一次装饰。同时，学校的园丁也在给树木修剪枝叶。这个园丁有些上了年纪，站在梯子上，动作不是那么利索。

这时，只听“啪”的一声，一块背景板突然倒了下来。原来园丁在剪枝的时候，一个转身，不小心撞倒了背景板。偏偏昨天刚下过雨，地上有些积水，背景板不偏不倚正好有一半落在积水里。这面背景板可是同学们为了配合传统文化的内容辛苦画出来的，青山碧水，煞是好看。现在下半截却成了黑乎乎一片，既无法修补，也来不及重新画一块了。同学们都围了过来，既心疼背景板，又无计可施。

老园丁见状连連道歉，但赵梦颖却不依不饶地冲着老园丁喊道：“光道歉怎么行？我们明天怎么表演啊？你赔我们的背景板！”

韦曼云挤了过来说道：“你说够了没有！园丁伯伯又不是故意的，他已经道歉了，而且他都这么大年纪了。我国的传统文化就是教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

韦曼云的话一下子戳得赵梦颖无地自容，当时就窘得涨红了脸。但她可不想就此服输，尤其是面对韦曼云，于是辩解道：“我说话是过了点，但我不是心疼背景板，为班级活动着急嘛！”

韦曼云说道：“不就是背景板吗？我有办法！”

文化活动日当天一早，同学们就焦急地等在展台那里，但韦曼云却迟迟未到。

赵梦颖心想，她一定是说了大话，结果做不到不敢来了，或者她根本就是存心想让自己在脏兮兮的背景板前出丑。

正在这时，韦曼云抱着一个沉甸甸的大袋子吃力地跑了过来。等她跑到近前，打开大袋子，大家一看，里面居然是六把又大又漂亮的油纸伞。

韦曼云说：“把油纸伞打开，支在背景板底下，遮住污渍，这样就不会被人看到了。”

大家按照韦曼云的方法布置，不但遮住了污渍，而且比光有背景板的效果还更胜一筹。几把雅致的油纸伞让整个展台都充满了古风古韵。

文化活动日开始了，赵梦颖在展台上侃侃而谈。她凭借满腹诗词和对传统文化的深刻理解，吸引了许许多多的观众。家长们纷纷拿出相机给她拍照，让自己的孩子也向赵梦颖学习。还有人跟赵梦颖的妈妈取经，问她怎么教出一个这样优秀的才女。

赵梦颖受到夸奖，心里得意极了。活动结束后，她还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之中。忽然，她注意到韦曼云正一个人小心翼翼地收着油纸伞。赵梦颖知道，要不是有这几把油纸伞让人眼前一亮，使班级的展台效果远远优于其他班级，光靠她自己不可能吸引来那么多的观众。

她觉得韦曼云不计前嫌地帮助自己，而自己之前对她的态度却太小心眼了，于是跟妈妈说了一下，就走到韦曼云身边主动说道：“今天谢谢你了。你家长没过来吗？”

“我父母在忙，没时间。”

赵梦颖于是说道：“这么多伞挺沉的，我帮你一起送回去吧。”

韦曼云愣了一下，就点头答应了。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一条拉链，因一个东西产生裂痕，也可能因同一个东西而弥合。

四

这是赵梦颖第三次来到这家油纸伞店了。上次因为没有买到心爱的油纸伞，还曾赌气说自己再也不会踏入这里。

今天看店的是个女人，一见她们就热情地招呼道：“哎呀，是曼云的同学吧？我是曼云的妈妈，要看店，不方便招待你，你到后面坐。”然后就接过了两人手里的油纸伞。

赵梦颖跟随韦曼云走到店面后面，原来后面就是她的家。这里不仅没有前面那么古雅美丽，而且非常破旧窄小，灰白的墙面有些剥落了，桌椅板凳也早就磨损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一个男人在劈竹条，他的手上还有刀子留下的陈年伤疤。这个人应该就是韦曼云的爸爸。

出于好奇，赵梦颖坐在旁边，看韦爸爸做油纸伞。要不是亲眼所见，她实在难以想象这样一个壮实的汉子做事会这么仔细。他将一根根细竹条用线穿起来，做成漂亮的伞骨，然后将裁成一片一片的油纸粘在伞骨上，接着又刷桐油，做伞顶……

韦爸爸见赵梦颖一直盯着他干活，就自然地讲了起来。他有着老手艺人那种浓重的地方口音，赵梦颖需要仔细辨认才能听得明白。让她震惊的是，这样一把油纸伞居然需要数十道工序，而且全部都是手工完成，凭的就是经验和细心。

此时赵梦颖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韦曼云说什么都不愿意给她打折。“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相比一把油纸伞凝聚的心血，它的售价真是一点儿也不高。

韦爸爸叹了口气说：“现代人很少用油纸伞了。我这种手工伞做得慢，跟机器差远了。年轻人也不愿意跟我学，嫌太苦，也不赚钱。我家的这门祖传手艺都快失传了。”

韦曼云说：“爸，我不是说了要跟你学嘛。”

韦爸爸心疼地说：“你是个姑娘，这门手艺太累太苦，不适合你呀。”

赵梦颖看着韦曼云瘦小纤弱的模样，也觉得她不是做这个的料，不禁也替他们家暗暗难过。她觉得自己一直在宣传传统文化，难道不能为他们家做些什么吗？

“叔叔，我想买把油纸伞。”赵梦颖说着就拿起了一把油纸伞。红底的伞面上画着点点白梅，上面还有用墨书写的“灵泽坊”字样，看上去既雅致又醒目。

“这把伞我本来打算挂出去招揽生意用的。你不介意上面写有我家店的名字吗？”韦爸爸问道。

“不介意。我就喜欢这把伞的颜色和图案。”

韦爸爸本想给她打个折，但赵梦颖却坚持要正价购买。

五

几天以后，灵泽坊的生意突然火了起来。往年就算到了旅游旺季，也没见过这么多顾客。韦曼云一家虽然高兴，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直到某个周末，韦曼云问了一名顾客，顾客说他们是看了网上的视频，觉得灵泽坊的伞特别好看才来的。

顾客拿出手机，把收藏的视频给韦曼云看。视频上一位交警正冒雨指挥交通，有个少女撑着油纸伞路过。少女就把油纸伞举得高高的，给交警打伞。在迷蒙的雨中，那把红色的油纸伞尤其显眼，和交警阳刚的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为拍摄角度问题，视频上能看见交警的脸，少女的脸却被油纸伞遮住了，但是伞面上“灵泽坊”三个字却始终清晰地对着镜头。在交警返回值班岗亭前的十多分钟里，少女一直在为他撑伞。

韦曼云看到视频的点击量已经有数十万了，标题是“雨中最美的油纸伞”。下面的留言中除了夸奖少女乐于助人的，还有许多称赞油纸伞特别漂亮的。人们就是看了视频才纷纷寻到灵泽坊来的。

生意兴隆，本来是好事，但韦曼云一看那段视频，就立刻皱起了眉头。因为那把伞正是赵梦颖买走的。

她立刻给赵梦颖发了一条微信：“赵梦颖，网上的那段用油纸伞给交警打伞的视频是不是你设计好的？我认得上面的交警，那明明是你的表哥！”

之前某天午休，赵梦颖的表哥来学校给她送东西。赵梦颖偏巧出去了，就是韦曼云这个同桌帮她取的。当时他身上也穿着一身交警的制服，韦曼云因此认得。

赵梦颖回复道：“我想帮你家做点什么，就想出了这个办法。我这广告设计得不错吧，正能量的视频最容易传播，生意应该好了不少吧？嘿嘿。”

赵梦颖以为韦曼云肯定会感激她，谁料韦曼云却回复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做？你这是在骗人！亏你还知道那么多传统文化知识，却连诚信这种基本的道德都不懂。我会去网上声明这段视频是故意炒作的。你以后不要再用这种卑鄙的手段！”

赵梦颖大吃一惊，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六

几天后，网上出现了一片骂声，纷纷谴责灵泽坊是骗子，居然设计这样的广告欺骗大众的感情，表示再也不会买这家的油纸伞了。赵梦颖知道，这些都是韦曼云说出真相的结果。

一连数日，韦曼云都不理赵梦颖。但赵梦颖很想缓和两人的关系，于是这天放学，她像个跟屁虫似的，非要跟韦曼云一起回家。

赵梦颖到灵泽坊一看，店里冷冷清清，连一个客人也没有。韦曼云全家对她都没有了上次的热情，把她晾在那许久也没有招呼她。韦曼云更是把她当成了空气。

過了好一会儿，韦曼云的妈妈才说道：“孩子，就算你是好心，也不能做那种违背道德的事。你不是在帮我们，是在害我们啊。”

赵梦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当天晚上，她辗转反侧，寻思良久，终于明白韦曼云全家为什么宁可生意惨淡，也要坦白真相。她发现自己一直都错了，决心改正自己的错误。

接着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几日后，灵泽坊的生意突然又变好了，而且比之前靠假视频宣传时还要兴隆。

韦曼云发现在各大网站那段视频之后都出现了一个帖子。帖子的内容居然是她和赵梦颖之间微信对话的截图。发截图的网友用明显是赵梦颖的口吻说道：“我是那段视频的作者。我为了让朋友家的生意变好，故意设计了那个做好事的视频。但是朋友并不领情，指出了我的错误，还亲自去网上坦白了真相。那段视频是我擅自拍摄的，与灵泽坊无关。这家卖的是传统老手艺的油纸伞，货真价实，做工精良，可惜技艺都快失传了。我把自己和朋友的对话截图发出来，希望大家不要错怪了人。”

接下来帖子底下出现了许多夸奖灵泽坊的评论：“店家做人这么真诚，做的油纸伞也一定错不了。”“这样的道德水平真是让人自愧不如……”

韦曼云的眼睛湿湿的，她给赵梦颖发了条微信：“谢谢你，我家的生意又变好了，而且还有年轻人特意来和我爸拜师学艺。”

赵梦颖回复道：“应该是我感谢你才对。我过去只会背诵传统文化知识，以为自己很了解，但却忽视了代代相传的美德，那才是最重要的传统文化，是你们让我认识到这一点。”

几天后，韦曼云将一把油纸伞送给赵梦颖，说：“这把伞是我爸为了感谢你，特意做的，你一定要收下。”

赵梦颖撑开伞一看，淡黄的底色上生长着一片皎洁的兰花，手柄上还刻有赵梦颖的名字。而且最重要的是，伞面上还有“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这两句话。

这次赵梦颖没有推辞，因为对她来说，这是最美的油纸伞。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