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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拜五》中鲁滨逊的身份构建

2019-03-15虹,盛

关键词:鲁滨逊物质想象

曾 彩 虹,盛 丽

(1.安庆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安徽安庆246133;2.法国里昂第三大学,法国里昂69000)

米歇尔·图尼埃被誉为法国当代“新寓言派”代表作家。他的小说《礼拜五或太平洋上的灵薄狱》①《礼拜五或太平洋上的灵薄狱》(Vendredi ou les Limbes du Pacifique),1967年版,以下简称《礼拜五》。是对英国小说家笛福笔下“鲁滨逊神话”的改写。作者刻意借用了《鲁滨逊漂流记》的故事题材,从海难独自幸存而流落荒岛,新的鲁滨逊同样经历了造木舟、播种粮食、烤面包、驯养山羊、搭建住所、写航海日志、诵读《圣经》、搭救野人“礼拜五”等类似情节。但是18世纪的鲁滨逊显然不同于在20世纪出现的鲁滨逊,前者在荒岛上复制着西方文明社会模式,是“一个特定的物质生产过程的神话”,后者则是一位在孤岛环境中探索存在和生命真谛的诗人和哲人,是“一个特定的精神生活过程的神话”[1]329。这场精神的启蒙旅程离不开水、土、气、火四大元素,鲁滨逊在进入太阳崇拜之前,经历了“水阶段”“土阶段”和“风阶段”,也可表示为以下两个公式:“土地+空气=太阳;土地的鲁滨逊+礼拜五=太阳的鲁滨逊。”[2]235这四大元素并不是宇宙中实体物质,而是与四大元素的物质想象密切相关。巴什拉区分了两种想象──产生形式因的形式想象和产生物质因的物质想象,物质想象是受物质本原特性影响并比形式想象更为深刻、强烈的活在物质中的内在诗意想象[3]。

但是,在以“文明人”鲁滨逊和“野蛮人”礼拜五为代表的两种文明的对抗和融合中,鲁滨逊的转变和以水、土、气、火四大元素为代表的物质想象有什么直接关系,又是如何演变递进的?元素-鲁滨逊对元素的崇拜是不是另一种宗教崇拜?自然新人鲁滨逊最后追求的全新世界究竟是回到卢梭笔下的高贵原始人状态,还是一种萨特式的虚无主义,亦或是纯粹的乌托邦?本文以“元素想象”为切入点,通过文本细读,力求揭示作品中出现的一系列意象和元素想象的关系,以及鲁滨逊在历经四大元素想象后对自己身份的元素构建。对《礼拜五》中元素想象所蕴含的哲学意蕴的阐释,不仅是为了探寻鲁滨逊如何在四大元素想象中构建自己的身份、寻找精神家园,也是为了启发面对纷繁复杂的现代文明的我们如何得到精神救赎,获得内心安宁。

一、烂泥塘:水元素中重生

小说以“弗吉尼亚号”在狂风巨浪中航行而遭遇海难开篇,且第一章开场鲁滨逊已被海水冲到海滩上,鲁滨逊的转变首先是与“水”密切相关。水的实体形象从《礼拜五》书名中就可以看出其重要地位,文中还有大量关于“海浪”“潮水”和“暴风雨”等水形象的刻画。首先与我们要研究的水的物质想象相联系的便是烂泥塘──一种“合成的水”[3]159,它是两种元素想象的混合:水和土。“面团”也被巴什拉视为水与土元素的混合,但是不同于“面团”的纯洁性,烂泥塘是一种不纯的物质,是一种肮脏的“面团”。烂泥塘是非洲野猪生活的地方,上面蚊阵飞舞并释放着有毒的气体。试图逃离小岛的计划失败后,颓废绝望的鲁滨逊陷入了烂泥塘,逐渐丧失了尊严冷峻的英国绅士形象。遇难前,他的“头发剪得短短的”,“红棕色的胡子剪得方方正正,两眼灼灼有神,目光清澈”[4]4。而在烂泥塘阶段他逐渐失去了人性,终日蓬头垢面,他的两条腿站不起来了,并会在“自己的烂汲汲的排泄物上滚来滚去”[4]34。这些细节充分展现了一个失掉人性,趋向兽性的鲁滨逊。

水在烂泥塘的混合中起着主导作用,在一种积极的“软化作用和粘合作用”[3]179的双重性中被想象。水因为浸透性软化了土,便能从土元素的束缚中解脱出来,更具轻盈性,但它化解土的同时又具有“黏滑性”。置身水元素想象的轻盈和软绵绵泥浆的浮动中,鲁滨逊也沉浸到了童年的幻梦中,一个有关他父亲、母亲和妹妹的温情柔软的回忆。烂泥对他如同一个摇篮或一个子宫,充满家人的轻言细语,洋溢着家庭的亲切氛围。烂泥这种不洁的软物质,充满魔力而又混杂着恶心,一方面是散发恶臭的罪恶象征,另一方面它的柔软能带给你如睡在子宫中的温柔回忆。

烂泥塘实际上是“洁”与“不洁”的二元混合,可在二元倒置游戏中由泥化金。与不洁的烂泥塘联系起来的便是在西方传统中是与“人性”完全对立的“兽性”,而在《礼拜五》一书中,“人性”与“兽性”紧密相连。鲁滨逊由自己的棕色浓毛联想到金色海豹,由红色头发到狐狸;航海日志中,他把自己比喻为老公山羊,“我就是昂多阿尔”[4]209;那条叫泰恩的狗也是在他的主人不再沉溺于污秽和疯狂后才回到他的身边,与鲁滨逊相比,“它依然深深滞留在文明状态中”[4]57。而当鲁滨逊用笔写字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回归了文明世界。通过书写这一神圣行为,鲁滨逊可以命名和控制世界,其中也包含动物性,他甚至在航海日志中以第一人称写下了一部希望岛宪章。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书写的工具却来自动物──秃鹫的羽毛和箱鲀的墨汁。书写与文字,看似专属于人类的行为,并且拥有理性和知识一直被视为人优于动物的关键,也是“万物之灵”征服支配后者的武器。图尼埃试图通过文字游戏消解“人性”和“兽性”的对立。《礼拜五》的改编版《星期五或原始生活》中,礼拜五发现一只白色蝴蝶就是一朵会飞的雏菊花[5]89。此前鲁滨逊视角中,蝴蝶就是蝴蝶,花就是花朵,一件事物的命名就对应着我们现实生活看到的事物。而现在的鲁滨逊已经意识到词与物有不对等的可能性,并且两个看似有差异的东西其实可以相互靠近,甚至混合。当“词可从一个东西飞到另一个东西”[5]89,新的事实就会产生。能指和所指不再是一一对应的关系,而是处于不断的变化中,语言因此从先前文化所强制的预设中挣脱出来。图尼埃还通过探寻文字起源,把古希腊的一种哲学思想cynisme和狗联系起来[6]223,因为cynisme源于希腊文κυνóς,意为“狗”,中文译作“犬儒主义”。动物的法语单词为animaux,发音类似于ani-mots(ani对应animaux的前半部分,而mot正是词的意思),所以不难看出图尼埃在这种词源游戏中试图建立动物和词的联系,超越人类中心主义,从而解构动物和人类之间的对立。图尼埃在《圣灵之风》中说:“人只是神话了的动物。”[7]191他的哲学体系中兽性/人性的关系可以概括为以下假设:1)原始神话:兽性/人性的共生;2)失去共生:兽性≠人性;3)兽性x理性=西方的人性;4)西方的人性x兽性-符号=元素的超人性;5)元素的超人性x传说中的动物性=重获的共生;6)兽性/超人性的共生=终结神话[8]239。人性和兽性向彼此迈了一步,鲁滨逊便在水元素想象中具备了“人兽性”。

水物质想象主要体现烂泥塘的经历,鲁滨逊最初的发展历程解构了固化的主流价值观。传统人类学认为人是由猴子或猿人再变成一个智人,但在水元素的物质想象中,鲁滨逊并没有抛弃所谓的兽性。他从一开始就试图剥下“西方文明”的外壳,在太平洋的灵薄狱这个全新的、未受玷污的白板上开始精神摸索。原罪在这个善与恶、天堂与地狱的中间地带被洗清,水元素中的物质想象就是一个新生儿由此诞生的起点。经历了最初的疯狂堕落和绝望后,他面向希望岛,由此开始了朝着土元素阶段的转化。

二、希望岛:土元素中双重欲望

两种对立统一的想象占据着土元素的主体,一种是外倾的,另一种是向心的。巴什拉用介词“contre(反)”和“dans(在里面)”形象比喻了两者的区别。具体来说,一方面,不同于水、火、气元素,土元素是和金属、石头、木材等这类坚硬的、稳定的、顽固的实体物质的特性相联系的。一旦接触到这类土物质,想象力便会激发出改造、抵抗坚硬物质材料的意志。另一方面,人本能的好奇心和潜意识引导我们深入物质的内部,去窥视洞悉内部的秘密。深入到物质内部的想象是创造力的想象,不受外在形态束缚,如哈姆雷特曾言,“即使我身处果壳之中,我依然以为自己是无限宇宙之王”,物质内部空间无穷无尽。它也是一种有张力的休憩,法国诗人亨利·米修在诗歌《魔法》写到:“放个苹果在桌子上,再把我放进苹果里。多么安静!”

鲁滨逊在土阶段面向希望岛时,他首先是勘察全岛,调查岛上可利用的动植物、水资源,继而绘制海岛地图、播种谷物、创办牲畜驯养业。这座小岛逐渐变成了“一片他所能主宰的原始土地”[4]43。他还建造了房屋,充当为“人类博物馆”;制作了漏壶计时,用机械客观的、准确无误的时间装置让自己回到正轨;建立了“度量衡博物馆”,把琢磨不透的小岛变得清晰可见。通过建造、组织,人为秩序代替了小岛原始自然秩序,一切都是经过“测度、证实、确定、经过数学计算、合乎理性的”[4]60。鲁滨逊甚至还制定了《希望岛宪章》和《希望岛宪法》,定期举行仪式,诵读圣经。巴什拉曾如是评价土元素鲁滨逊经历的最初阶段:“《鲁滨逊漂流记》最吸引人的地方之一就在于它是一部叙述劳作的、产业化生活的小说。他在孤独中挖地凿石伐木,在物质上工作,改变物质。”[9]33-34

洞穴探索则象征着土元素鲁滨逊的另一阶段,洞穴的不可溶解性代表着一种坚硬,是一个安全和使人放心的场所。“洞穴是一个永远充满想象的避难所,它使人很快联系到一个得到庇护和安静的休憩的想象。”[10]228深入洞穴时,“他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方位──他蜷曲成一团,膝盖缩回抵着下颏,小腿交叉,两手放在两脚上──正好把他嵌在穴内。”[4]96由坚硬矿物质组成的洞穴代表着鲁滨逊母亲的严肃形象,深入地下就是回归温暖童年的想象。在洞穴中的休憩对鲁滨逊发现真理、进入新生活起着决定性作用,他从内部发现了不同于那个表面上被治理的井井有条的希望岛的另外一个意义上的岛。然而,“这种休憩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10]232,因为洞穴即象征母亲的子宫,又构成了天然的坟墓。恰如伊利亚德所言:“生无非就是从大地母腹剥离,死就是归于尘土。”[11]222鲁滨逊在日志中写道,山洞“它奇迹般地把子宫湿暖黑暗的宁静与坟墓的宁静合二为一,它把今生和彼岸连接贯通起来了”[4]102。洞穴连接内与外,生与死。

进入“红色背斜谷”阶段,鲁滨逊冲向位于平原的红色背斜谷,不断重复combe(背斜谷)一词时看到的是一个丰腴肥满的女人[4]116。因为读音的关系,他把背斜谷和女人的lombes(腰)联系起来,小岛成了“土-妻子”的形象。这个山谷具有象征意义的红色隐射文中一只巨大的红蜘蛛,它的叮咬打破了鲁滨逊想通过“植物通道”解决性欲的尝试。根据杜朗的想象理论,红蜘蛛是一个致命的女性象征。背斜谷不仅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很危险的女人,这种致命的象征意味因红色得到加强。红色是一种血肉的象征──经血,在集体原型无意识中,如弗雷泽在《金枝》中提到,经血一般被视为禁忌,是污秽不洁的。但是血也是生命源泉,“血令人生畏不仅因为它既主宰生也主宰死,也因为它的女子特性,它是第一个人类时钟,第一个与月亮戏剧相关的人类标志”[12]122,经血又与生殖能力息息相关。所以,在土元素想象中,背斜谷-腰-坟墓,爱与死,生与死都紧密融合在一起。“爱与死,是一个个体的解体的两个侧面,爱与死是以同一冲动投身于大地的同一元素的。爱与死两者都具有土地的性质。”[4]120-121

土元素的想象与鲁滨逊的欲望息息相关。从外出发,鲁滨逊辛勤劳作、建造、治理、立法,复制人类社会,恢复消费型社会秩序。但不断索取、不断占有,由消费社会所刺激的欲望也不断扩大。从内出发,土的想象主要和女性特征联系,“土-母亲”和“土-妻子”代表他的自然欲望。图尼埃并没有像笛福那样压抑否认或试图抹去其笔下鲁滨逊的自然欲望,他反对的是第一种消费欲望,因为累积的财富以及在孤岛的绝对自由状态没有缓解主人公内心的孤独感。图尼埃在这方面与卢梭一致:“我们的欲念是我们保持生存的主要工具,因此,要想消灭它们的话,实在是一件徒劳又可笑的行为,这等于要控制自然,要更改上帝的作品。”[13]288在土元素想象中,鲁滨逊──一个具有阳刚精气的男性,曾试图与土-母亲和土-妻子交媾,但都以失败告终。传统社会的性观念虽然符合传统道德观,但并非唯一正确的价值观,新生代终把上一代推向虚无。图尼埃质疑单一原始的性是生产的必要性,其在作品中大量创造的同性恋人物就是试图挣开生育的束缚,理性正视性的纯洁性和肉欲性,倡导性的多元化,颠覆男女单一异性关系。

经过水和土的元素想象,鲁滨逊已经从新生儿变成了具备“人兽性”、非基因“性”的男人。但是,此时的鲁滨逊仍然受土元素的困扰,水阶段的无所事事令人陷入堕落绝望,而在土阶段文明事业的推进并不意味着幸福的倍增,在礼拜五的引导下鲁滨逊将进入下一阶段的升华。

三、树、风的游戏:气元素中“升华”

《礼拜五》中由土元素想象上升到气元素想象的飞跃平台便是树,因为它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怀着来自土地的生命而伸向蓝天”[14]263,连接着土地和空气,与之结为一体。树在地下的生活,尤其是根的部分,在物质想象中毫无疑问地和土的物质想象相联系,图尼埃把根称为“黑夜的和土地的元素”[15]203。火药爆炸后,希望岛的守护精灵──一株巨大的雪松[4]15倒下了,也象征着鲁滨逊和土元素的联系消失了,“他总算从扎在地上的根上解脱出来了,因此引他走向别样的事物的进程已经开始”[4]174。从土元素束缚解脱出来,便进入了气元素的世界。在图尼埃式写作的想象中,一株树首先是一种地下的根茎和空中的枝叶的平衡。而这种平衡根据巴什拉的物质想象,来源于树的“垂直性”[14]263,正是此特性使得树能够平衡气的世界。树的“垂直性”在诗人的想象中总能与人的“直立性”相媲美,每棵树都像是一个直立的人,扎根泥土却把手臂伸向纯净的苍穹。礼拜五扮演着“人-植物”的游戏,身缠常青藤,头顶花束,那只叫泰恩的狗还把他误认为玉兰花树,但这株树的树干却动了起来。在树的物质想象中,垂直的树干连接着根与枝叶,如果根是属于土元素想象,那么完全属于气元素想象的便是枝叶。“绿叶,是树的肺,就是树的肺腑,所以,风是它的呼吸”[4]187,风在枝叶的气元素想象中起关键作用。

风赋予礼拜五的特性通过羽箭、风筝以及由风拨动的竖琴展现。礼拜五着迷于垂直向上的力量,制造了克服重力借助空气摩擦飞行的羽箭。他将昂多阿尔的羊皮制成风筝,使这头死掉的公羊飞起来,营造了一个既轻盈又沉重的梦。昂多阿尔的肠衣被改造成竖琴,风是它的弹奏者,发出“真正原始的音乐,不属于人性的音乐,它既是大地晦暗的声息,又是天体的和谐之音”[4]193。风力的游戏也体现在礼拜五对烟斗的沉迷,他让肺里面吸满了烟,而“烟就使这隐藏在胸腔内部的空间具有了意识,而且好像是发光体一样,这就是体现在他身上最飘忽如气、最有灵性的东西”[4]169。与风有关的游戏所具有的重要象征意味都离不开气元素想象。

渴望飞翔或“上升情结”属于人类共同的原始经验,“这种飞翔反映了一些人自愿放弃身躯而在精神中遨游的能力”[16]129,是一种精神上的追求。鲁滨逊的游戏借助了在传统基督教中象征“圣灵”的风。《旧约》用希伯来语ruah(风、气)表示灵,法语“精神”(esprit)一词也源自含有“气”含义的拉丁语spiritus。杜朗在《想象物的人类学结构》中也强调灵魂与气的紧密性,并认为把灵魂和呼吸的气体相联系是一种普遍的信仰。他发现非洲的巴姆巴拉人也有类似的表达,“灵魂ni停留在呼出的气中,而呼吸被称为ni na klé,字面意义就是说‘灵魂上升和下降’”[12]200。由此可见,气元素想象代表着鲁滨逊的精神追求。在具有风特性的星期五指引下,鲁滨逊开始了蚕蛹破茧成蝶的蜕变,希冀获得精神的自由和解放。正如法国著名汉学家朱利安所说,“酒的香气(esprit de vin)”“盐的气味(esprit de sel)”和“香水的芳香(esprit d’un parfum)”中“esprit”表示“沉淀之后的事物从物体散发出来,无穷的扩散晕开,那是微妙散发但是不分开的”[17]69。换言之,物质与精神的对立消解了,鲁滨逊的身体与灵魂不再二元对立,而是完美融合。气元素想象下的鲁滨逊是一个有血有肉、充满生命力和自在精神状态的存在,既不是一个纯粹物质的机械躯壳,也非一个脱离形体的精神存在。

这种灵与肉、土元素和气元素的统一具化为图尼埃笔下一种轻而多孔的浮石。礼拜五想象着一块石头像蝴蝶一样在空中飞来飞去。它虽然挣脱了土元素的束缚,但仍旧是一块石头,就像鲁滨逊具有轻盈灵魂的同时始终没脱离土地的联系。图尼埃另一部小说《桤木王》的主人公迪弗热谈到灵魂可以“渗透到肉体中,使肉体布满细孔,变得轻盈而富有生机,就如酵母给面团以灵性”[18]296。一个连接了土和气想象的多孔石头类似于一个多孔的身体,看似坚硬的材质和多孔漂浮的特性矛盾统一。此外,浮石因为吸收外界液体和空气构成了一种“流动性”。这种运转不息和内外交互作用把人置于不断流动的境界,打破了西方传统灵肉分离的思维模式,有形实体和无形气体相辅相成、浑然一体,构成了一个身心交融交织的流动生命世界。

因此,在气元素想象构成的这个世界中,鲁滨逊在少受文明玷污的礼拜五的指引下,逐渐褪去文明的痕迹,回归自然本性,蜕变成一个既有“多孔性”特质又具有灵魂的“人-植物”。虽然图尼埃回归自然的倾向可以追溯到卢梭的自然观,但礼拜五绝不是卢梭笔下“善良的野蛮人”。后者只是西方文化虚幻中的美德存在,是迂回批评当时西方文明人缺陷的利器。前者却具有自己的个性和美德,代表着异于文明人鲁滨逊的另一类文化范畴。正是在这两种文明的对抗和融合中,鲁滨逊才得以迈入火元素想象阶段。

四、太阳:火元素中臻善臻美

土地-鲁滨逊在礼拜五的的影响下渐渐转变为太阳-鲁滨逊。太阳城阶段的鲁滨逊充分享受着“原始生活”,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幸福,达到了近乎宗教意味的完美和谐的境界。太阳城并不意味着奥古斯丁的“天上之城”或“上帝之城”,因为耶和华和礼拜五肯定是不相容的,“对基督徒来说,礼拜五也是基督死去之日。维纳斯诞生,耶稣死亡。”[4]210太阳取代了上帝,成为了鲁滨逊追求的永恒力量和终极意义的化身。只有将太阳和火元素想象联系起来才能理解鲁滨逊对其不同于异教徒的原始太阳崇拜的追求。

太阳并不具备类似“炉火”“烛火”“火山”等具体的火的形象,却由火滋养,是一种物质想象中的火。在《希望岛刑法》中,鲁滨逊把污泥浊水视为一种精神堕落的罪恶,违反者需在粪坑中拘留双倍时间作为惩罚,因为粪坑相较于污泥浊水是一种精神上的解毒剂,每天有“六小时处于最炎热的猛烈日光曝晒下”[4]66。太阳之所以能阻止鲁滨逊趋向于原始野蛮状态,维持着希望岛的文明,原因在于太阳代表着一种“纯火”,即除臭、除湿、防腐,又燃烧了物质的不纯性,经过熔炼提纯起到净化作用。故而能惩罚与基督教规定的“德行”背道而驰的“罪孽”。另一个形式的“太阳”便是烟斗──“一个埋在地下的太阳”[4]168,带来的联想是“烟草在这个小小的曲颈甑里反复燃烧〔……〕,转化成〔……〕浓浆,其中的精华他(鲁滨逊)的鼻孔,让他感到。这就是着魔的在手掌心里的大地与太阳的[4]169。“烟斗”的曲颈甑的形象宛如炼金术师的容器,在巴什拉看来在一定程度上类似于性器官,“火被禁锢在性的曲颈瓶里”[19]28,而文中的“刺激”“愉快”“封闭”“婚房”等都在暗示着这个地下的“太阳”象征着一种“性化的火”。

“性化的火”太阳从表面上分析则是对象征着“纯火”太阳的亵渎。航海日志中,鲁滨逊反思到他所接受的清教徒式教育,“罪孽”就是无节制、贪婪、奢侈、淫荡、放纵,在烂泥塘污秽中自暴自弃。“德行”包括忍让、克己,肯定自我以及对物的控制,精神、灵魂的纯洁必然要求摒弃肉体的欲望和享乐,这样才能实现自我完善。但是在这种“德行”下实施的却是对希望岛近乎毁灭性的控制,“某种基督教教义的实质根本否定自然和万物”[4]46,即自然在人类的控制中遭到毁灭性破坏。现代文明并没有实现自己的“德行”,反而给自然带来了无尽的“罪孽”。再者,“德行”的法语单词vertu源于拉丁文virtus(德行),与viri(l男性)、virilité(男子特性、男子生殖力)(Litté)同根,违背了清教思想里的“德行”“纯洁”。“德行与罪孽”、“纯与不纯”的二元倒错中,固有的概念、传统的文化价值观发生了位移,解构了原本非此即彼、不可兼容的对立。过分宣扬的“纯”带来的是“宗教的净礼、政治的清洗、对人种纯洁性的保护”[18]83,因此图尼埃在写作中试图运用“天真”把颠倒的价值观重新“良性倒错”回来。

图尼埃在《恺木王》中写道:“纯洁是天真的恶性倒错。天真是对生命的爱,意味着微笑地接受上天和人间的食粮。”[4]83所以,“太阳城”里的居民都有“如孩子般地天真纯洁,因为这种纯洁已经达到了太阳性征的程度,这种性征比之于雌雄同体有过之而无不及,它是循环的。一条咬住自己尾巴的蛇就是这种自身封闭圆满无缺的的性爱的形态”[4]8。“性”并不是不纯的象征,异于笛福笔下的“无性”鲁滨逊,图尼埃笔下的鲁滨逊一直是“有性”的。而这种天真纯洁的性爱形态是通过“雌雄同体”神话实现的,个体超越了男性、女性的束缚,达到自足。“雌雄同体”的神话代表着“最初的一种完整性形象,引导他的主人公去想象一个修复好的整体。调和着对立,甚至在‘善’与‘恶’中建立起一种同源关系。在雌雄同体的世界观和写作方式中,热衷通过乔装打扮、阉割、效仿异性来重新建立原始的统一”[20]261。

太阳统治阶段的鲁滨逊把爱笑爱唱歌的礼拜五作为他的榜样,乞求太阳把他变得和礼拜五一样,变成了“鲁滨逊-礼拜五”的混合体。“鲁滨逊-礼拜五”被比喻成神话中的“孪生子”而不是人类的“双胞胎”。“双胞胎”从生物学角度可区分出“异卵双胞”和“同卵双胞”,虽然后者源于一个受精卵,但是遗传上的相似并不代表精神上的相似,他们并不共有一个灵魂,所以就连最初看似相近的双胞胎其实也是不同的。“人类的双胞胎是多元的。太阳城的‘孪生子’是单元的”[4]214。“鲁滨逊-礼拜五”这对孪生子上升到了卡斯托尔和波鲁克斯这对孪生子的神话,而后者正是博爱的象征,古希腊所追求的精神理想就是如兄弟姐妹般的人类联系。

鲁滨逊因此在“雌雄同体”神话、孪生子神话中迈入了神圣的境地,图尼埃在这种神话写作中追求的酷似性其实是对博爱的至高追寻,渴求达到一种完美状态。生活在太阳城的鲁滨逊并没有变成太阳,而是与水土风火气光这些自然元素都诗意地融合成一个整体,成为了自然本原的一部分,得到了庄子所说“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精神体验,成为完美的人类典型。

五、结束语

最终,鲁滨逊在《礼拜五》结尾破茧成蝶,完成了自我的精神救赎,在物质想象中找到了心灵与幸福的栖居地。一方面,图尼埃笔下的鲁滨逊是一个颠覆者形象,他敢于质疑社会传统价值观,打破欧洲中心主义、种族中心主义等各种“主义”,重新反思人与自然、与他者的关系。新的鲁滨逊总是站在动物、女性、野蛮人、同性恋、黑人和孩子等“弱势群体”“边缘人群”身边,打破人类、男性、文明人、异性恋、白人和成年人这些“强势群体”“主宰人群”的统治。在元素想象中解构—建构—重组,抽丝剥茧,其实就是对简单、幸福生活的价值追求,希望与自然融合一体。回归自然真实、本原淳朴的简单幸福观也许是图尼埃为“现代文明人”探索出的一条走出精神困境的道路。另一方面,新的鲁滨逊渴求超越人类生存的限制,他在火元素想象中追求的统一是和“雌雄同体”神话,维纳斯、丽达、狄俄斯库里等神话人物相联系的,并且向本原的回归如同回到神话中无忧无虑的黄金时代,希望岛也类似于回到人类仍旧处于天真、自由和幸福状态的伊甸园。这个自然化的新人更接近于神话传说故事遇到的那一类人,返回到力量的源泉,重新开始新的历程。不断地往返重复,改编改写,在神话思维中获得回归,这正反映出图尼埃内心的纠结与挣扎。或许小说的意义并不在于明确指出一条精神救赎之路,也不在于重建一个全新世界,而是激发我们对人类生存、人类命运的不断地思考和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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