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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继宗《书经汇解》对《书集传》之驳正
——兼论《书集传》在晚明之影响

2019-03-15

安康学院学报 2019年4期
关键词:蔡氏经文时说

林 相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1331)

秦继宗(1560—1626),字敬伯,号西汀,湖北黄州府蕲水县人,明万历甲午解元,以饶阳教论登庚戌进士,官至南京户部郎中,著有文集《纲鉴要略》12卷、《书经汇解》46卷、《礼记疏意》23卷等。秦氏“博综力学、湛深经术”[1],长于治经。其诸作之中,《书经汇解》 (以下简称《汇解》)颇为人称道,如明杨鹤曾言其“积思五经,析理于茧丝牛毛……心好《尚书》,遂成《汇解》”[2]193;明李贺谓“秦公以《礼经》兼治《尚书》,实出专门名家者之上”[2]189。

《汇解》博择诸家《书》说以解《尚书》,其所资者数十家,如官修《书经大全》、朱升《尚书旁注》、陈谟《书经会通》、王樵《尚书日记》 《书帷别记》及其子肯堂《尚书要旨》等,并选其“会文切理”[2]188者,“删润转换”[2]188以用之。该书缘经文之序以训经,逐字逐句释之,“而首或有提掇,中或有过度,末或有总缴”[2]196,即其释文紧闭肯綮,而多有血脉之联络呼应处。相因于所采之博,《汇解》以墨围“小”“时”“秦”三字,以别《书经大全》之小注、时人之说和己见,同时注意文气之关联与否。明代《尚书》在《书集传》 (以下简称《蔡传》)之统治下发展[3]290-291,《汇解》自不例外,秦氏论之谓:“《蔡传》之遵为令甲也,读者安敢別立赤帜?惟是《传》以注经而经反因传而晦,则不得不一效忠焉”[2]196,即秦继宗承认《蔡传》之一尊地位,而认为其传文有反使经文不明之处。故秦氏“或因文于先儒,或折衷于时说”[2]196作解以为驳正,此是该书之用功处。现比勘万历本《汇解》及宋淳祐十年本《蔡传》以作概观,并期从中管窥《蔡传》在晚明之影响。

一、驳正《蔡传》,辩其讹误

《汇解》援引先儒和时人之说,围绕《蔡传》发论解经。秦继宗以《蔡传》传文有使经文晦涩不通之弊,故其经解中对《蔡传》之失多有驳正。其对《蔡传》之批驳立论颇为公允,不乏创获,然纠谬之失亦在所难免。

(一) 《汇解》对《蔡传》之批驳

《汇解》主要从驳其字词训诂之误、辨其有悖于事理和不合文理之处三方面对《蔡传》作了驳正。

1.《蔡传》字词训诂之失

朱子认为人之为学“若不从文字上做工夫”,则“茫然不知下手处”[4],即文字训诂为治学之第一要义。《蔡传》虽为蔡沈承师命而作,然书中训诂亦不乏失误之处。《汇解》对《蔡传》之批驳,首先即是对其中某些字词训诂的批驳,如《尧典》篇“幽都”,《蔡传》训之曰:“日行至是则沦于地中,万象幽暗,故曰幽都”[5]3,即蔡氏以日落后天地之暗淡为“幽”,“都”字被泛化为指地方。《汇解》引时说驳蔡说之非,其谓:“北既无日,所以北极之地有名幽都者,《舜典》十二州中之幽都当取义于此也”[2]205,《山海经》曰:“北海之内,有山名曰幽都之山”[6],可见古代神话中之“幽都”为山名。《舜典》有“流共工于幽洲”[7]88,《庄子·在宥》作“流共工于幽都”[8]。《墨子·节用》曰:“古者尧治天下,南抚交阯,被际幽都。”[9]《韩非子·十过》亦言尧“其地南至交阯,北至幽都。”[10]“幽都”由山名变为地名,且渐与“幽州”相混为一。此外,《大戴礼》 《淮南子》 《路史·国名记》等亦皆说到尧北之幽都。由此可见,“春秋战国秦汉之世,‘幽都’已成为人们心目中极北之地北裔的地名”[11]54,而非如《蔡传》所认为的日落后的幽暗之地,两者有专名和泛指之别。又如《五子之歌》“予视天下愚夫愚妇一能胜予”之“予”字,蔡氏解之曰:“予,五子自称也。君失人心,则为独夫。独夫,即愚夫愚妇一能胜我”[5]70,并以下文“万姓仇予”之“予”指太康,其谓:“指太康而谓之‘予’者,不忍斥言,忠厚之至也”[5]71。对“一能胜予”之“予”字,秦继宗认为:

《传》将“予”字训作五子自称,是矣。然云君失人心,用一“君”字说者,遂谓是借己而暗指太康,则“一人”及“为人上者”四字有何意味哉?不知“予”字实指五子,全无暗指太康意。《传》前训极是,后“君”字却微差也……“愚夫愚妇一能胜予”,此是《孟子》“民为会”及经“可畏非民”之意。旨尚浑涵未露,不应偏指。失人心则为“独夫”,亦不可说得明显,恐碍下文。[2]335-336

考经文“予视天下愚夫愚妇一能胜予”前后两“予”字,当为一指。然蔡氏既认为前一“予”字乃是五子自称,后又用“独夫”指失人心之君,而言之曰“独夫,即愚夫愚妇一能胜我”,却是暗指太康,故蔡氏误之。至于“万姓仇予”之“予”,《汇解》认为“予”字乃五子自称,并非蔡氏所言“予”指太康。宋林之奇曰:“‘万姓仇予,予将畴依?’所宜忧所宜愧皆在太康,而五子任之以为己事者,盖人之于兄弟亲爱之而已。”[12]五子以己为太康之兄弟,认为万姓所仇,实兼及自己,故“予”指五子非指太康。另详考经文原文,若“予”指太康,文意实难通,故蔡氏训“予”为“太康”为误。再如《洛诰》篇“以秬鬯二卣,曰:‘明禋,拜手稽首休享’”[7]608,《蔡传》训“鬯”为“郁金香草也”[5]190。《汇解》认为蔡氏此训有误,并引时说曰:“郁金香草煮以和酒者,不和郁谓之秬鬯,和郁始謂之郁鬯。经文但言秬鬯,盖临祭以灌,始和郁”[2]603。伪《孔传》训“鬯,香酒也”[7]608,《孔疏》释云:“秬,黑黍”[7]609,又曰:“以黑黍为酒,煮郁金之草,筑而和之,使芬香调畅,谓之秬鬯”[7]609。《说文》释“鬯”云:“鬯,以秬酿郁草,芬芳攸服,以降神也”[13]404,朱骏声《尚书古注便读》亦言:“鬯者,釀秬为酒也”[14],是故“鬯”非“郁金香草”,而是和郁之香酒。

2.《蔡传》有悖于事理之处

此处所谓的“事理”,即是符合自然规律、合乎人之常情或不违历史事实的道理。如《禹贡》“既载壶口”,《孟子》云:“禹疏九河,沦济漯而注诸海”[15]。盖是先从低处下手,下面之水尽杀,则上面之水渐浅,欲方可以下手。蔡说同此,且其认为“冀州帝都之地,禹受命治水,所始在所当先”[5]41。《汇解》认为蔡氏“不辨地之高下,止以帝都而即始其工,断无是理”[2]294,又引《大全》曰:“禹治水始于壶口凿龙门,某未敢深信。方河水汹涌,其势迅激,纵使凿下龙门,下面水未有分杀,必且溃决四出,是甚治水如此?”[2]294盖《蔡传》只凭“帝都”,便曰始于此,未合于地势高低之实。又如《蔡传》释《禹贡》篇“嶓冢导漾……东汇泽为彭蠡”,认为鄱阳湖在长江之南,经文当曰“南汇彭蠡”,而不应曰“东汇”。《汇解》引时说认为汉水入江处东行七百余里,正当云“东汇泽为彭蠡”[2]322。考《史记·孝武本纪》,汉武帝曾“自浔阳出枞阳,过彭蠡”[16]。浔阳在今湖北广济东境,枞阳即今之安庆市东北,彭蠡居其间,正乃长江之北。又据《水经·赣水注》,知当时彭蠡主要在江北,而其范围却及于江南。东汉以后,其逐步向南发展。至《汉书·地理志》记彭蠡湖在彭泽县之西[11]626。由此知,蔡沈时所见之彭蠡固在江之南,却不知汉以前彭蠡在江之北,是故蔡氏未能旁考求索、证于史实,仅凭此时之所见,不顾彼日之实际,得出错误见解,固其甚谬。又《吕刑》开篇“惟吕命,王享国百年,耄荒,度作刑以诘四方”[7]770之“耄”“荒”两字,蔡氏训“耄”字为“老而昏乱之称”[5]248,并以“‘耄’亦贬之之辞”[5]248;又以《孟子》“从兽无厌谓之荒”[5]248以解“荒”字。《汇解》引《大全》曰:“《周本纪》云穆王即位,春秋已五十矣,享国百年,盖在位五十年之后也。”[2]740而《无逸》说享国皆乃在位之年,即是从王生年数计。曰八十九为“耄”,则耄荒为年老。年老之时却能广泛谋求制定刑法、禁戒天下,足以见其耄荒而精明仁厚,并非真“老而昏乱”。《蔡传》虽比之于《益稷》“荒度土功”,《汇解》以“何荒度之有”诘问之。另《汇解》又结合《吕刑》全文,认为既述穆王训刑事以垂后世,史录之为篇,则首又用“荒耄”以贬之,不甚合理。故《蔡传》之解不如小注优。此外,如《蔡传》认为经文“分命羲仲,宅嵎夷……厥民隩,鸟兽氄毛”[5]2四节,乃“言历既成,而分职以颁布,且考验之,恐其推步之或差也”[5]2。秦继宗则认为:“《传》说本于朱子矣,然于事理多舛。治历是何等大事,宜于未成之先详审,乃俟其既成、颁布而后考验乎?如或差,岂及改乎?将遂仍其已颁者而止,正其后来之历,岂圣人之政乎?朱子谓‘乃命羲和即是那四子’,岂四子先时共造历而复分方考验乎?何不考验于先乎?历既成,下文‘以闰月定四时成岁’将附于历之后乎?抑即前所成之历乎?反复经文,似旧日诸家解为是。”[2]201上古社会无今日之记时工具,作为时间代表之历在当时发挥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如指挥农时等,对政治和社会生活秩序均有举足轻重之影响。故而,秦氏认为治历当十分谨慎,应多作考验,待其详审之后方可颁之天下以成其政。

3.《蔡传》有悖于文理之处

《蔡传》之悖于文理处主要有二:

第一,解经有前后矛盾之处。《禹贡》“厥田惟中下,厥赋贞,作十有三载乃同”[7]200,蔡氏传文曰:

田第六等,赋第九等。贞,正也。兖赋最薄,言君天下者以薄赋为正也……(笔者所加),必作治十有三载,然后赋法同于他州。此为田赋而言,故其文属于“厥赋”之下。先儒以为禹治水所历之年,且谓此州治水在后毕,州为第九成功。因以上文“厥赋贞”者谓赋亦第九,与州正相当。殊无意义,其说非是。[5]45

此中有两处释义前后矛盾。其一,薄赋为正与赋法同于他州矛盾。《汇解》论之云:

《传》云赋法同于他州,盖谓始得什一而赋,其法同于他州也。如何上文说“君天下者以薄赋为正”?这薄赋若是薄于什一,自相矛盾且无此理。若是比较八州,此州为最薄,则非取民之薄,亦不当云以薄赋为正矣。[2]299

《汇解》纠《蔡传》之误,以“十一而赋”乃万古中正之法,若谓赋以薄为正,又何必治之而期同于他州。陈大猷驳蔡氏亦曰:“以薄为正,岂他州之赋皆非其正乎?孟子言:‘轻于尧舜者为貉道’。故古人以什一为天下中正,岂但取于薄乎?皆失牵强,故缺以待知者。”[17]其二,赋第九与厥赋正(贞)矛盾。蔡氏既云此兖州之“田第六等,赋第九等”,末又谓“先儒以为禹治水所历之年,且谓此州治水在后毕,州为第九成功。因以上文‘厥赋贞’者谓赋亦第九,与州正相当。殊无意义,其说非是”[5]45。若其意在否定此兖州治水之历年与赋第九相当,则“厥赋贞”既指赋第九,与所谓“正”矛盾;若其意在否定赋第九,则此段传文开头已言“赋第九”。伪《孔传》虽亦训“贞”为“正”,而又于其后曰:“贞即下下,为第九也”[7]200;《孔疏》曰:“《周易》‘彖’‘象’皆以贞为正也。诸州之赋无下下,贞即是下下,为第九也”[7]200;《汇解》引《大全》亦云:“其赋比于八州为最下也,赋虽在第九,而尤必至十有三载,然后同于他州也”[2]298。是孔氏、唐孔氏和《大全》均认为贞为第九而非正。再如《高宗肜日》记祖己训王,蔡氏于“惟天监下民,典厥义,降年有永有不永,非天夭民,民中绝命”句,认为只言“民”、不言“君”,乃是“不敢斥也”。然其于该篇之末尾处又斥王不当丰昵于祖庙。前言不敢斥王,后又斥王,故蔡氏于此之解,前后矛盾。又《立政》篇两次将“三宅”“三俊”并提,即“亦越成汤陟……克用三宅三俊……”[7]687和“亦越文王、武王,克知三有宅心,灼见三有俊心”[7]689。于前者,《蔡传》认为“三宅,居常伯、常任、准人之位者。三俊,谓有常伯、常任、准人之才者”[5]218;又言“三俊,说者谓他日次补三宅者,详宅以位言,后以德言,意其储养待用”[5]218。然蔡氏在解后一“三宅三俊”时又直接将“宅”“俊”平对言之,前后不合。且《蔡传》前说“三俊未任以事”,后言及“三俊”说“以是敬事上帝”云云,皆前后矛盾不可通。

第二,《蔡传》之解经,有使经文不明,或不合经文处。如蔡氏于“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下注云:“窥玑而齐七政之运行”[5]9,《汇解》认为“窥玑”下接“齐”字,是将经文“齐”字混淆了。“在齐”必然出于舜命。“齐”非“窥”而发挥作用,故《汇解》所言甚是。次如《酒诰》篇“惟天降命,肇我民,惟元祀”[7]549,《蔡传》以“天始令民作酒”[5]171训“天降命”。“时说”及《书经大全》从之。《汇解》驳曰:“‘天降’六字一连‘降命’,即指‘肇民’说。‘酒’字当补于‘祀’字之下,言天降命始初生民之时,惟只元祀而后用酒也。《传》及诸家都以‘降命’作‘降酒之命’说,细玩经文不然。”[2]552-553刘起釪先生亦认为专以酒言降命、降威,显得过于拘泥,并引王国维《观堂学书记》及刘盼遂《与友人论诗书中成语书二》以“降福”释“降命”,天若降命于之君,则是付以天下;天若降命于之民,乃是全其生命[11]1387。其说与《汇解》观点契合。又如《无逸》“不啻不敢含怒”,不止不敢含怒,又从而自咎焉,经文语意甚明。然蔡氏言“岂特止于隐忍含怒不发而已哉?”《蔡传》去之“不敢”二字,代以“含怒不发”。一为不敢含怒,即“无怒”;一为含怒不发,强调隐忍不发,即“有怒”,如此一正一反,是《蔡传》之解与经文语意背道而驰。故《汇解》引“时说”言《蔡传》去其“不敢”二字,失其语意矣。

(二) 《汇解》纠谬之失

《汇解》引用时说和小注并参以己见以对《蔡传》进行批驳,其论所涉极广,难免有不得其要者,即秦氏之批驳中亦不乏谬误。如蔡氏于“询于四岳,辟四门,明四目,达四聪”后有云:“开四方之门,以来天下之贤俊”[5]14。《汇解》以“贤俊”二字过于宽泛,不若易之以“诸侯”,诸侯必是贤俊。而《尚书大传》早已有云:“辟四门,来仁贤。”[18]可见,《蔡传》之说实乃有据。此外,古之诸侯皆因分封而得其诸侯之位,未必皆为俊贤,故《汇解》所谓“诸侯必是贤俊者”有待商榷。《汇解》论帝尧“允恭克让”,《蔡传》解之云:“允,信。克,能……有强为恭而不实、欲为让而不能者。惟尧性之,是以信恭而能让也。”[5]2秦以为此解是把“允克”二字落在尧身上,是重了“允克”而轻看了“恭让”,且“这恭让自是帝尧之恭让,与贤人君子不同,岂可轻乎”[2]198,有强斥《蔡传》之嫌。又言“允克”与“安安”对应,“恭让”与“钦明文思”对应,然考《传》文,似无此意。秦继宗于“分命羲仲”节下云:“《传》云‘朝方出之日’,下文又云‘祠日’,又云‘夕方纳之日’,将‘寅宾’‘敬致’‘寅饯’都主祭说,则‘和叔’节何独缺一祭?即小注于理为长。”[2]202“敬致”与“寅饯”之处经文或有讹误,自来就有争议,姑且不论。然考许慎《说文解字》,“寅”是“夤”的假借字,其义为“敬”。在西周金文中,“宾”为侯伯郊劳天子使者或国宾奉敬礼物之词,含有恭谨的敬意。“寅宾出日”是对“出日”之宾礼之祭[11]38-39。可见,《蔡传》或有强解之嫌,但对“寅宾出日”之解合于古解。《汇解》之怀疑虽有可取之处,但其认为小注解“寅宾出日”乃“推测日出时候,如土圭之法”优于蔡氏之解,乃是强泥经文而不可从。又如《舜典》“象以典刑”,秦继宗认为《蔡传》训“象”为“示”,是把“象”字看得太空,不若训为“象者,像也。谓像其罪而施之以常刑也”[2]223。又言《蔡传》“如天垂象以示人”之“天”字不确,即无确指。然“垂象”之义,《孔疏》已明:“《易·系辞》又曰:‘天垂象,圣人则之’”[7]90。刘起釪先生引林之奇之说而有言:“此说比先儒为长。盖王者之法如江河,必使易避而难犯,故必垂以示之,使知所避……《周官·司寇》……乃悬象刑之法于象魏,使万民观象挟日而敛之,此则唐虞之‘象以典型’之意也。”[11]169《汇解》于此尚缺考索,以致一叶障目。又如《甘誓》“弗用命,戮于社,予则孥戮汝”[7]259。蔡氏训:“孥,子也”,并曰:“‘孥戮’与上‘戮’字同义,言若不用命,不但戮及汝身,将并汝妻子而戮之”[5]68。秦继宗认为《蔡传》前训“孥”为“子”为确,而于“孥戮”处增一“妻”字则非,并引《诗》“乐尔妻孥”认为妻是妻、孥是孥。所以,“孥戮”者即是父子同犯罪而连坐,“皆指在军前之人,非其家属也”。然《小尔雅·广言》云:“孥,妻和子。”又《孔疏》引郑玄之解:“大罪不止其身又孥戮其子孙。”刘起釪先生赞同此说,并引证史实,认为“把全家族的人都作为奴隶,正是商代奴隶主政权实行种族奴隶制所必有的办法”[11]886。如此见之,秦继宗对《传》之批驳确有囿于己见之处,不可尽取。

二、申述《蔡传》,发其未明

《汇解》于《尧典》篇云:“《传》注经也,于《传》不明,于经何有?故先训《传》,而后训经于左。”[2]206蔡氏之传文,其本或有未明或不确之处,故经义有所不明。《汇解》择他书之要并参以己见,或申说《蔡传》之未明,或附他解以明经义,于细微之处对经及《蔡传》有所发明,以足其未备。

(一)申《蔡传》未明之处

《蔡传》之解经“摒弃了汉学烦琐的考据训诂,语言十分简明精炼”[19]45,加之蔡沈作为理学家偏重义理而对经义不甚重视,故往往使传文有未澈之处。鉴于此,《汇解》缀补蔡氏传文未明之处,并作经义疏通。如“朞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之“朞”字,蔡氏释曰“朞,犹周也”[5]4,《汇解》以“周”未明,故申之曰:“这‘周’是周岁之周,非下文周围之周”[2]205。 《说文》“朞”字从“禾”,引为“稘”,并云:“复其时也”[13]594。古代生产力水平低下,谷物一年一收,“稘”字从禾与甲骨文“年”字从禾相类,后来皆引申为年岁之意。又《伪孔》“匝四时曰朞”(匝,即周)。秦氏以“周岁”申说《蔡传》之“周”字,得之。《说命中》“明王奉若天道,建邦设都,树后王君公,承以大夫师长,不惟逸豫,惟以乱民”[7]368-369,《蔡传》释曰:“明王奉若天道,建邦设都,立天子诸侯,承以大夫师长,制为君臣之礼”[5]110。《汇解》以此句“未详”,谓如若将“建邦”以下尽作“奉若天道”之实,则“建”“设”“树”“承”皆指明王,然若作此看,“明王树后王”之说终不通明,故“建”“设”“树”“承”都不指“明王”言。秦继宗解作:“‘明王’句提头是矣。‘建邦’至‘乱民’且言天道,未及明王。”“邦都、后王、君公、大夫、师长”尽是理势使然,所以“建”“设”“树”“承”归之于天。《汇解》从文势之通顺与否,论“明王”字不该下“建”“设”“树”“承”等句,以详《蔡传》之未明。又《泰誓上》“弗事上帝神祗,遗厥先宗庙弗祀”[7]404,《蔡传》解之有“百神”字,《汇解》引时说言“百神”非指经文“神”字言,是总解“神祗”二字也。再如《蔡传》解《康诰》有言“迪言德而政言刑也。”《汇解》赞同此说,并言“不迪本是不德”,即为政罔刑,正可见能迪者刑即为德。《酒诰》“勿辩乃司民湎于酒”,《蔡传》训“辩”为“治”,时说训作“别”,秦继宗以为“别则必治,治则必先有以别之矣”[2]563。故“二说相兼,其义始备。”《禹贡》“厥篚纤纩”之“纤”字,蔡氏未作训,《汇解》引时说言“《传》‘纤’字无训,盖仍为‘玄纤’之‘纤’也”[2]311;又《蔡传》解“熊耳、外方、桐柏至于陪尾”之“外方”时引《地志》而有“崈”字,秦氏注曰“《传》‘崈’字,音虫”[2]319。《蔡传》以朱子《书》学之传,饱含朱门理学之思索,故而读之解之均有一定难度,后世多有为之注音者,如元儒邹季友《书集传音释》便一直随其传文刊行。《汇解》对《蔡传》漏解或略解处之补充完备,细微如斯,一定程度上有助于读者理解《蔡传》,有助于该书之流传。

(二)姑存他说,以备参稽

《汇解》解“厥田惟中下,厥赋贞,作十有三载乃同”时,曾云:“此节《传》有可疑处,并存驳《传》者于左”[2]299,即对《蔡传》不确之处,《汇解》不以臆苟同或妄加驳斥,而是兼存他说,以为参稽,秦氏此书中不乏类此论经义者。如《禹贡》“导洛自熊耳,东北,会于涧瀍;又东,会于伊;又东北,入于河”[7]238,《蔡传》之解有“先言山而后言水”“先言水而后言山”[5]64之说。时说引《孔疏》言漾、江先山后水;淮、渭、洛先水后山,都是史文,详略无义例,则《孔疏》可一言断《传》之非。《汇解》不同此说,认为“经于淮、渭、洛顾变文而不同漾、江者,岂无义例?”[2]325时说乃有抵牾之处,《孔疏》恐未能足断《蔡传》之非,故《汇解》“姑存两说以俟博识”[2]325。对于《舜典》“舜生三十征庸,三十在位,五十载陟方,乃死”[7]111,《汇解》引《大全》曰:“陟方犹云升天一方。虞舜在倦勤,荐禹为天子,岂有复南巡迢迢渡湘水?”[2]240又引时说:“陟方若以为升遐,则与‘乃死’重复。《史记》必有所受。而卒‘鸣条’又出《孟子》。以愚决之,苍梧难信而鸣条不当疑,崩于行为实,而其出为何事,则不可定。”[2]240秦氏认为“小注与《蔡传》合,时说与《蔡传》异”,不能遽断之,故存两说以待识其大者。又如《大禹谟》“戒之用休,董之用威”[7]126,《蔡传》解之甚简,其云:“董,督也。威,古文作畏。其勤于是者,则戒喻而休美之;其怠于是者,则督责而惩戒之”[5]22。秦氏认为“戒之用休”以下皆有实事,故其引《书经大全》云:“戒用休,若《周官》大比兴贤能,明其有功者,属其治地者之类。董用威,如《周官》‘宅不毛者有里布,田不耕者出谷粟与乡人,刑纠万民之类是也’”[2]249-250,又引时说曰“戒者,戒其失也,宜用威而反用休。董者,督其成也,宜用休而反用威。盖戒则善心生,董则惧心生。戒之而用休,圣人固以儆惕为美事矣;董之而用威,圣人固以率作为危机矣”[2]250。秦继宗以时说比蔡氏之解精深,故存之以便互作参照。

综观上文,《汇解》对《蔡传》之批驳和补备,虽限于秦继宗之学力等因素而不乏谬误,然总体上持论较为严谨公允。秦氏之驳正和补充,有助于我们更准确和更细致地理解《蔡传》,客观上有助于其传播。秦氏在择取前儒和时人之说作论时,其“两之所未备,则附一得以与有识相正,非敢必其为是也”[2]196,即两边说解不充分,或者秦氏不能遽断优劣和正误时,并不逞臆妄论之,而是别附己说或并存诸说以待来者之见,从中亦可见其治经态度之审慎,且其论亦不乏可取之处。

三、从《汇解》管窥《蔡传》在晚明之影响

《蔡传》源出朱子之学,自成书以来便流传甚广,颇受重视。元延祐间和明洪武间分别与古注疏、夏僎《尚书详解》并立学官,但人皆多以《蔡传》为主,正如四库馆臣谓:“元与古注疏并立学官,而人置注疏肄此书。明与夏僎解并立学官,而人亦置僎解肄此书”[20],即《蔡传》从一开始便影响深远,最终在明代完成经典化。元明两代《尚书》学在宋学统治下发展[3]290,“在《尚书》方面,以《蔡传》为中心展开探讨与研究,是元、明两代《尚书》学的主流”[19]143,《汇解》自不例外。从《汇解》对《蔡传》之批驳和补备之中,我们可反向察知《蔡传》对该书之影响。首先,在注经体例上,《汇解》虽名为“汇解”,而实承《蔡传》之“集注体”[21],不仅仅是汇集前人和时人之经解,而是对他人经解有所择选和改编,正如书之《凡例》所云:“或因文于先儒,或折衷于时说”[2]196,“因文”“折衷”之意即此。观之其书,《汇解》之《小注》和“时说”两部分均引他人说法,但皆不标明原作者,而是对经说剪裁损益,连贯成文。其次,在内容上,据笔者统计,《汇解》言及《蔡传》者(称“传”“书传”等,同一语意下重复出现者不计)凡475次,可见该书之讨论多围绕《蔡传》展开。又经笔者比对,《汇解》之经文文序和分段皆同于《蔡传》而未做改动。该书篇首有李贺《序》云:“《尚书》自经始皇,而今文为伏生所口授,多讹谬难解,而秦说则缘经据《传》,类中会要,抑何卓也”[2]188,其凡例亦称此书之作解乃“缘经文以为序”[2]196。所谓“缘经据《传》”,当是指秦氏此书沿《蔡传》之经序作解,并以其传文为讨论之据点,正与笔者统计和比对结果相合。同时,《蔡传》之经文文序和分段与其他诸家有异,其承朱子疑经思想,对《武成》 《康诰》等篇之经文顺序等有所考辨,如《蔡传》认为《武成》存在简牍错乱,故而于书中先以现存之经文顺序解经,后附以其考订的《武成》;又于《康诰》篇首“惟三月哉生魄……乃洪大告治”下引苏轼语曰“此《洛诰》之文,当在‘周公拜手稽首’之上”等。《汇解》对《蔡传》经序之尊用中,包含其对朱学疑辨思想之继承。

刘起釪先生认为:“明代《尚书》著作可归结为二大类:一是遵用《蔡传》、专为科举而作的、坊肆所盛行的称为‘时义’的《书传大全》 (笔者按:《书传大全》即《书经大全》)一系;一是兼寻《蔡传》以前的《尚书》古文籍旧说、称为‘古义’的《书传会选》一系。”[3]298《书经大全》和《书传会选》二系,分别代表拥护和违异《蔡传》者,此同时又是《蔡传》在明代得以完成经典化之两大重要路径。《汇解》之于《蔡传》,既有尊其体例和文序之同,又有反驳和补备之异,可谓集《蔡传》经典化之两途于一体。此外,从《汇解》对《蔡传》之用功中,我们亦可略窥《蔡传》在明代晚期之简况。如其书中“时说”涉及时之多家,表明时人论及《蔡传》者仍然不少,如梁寅《书纂义》、王樵《尚书日记》、徐善述《尚书直指》等,因此秦氏方有多家之说可做参考。《汇解》之“小注”部分取自《书经大全》中,是胡广等附于《蔡传》传文之下以缀补其缺略之文。张溥谓:“《注疏》 《大全》二书,久悬学官,庋而不观”[22],张尔歧云:“《大全》 《性理》诸书束之高阁,或至不蓄其本”[23],即明代晚期,《书经大全》似被士子置之不用,但从秦继宗引用并有裁剪来看,官修《大全》之影响仍在,这也与秦氏作为科场考生之身份相符。观之上文,从《汇解》对《蔡传》之驳正和补充完善中,可见秦继宗对《蔡传》有其自身看法,“秦说”中已有体现。但其引官修《大全》和时人之解,或作旁辅,或直以为论,更可见其治经态度之严肃。秦氏之论断虽未尽得其要,然其材料详实、持论公允,不失为后世治学之一门径,此中亦可见其与一般科举经生之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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