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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寒雪“乡忆”散文作品选

2019-03-20

参花(上) 2019年3期
关键词:叔公团子

木槿花开

才出梅,便入暑,天气也由闷湿一下子变得燥热起来。

院墙前的旱地上,那一围木槿花,终于走出了梅雨的阴影,纷纷从东倒西歪的一片狼藉中爬将起来,抖擞精神,并且笑吟吟开出一片灿烂的夏花来。

太阳才跃上村前那片榉树林的树梢,弯腰耘了两个来时辰稻田的娟子,就和父母及村民们一起从那一望无际的水田里上了岸,悠悠地返回村子。此刻,娟子在田埂上站定,伸了伸腰,摘下草帽,理了理散乱的黑发,又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抬头望望一碧如洗的天空,不禁开心地笑了。她以别人不易察觉的跳跃式姿势,一路小跑着回了村。

来到自家的院墙前,娟子停住了脚步。那是她家的自留地,足有半亩光景,里面一年四季轮番种植着一家的菜蔬瓜果。为了防止鸡鸭猫狗的践踏,四周严严实实地植有一圈一米来高的木槿当作围栏,只在东南角留下一个口子,用细竹竿编织成一扇栅门开关。这季节,园地里一派热闹:茄子似一挂挂弯钩静静地垂挂于墨绿色的枝间,冬瓜长溜溜,南瓜圆滚滚,香瓜黄澄澄,全都婴儿般酣睡于浓密的藤蔓间。蕹菜、苋菜们割了一茬又长一茬,鲜嫩嫩的茎叶招摇于枝头,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掐上一把带回家。只有靠西北边的那一块如今却裸露着,新翻的泥土给烈日晒得发白。但它却并不寂寞,细细瞧去,一层似有若无的新绿,似娟子的心绪一般已萌动其间了。娟子知道,那是前两天她和木子一起下的鸡毛菜籽发了芽。等到这些菜籽发了芽,我就回来了。这是木子和她的约定。一想到这,娟子的心头又拂过一层欣喜,她隐约觉得,有一种期待已久的幸福似乎正慢慢向她走来了。

和娟子一样欣喜的是她身边那些盛开的木槿花。它们全都袅娜地站立于枝头,雪白的纯洁无瑕,粉红的意态慵懒,萤蓝的绮梦迷离。而滋养它们的却是朴实得如同村人们一样的那一杆杆木槿树,草青色的扇状叶子,土灰色的笔直枝干。秋来无绚丽,冬至不凋零;逢春色泽润,到夏必开花。然而,它的花期却是那样地短暂,短暂得竟然朝开暮谢,让人无限伤感。但不管怎样,在娟子眼里,这木槿花永远是最美丽的花儿,因为木子曾经跟她说过,最本色的才是最美丽的。

木子是城里的知青,生产队长的亲侄子,就住在娟子家隔壁。不知为什么,插队落户三年多来,他那当生产队长的叔叔走马灯似的给他介绍对象,他竟然推三阻四地谁都不要,却硬是要和自己这个富农的女儿好上。为了他们俩的婚事,木子前几天抽空返城向他父母汇报了,说好很快就会回来的。

就在这时,妹妹气喘吁吁地跑来告诉娟子说,木子已经回来了。娟子已是高兴得两眼放光,脸都笑成了一朵璀璨的木槿花。她赶紧把草帽往木槿围栏上一放,双手麻利地采摘起木槿叶来,不一会儿便采了一草帽。于是又奔回家里,端上木盆下到村后的河滩边,将木槿叶浸泡,搓碎,然后把自己的一头秀发伸进木盆里那碧绿发腻的汁水中,洗将起来。洗毕,娟子一边梳洗着愈加乌黑发亮的秀发,一边注视着自己倒映在清亮亮的河水中的娇美的身影,不禁羞涩地笑了。末了,她又换了身素雅洁净的粉红色碎花影短袖,在临窗的梳妆台前坐定,静静地等待着木子像以往一样来到她面前。

鹅蛋形的梳妆镜里是一张姣好的瓜子脸,明眸清澈,含情脉脉;皮肤雪嫩嫩的,光洁细腻。酥胸高耸,微微地起伏着。这样面对着,娟子忽然莫名地感觉到木子似乎已经来到她的身后,正偷偷地看着自己呢!可当她转身的当儿,竟然发现是母亲。看到母亲煞白的脸色,娟子的心头掠过一层阴影。母亲告诉娟子,刚才队长带着木子的父母来找过她了,说是这门亲事绝对不可能。

娟子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只有两行眼泪默默地滴淌下来。好久,她霍地站起,夺门而出,疯狂地向田野奔去。

天空蓝得虚无,碧绿的田野一望无际。

院墙前,木槿花尽情绽放。

小叔公

小叔公是位孤老,村里的五保户。我们的村子有“张”和“黄”两大姓,小叔公似乎姓张,但不知道什么名。反正一村的男女老少全都这么称呼他。

小叔公蜷缩于村尾一间低矮的瓦房内。那时候,村民的房舍本就简陋,小叔公的房就更显蹩脚了。山墙的泥灰早已剥落,而且露出一个个乌溜溜的窟窿;墙脚一带,还长出一蓬蓬的野草。大门框也似乎将与墙体剥离,每当开门关门时总是颤颤巍巍的,只有上下的四个角还勉强嵌入墙内。仿佛砧板上的猪肉,筋骨早已断了,皮还牵着。屋内,一床,一灶,一把吱嘎作响的竹靠椅,就是他的全部家当。那床其实算不得床:两条长凳上搁上块门板,再用四根竹竿支起一顶粗纱白蚊帐,简直就是一张铺。灶具就更简单了:一只大口青瓷小缸,下面挖个洞,上面铁镬子一坐,就烧饭做菜了。

几场春雨下过,天气回暖了,阶沿前鲜嫩的绿草,如同小叔公的思绪,向着门前的场地、村前广袤的原野和远山,日渐弥漫开来。转眼间已是垂柳依依桃花红艳,燕子们轻捷的身影也在村巷的天空来回穿梭——眼看着清明节就要来临了!此时,一向清闲的小叔公也开始忙碌了起来。淘米,晒米,磨粉,然后发动我们去田里割麦叶回来捣成汁,镶以些许干石灰粉,和米粉一起搅拌均匀捏成团子,再在他那口灶台上烧旺了火蒸上大半天。于是,一镬镬又糯又甜香喷喷的青团子就出笼了!我们都馋得不肯离开,帮着小叔公将这些青团子分装成满满的两竹篮,又去村头的日杂店打来一瓶黄酒,准备好碗盏筷子和香烛。一切就绪,天色已晚了,但我們还是缠着小叔公讲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小叔公似乎看出了我们的心思,说:“大家都回去吧,等明天上完坟,再请你们吃青团子。”

第二天是清明节。按照乡间的习俗,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要去踏青扫墓,连学校也放了假。一大早,我们都陆续来到了小叔公屋里。小叔公今天打扮得特别地精神:一身青布衣衫,一双解放鞋;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他从大门角落抄起一把铁锹,便安排我们带上一应东西出了门,顺着村后的河沿,向二里路开外的那片桑岗地进发。天色已揭晓,不一会儿,一轮红日抛出了地平线,橘红的光芒穿过树林斜射过来,将身边灌木与长草上的露珠照耀得熠熠发光,恍如元宵夜的灯笼。到达坟地的时候,太阳才爬上树梢顶。整个坟地被一重重的桑田严严实实地包围着,五六个坟茔高高耸立于墓地中央,芳草萋萋,松柏萧萧。也许是受了我们的惊扰,那些原本自由自在的守墓之鸟纷纷扑棱着翅翼惊叫而散。在小叔公的指派下,我们在坟头七手八脚卖力地干起活来:除草的除草,培土的培土。不一会儿工夫,整个坟地就被我们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在我们叫苦叫累七倒八歪席地休息的当儿,小叔公有条不紊地在每一个坟头摆盏、洒酒、供奉青团子,然后上香、膜拜。缕缕青烟在坟地上空袅袅飘荡,似小叔公不尽的思念,挥之不去。

“小叔公,这坟里埋的都是你的亲人吗?”当小叔公膜拜结束回到我们身边,将剩余的青团子分给我们享用的时候,我们不解地问。

“是啊!他们都是我的亲人。”小叔公双眉紧锁,直视着面前的坟地,仿佛进入了悠远的回忆,“三十多年了,我好想他们啊!”

也许是受了小叔公的感染,我们都变得严肃起来,连吃青团子的声音也小了许多。天宝他们甚至也学着小叔公的样子,起身给每一个坟头都磕了遍头。回村的路上,我们还是直犯嘀咕:这坟地里到底埋的是小叔公的什么亲人呢?只是凭直觉,我们隐约感觉到:反正不会是他的父母兄弟。

我外出求学的第二年春天,小叔公过世了。听说下葬那天,城里还来了许多人,在他屋前的那片场地上开了个简朴而隆重的追悼会,说他曾是一位坚强的新四军老战士,地方抗日武装的领导者;又称赞他无私无畏,心地坦荡,革命胜利后解甲归田,至死都过着普通农民的生活。

那面飘扬于长竹竿头的红领巾

天刚蒙蒙亮,阿祥便挎着一条小矮凳,出了家门,离了村子,悠悠地行进在晨雾弥漫的田野里了。他瘦小的身影渐渐成为一个飘移的黑点,在那田野的绿浪里飘移。不一会儿,他便来到一片秧苗田边,拣一处较高而平坦的田埂坐定,又从身后一人高的麦地里找出昨天那根细长的淡竹竿,在梢头系上红领巾,当作驱赶鸟雀的工具。

天还没有完全亮,残夜的黑暗裹挟着清晨的薄雾在四野里弥漫翻滚,朦胧又潮湿。阿祥感觉有点冷,便将单薄的青布衫下意识地裹紧一下,瑟缩在田间的矮凳子上,就像一只受伤后落单的麻雀。当东方的天空出现第一道亮色时,田野里便拂来阵阵凉凉的风,它们仿佛手握一根根长鞭,将眼前的羊群似的乳白色晨雾驱赶得四散逃遁。转眼工夫,天空已是霞光四射,眼前早就澄明一片了。随之,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天地间这座大舞台又拉开了崭新一天的绚丽帷幕!阿祥站起身,沿着田埂缓缓地向前走去。骤然间,他看见有三五只麻雀呢喃着从头顶悠悠然滑翔而过,眨眼间,又贴着不远处的一片麦地与油菜花地回旋至自己的身边,停歇在秧田边的田埂上,还贼溜溜地眨巴着小黑眼,觊觎着面前的秧苗。他立刻警觉起来,赶紧从身后的麦垄里拖出几个稻草人,分别插到秧田的四个角落里协助自己;然后,又回到原地,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长竹竿,一心一意地看管着眼前的秧苗。那三五只麻雀与他相持了许久,终于没有机会下嘴,也就悻悻地离去了。

有时,阿祥真的很羡慕这些鸟雀,它们多么自在与快乐啊!虽然他现在并不讨厌看秧苗,但一想起这是对自己的惩罚,心里就无比难过。他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在课间一不小心踩了一脚掉落在讲台边地上的像章这桩小事,竟然会惹出那么大的麻烦!再说事后已经写了书面检查,还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在晨会课上检讨过,为什么老师、学校和大队干部就是不肯放过他?还要罚他连续一个星期替生产小队看秧苗?他感觉自己简直连那些麻雀都不如,麻雀们偷吃了秧苗犯了错,人们只是驱赶它们,绝不会对它们穷追猛打;可现在这些大人们对自己简直就像凶神恶煞。更让他难过的是,明天星期一一到校,学校就要勒令他把红领巾交出去,从此,他就要成为同学中的另类,让人瞧不起了。想到这里,阿祥不禁簌簌地流下了眼泪。

骤然飞来了一蓬麻雀。仿佛做了精心准备似的,它们竟然无视阿祥及其替身——那些分布于秧田角落的稻草人的存在,雨点般纷纷洒落于一片偌大的秧田里,一阵猛啄,任凭阿祥扛着长竹竿绕着田埂来回奔突、驱赶,也无济于事。它们好像在与阿祥捉迷藏似的,每当阿祥的那面系在长竹竿梢头的红领巾飘到身边,它们便起飞,在低空中打个旋,然后又在秧田的那一头稳稳当当地落地,继续享用眼前那片丰盛无比的绿色食品;等到阿祥的红领巾再次飘到身边时,它们便又一次起飞,盘旋,又在那一头竿长莫及的地方落地。如此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折腾了好一阵,阿祥也累了懈了,索性一屁股坐在田埂上,看着那蓬强盗似的麻雀尽情地享用它们的美餐。此刻,阿祥突然想起奶奶曾经跟他说过的话:世间万物都有生命,它们和人一样,饿了要吃饭,困了要睡觉,所以万不可惊扰它们。若在平时,阿祥常常是将信将疑;可不知为什么,此刻阿祥突然觉得奶奶的话特别有道理。于是,他便更加心安理得地坐在原地,将长竹竿在田头一插,索性观赏起麻雀们啄食秧苗的情形来了。

乡野的晨曦中,那面长竹竿头的红领巾迎风招展。

静坐如柿

童年的我因体弱多病,母亲担心养不住,就按照乡间习俗,把我寄养给了村后飞来庵的何师太。其实,那时的飞来庵已不是名副其实的庵堂,而是变成了一所乡村小学校;何师太也迫于生计,还俗嫁给了村小的校长,成了何师母。但方圆数里的乡亲们还是习惯性地称其为何师太,也许是因为她的那段佛缘吧。

记忆中的何师太三十五六岁,身材小巧,瓜子脸杏仁眼,皮肤白净,一头浓黑的头发盘在后脑勺,用一根粗长的梅花银针簪住。师太春秋两季常穿碎花士林布对襟外套,米黄色,清清爽爽的,冬季则是一身淡灰色棉衣裤,蓬蓬松松的。现在想来,她的爱好灰黄两色,还是与她心灵深处对佛的虔诚有关。作为校工,师太一天的主要工作是打铃,给教师做饭,打扫卫生并兼帶门卫。我那时才读二三年级,正是懵懵懂懂的年龄,每天放学后,首先想到的不是回家,而是赶到师太屋里,尾巴似的跟出跟进,看师太做晚饭洗刷衣物等等处理生活琐事。末了,她便拐弯抹角地来到了学校东南角一处僻静的院落,穿过两道门,走到一栋房前,把自己关进了一间幽深的屋子,而我却被挡在了门外。朦胧幽暗的天光里,迷茫又好奇的我便赶到窗前踮起脚,探头探脑地想探望个究竟,终因个矮窗高,一无所获;回到门前贴着门板从门缝里张望,眼前只是黑洞洞的模糊一片。

无奈,我便来到门前的天井里转悠。四围高高的山墙筑起了一方狭长的天地,只有北边的一道小门通向外面的世界。铺地的金山石大都已经碎裂,缝隙间便长出了葱绿的野草,东南角的青石井栏拦起了一眼泉水,低头一照,泛着古铜色黝黯的光。头顶的天空几乎全被天井中央矗立着的一棵柿子树的枝丫覆盖,横七竖八重重叠叠的。阔大浓绿的柿叶在晚风中招摇,掩映着那才结出的一枚枚青涩的小柿子。矮小的我试着跳跃了好几次,想去摘下一枚下来把玩,都没成功,于是只得歪斜着坐在石沿上望着头顶满树诱人的柿子直发呆。不到半个时辰,随着吱呀一声门响,师太的身影闪出了门外,来到我跟前,随即便把我牵出了天井。

此后便好久没有去那院落,只是心里一直惦记着那间黑洞洞的屋子,惦记着天井里柿树上的那些柿子。一次是深秋的星期天的午后,父母都下地干活去了。我闲着无聊,便一路玩耍来到了学校找寄娘何师太。校园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走在平日喧闹的曲曲折折的走廊内,能听得见廊外树叶掉落的簌簌声,鸟雀们叽叽喳喳的吵闹声,还有大花猫翻爬廊檐时的喵喵声。不知不觉中,我又踏进了那个人迹罕至的院落,来到了天井里。抬头仰望,那棵硕大的柿树依然是枝丫交错地笼罩着头顶的天空,只是叶子稀稀落落的,都瑟缩着翻卷起叶边,在渐凉的秋风中颤巍;而那些滚圆肥硕的柿子却不见了踪影。失望之余,折回屋檐下,轻轻推开那扇虚掩着的大门,却见一尊硕大的金身观音菩萨塑像端坐于面前,莲花座椅下端的长案上,供奉着一大盆红红玉玉的柿子,再下面的蒲团上,盘坐着的是我的寄娘何师太!烛光摇曳,映着菩萨慈祥的脸庞和师太虔诚的身影,香烟在屋子里盘旋弥漫,将眼前的一切变得恍惚迷蒙起来。不知为什么,此时的我只得怯生生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生怕再走近一步便会踏破并亵渎了眼前这神圣的境界似的。突然间,我惊讶地发现,师太身边的地面上,居然还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大摊的柿子!它们有的红得透亮,仿佛穿着大红袈裟的方丈;有的却还青涩生硬,却如才进山门的沙弥。而此刻,它们全都幻化成一个个信徒,在菩萨面前做着虔诚的祷告;我的寄娘何师太则仿佛成了它们中的一员。

不知过了多久,师太站起身,把一小布袋早已准备好的柿子塞进我手里,随即拉着我一起走出了门,走出了这个至今都给我以神秘与神圣之感的屋子和院落。

世事沧桑,如今,何师太早已离开了人世,飞来庵也早已被损毁;只是我至今都爱吃柿,心仪佛。

青团子、白团子

母亲晃动着大竹碗,从高高的米窠里舀出数十碗大米,粳糯搭配,然后一饭箩一饭箩地拎去河滩头淘洗,再均匀地摊开在几只蚕匾里,掇几条长凳做支架,搁在门前的青砖场地上晒日头。父亲与哥哥则从屋后的披间里搬出两爿暗黄色的石磨盘,用清水一遍又一遍地洗刷干净,竖在屋檐下的墙角根晾干。第二天,两爿石磨盘被架在西厢房里,一根粗麻绳在房顶横梁上一搭,父亲牵磨,母亲添米,我们兄妹几个则围在他们身边帮忙,一家子就这样忙忙碌碌、热热闹闹地磨起米粉来。

天气一日暖似一日,野外的草木也蓬蓬勃勃地疯长着。等到田地里的麦叶浓密成厚厚一层时,母亲便关照我们去抓上半篮,洗净,倒在石臼里舂碎,捣出汁液,舀入青花大汤碗里;然后去里屋的瓮里拣上一小块纯白的石灰,在阶沿石上碾成粉末,拌入浓稠的麦叶汁内,搁在灶台上。接着是准备馅料,有猪油拌萝卜丝的,有赤豆沙的,也有青菜或荠菜的,总之都是就地取材,只要花点工夫而不必花什么大代价就能准备的;如果哪家能有猪肉馅,那一定会让全村孩子羡慕得垂涎三尺。

清明节终于在孩子们的殷殷期盼中如期而至了!隔夜里,我和哥哥搬出过年时没有烧完的树枝、竹爿等硬柴,劈碎,断枝,然后一捆捆地搬进灶屋。哥哥烧火,父亲揉米粉,母亲捏团子。只见母亲将裹上各色馅料的青团子、白团子整整齐齐地排放在一格格大蒸笼里,然后又一架一架地叠加在灶台的大铁镬上,有一人多高!想着一会儿便能吃上香喷喷、糯滋滋的团子了,哥哥将灶膛里的火烧得通红映壁、噼啪作响,我和弟弟妹妹则来回于父亲母亲之间作帮手。不一会儿工夫,蒸笼里便漫出热气腾腾的水雾来,像透了电影镜头里七窍生烟的老妖。蒙蒙的水雾越聚越多,越滚越浓,眨眼间弥漫进堂屋,搅腾得满家都是,将我们全家人都氤氲得若隐若现。于是我们又冲到门前的场地上,翘首看见自家灶屋的烟囱里冒出一柱直直的浓烟,弟弟一个劲儿地猛喊:“哦,吃青团子啰,吃青团子啰!”猛然不见了妹妹的影子,进灶屋一看,只见她脚下垫着张矮凳,吊长身子,探头伸手,正在吃力地移开蒸笼盖,想偷吃还没蒸熟的团子呢!

第二天早饭后,父母亲带着我们兄妹几个去上坟。穿过我们家后门口那片绿油油的麦田,钻进旱岗地上的大桑树林,我们在林地边缘那爿靠河边的坟地里停下。太阳才探出头来,斜斜淡淡的紅光有一缕没一缕地投射进来,给这片长年松柏森森的阴暗世界洇染上一层似有若无的暖色。三个高高大大的坟头赫然耸立,底下长眠着我们的太爷爷、太奶奶和爷爷几个先祖。父亲和哥哥七手八脚地将坟头上长了一年的野草拔了个干净,然后母亲和奶奶便将盛有鱼肉蔬菜的碗盏在坟前排开,再供上满满的一盘青团子和白团子,斟上黄酒,燃起香,一一跪拜。母亲一边倒头跪拜着,一边还口中念念有词,都是些乞求祖宗保佑全家安康、子女读书聪明之类的话。末了,母亲便会独自踽踽来到坟地一角的荒草地上,蹲下身子,一把一把地将所有的野草拔去,渐渐地,一个矮小的坟头便清晰地显露出来了。于是,母亲又从身边的竹篮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一盖碗青团子,一个个用竹筷子签了,整整齐齐地排放在坟前,沉着脸,说:“平儿,这是娘给你特地准备的青团子,香香的,都是你爱吃的荠菜馅。你慢慢吃,当心噎啊!”说着说着,母亲便泪流满面:“平儿,是娘对不起你,没看好你。”

此刻,我们兄妹几个总会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十分懂事地看着母亲;同时又会调动起所有的想像力,想象着小坟堆下面的那个母亲的“平儿”如果真能听到母亲的话会是啥样,想象着我们的那位从未谋面的哥哥的面貌长相。平日里总听母亲提起他,说他是如何地聪明懂事,如何地善解人意,不幸在他七岁那年的春天,因为帮母亲去河边呼唤一群野游未归的鸭子而溺水身亡了。母亲为此伤心欲绝,并发誓从此家里再也不养鸭子!

儿女是母亲的心头肉。记忆中,每年的清明节,母亲都会以这种方式去爱抚我们这些承欢膝下的儿女,去念想那个她不幸夭折的爱子!

青团子,白团子,母爱爱无限!

秦老师的作文课

那是读小学的时候。

临近暑期开学,我们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秦老师,关照我们这帮离校近的十来个男生去学校学雷锋做好事打扫卫生。承蒙老师重用,我们自然个个雀跃,并从各自家里觅来扫把、拖把、掸子、抹布等一应家什,光膀子赤脚,拖鼻涕粉丝,吵着闹着向学校开进。那架势,活脱脱就是英雄故事里的水乡抗日儿童团。

学校就设在乡村田地角落的一座尼姑庵里,有个极诗意的名称,叫作“飞来庵”。庵堂坐西朝东,门前一条小溪悠悠流淌,溪上架着座精致的石拱小桥,跨过小桥,是一片开阔的庵场,条块青石铺地,每到假期,那石缝里便长出蓬蓬勃勃的野草来。庵场之外,就是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水稻田了。现在是盛夏,水稻正拔节抽穗,郁郁葱葱地疯长着。

我们就像一群麻雀,掠过田野和庵场,箭一般地射进庵堂。等到齐刷刷地停栖在秦老师面前时,个个都已大汗淋漓,仿佛才从水里捞起来似的。看到我们这副模样,秦老师的脸笑成了一朵月季花。她赶紧打井水拧毛巾给我们擦洗,然后掇来板凳要我们围坐在井边,说是让我们沐浴一下这井水的凉意。

这学雷锋做好事的打扫卫生,不到一个时辰便结束了。秦老师夸我们不怕苦不怕脏,个个表现得十分神勇,于是从水井中捞出一个青皮花条纹的大西瓜犒劳我们。刀起瓜裂,看着老师将其“肢解”成红瓤黑子的一块块,我们都馋得直咽口水。“开始!”秦老师依然一脸的月季花容,温柔地给我们下了开吃令。三下五除二,才片刻工夫,我们便将这大西瓜消灭得干干净净。

不知是因为干活的劳累,还是吃瓜后的满足,还是天气太炎热,我们都纷纷打呵欠、伸懒腰,全身软绵绵地困倦了起来。有几个索性离开板凳,在井栏边的石条上放开四肢呼呼大睡起来。头顶的葡萄架好像一柄巨大的遮阳伞,为我们撑起了一方荫凉的天空,一串串半青不熟的葡萄垂挂下来,诱人地摇曳着,仿佛一张嘴就能咬到。恼人的蝉鸣声此刻已模糊成柔和的催眠曲,悠扬而抒情;有丝丝凉风拂面而来,说不清是天空飘来的还是井底冒出的。蒙眬中,似乎觉得秦老师还在我们身边不停地转来转去,也许是在寻捉蚂蚁生怕它们叮咬我们吧?

等到我们醒来的时候,井栏四周已围了一圈课桌,每张课桌上都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张白纸、一支铅笔和一杯清凉的水。

“小伙子们!”

老师站在我们中间,语气腔调一如平日在课堂上,所不同的是将“同学们”改成了“小伙子们”。

“今天咱们活儿也干了,瓜也吃了,觉也睡了,接下来就该来写写自己的感受了。写什么呢?写你的感受,真实的感受。譬如,今天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闻到了什么,有什么想法,把它们挨着次序写下来,就是一篇好作文了。”

接着,秦老师走到我们课桌前,端起那杯水:“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水吗?井水?不!这是冬天的雪水。”

我们都惊异起来。

“这是我特意收藏起来的冬天的雪水,现在分给大家每人一杯。你可以边喝边写,包你神清气爽,文思泉涌。”

也许是那杯雪水的奇异功用吧,真的,那天我们都写得特别地顺畅,仿佛突然之间开了窍似的。

梅雨季节

麦子收完了,油菜上场了。翻田,灌溉,插秧,一切忙碌完毕,那淅淅沥沥的雨季便如期而至了。

雨水潺潺,时急时缓,连天累月,没完没了地下个不停。稀稀落落的稻田转眼间已被润泽得肥肥绿绿,远远望去,绿波微澜,舒展得好似一帛硕大的绸缎子。雨帘中,老农们披蓑戴笠,仍在辛勤地劳作着。或昂头撒肥,或弯腰耘田,他们的身影,漂漾在稻田里,活像一柄柄盛开的蘑菇,东一朵,西一朵的。如此美妙的景致自然引来了白鹭的仙踪。雨止的间歇,它们从天而降,在田埂上踱着优雅的方步,尽情地欣赏着眼前的这一派良辰美景;待到骤雨疾至之时,它们便扑棱着雪白的翅翼,在这片绿色的海洋上翻飞低翔而去,留阵阵嘎嘎的鸣叫声在天地间回荡。

河水日涨夜满。村里的泵房隆隆作响,夜以继日地排着涝。可似乎无济于事,河流低洼处,水陆早已不分,白汪汪的一片,连稻田里都跳着鱼虾。高冈的地段,两岸随处可见白花花的水流向河里冲刷,泻珠流银,蔚为壮观。孩子们早已放学,可他们并不轻松,此刻正和大人们一样,奔忙在雨天里四处刈草。因为每家每户圈里的猪、羊、兔等需要他们饲养照料,否则,下学期的学杂费乃至零花钱就没了着落。雨水丰沛,草兒也长得特别地旺盛,田埂旁,桑田里,河滩边,到处都是青青嫩嫩的野草,喜得孩子们手脚更为麻利,不一会儿工夫,便已刈上满满实实的一篮子。可当他们看到河滩上那一条条沟壑边活蹦乱跳的上水鱼时,便禁不住甩下篮子,抄起随身携带的网兜,挽起裤管,直奔而去。有时动作过猛,一个趔趄掉进了水里,虽然浑身湿漉漉寒沭沭,可心里却是乐滋滋的:打捞的鱼儿如果成了父亲晚餐桌上的下酒菜,老头子一高兴,没准儿还会赏一口热辣辣的老酒喝呢!

雨水朗润了山林。山坞里,蓊蓊郁郁地长满了大片大片的杨梅林,杨梅由青转红,由红变紫,用不上半个月,雨水早已把它们催生成熟。一树树临风而立,水灵灵,鲜润润,似盛装待嫁的新娘。黄昏的时候,天色欲暗未暗,村巷里传来了清脆的叫卖声,招惹得孩子们全在家门口探头探脑。这时候,只见村头款款走来了一位担着两大篓杨梅的山姑,红布衫,青肚兜,斗笠下还拖着一条又粗又长乌黑发亮的大辫子。还没等她在屋场前的老槐树下站定,孩子们便一哄而上,将她围了个水泄不通,吵闹着从口袋角落里抠出一两个硬币想买。山姑红扑扑的脸此刻早已笑成了一朵月季花,高兴得七手八脚给他们称量起来。说是卖,其实一半也是送。果子是自家树上的,今年又赶上丰收年,满树多得每天采摘都来不及;再说又不经储藏,要是卖不掉,烂了又可惜,还不如做个人情半送半卖给附近七邻八村的乡亲们,能够换几个油盐酱醋的开销钱也就满足了。谁知眼前的这些孩子们却不依不饶,买了还要添,临走前竟然还往嘴里塞上几颗才罢休。

入夜,天气竟出奇地晴朗了起来。皓月当空,天地间一片清朗。这时候,广袤的原野却翠绿得愈发逼人的眼睛。低空间,飘扬着一层烟岚,给朗朗的月光一照,显得格外地轻柔、洁白,似天仙掉落的翼衣,看着看着,仿佛还在袅袅地飘动。视野尽头有橘红色的亮光在闪烁,星星点点的,似惺松的夜的眼睛,说不清是夜渔的桅盏,还是人家的灯火。蛙声似潮,在深黯的夜海里翻腾。这是一支乡村之夜的交响曲,被一只无形而高明的巨手指挥着,弦声激烈,笛声悠扬;时而舒缓,时而迅疾。它似乎不分章节,也没有始终,只是那样永远不知疲倦地演奏着;它的听众便是天地万物的所有生灵。这圣洁的天籁之音啊,足以使天地和谐,人神共悦!

夏收

放眼望去,遼阔的原野除了金黄,还是金黄。

暖风吹送,吹起了一波麦浪,萧萧作响,荡出层层涟漪,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视野尽头,无迹可寻;然后又是一波涌来,飘漾开去,萧萧远逝。如此地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如同无忧少年的梦境,舒畅,悠扬,曼妙,而又不可捉摸。

暖风吹来了无数的鸟儿,白头翁、喜鹊子、布谷鸟、灰隼蛉——最多的还是麻雀。伴随着一声声、一阵阵清脆急促的叫唤声,或高翔,或低旋,以它们矫健的身影与欢畅的歌声,将这初夏的季节喧闹得热情洋溢,欢声四溅。

田野里弥漫着成熟的麦禾的气息,还有田埂上、河岸边无数不知名的野草们的花香果味,都在这暖洋洋、热烘烘的空气里氤氲得醇厚醉人。孩子们吹着麦笛子(一种生长在麦地里的野草果子的外壳)兴奋得满世界奔跑,同样兴奋的还有紧随他们身后的小黄狗、大花猫,高翘起肥硕鲜活的尾巴,如一支支离弦的箭镞,紧贴着地面,在这翻滚着的金色的海洋里若隐若现地穿梭。

经历了一个漫长的青黄不接的春夏之交,乡亲们终于盼来了一年里第一个丰收季节!面对如此丰收在望的一地金黄,他们那黝黑消瘦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尽管家家户户早已米窠见底,尽管大人小孩们早已靠洋山芋(土豆)、青蚕豆之类的杂粮充饥了好长时日,尽管有些人家甚至一日三餐早已揭不开锅;但大家还是卯足了劲,为这夏收做着精心的准备。男人们将隔年悬挂于庭柱上的镰刀取下,蹲在自家天井里水井旁的石沿上,先是就着块黄沙石嚓嚓嚓地磨;待到腐锈褪尽,再在青方砖上抛光、砺口,直磨得刀刃上寒光闪烁,锐气逼人,方才作罢。然后,又给它们榫上长长的木柄,静静地搁在阶沿上。女人们则从后屋的披间里翻出麻绳、扁担之类的家什,拭去灰尘,以备捆麦、挑麦之用。孩子们也没闲着,除杂草,补砖地,将自家场前屋后打扫个遍;因为五月的天气孩儿的脸,说变就变,待到麦子一收割,不消晒上两个日头,就得赶紧上场脱粒归仓,更何况大家全都等着磨面下锅充饥呢!

终于开镰了!

风起麦浪涌。那一丛丛浓树绿荫覆盖着的村庄仿佛是这金色海洋里的星散岛屿,也被推拥得轻轻摇曳;而那无数点挥镰收割的乡亲们的身影,便是出没于这一海风波里的弄潮儿了。远处有一蓬乌云似的麻雀直压过来,散落于饱蘸着阳光的麦浪上,一阵猛啄,旋即又心满意足地悠然而去。此时,乡亲们直起身子,擦擦额头的汗水,手遮凉棚,望着那群不速之客渐渐远去的身影,会意一笑,随即又继续埋头收割。一垄垄、一片片的麦子在乡亲们的手中悠然倒下,就像是神奇的多米诺骨牌。不到两三天工夫,整个原野已是波澜不惊,一派恬静。于是,女人们捆麦,男人们挑麦;尔后,又是打麦场上的一番忙碌:脱粒,扬麦,翻晒,归仓。老人和孩子们则在空旷的麦田里一遍又一遍地搜拣遗漏的麦穗,就如同在退潮后的海滩上细心地拾拣贝壳一般。

炒麦粉,大麦饼,白面条,面蛤蟆,只要有粮食,心灵手巧的乡亲们便会翻出各种花样,将食物打理得精致可口。不多日子,大家的脸上重又恢复了红润,心情也变得愉悦起来。劳作之余,掇条板凳,三三两两地坐在场头,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开些荤荤素素的玩笑,尽情地享受着丰收以后的喜悦。

老人们说,天是父,地为母;只要辛勤劳作,芸芸众生永远能衣食无忧!

编后语:

“悠悠天宇旷,切切故乡情。”江寒雪笔下的乡忆仿佛有一丝淡淡的忧伤,然而,更多的是少年眼中的明媚与纯净。一篇散文就是一个回忆,每一个回忆都极具画面感,似乎读者可以走进画面,看到景色的美好,闻到食物的香气,感受到人物的喜乐与哀愁。写实的风格加上细腻的笔触,为我们献上了一场五光十色的视觉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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