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琴

新编广东汉剧现代戏《酒乡纪事》是为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 周年而推出的地方题材的戏剧新作。讲述了客家山村石窟河水边一个祖传酿酒坊在经济大潮中遭遇的裂变，客村人遭遇的道德伦理的冲击和生发的悲喜剧。在三组意象的叙述中完成了对客家酒乡风俗人情的诗意表达。

一、客村酒乡事 民间世多情

“事”与“情”：两种文本的互文。

大幕徐徐拉开，层层青山依傍下，潺潺流水声中，有几处青灰瓦墙的宁静客家山村，“f”是客家人自我指设的乡言。祖传老店“龙凤酒坊”就在清澈甘甜的石窟河水中孕育。幕后传来了优雅的客家山歌伴唱：

石窟河水波连波，男人心比酒坛多。

新出娘酒糯米酿，女人爱比酒酿多。

作为一首贯穿全剧的主题曲，奠定了此剧的叙述基调是“女人对男人的爱”。此种爱是女人对男人的情爱，是母性的温柔、宽厚对男性的包容之爱。男人的心如酒坛一样密封不可见，漆黑无法猜测，如酒坛一样多而不专；女人的爱如酒酿一样醇厚甘甜，在酒酿的发酵沉淀下大米和泉水的混合才能酿出醇香的美酒，男性的酒坛里才有他的芳香四溢。没有女性爱的发酵酿出的生活美酒，男性空空的酒坛毫无意义。此剧呈现的是对女性（母性）的一首颂歌，落脚点是在“女人爱”，突出的是“情”。

在一度创作文本中幕启引领全剧主旨的是：

石窟河水波连波，古往今来故事多；

酒乡一曲风情韵，唱与世人细琢磨……

作为首尾呼应的楔子曲，引领观众走入石窟河水边去领略客村酒乡的一段民间世情，留待世人去琢磨世间的人情百态，或慨叹、或惋惜、或会心一笑，“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舞台天地间，四方一世界”。作者意欲表达是借“故事”去“琢磨”“世情”，正面展开的是“故事”的过程，突出的是“事”。

一度创作文本中正面展示了刘天龙对婚姻的不忠，对妻子的绝情，与情人的不洁之恋。张金凤作为一个弱女子，家庭的破碎让她产生遁入空门之举。昔日象征着夫妻恩爱同甘共苦的“龙凤酒坊”也一分为二，“金凤酒坊”与“天龙酒厂”邻街对开。一个是真材实料，传统技法精心制作，以质量取胜；另一个是急功近利、造假掺假、牟取暴利、不法经营。刘天龙虽一时得逞，财源滚滚；张金凤遭遇了困难，苦心经营。在“好人品”能出“好的酒的品质”的前提下，“金凤酒坊”保住了石窟河娘酒的招牌。舞台呈现上，将此作为前置背景，刘天龙的“造假酒”作为暗线，通过人物叙事交代，突出的是由此后果而引发的客家女性对男性的包容与救赎。刘天龙对婚姻的不忠、利欲熏心的不择手段最终人财两空，债台高筑，无家可归，是张金凤收留了他并挽救了他，浪子回头，家庭重续。

两种文本，二度是对一度的延续，一度正面展示了乡镇企业家创业路上的艰难，女性所遭遇的婚姻危机，事业危机，男女主人公分别代表两种经营模式，经营理念、价值取向、两种婚恋观的冲突。二度创作将男女主人公婚姻的破裂、两种经营模式的较量作为本剧发生的前摄，集中呈现的是客家女性的勤劳、善良、坚韧，对家庭的维护，对亲情的看重，宽容而又智慧地挽回了爱情，维系了家庭。

对农村富而休妻现象的再现，经济的富裕带来了人们生活方式、思维方式的改变，对经济大潮中利欲熏心不择手段的批判。前文本在于对金钱为主导的新兴农村婚外恋的揭露和批判，后文本更在于家庭伦理感情之基的夫妻关系的恢复与重续。前文本是对乡镇企业诚信守法、造假违法两种经营模式带来的不同人生结局的对比，强调的是在经济建设中“诚信守法”的必要，与现行主流价值观的呼应，在现代化的工艺社会中更强调的是一种遵循古法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在后文本中，这是其中一条主线，同时另一条主线在于借夫妻的聚散，对客家妇女传统美德的礼赞。前者是“借男女之情，写酒乡之事”，而后者更多的是“借酒乡之事，写男女（夫妻）之情”。剧中主题曲“石窟河水波连波，男人心比酒坛多；新出娘酒糯米酿，女人爱比酒酿多”，这是一个关于坏男人与好女人的故事。前者重的是“事”（酒乡事），后者重的是“情”（夫妻情、乡情）；前者着眼点是“法理”，后者落脚点是“人情”；前者是要讲一个酒乡里合法经营、发家致富的故事，后者是一个妻子如何挽救失足的丈夫，夫妻团圆。一方面是从夫妻入手讲述家国层面的经济价值观的引导，另一方面是对家庭伦理的复归、传统美德的呼唤、颂扬。

二、救赎与罪愆：大地母亲与顽劣浪子

1.客家精神

传统酒坊在商品经济大潮下遭遇的经营模式的转变和挑战，富裕起来的农民，遭遇了道德伦理的冲击，人性的迷失。九叔公作为族中长者，需要重建乡民秩序与乡邻道德。张金凤一个普通的客家女性，代表了客家人的勤劳、质朴、宽厚、善良。客家女性被誉为最勤劳的女性之一。

古往今来，客家妇女饱尝战乱和灾荒的痛苦，迁徙所到之处，大多居住在偏僻的山区和丘陵地带，生活上比较贫困，为摆脱贫困，谋求生存，共建家业，使男人无内顾之忧，致力远略，一般妇女都鼓励“男人出外赚钱，女人在家耕田”，固在数百年前，客家的男人都冒着风险，涉巨浪，漂洋过海，远赴南洋各地，从事开垦大业，一去就是十年八载，家庭中的灶头锅尾，田头地里，洗衣做饭，打柴买卖，上圩出入，蒔田割禾，养儿育女，服侍父母，里里外外一双手，认为这是女人应该做的分内事，长年累月，起早摸黑，也毫无怨言。反而赤脚为荣，以苦为乐，在生活和创业上，全凭“扎紧髻古做赢人”，依赖思想较少，具有自立、自强的性格，在长期的生活环境中，她们炼就了一种勤劳善思，吃苦耐劳，勤俭朴素，耿直大方，主持家计的美德，被世人所称赞。（陈茂新《浅谈客家妇女的心理意识》）

作为从中原南迁来的一支民系，要在本土生存、安居、开拓，除了吃苦耐劳的精神，另外是勤勉而又讲信义。对客家本民系要讲信义，团结互助，才能战胜艰难险阻。另外每到一个“新的地方”，也要敬睦邻里，守望相助，依靠邻里的同情和支持，才能在新地方立足谋生。“无信非君子，无义非丈夫。”把信义视为社会交往中为人处世的基本品德。从此种意义上来讲，《酒乡纪事》作为近年来首部以客家地区人文风俗为背景创作的现实题材戏曲，是对客家人客家精神的守望和在当代生活中的回应。

剧中刘天龙的父母已去世，九叔公受天龙父母的嘱托监督照看刘天龙，刘天龙不但富贵弃妻，生活“风流浪漫”，而且将祖传的酿酒工艺丢弃，以造假来牟取暴利，已严重违背了客家人“勤俭、吃苦、耐劳、讲信义”的立身品格。九叔公在监管不力的情况下，揭发其“造假酒”的方式，借助外力的惩处来规训浪子的不轨。而真正完成在精神上改造救赎刘天龙的是她的妻子张金凤，她以母亲的宽厚、仁慈再次接纳、温暖了在外漂泊、犯错无家可归的困境中的浪子。她为他还债，既不要贷款也不要借款，而是要他在酒厂里做酒一年，以工抵债。昔日生活的重现，唤起了刘天龙对家庭生活的眷恋。过去的劳作虽劳累，却在汗水浸染的辛劳中感受到劳动带给人的自信，这是一个“母亲对儿子”式的管教，浪子回头，破镜重圆。每个男人的心中都住着一个天真、顽劣的孩童，都渴望在家园中有一个母亲在守候、等待，体现了客家人所秉承的中国传统的勤劳、信义和对见利忘义行为的规训、弥合。

2.客家女人对家园的守望，对祖业的坚守

刘天龙回到了昔日劳作的酒坊，熟悉的生活场景重现，酒香合着汗水和蒸汽散发着劳作后的喜悦。“酒坛舞”再现了刘天龙酿酒的过程，“绿的水，青的山，祖辈汗水来浇灌”。酿酒的过程就是刘天龙劳动改造、思想改造的过程。过去的恩爱，一起创业的艰辛与甜蜜，反观今日的抛妻别家，事业的一败涂地，昨日的恩爱与今日的疏离，昨日的生活比蜜还甜，今日自酿生活苦酒，反思、反省自己所做的荒唐错事。雾气腾腾的酒坊里，刘天龙与美丽温婉的妻子甜蜜共舞。两段舞蹈，一段是炽烈的酿酒舞，一段是梦中昔日夫妻恩爱的双人舞；一个热烈，一个缠绵；一个热气腾腾，一个温馨如画。在熟悉的酿酒工艺操作中，天龙感受到劳动带给他的踏实、自信，在劳动中体悟了生活的真谛，找回了曾经失去的自我。在梦境中重温了昔日夫妻情深的美好，可就是这么一个好端端的家被他给毁了，祖传的酿酒技艺被他抛弃。女儿送来了生日蛋糕，让刘天龙再次感受到了家的温暖和妻儿对自己的挂念，情感再次升华。陈小弟拿着未被封存的假酒准备再次出售，“你曾在这间酒坊夜昼守，你曾在这间酒坊挥汗流。滴滴汗换来浓浓好醇酒，好醇酒换来全家好生活。”刘天龙幡然醒悟，勤劳换来美好生活，遂将全部假酒倒掉。刘天龙酿制的娘酒再次得到九叔公、丘伯的赞赏，迷途浪子在妻子爱的感化和族人的宽怀下再次迷途知返，重归日常秩序，重得族人信任，重拾生活的信心。

龙凤酒坊的牌子重新悬挂起来，张金凤与刘天龙有共同的事业：龙凤酒坊（祖业）、家庭的纽带、可爱的女儿、夫妻关系存续的感情基础：“金凤我虽有千般委屈难释怀，我对这招牌（龙凤酒坊，其实是两人共同的爱情见证）终究还有爱。”天龙在遭遇人生的困境后，才知道妻儿是自己永远的后盾、避风的港湾。由此可见，客家女性的包容，对家庭的责任，对祖业的坚守，对家园的守望。

三、酒乡风情诗 客家风俗画

《酒乡纪事》虽是现代戏，但整个舞台的布景营造出传统客家乡村诗意的印象空间，灰墙青瓦客家民居、翠竹、芭蕉叶，娘酒酒坛，潺潺河水，充满着岭南的风情、客家的元素。天幕上抽象的线条勾勒的群山，与舞台上实体近景结合，虚实相生。刻有“f”（客家族群的象征性符号）字的一面围墙随着剧情灵动变幻，阻隔出不同的表意空间。用两条长条凳取代传统戏曲舞台上的一桌二椅，两条长凳勾勒出剧情所需的不同场景空间，是酒坊是厅堂，是床是凳是桌，民居与酒坛固定不动，动景与静景结合。演员服装采用与山村相吻合的民族服装，特制的酒坛服突出了酿酒的意象，追求一种审美性与风格化。

现代戏《酒乡纪事》在表演及舞台风格的呈现上力图戏曲化、民族化（即嵌入民歌、民谣，展现民俗的地域化）、歌舞化，增强其观赏性、风格化的意象，客家民歌、民俗配以汉剧优美雅致的唱腔音乐，再现客家百姓的平凡生活和脉脉温情。一首“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的客家童谣勾起了从海外归国的丘伯七十年的乡音思念，对故乡的怀念，与九叔公共同回忆起童年趣事，感叹家乡的巨变和时间的飞逝，表达对生命的眷恋。

酒的意象贯穿于整个剧的表达中，哗哗的石窟河水在静谧的空间里流淌，清冽的河水与温热的酿酒孕育出客家人的朴实与热情，清泉与醇酿，只有内心的纯净才能酿出醇香的美酒。“酒坛舞”尽显客家娘酒制作的工艺过程，张金凤向丘伯展示娘酒传统的制作技法，唱舞结合传递客家娘酒的精工细作，选米、浸泡、锅蒸、拌酒曲、发酵、分汁、炙烤、封坛，每一步要恰到好处，分寸比例合适，运用舞蹈化、象征化舞台呈现传递出客家文化中娘酒文化的内涵，温润绵长。另一段“酒坛舞”是刘天龙在酒坊里劳作酿酒的场景再现，找回了从前勤劳能干的自己。这是一段点燃观众情绪的舞蹈，热烈奔放配合着雄浑的歌声，展示着酒的豪情与客家人热情的品格。两段“酿酒舞”一个尽显客家女性的勤劳细致，一个昭示出男性的阳刚力量，客家的娘酒就在这“细致”与“力量”的配合中完成了米、水、酒曲的完美化合。

酒是金凤、天龙爱情的象征，“金凤酒坊”是他们共同的事业基础和奋斗目标。石窟河的娘酒是九叔公的精神寄托，在酒的酣畅中感受生活的满足和甘美。石窟河的娘酒也是丘伯永远的乡愁，是海外客家人永远的乡恋。古老的客家娘酒也随着客家人的足迹，带着客家人的温度和品格，远播四方。

《酒乡纪事》在追求风格化外部显现的同时，还需在情节的构置上增强其矛盾冲突的层次感，悬念的跌宕起伏，剧情的环环相扣，才能抓住观众的心，留下意味深长的表达，留给人更深的思索空间。“手机舞”虽凸显了剧情的时代感，但应与整个剧的风格一致。90 后演员担纲主演，金凤的饰演者管乐莹唱念俱佳，非常形象地塑造了一个勤劳、质朴、善良的客家女性。其他年轻演员的表演还需要加强角色的情感表达，通过规定情境中的戏曲程式化表演，带给观众美感和身临其境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