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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道湾

2019-03-06胡杨

飞天 2019年1期
关键词:瘸子族长牧羊人

胡杨

记得是在黑夜,下车以后,路牌上写着:八道湾。

我此行的目的地并不是八道湾,火车却把我抛在了这个地方。那个头发略有些蜷曲的列车员一直认为我是要在八道湾下车,早早就催促我说,车到站了,快下车,要不就来不及了,我匆匆忙忙地按着她的指示跳下车门。我都以为我到达目的地了,可在站台上看见所有的指示牌上都写着“八道湾”,就在这时候,我还认为我是到目的地了。出站口,检票员看了看我的车票,又看了看我的车票,问我是不是睡糊涂了?我说,没有呀。检票员说,那怎么在八道湾下车呀?我说,我不是在八道湾下车,我是在红镇下车啊。检票员愣了一下:红镇,哪个红镇?我在这条线上转了大半辈子,没听说过红镇啊。

已经是深夜两点,一股风吹过来,不大,但冷,像刀子割一样。清冷的火车站,刚刚下车的几个人迅速消失了。除了车站广场上有昏暗的灯光,四周一片漆黑。冥冥之中,我觉得这就是我要来的地方。对于下错了车站这件事,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懊悔,相反,还有点洋洋自得。

我在火车站附近走了一圈,又呆呆地站了一阵,不知不觉,困倦的情绪弥漫了整个身体。我知道,此刻,我最需要的是找一个温暖的住处。

信马由缰,我顺着自己愿意去的方向走去,在一条寂静的小巷子里,我敲开了一家私人旅馆。奇怪的是那旅馆的名字就叫红镇,是我要去的真正的目的地,难得阴差阳错中,我走进了时光隧道。脑子刚一有这样的想法,我笑自己了,都什么年代了,会有这样的事,难不说红镇会像一张纸一样从天上飞到这里来。小时候我倒是听说过鬼打墙,所谓的鬼打墙,就是一个人老是在一个地方转悠着,就像驴推磨。总之,这是一件好笑的事情;总之,我找见了一间屋子,找见了属于自己的一张床。

阴暗的屋子里,摆了四张床,其中的两张床上已经有人了,屋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但不管怎么说,总算有了落脚的地方。

第二天一大早,八道湾的情景才显出了本来的面目。这是一个小镇,小镇上能够有的,这里都有。理发店、杂货店、小吃店……小镇的生活节奏像裹了小脚的老太婆,一切都是慢悠悠的,一切都显示出旧时代的氛围。已经是早晨九点多了,可镇上仍是人丁稀少,大多数店铺还没有开张。好在有一家小吃店正卖热气腾腾的包子,包子、稀饭、咸菜,正是这一带的特色小吃,我吃着顺口。

小镇并不特别,只是外围有几处古城堡,这是小镇古老历史的凭证。我大冷的天出一趟远门,为的就是寻找那些失去和即将失去的城堡。前几天,报社有个朋友委托我做一组关于古城堡的选题,说是稿费从优。我胡乱翻阅了一些地方志,知道在一个叫红镇的地方,有几座废弃的古城堡。加之这几天心情郁闷,就不假思考地跑了出来,想去那个叫红镇的地方探索一番,看能不能弄出点特别的东西。不料,来到了八道湾。

八道湾的早晨,从小镇东南的山头上照射下来的晨光,很鲜艳、很刺眼。一个人走在荒芜的河滩,就像一头熊出现在开阔地,很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好在,这里的人们缺乏好奇,除了工作的人之外,很多人还沉湎在温柔乡里。

沿着河滩走,我还发现,这个看起来荒芜的河滩竟然有水,有一股溪流在低洼处流着。不仔细看看不出来,溪流基本上被荒草所覆盖,荒草沿著溪流的方向,一直延伸下去。说那是荒草,原因是那草的茎叶上落了厚厚的一层尘土,土的颜色覆盖了草的颜色。还由于别的地方很少有草,这些草就显得很特别。我想,如果没有那厚厚的灰尘,那草肯定是绿油油的,像一条绿色的丝绸带子。我去过这一带的许多小镇,它们几乎都紧挨着一片河滩,河滩上堆放着镇上每天产生的垃圾,垃圾上滋生着蚊虫和苍蝇。八道湾也不例外,这一带所有的情形都是那么相似。让我产生了莫名的厌恶的情绪,我想,沿着这样的河滩走下去,缺乏想像和期待。

在吃早饭的时候,有人说有个古城堡就在河滩的对面,我想走过河滩大概就是古城堡了。其实在当地,对面是个很模糊的词汇。一公里是对面,几十公里也是对面。对面只是个方向。

那天,从早晨开始,我走过河滩又一直往前走,走了约十多公里,走到一处两山夹合的险要地带,才走进一座古城堡。那是一座很有规模的古城堡,据我的经验,它大概有上万平方米。到处是残垣断壁和废弃的瓦砾。站在一个制高点上,可以看清城堡的全貌:这个古城堡坐东面西,南北有高山阻挡,只有东西一条宽不过几公里的隘口。城堡虽然破败不堪,但还是能够隐约分辨出内城、外城和城门等。据守险要的城堡,在破败中,仍然显示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

当时,已是中午,强烈的阳光给人以暖洋洋的感觉。由于走了几个小时的山路,此刻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躺在一面青石板上,美美地睡一觉。我常常对朋友们说,在整个西部,所有的古城堡,你第一眼看它的时候,它们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细细分辨它们的不同,是一件很费眼力的事情。我去过的古城堡太多了,去了之后,按照程序观察整个城堡的地形、地貌,弄清城堡的形制和大概的规模,寻找有关的能说明城堡历史的遗迹,即使是一部分的残片碎瓦,也要仔细瞧一瞧,蛛丝马迹中往往有着惊人的发现。前几年,只是做详细的文字记录,最后的成品是长篇大论的考察记事;后来,就自己买了数码相机和数码摄像机,出来的产品就丰富了。每年都有报社、杂志社和电视台的朋友资助我去某某地方,大多数时候,是我侃起了某个地方,他们就说这个地方好,让我去一趟,把作品搞回来。

应该说我是个无业游民,早先是工厂里的宣传干部,干了整整六年后买断了工龄,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很多人见了我就说,当时真应该好好考虑考虑,能招进国有企业当工人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当上干部就更不容易了,你这样轻易就放手,将来可怎么办啊。说的人很诚恳,语气中透露出无限的惋惜,就像他们自己犯了傻。听得时间长了,我都有点麻木。

还有一些人,看我的眼神总是怪怪的,总是提起工作有多么多么重要,单位上发了衣服、发了生活用品,还发了购物券和不菲的奖金……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们总是抢先结账。其实我心里好笑,我粗略算了一下,一年之中我得到的赞助费和稿费,一般都在好几十万元左右,是他们工资的几倍,钱对于我不成问题。

我是因为特别喜欢那些大地上的人类文明遗迹而离开工厂的,我觉得我不适合工厂的工作,不适合就离开,这是很自然的事。这几年在大地上行走,把各个角落里的故事都抖搂出来,汇在一块儿,报纸上有连载的文章、电视台有系列专题片,最后再把所有的东西一股脑儿编成一本书。一年四季,想做的事情都做不完。

寻访这座古城堡,是因为我对一座城镇的历史产生了兴趣。从那天半夜误入八道湾,我一直都雄心勃勃,凭我的直觉,我认为这里一定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

我在古城堡的坐定,远远地看见一群羊向这里移动,羊群在刺眼的阳光下是一片杂乱的白,再加之羊群穿越沙地,带起了尘土;不断升腾的尘土,拥抱了更多的阳光,使一群羊显得格外拉风。近了之后,看见牧羊人穿一件羊皮袄,不住地吆喝着,把羊群往古城堡里聚拢着。我这才发现,古城堡的南边,有土坯围成的羊圈,羊群的一侧,有一间羊房子。看来,牧羊人就在这座古城堡栖身。

似乎牧羊人并没有看见我,我的位置是古城堡东北面,从古城堡西南面看这里是个死角。牧羊人很麻利地把羊赶进羊圈,又开始一桶一桶地打水饮羊。羊儿咩咩的叫声此起彼伏,沉静的古城堡一下子热闹起来。牧羊人不管不问,自顾自地走进了羊房子,不一会儿,房顶上的烟囱里冒出了一缕炊烟。恍惚中,又回到了那个烽烟四起的年代。

我想去会会这个牧羊人,一个以古城堡相依为命的牧羊人,绝对有一肚子的故事。

这座羊圈是靠着古城堡的南城墙围起来的,其它的三面,基本上都是古城堡里的砖瓦和土坯砌筑而成,就地取材省了好多事儿。羊圈的东面,是一个巨大的草垛子,这草垛子的底部是高高抬起的木头架子,大概有两米高的样子。人顺着架子上的梯子,就可以把草垛上的草用叉子挑下来喂羊。最特别的是那口井,井沿是细腻的石头铺筑,尤其是那井圈,经过长久的摩擦,已经光亮无比了。我仔细观察了一下,那是一块完整的山玉凿出的井圈,看那井圈周围的胞浆,最保守的估计,也有千余年了。这是一口古井,牧羊人将这座古城堡能利用的一切都利用上了;包括那一间羊房子,也是古城堡中固有的,只是换上了现代的门窗和玻璃。

牧羊人看见了我,先是吃惊,接着很快就平静了下来。他的平静使他显得冷漠,我赶紧表示歉意,因为在这之前,整个古城堡的世界是他的,我的到来,打破了平衡。我想尽快消除这种介意,能与牧羊人好好聊聊。

屋子里很黑,刚进去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屋里的陈设:一进屋就是一盘大炕,这是当地人的习俗。连着大炕的是生火做饭的土炉子,炉齿则用铁条一根根排列整齐镶嵌在炉膛里。这是关键,炉子的好坏,火道通畅不通畅,都在于炉齿。门的正面,则是做饭的案板和案板上凌乱放置的锅碗瓢盆。

牧羊人的脸黝黑黝黑的,只有两个眼珠子亮晶晶的,显示他是一个活物!看神态,他的年岁并不大,也就是五十岁左右。五十岁左右的人,在偏远的村庄已经算是老人了,但他行动敏捷,三下五除二就把屋里收拾得整齐有序。

我递给他一支烟,他没有推辞就接下了,接着自己吧嗒吧嗒地抽烟,我说什么他跟着应和一下,融洽的气氛渐渐形成了。时近中午,牧羊人说,就在这儿凑合着吃一顿吧。牧羊人说完就准备做饭,先是用一个搪瓷盆从棉布口袋里挖了一盆子面,然后用碗調和了开水和凉水、盐巴,牧羊人就开始和面了,他要招呼我吃一顿当代最普遍的面食——拉条子。

菜是蔫巴了的芹菜和土豆,牧羊人把芹菜拣出来,用水洗了洗,又把土豆削了皮,切成土豆丝。我惊异,这哪是牧羊人,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厨师啊!做饭的过程严丝合缝,每一个步骤都掌握得恰到好处,这个牧羊人,不简单。

牧羊人说起了这座古城堡。他说,这座古城堡人们都叫它红镇。听到红镇这个名字,我身体哆嗦了一下,怎么又是红镇!我买了去红镇的火车票,火车检票员非要让我在八道湾下车。到了八道湾,却有两处地方叫红镇,这古城堡,怎么也叫红镇呢?我最初想要去的红镇与这座古城堡南辕北辙,根本就靠不上。

牧羊人看出了我对红镇这个地名的敏感,它说,这座古城堡就叫红镇,他的语气不容置辩。他说,这里原本就是一座村庄,后来,人死光了,一切就都废了。

怎么是一座村庄呢?牧羊人侃侃而谈:最早的时候,这里住着一族人,大概有200多口,一直以来,他们就在这里开垦田地,利用从山里流出的泉水,种上了果蔬、小麦、玉米等等,日子过得还算滋润。因为年年风调雨顺,积累了不少的财富,族长就召集大伙儿商议,在村庄的四周打上围墙。平时族里的很多人就提意见,说是出门就看见河谷和大山,要是发生个不测的事情,连个抵挡都没有。要给村里修围墙了,大伙儿都赞成。可这么大的村庄,要修一道围墙,那就等于建造一座城啊。

修一座城就修一座城,族长说,他早就想修。族长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张图,上面画满了村庄的建筑,看得大伙儿眼花缭乱。人们都说,这得多少年才能修好啊!多少年都得修,一辈子一辈子修,把村庄修成一座城。

仍然是一年一年的风调雨顺,仍然是一年一年的修城,终于修成了如此规模的大城。

说到这里,牧羊人的语气有点沉闷了,他说城修到关键时刻,断了粮草,只能停下来。但也不能停得时间太长,停得时间长了,修好的部分在风雨剥蚀中就会毁掉。族长急得嘴上起满了血泡,但也没办法,最后,族长咬了咬牙,带了几个小伙子进了山里,说是去借钱粮、搬救兵,族长去了大概半年就回来了。族长刚进村的时候,人们都没认出来,等认出来了,就拥在一起抱头痛哭,族长脸黑了,身子瘦了,胡子长了,远看就像个叫花子。说也奇怪,族长回到村子后,修城的速度一下子就加快了,外面来的工匠也肯出力气,没日没夜地干活。就在这一年的秋天,村庄迎来了大丰收,城也修好了,双喜临门,村里在城中间唱了三天大戏,族长给村子里宣布了一条铁律:不准任何人进山。

牧羊人讲的这个故事并没有引起我的关注,我固执地认为,一座古城堡、一座新城镇,它们之间的联系,肯定有着比牧羊人讲述的故事更惊心动魄的往事。可是,对新城镇和古城堡做了细致的考察之后,我失望了。我希望的那种大发现、大揭密式的轰动题材,基本上不可能出现。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要理出有关古城堡的历史线索。

从地方志上看,这座古城堡修建于汉代,它的内城基本上是汉代的遗迹,外城是唐代增修的,城门及马道则是明、清两代逐步修建的。整个城堡,就仿佛是历史演进的教材,从古城堡的一侧进入,所有朝代的夯土一路而过,如同书的页码,里面珍藏的,肯定是一座古老城池鲜活的往事。就算一群燕子在它的躯体上做窝,也不见得能够知晓它太多的秘密,何况是一个牧羊人。

应该说这是一个很特殊、也很有意义的城池,我主要是想了解它于新城镇的关系。文化的传承就是这样,它们的联系也是隐秘的,一天过去了,我没有找到一点点线索。

牧羊人的故事中“不准任何人进山”的族训留下了悬念。当一只活蹦乱跳的鸡被一刀子割断脖颈之后,淋漓的鲜血滴进一碗碗白酒中,血红的颜色就浸入了人们的眼神,这种颜色一直没有褪去过,直到后来城里发生了大劫难,那种颜色就更浓厚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牧羊人的故事没有多大兴趣,但对牧羊人讲故事的方式却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开始的时候,我觉得那仅仅是故事,距离历史太遥远。后来我从这个故事当中,窥视到了一座古城堡的蛛丝马迹,牧羊人渐渐就成了一个连接我和古城堡的媒质,不时有一道道闪电,把我的思路照亮。

时间过了很久,也许是一百年之后,安定和富裕起来的村庄发展成为一座庞大的城市,街道、酒肆、车马店、店铺,应有尽有,目不暇接,几百里的道上都能知道村庄的名声。可是为什么不让进山呢?当年族长进山都做了些什么,看见了什么?成了一个谜。

一个小小的村落,只能叫村落,虽然它是一座城市的胚子,但骨子里最多的还是村庄的慵懒和尚俗。就在有一年的春天,发生一件不大不小的爱情,这个意外的事件,让平静的村落起了波澜。

东街刘瘸子的儿子小刘瘸子,从官道上救下一个外省的逃荒女子,这女子在当时已是奄奄一息,小刘瘸子二话没说就背回了家,为此没少挨刘瘸子的骂。好在刘瘸子老婆是个有心人,几顿米汤糊糊,这女子就醒来了。醒来之后,就只是个哭,有人的时候抽泣,没人的时候嚎啕大哭,像是死了爹娘一样。任凭你问啥,她都是一句话不说。刘瘸子的老婆好心伺候着,不几天,这女子的气色也好多了,换上几件时兴的衣服,一下子成了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刘瘸子老婆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暗自打自己的小算盘。

整个山野的春天弥漫在坑坑洼洼的草地上,这些草地往往是东一片西一片,在水源旺盛、背阴靠阳处生发绿油油的草,而在别处,还是光秃秃的。在这之前,一场接一场的风,把隐藏在沟沟坎坎里的雪吹起来,吹散,吹得无影无踪,大地才干干净净地迎接春天。而山岭上的树,绿洲前沿的林带,要等到春末时才能够绿透。现在,从刘瘸子家的窗户看出去,那些老柳树的枝杈间已经填充了些许的鹅黄。这样的鹅黄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抚摸着每一个人,你看见它,就得接受它的抚爱。春心荡漾这个词,在这个季节,搅乱着人的心。

刘瘸子老婆把儿子拉到一边,问儿子,这女子咋样?儿子说,不咋样。刘瘸子老婆揪了一下儿子的耳朵,说你是猪啊。刘瘸子的儿子赶紧说,心疼地很。说着,嘴角上还流下了口水。刘瘸子老婆拍了拍儿子的后背,看你这出息。

人说,瘸子不瘸能上天。在当地的土语风俗里,瘸子是高智商的一类,大概像铁拐李那样的。但到了刘瘸子一家,那算是窝囊透了。日子过得磕磕巴巴,在整个村落里,落在人后面。刘瘸子老婆一直为这事叨叨着。尤其是儿子,也不知道做了啥孽,生下来就随了他爹,是个不折不扣的天生瘸。

儿子已经二十四岁了,这在村子里已是大龄青年中的大龄青年,别人家的男丁不到十六岁就娶媳妇成家了。像他这个年纪,孩子已经能打猪草了,能当个人用了,这成了刘瘸子老婆的一块心病。有了这块心病,日子就总是过不到人前面。

这不,傻人有傻福。儿子竟然从官道上救下来这么一个貌若天仙的女子,你说,这不是天赐良缘吗?

刘瘸子的老婆精心伺候着女子的衣食起居,不几天,女子就能下地了。那身段、那脸蛋,要多美有多美。刘瘸子老婆试探着撮合女子和儿子的婚姻大事,不想简直就是瞌睡遇着了枕头。女子一口答應,这让刘瘸子老婆喜出望外。走在街上,逢人就说自己的儿子找上媳妇了,媳妇有多贤惠,多看一眼,都让人生嫉妒。仅仅一个上午,刘瘸子老婆说得口角堆满了白沫,听得人还是一头雾水。等刘瘸子的儿子小刘瘸子领着那女子在村上转了一圈,不温不火的村子就开锅了。

老一辈的人互相埋怨,说找媳妇的事马虎了,平时瞧不起刘瘸子一家的神气没有了,就像一个鼓胀的猪尿泡,被人一脚踩爆了。

年轻一辈子的后生,都唧唧喳喳地骂小刘瘸子他妈的走了狗屎运,从哪儿弄来这么个撩骚娘们,让他们睡不着觉。有人还放出话来,说那女子小刘瘸子根本就镶不住,迟早都是个卖沟子的货。话说得难听,但都是酸葡萄的味儿。

只有几个颤颤巍巍的老人说了句在理的话,找媳妇是一辈子的事,门当户对、知根知底最要紧,外面来的啥门道,谁清楚。但这话刚一说出,就被一股子野风吹走了,似乎什么都没说,似乎谁都没有听见他们说话。

人们看到的是小刘瘸子找了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至于来路的问题,他们考虑不了那么多。再说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哪儿的人不出嫁,哪儿的人不娶媳妇,遇上了就是缘分。难道说就你这土坡坡好,就你这土夯的庄子好?

小刘瘸子好像是时来运转,他跟屁虫似的跟着自己漂亮的媳妇,做了几单生意,竟然是大赚。眼看着满把的银子攥在手里,又让村里人眼红。

村里的妇女们凑在一起,总是嘀嘀咕咕东家长西家短,有人说刘瘸子家的媳妇是狐狸精转世的,你看把村里的男人们迷的,都不知道回家了。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小刘瘸子的媳妇和家事也渐渐冷落了下来。因为年复一年的日子稀松平常,已经把人磨得没有心思沧桑了。偶尔的那么一两件超出常理的事,也只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刺激一下人们麻木的神经。

在八道湾的所有故事里,有一个占山为王的女土匪格外传奇。有人说,她貌若天仙,啸聚于新城镇周边的山林,打家劫舍,日子过得好不自在。但因为村庄的严密守卫,土匪们还一时不能得手。凡是都有个律条,那就是心急吃不上热豆腐。对于土匪们来说,村庄就不仅仅是一块热豆腐,还是一块肥肉,土匪们小打小闹时间长了,就觉得一点也不过瘾,但要揽瓷器活,必有金刚钻,土匪们只能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传话那个女土匪却行事稳重,不像山上那些见了酒肉就没命的莽汉,说打就打说杀就杀,往往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女土匪的行事总是滴水不漏,秘密出击迅速而返,因而,这么多年来,土匪们一直和山下的官府相安无事。不然事情闹大了,闹到不可收拾,官府也不是吃素的,到那时,土匪们只能树倒猢狲散。

女土匪想着干好村庄这一票就远走他乡,隐姓埋名。村庄里的财富够山上的人吃一辈子,甚至几辈子。

城堡里的故事还没有完。村上的规矩看起来坚若磐石,稳若泰山,但渐渐的,族长的遗训就在人们心里发酵。一个小小的秘密,时间长了,也会从葡萄长成西瓜。

族长是一个说一不二的男人,村庄之所以称为一座庞大的城堡,是因为族长的眼光。这就跟村上的老人们教育孩子说的一句话:要多见世面,见多了世面,啥都会有的。族长就属于见过大世面的人,见过大世面,村庄的财富才像泉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涌来。

族长去世的那一天,躺在虎皮椅子上。一般人都觉得老虎身材威猛,一张老虎皮应该足以裹下很大的椅子,可族长的老虎皮椅子,只有一小块老虎皮,只够坐屁股和垫背。这让村里的后生们大为疑惑:难道一张老虎皮就这么丁点?

族长在最后的一刻嘴角动了动,努力地想说出几句话,站在身边的其他人就想着要离开。大家明白,人之将死,要给家人留的遗言,外人是不好去听的。可族长使劲地摆手,那意思是说,让大家都留下来,这又是为啥呢?人们悲伤的心情中,又增添了几分好奇,只好耐心地等待着。可族长一直张着嘴,想说什么就是说不出来,只有身边的小丫头把耳朵贴近族长,一句一句给大家传递着:以后,不要,不要……进山里去……不要,不要……就这断断续续的一句话说完,族长就咽气了。

后来,有人说族长的死亡是村庄一个时代的结束。也就是说,从前的一切,包括那些繁华的商业、那些高大的城池、那些坚固的村舍,都一点点开始消亡,直至最后的轰然倒塌。

大概是族长去世两三年的光景,人们就把族长的遗训抛到了脑根后面。谁也不觉得进山是多么大的一件事。就这么着,有人进山了,是村上的三个后生。后生可畏,他们不相信族长的遗训会有什么魔法。他们偷偷地潜入山中,他们走遍了整个山沟,也没觉得有啥怪异。其中的两个自己回去了,留下来的那个不死心,继续在山里转悠着,他坚信:族长肯定发现了什了,不然他不会如此兴师动众立下誓言。

在山里住了几个月之后,他终于发现了山里的秘密,那就是山里有黄金。他先是不声张,自己小打小闹地开采,后来滚雪球般地发展成一个淘金组织。这下,村庄出了大名,很多很多的人都知道,村庄边的山里出金子了,大批的人慕名而来。整个村庄田野荒芜了,大家都做起了各种买卖。那么多的淘金人,村庄的各类生意应接不暇。

据说那个留下来的人,就是小刘瘸子。如果没有高人指点,小刘瘸子会有如此的定力和妙算?人们不相信小刘瘸子,只相信小刘瘸子的老婆。时隔只有几年,小刘瘸子和他的漂亮的女人又成了村里的热苞谷,飘着香味,谁见了都想啃几口。

村庄的财富就像洪水一样从山里涌进来,人们都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一下子说富就富了!就是手里拿着黄澄澄的金子,也觉得这是一场梦。

新城镇有一个习惯,那就是这里的人永远保持着一种对陌生人的警惕。人们恬淡地过自己的日子,从不羡慕那些暴发户们的骄横。在他们的心里肯定有抹不去的阴影渗进了血液里,一代一代传递。当我从并不是八道湾的地方下火车后,却意外地来到了八道湾。一开始,我就进入了一种神秘的旅行,见到的人、听到的事、看见的景物、近的,模模糊糊;远的却清晰得就像展现在眼前。似乎所有的秘密都向我涌来,但刚刚碰到他们,又好像虚无迷茫。我不甘心就这样与一座城堡的前世今生擦肩而过。

還得说说小刘瘸子的女人。女人的利器是温柔。对很多男人来说,温柔就是一把刀,慢慢的,这把刀越来越锋利,越来越让你不能自拔,你就饮血而亡了。就在村庄遭劫的前一阵子,刘瘸子的女人在山林里的一个洞穴里闭门不出,接连好几天,土匪们都以为她病了,都想去看看,但谁都不敢去。这事在几年前遇见过一次,女人在山洞里三天都没出来,一个愣头青没命地往里闯,结果一声清脆的枪声就结果了他的性命。后来,女人从山洞里出来,厚葬了这个小伙子,还给小伙子的家人送去了一包金子。这件事情让山林里的土匪们心里一紧,手上顿时出了一把冷汗。想想平日的光景,他们和这个女人打情骂俏,甚至在被窝里滚来滚去,只觉得这是一剂温柔汤,能驱身上的火。许多强悍的土匪,几天不见她,就心里长了毛。每每遇到女人闭门静养的时候,土匪们都知道,这是要接大活了。她总是能够把每个细节都考虑得滴水不漏,总是能够快速解决,快速脱身。这次,女人进山洞已经五天了,她自己从山洞出来的时候,身体摇摇晃晃站不稳,刚上一个石级,就栽倒在地。

的确,就像一场梦一样,一个飘着雪花的夜晚,整个村庄都沉静在温暖的睡眠之中,突然间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杀人了,杀人了!村庄醒了,村庄流着血,像垂危的老人。一伙土匪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挨家挨户一个不漏。村上的富户被五花大绑跪在雪地里,族人一个劲儿地求饶,把所有的金银财宝都拿出来赎命,最终的结果却是人财两空。那些惨无人道的土匪,杀光了村上所有的人,掠走了所有的财富,四散而去,没了踪迹。从此,人们避而不谈村庄的任何事情,一座村庄在人们的心目中抹掉了,只剩下洗不干净的血腥,只剩下惨不忍睹的残垣断壁。据说,废弃的村庄常常有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传出来,瘆人得很。几个号称大胆的淘金人从村庄走进山里,没住多长时间就落荒而逃了。别人问起原由,他们只是摇头,不久之后,他们就都一一得了奇怪的病,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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