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液态春天

2019-03-06安杰

飞天 2019年1期
关键词:康健

安杰

一直悠然自得的苏静珊,忽然焦躁起来的时候,离下班还有近一个小时。她拿起手机翻出一个号码,没有拨完,又断然扔在宽阔的大班台上。她起身在宽阔的房间里来去踱步,转了几个圈子,又索然无味回到办公桌前坐下。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苏静珊的烦躁有增无减。她左右看看,桌上的文件都已经处理完了。她每天其实没有多少实质性的工作,只是看看报表,了解一下情况,在该签字的地方签上名字。当然,也不需要她细看,有人已经帮她做了审阅,她只需要签字就行——她曾经给老公称这种工作状态为“野渡无人舟自横”,老公还曾笑说她尽可以“偷得浮生整日闲”。手边有一本摊开的书,她盯着看了几眼,拿过来翻了两页,却根本看不进去,只好又重重地扔下。这本薄薄的便于随身携带的小书,是法国女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的著名小说《情人》。这段时间,她特别喜欢看这本书,但是每次拿起来却又心不在焉。

电话是在和平常一样差不多的钟点里响起来的,是老公打来电话。苏静珊其实一直在等这个电话,熟悉的铃声响起来,她一下子松弛下来,立刻摁下接听键。

老公下午有应酬,告知她,他不回家吃饭。老公有一个良好的习惯,不管他有多忙,只要不回家吃饭,总会第一时间通知她。凭他那样一个日理万机的人物,能做到这一点,总是叫她很感动。

她柔顺地答应着,做出贤惠的样子叮嘱他别多喝酒。挂电话时,为了表示亲热,她还在电话里很响亮地“吻”了一下他。她的眼睛其实一直盯在电脑屏幕右下方,那里有个闪烁的企鹅头像。她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才点开了那个头像。这是个昵称为“忧郁的波斯菊”的好友,对话框里此刻正显示出一个大大的“?”她刚刚很灵巧地敲出了一个“!”那边反应神速,立刻回过来一个拥抱和一个亲吻的表情,似乎“忧郁的波斯菊”就在一眼不眨地守在电脑旁边,等着她说话。

她却不再和他说什么,果断地关闭了对话框,退出了QQ。

看看表,时针已经指向六点半。苏静珊站起来,伸伸懒腰,关闭电脑,走到窗前向外望去。公司大厦位于这座城市的最繁华处,落地窗外喧闹的景象一览无遗,正是下班高峰,熙熙攘攘的人流和车流把整个街道占得满满的。在窗前出了一会儿神,苏静珊回头收拾随身带的东西:真皮挎包、新潮手机、一串不多不少的钥匙。出门的时候,她拔掉门卡,屋子里因为断电立刻暗了下来。

整层大厦静悄悄的,苏静珊环视了一下,各部门早已走得空无一人。电梯门打开了,她轻捷地跨进去按了负一层。电梯平稳而迅捷,很快到了停车场。门打开的瞬间,她毫无表情的脸上立刻漾出了一种春风般的恬静。迈步走出去,一种风姿绰约的情韵在她身上弥漫开来。

远远看了看自己放在停车场的红色本田铃木,苏静珊朝跟前走了几步却又摇了摇头,反身折回。大街上人流熙攘,她肩上挎着真皮背包,紫色的风衣下,两条匀称的裹着黑色丝袜的长腿显得更加修长迷人。无论身在何处,她的高挑美丽,她的优雅自信,都让她显得卓尔不群,格外引人注目。她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说了靠近城郊的某个地方,车子就穿梭在车流和人群中。她闭目靠在座位上,什么都不想,窗外市声再吵杂似乎也与她没有关系。好一会儿,车子缓缓靠边停下,她睁眼看看,到了目的地。

暮春傍晚七点多,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这里靠近城郊,行人明显少得多,几家小店有一两家已经打烊了,剩下的都亮起了灯。苏静珊望望那几个小店,选了一个门脸看起来比较整洁的小超市,走了进去。店主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坐在轮椅上,木然望着外面,仿佛十分空虛和无聊。微暗的灯光从旧式的吸顶灯上扑跌下来,把他的脸分成了阴阳两半,他看上去更加落寞。

苏静珊说:“我要益达牌的口香糖!”

店主人指了指靠右的地方,说:“麻烦你自己拿一下。”

苏静珊走出小超市,抬头看看不远处的几幢高层住宅楼,有些窗户亮着灯火,更多的一片黑暗。其中一幢,她已经来过几回了。她稍事迟疑一下,就朝这幢大楼走过去。在这里,住着刚才在网上和她说话的“忧郁的波斯菊”。这个真名叫邓康健的男人,是她大学中文系的同学。当年,他们曾经是一对誓言永不分离的男女朋友。她和邓康健进行的其实是这样一段对话:他的“?”是问能不能过来,她以“!”回答可以。

苏静珊有微信,也注册过好几个QQ。这个电脑版的QQ只有在办公室的电脑上才登录,她的办公室也是插卡取电的,不论什么时候,只要她离开办公室取走门卡,就算偶尔忘记关闭电脑,电脑也会自动断电关机,这个QQ永远不会有人看到。

对于和邓康健的这次约会,开始不久苏静珊就已经明显地流露出了一种毫不掩饰的厌倦。勉强捱到他结束的时候,她光洁白皙的肌肤在床头紫色的浅淡而暧昧的灯光下,放射出一种凄凉又诱惑的光芒。一阵没有来由的失落涌上她的心头,仿佛深秋庄稼收割完毕后大地的疲惫和空旷。好多次了,每次激情过后她都会有这样奇怪的感觉。任凭邓康健怎样像个技艺高超的琴手娴熟地弹奏着她这架华美的琴,她长久以来期待的颤栗几乎就要得到却最终还是擦肩而过。邓康健似乎没有觉察到她的厌倦,赤裸着身体靠在床头抽烟,显然他还沉醉在高潮过后快乐的余韵中。袅袅的烟雾加上紫色的灯光,让苏静珊觉得这一切更加不真实起来。

苏静珊坐起来,先把黑色的胸罩和黑色的上衣很快地穿好,然后很仔细地把那条黑色的丝袜套在修长的腿上。她的腿很美,穿上性感的黑色丝袜,有一种逼人的女人味。她知道,这是她最吸引男人的地方,因而她对双腿爱护得近乎自恋。她在穿衣镜前左右转转,确信一切都没有什么问题了,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手包,冷淡地说,我走了!

邓康健喷出一口浓烟,烟雾把苏静珊的背影彻底虚化了。他注意到了她的冷漠,但他没有什么表示。不知是他不明白哪里使她不高兴了,或者他根本就不关心她的不高兴,又或者是他早已习惯了她的不高兴。他的表情依然格外满足和快乐,而且似乎有一种想要向外人昭告他的满足和快乐的企图。这让苏静珊越发厌恶,也越发冷漠。他甚至看上去有些嬉皮笑脸地问:“我送你?”

苏静珊摇摇头,似乎懒得和他说话。

邓康健从身后拥住她,在她耳边厮磨着低低说:“下次什么时候再来?”

苏静珊简直有些不耐烦了,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说:“再说吧!”

她再次检查一下自己,径直走到门后,不再说话,目光却在向他发出指令:“开门!”

邓康健明白她的意思,这么多年了,没有谁比他更明白她。他很快打开了防盗门,楼道里的声控灯在同一时间亮起。苏静珊迈步出去,头也不回就朝楼下走,邓康健在半开的门缝里挥动着手,她却视若无睹径直走下去。她不是头一次来这里了,每次他们都以同样的方式告别,但时隔不久,他们又会在这里见面,似乎谁都没有觉得不妥。

从家乡江离小镇出来以后,苏静珊就再也没有打算回去。四年大学,七个假期她都在打工挣钱。为了养活自己,她不得不如此拼命。以屈原曾经在《离骚》之中为之歌咏不已的“江离”命名的家乡,对她来说只是一种模糊的记忆。家乡留给她最深刻的印象,是在她十三岁的某个夜晚久病母亲终于离开人世,而在她十六岁的某一天,父亲上山采摘江离又摔下山崖不治身亡。她不知道母亲患的是什么病,她也不明白为什么父亲每年清明要一直给母亲的墓前放上江离草。这两次遭遇,她把眼泪都哭干了。在这个世界上,她只有孤零零一个了。靠着亲戚和邻居接济,她在看著父母亲离去的那间小破屋子里慢慢长大。她确信只有读书才可以改变她的处境,幸好她的家乡还有希望工程的援助。她成绩好得出奇,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她就发誓再也不回这个伤心之地了。

还没有开学,苏静珊就离开了家里,到学校所在的城市里寻找学费。她像一条孱弱的鱼,无力地游弋在生活的海底,凶猛的水草缠绕她,比她大的鱼也纷纷攻击她,她必须以坚硬的姿势游过各种艰难险阻。毕业后,她在这个城市扎下了根。在这里她举目无亲,只有大学同学邓康健。大三结束的那个假期,他们同居了。那时候她面临一个重要抉择,她已经无法自己打工赚取足够的生活费,要么接受某公司副总的援助做他的情人,要么找一个男人托付终身。邓康健虽然不是豪门子弟,但是经济条件完全可以保证他们顺利毕业。她知道他其实暗恋她很久了,只是她不曾向任何一个人打开心扉。毕业后他在和她的杂志社相距不远的一个小公司上班,他们拿着低于这个城市平均水平的薪水。开始的几年,他们虽然没有钱,但她曾经以为,这辈子自己都不会离开他。用一句时髦的话说,他就是她的真命天子。

只是在五年前,苏静珊还是毅然决然离开邓康健嫁给现在的老公。丰满的理想在骨感的现实面前一次次破灭,在他们分开前的大半年时间里,他开始酗酒,又渐渐夜不归宿。当终于无法忍受他身上暧昧的女人气息时,她一言不发拿着仅有的一点儿随身物品离开了他们租住的那个老式的小户型。她弃置他就像甩开一只用废了的卫生巾,哪知道几年后又会再次纠缠在一起。这算不算废物回收利用?她曾经不止一次问自己。

夜风吹着,苏静珊慢慢走着,长发像河流一样流动在灯光的海洋里。身边偶尔会走过一两个行人,却让周围显得更加空旷。她看看表,时间还不到九点,回去睡觉还早得很。一想到回去又要一个人孤灯清影,她就不觉有些烦躁。

有三年时间苏静珊和邓康健再也没有见面,再次见他还是两年前的一次同学聚会。当嘴巴叽叽喳喳像一只麻雀的上铺女同学通知她的时候,她本不想去,除了她混得比较落寞的自卑之外,她还怕见到邓康健,这样的聚会见到他太尴尬。当年同学们都说,只要同学恋最终能成功结婚一对,这一对必定就是他们。然而,后来好几对同学恋都修成正果,他们却分开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又渴望见到他。她曾经以为已经放下了他,而这恰好证明她还记着他。再度见面,她发现当年对她爱得死去活来的邓康健看上去没有丝毫的失落,相反比过去还要意气风发。是她先离开他的,她曾经希望邓康健因为她的离去而痛不欲生,但是眼前的景象让她掩饰不住心底的失望,也许是聚会那天淅淅沥沥的雨声增加了她的伤感吧。他曾经说离开了她,他会活不下去的。现在看起来,这世上谁离开谁都是可以的,这让她把和他分手的一丝歉意完全抛开。

聚会结束后,邓康健邀请苏静珊一起坐坐。她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念头,想也不想就答应了。他像过去一样,为她撑开了雨伞,瞬间她多少还是有一丝感动。在上岛咖啡坐了半个时辰,不咸不淡说了几句别后应该有的问候之后,他们顺理成章去了宾馆。酒会乱性,哪知道咖啡比酒更能叫人缠绵。苏静珊说,我以为离开我你会很悲伤。邓康健笑嘻嘻说,我是很悲伤,特别是想到你被另一个男人压在身下揉搓的时候,那种感觉比世界末日还要让人崩溃。这话太猥琐了,苏静珊有些生气,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反驳,她已经被他压在了身下,用嘴堵住了她的嘴。尽管时隔两年,许多东西都陌生了,但他们的身体却依然相互熟悉,知道什么地方需要怎么爱抚。很快,他们就抛开矜持各取所需了。

从宾馆出来之后,雨还在继续飘,似乎雨就这么飘了几个世纪,还要再飘几个世纪。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他们互留了联系方式,还特别加了微信。不过回到公司,苏静珊马上删掉了他的微信,但却加了这个昵称为“忧郁的波斯菊”的QQ。在灵魂深处,她似乎对什么都有些忌惮。尽管从聚会开始直到开房出来,她都没有看出来“忧郁的波斯菊”到底忧郁在何处,相反,她感受到更多的还是他的油腔滑调。这让她很不踏实,但是既然有了第一次,就不妨再有第二次以及以后很多次。以后约会的地方,改到了邓康健的家里。几年过去了,邓康健从当初那家小公司跳槽了,现在是一家日化公司的中层,结过一次婚,但是很快又离婚了。苏静珊不知道他因为什么原因离的婚,好的一点是他现在有了一套还算不错的房子,不像过去他们蜗居在那样逼仄的一个小户型里。

风还在凌乱而潦草地吹着,让苏静珊的长发越发飞得像瀑布。也许是刚才投入太多的激情,她变得更加疲惫慵懒,脚步似乎也有些虚浮了。走了没有几步,她想还是打个出租早早回家。每次来这里,她都不开自己的车,她担心会有好事之徒记下她的车牌,惹出不必要的麻烦。然而她张望了半天,却一时等不到有车过来。

春天的夜晚,空气暖洋洋的,说不出名字的花释放出一种甜丝丝的清香。苏静珊嗅了嗅,这让她想起家乡的春天。春天的家乡,到处都是江离花开的味道。十三岁以前,江离花就是欢乐,之后全部都成了痛苦。望望不远处,那家熟悉的小店依然亮着灯火。先前来的时候,在这个小店买过口香糖。她算不上个有洁癖的人,但是她讨厌邓康健嘴里劣质的烟草味,哪像她老公,一年四季,只抽“九五至尊”,所以她再次想到了买口香糖。

苏静珊慢慢走过去进了这家小店,店主人穿过玻璃门木然望着外面,看起来依然是那么空虚和无聊。微暗的灯光从旧式的吸顶灯上扑跌下来,把他的脸分成了阴阳两半,他看上去更加落寞。也许是今晚顾客很少的缘故,当苏静珊再次出现的时候,轮椅上的男人有一种意想不到的高兴。他有些贪婪地看看苏静珊紫色短风衣下面那两条穿着黑色丝袜的性感的长腿,似乎心情很愉快。

他望望她,用目光询问:“需要什么?”

男人都是这种货色,苏静珊有些厌恶。她没有开口,自己在货架上拿了一只棒棒糖,柠檬味的。她打开手包,取出皮夹子,拿出一张十块钱的钞票,递给轮椅上的男人,轮椅上的男人很快找给她九块钱。这一切都是在无声无息中完成的,时间不过持续了一两分钟。在轮椅上的男人的注视下,她不紧不慢地走出了小店。

这时候,恰好有一輛出租车呼啸而过,她是赶不上了,就摇了摇头。出租车就像生活,你想要的时候,它就是不来,你不等的时候,却到处都会碰到。苏静珊这样想着,把棒棒糖剥开,放入嘴里,一股甜丝丝的柠檬味在口腔里散开,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似乎把刚才的疲惫、慵懒和空旷都消融尽了。

这里有好多的小店铺,除了几个小餐馆之外,还有几个小杂货店,苏静珊说不清为什么自己总是要在坐轮椅的男人店里买东西。也许潜意识里,她觉得在这个残疾人面前可以感到一种优势吧,毕竟她现在是在做一件错误的事情。她上一回来邓康健家的时候,在这里买了口香糖,走的时候也是在这里买的棒棒糖。她买的都是这种最廉价的东西,她不是个奢侈的人,尽管她的收入高过这座城市大多数人的好多倍。

春风依然凌乱潦草,苏静珊慢慢走着,思想杂乱无章。工作很轻松,使她总是精力充沛。但是她的圈子并不大,除了一两个女友外,下班以后她差不多都是在家里无聊地呆着。她负责的部门事情本不多,加上公司的胖老板有意照顾,她的事情就更少。她知道,她对于这个公司本是可有可无的。真正对公司有影响力的,其实是老公。

白天在公司,没有事情的时候,苏静珊就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天上的云卷云舒,或者把玩她瀑布般的黑发,在网上买价格不菲的手包、香水和一条又一条的黑色丝袜。她想起公司那个胖老板给她说话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地打量她穿着黑色丝袜的双腿,叫她格外恶心。有一次,他还笑嘻嘻地夸她双腿漂亮,超过现在当红的大多数腿模,就像女星本田莉子一样迷人。胖老板自作聪明,以为她不会知道这个日本女人的底细。其实她怎么会不知道呢?她老公就很喜欢这个爱情动作片明星,有几次还拉着她一起看,甚至边看边做。当然她也知道,胖老板只敢这样对她意淫一番,她的老公他是惹不起的,而且每次见到她老公,他都要无限谄媚地逢迎巴结。在这个城市,只要她老公一时不高兴,包括胖老板在内很多人很可能就要一辈子不高兴了。她来这个公司,就是老板为了巴结她老公才安排进来的。老公总是很忙,陪她的时间很少,寂寞的时候,她想有人能陪陪她,但并不想叫胖老板这样的人陪。

为了以后增加顺利找工作的筹码,从上大学开始,苏静珊就在写文章。她只偶尔写过几篇纯文学的文字,更多写的是流行的时尚文章。离开邓康健之后,她的那些时尚文字帮她从原先那个文艺杂志社换到这个做时尚的杂志社,薪水比以前多了一些。她这段时间连续出版了两本书,一本叫《大哥的风流韵事》,短篇集;一本叫《艳若蝴蝶》,中篇集。几年下来,她居然也混成了一个超越三流却还没有趟入二流的作家。这时候,她遇到了现在的老公,不到一年时间她就搬到了他的家里,她的工作从那个时尚杂志社换到了目前这个上市公司,她也从一个小编辑变成了一个大公司高管。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她都算得上是乌鸡变成凤凰了。

苏静珊有些茫然地慢慢走着。家里只有她和老公两个人,她不想过早回去一个人守着电视或者电脑消磨时间。老公和前妻分居多年,认识她之后他们才办了了断手续。对此她倒没有任何愧疚。刚刚入主这个大宅子的时候,她迫切地想要个孩子,表面上她说老公应酬多,自己一个人在家寂寞难耐,有个孩子就有一份寄托,其实她是想借此来巩固她的地位。但是那时候他正在上升的关键阶段,整日忙碌,而且有无休止地应酬。抽烟喝酒对孩子不好,他没有答应她。尽管她无比着急,但事情还是一拖再拖。

现在老公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有条件要孩子了。可是他戒了烟酒而且按时休息,她却怎么也不能如期怀孕。老公渐渐失去了耐心,毕竟他自己有两个孩子,再要不要孩子对他来说意义不大。他的那两个孩子,尽管只是偶尔回来看看他,更多的回来是要他帮他们解决难题,帮他们寻找赚钱项目,他当然很爱他们。虽然他让他们要尊敬她,但他们对她一直保持一贯的冷漠。慢慢的,老公又恢复到以前的状态,烟酒复辟,应酬越来越多。以前他不回家,她坚持自己一个人呆在家里,现在他不回来,她实在不能再强迫自己一个人呆下去。这个大宅子里,她越来越感到到处都是前任女主人讥诮的眼神。她知道,如果没有她,老公不一定下决心和前任离婚。她就是东风,没有她,他的战船始终无法起火。

这里是这座城市的边缘地带,不繁华,但也不显得冷清。苏静珊漫无目的地走着,棒棒糖从嘴左角转到右角,又从右角转到左角。一辆黑色的“现代”在她身边慢下来,跟着她走。起初她心里咯噔一下,以为碰见了熟人。她紧张极了,老公的身份和地位,绝对不容许她有任何风吹草动。看了看牌照,并不认识,她松了一口气,往旁边躲了躲。“现代”却再次贴过来,车窗慢慢降下,探出一张在夜色和灯光混合下看起来并不年轻的脸:“嗨,小姐,跟我去玩玩,钱不会少给你的!”

苏静珊这才明白,自己东张西望地走着,“现代”大约觉得她是干那种事情的女人。她恼怒了,大声说:“去找你姐的,我付给你钱!”

“现代”知道认错人了,嘿嘿笑起来:“大婶,别见怪!”

这真叫苏静珊气恼,堂堂集团公司的白领,居然会被认做干那种事的人。她不由得诅咒:迟早叫你出车祸!她忽然猛地站住,心底一个念头涌上来:是不是在别人眼里,我就像一个专做那种事情的女人?想到“风尘气息”这个词,她有些害怕,有一瞬间简直不知所措了。她曾经代表公司,或者跟随老公出入于那么多的高档场合,接触那么多的各界精英,要是大家这样看她,她的颜面何在,她老公的颜面何在?这太可怕了!

这一回,苏静珊走得很快,目光直视前方,再也不敢东张西望。她勉力走着,却越觉得身体越像收割完庄稼的大地,空虚、疲惫、无聊。她想起刚才和邓康健缠绵的时候,她不论如何调动情绪,但是她的身体总是不愿配合,就像她再怎么努力,始终无法唤醒一个沉睡的人。整个过程她都是麻木的,就像有一个巨大的噩梦笼罩着她,虽然她努力想醒过来,却无论如何也走不出这个梦魇。

什么时候出了这样的问题呢?她不知道。三年前,当她第一次顺利把自己交到这个后来成为她老公的男人的床上,那时候她曾经是多么迷醉啊!只是让她始料未及的是,当她真正成为这个家里的女主人,却成了今天這样的空虚,哪怕是早先让她如痴如醉的邓康健,也不能让她再次激情起来。这算不算是一种报应?有时候她想,如果不曾狠心赶走前任那个自始至终面带讥诮的女人,也许情况会好一些呢。但她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就算永远走不出这个梦魇,也不能失去该有的名分和地位。她不是个无情无义的人,虽然发誓不再回那个令她伤心的家乡,但她早就想报答那些曾经接济她让她活下来的邻居和亲戚,只是一直没有这个能力。嫁给现在的老公之后,她想方设法给他们每人寄回去一笔钱,算是了却了一桩心愿。不是她太现实,如果不去全力以赴地争取,她能实现这个由来已久的心愿吗?

有一个夜半,她从噩梦中惊醒。老公不在家,躺在床上,一种渗入骨缝的孤独让她辗转反侧,难以再次入眠。她一遍又一遍地微信刷屏,看别人的朋友圈,也转载了很多文章到自己的朋友圈。和父母在一起的时候太少,这么多年,她一直渴望梦见父母。然而奇怪的是,他们却连一次都没有走进她的梦境。多年以后,她已经知道,当年母亲和梅艳芳患的是同一种病。以梅艳芳的身家和优裕的医疗条件,尚且没有留住她的生命,而那时候她家里实在太困窘了,根本无法负担天价的医药费,母亲是被病痛活活折磨死的。只要想起母亲,她的心就刺痛起来。为此,她特别注意自己那对丰满异于常人的胸。

慢慢走着,苏静珊决定回家去。这时候,老公的应酬应该正在觥筹交错吧?她想起初次认识老公的时候,正是他来出席一次文化活动,碰巧她作为那个时尚杂志社的采编在被邀请之列。那一次活动的情况现在她已经记不起来了,她只记得第一次见面,老公既气宇轩昂,又儒雅风趣,不同凡响的风度一下子就把她俘获了。她的眼睛再也没有离开过他,现场到底发生过什么她都记不起了,以致于后来只有借助别人提供的材料才勉强完成了一篇短文,为此被主编狠狠骂了一顿。对此她早已不在乎了,她在乎的是自己成功走入他的心田。当初看上老公,倒不完全是为了他位高权重。她本质上是个清高的女人,喜欢孤傲的菊花,也不愿意为五斗米折腰。她看上他,一大半还是因为他身上有她曾经耽溺过的菊花的清香。当然,她顺带得到了比五斗还要多上好多斗的米。

苏静珊想起从那以后她想了好多办法接近他,单凭那天他给她留下的电话号码,她就可以猜测他对她也有好感。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这话不管对他还是对她都适用。事情进行得十分顺利,他们又见过一次面之后,他很快就被她攻陷了。下一次见面,他直接把她带到了宾馆的床上。他委婉又不乏直接,正是个中高手。事情过去三年了,她时不时还会想起那场文化活动时候的第一次见面。也许她太需要一次恋爱了,那时候她对邓康健一样浅薄庸俗的男人已经深恶痛绝了,他的高贵大度加上谈吐不俗实在让她为之倾慕。尽管后来她发现自己并不是想像得那么爱他,但是毕竟成为他的妻子也是一种荣耀。她必须把妻子这个角色扮演好,哪怕仅仅让他看起来她是合格的。

慢慢走着,到了一个僻静处,灯光却更加明亮了,就像所有的灯光在这里进行着一场争先恐后的竞赛。苏静珊想,该给老公打个电话了,问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她总是在适当的时候,表达适当的牵挂。这不仅仅是例行公事,她到底是爱他的。而且对他来说,有这个电话总是好的,有时候他需要借助一个电话离开不愿意继续下去的游戏,她想。电话响了三声就接通了,那边一片嘈杂。她记得不管在多么嘈杂的环境里,老公总是在响过三声后就接听她的电话,这表明他似乎是真正爱她的。

苏静珊亲热地问:“几点回家?”

老公用同样亲热的口吻说:“还在应酬,我会晚一点回来,你早点睡。”

她关切地说:“少喝点儿,早些回来!”

挂了电话,苏静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事情如此凑巧,她刚刚挂断老公的电话,手机就突然间尖锐地响了起来。她并不在意地拿出来一看,心忽然一跳。

电话是一个叫吴伟华的男人打来的。半年前以文学的名义,他们曾经在某次改稿会上相遇。那一次参加改稿会的都是些国内文艺界的大家,吴伟华是个尚留着青春尾巴的诗人,出过几本诗集,作为本市文艺界的几位大家之一在主席台下第一排就坐。由于特殊的身份,她也被安排在台下第一排就坐,正好和他是邻座。她好几次都感觉到吴伟华火辣辣的眼光的注视。会议后她故意向吴伟华请教了写作方面的几个问题,吴伟华的回答简直有些像在对她进行赤裸裸的表白。晚宴之后,在她走出宾馆的时候,他悄无声息地跟了过来。那次他们在隔壁一家宾馆开了房,当吴伟华抱着她激情澎湃想进一步动作的时候,她却忽然决绝地阻止了他。他不敢再有进一步的要求,只好拥抱着她,隔着衣服痴迷地抚摸她,把完全得到她的希望寄托在下一次。尽管他看上去懊恼得无以复加,也不忘说她长得太像狮城美女范文芳了。凭这一点,她明白他也是个中高手。

有大半年时间苏静珊没有理会吴伟华了,他却一直在锲而不舍地打电话约她,她始终固执地不接他的电话。他还曾经可笑地为她写过几首酸掉牙的诗,发到她的手机上,她并没有像他期待的那样有什么回应。她其实只看了几句就全部删掉了,嫁给现在的老公之后,她早已放弃了写文章。参加这次改稿会,她只是为了散散心。如果要装点门面,其实有多样东西,不仅仅是文学。在这个暮春的夜晚,苏静珊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很爽快就接了电话。也许这个温润的春天的夜晚,她的心也温润起来了吧?

吴伟华问:“今晚有空?”

苏静珊反问:“没空怎么接你电话,你不在家里吗?”

吴伟华呵呵地笑起来,最让苏静珊着迷的就数他的这种很有磁性的声音:“对对对!我和几个哥们在一家烧烤店刚刚吃完烤肉,还没有想好去哪里呢。”他忽然开始有了某种期许。“你也不在家里吧?”

苏静珊说:“我不在家里,和你一样,也没有想好去哪里。”

这话像是在暗示什么,吴伟华感觉期待已久的某种东西也许终于可以实现了,喜出望外说:“半个小时以后,我在上次我们见面的宾馆等你!”

吴伟华唯恐她反悔,话才说完就不容置疑地挂了电话。

苏静珊有些生气,这算什么,当自己是什么人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吗?但是她心底里似乎却有一种欢喜。这种霸道的口气是老公所没有的,尽管她老公地位显赫,从来却都是温文尔雅的,对下属尚且如此,对她更不用说。吴伟华是这个城市的名人,但和她老公相比,他只能算个瘪三。这种霸道的口气,也是邓康健所没有的,他唯唯诺诺的时候总是太多。

吴伟华显然也知道她的身份,但是他似乎对她老公一点儿也不忌惮。他也明白,一旦她老公知道,自己肯定将在这个城市无法立足。或许,这正是她喜欢他的地方吧?不像公司那個胖老板,有贼心却没贼胆。

灯光似乎比刚才明亮了许多,似乎春天又加深了一些。苏静珊的脚步又慢了下来,考虑到底要不要去。老公现在还在喝酒,完了也许会去K歌,也许还会去……去干什么,她不愿意再想下去。嫁给他之后,许多事情她不会再往深里想。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春天夜晚的芬芳真让她沉醉,尽管她也知道,吴伟华对她只是一种简单的需要,他只是想用她年轻的生命来证明他的生命依然年轻,但是她的心情竟然变得急切起来。

在苏静珊左右张望的时候,一辆出租车正好从远处开过来,她没有招呼就已经自动慢了下来,似乎专门为接她而来。她上了车,说了某条大街上一个著名的宾馆,车子飞快地开起来。苏静珊果断地把嘴里的棒棒糖一口咬碎,很快咽了下去。这个简单的动作仿佛一种期许,似乎她把什么都放下了,长久以来的那种对颤栗的渴望又在身体里拔节。她其实并不是成心想背叛老公,她实在是不愿意回去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大屋子。

车子进入灯光的海洋,就像朝无尽未来射出的一支迅疾的箭。苏静珊枕在靠背上,身体的困倦越来越重,索性慢慢闭上了眼。路似乎很远,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睁开眼的时候,她惊讶得几乎叫出声来,莫名其妙的出租车居然载着她回到了家乡。叫她更加惊喜的是,父母原来并没有去世,他们爱怜地牵着她的手,在起起伏伏的山坡上散步,一路上都留下她兴奋不已的笑声。漫山遍野都是盛开的江离花,白茫茫的一片,像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积雪。她在江离花丛中蹦蹦跳跳,像一只未谙世事的蝴蝶。她没有想到的是,在江离花丛里居然会有一个不容易发现的深渊,而她又不留意坠落下去。这个深渊实在太深了,她掉啊掉啊,怎么都掉不到地上。她吓坏了,凄厉地大叫着,双手拼命挥动,想抓住什么。她大声的凄厉的呼救,吓坏了父母亲,只是他们趴在边上急切地想拉住她却依然来不及了,他们只有绝望地呼叫着她。

苏静珊忽然惊醒过来,浑身汗津津的,心怦怦在跳。是做了一个梦,好多年一直渴求梦见父母,只是从来都不能得偿所愿,现在只是打了个盹儿,却意外地见到了他们。梦里父母的容颜何其真切呀,宛如当年她在身边时候的模样,苏静珊的眼泪顿时汹涌而出。车子还在走,她扭头看看外面,车子在灯光的海洋里宛如一只小舟在穿行。看样子,差不多马上要到约好的宾馆了。她对司机说:“不去那个地方了,麻烦你送我回家。”

车子很快掉过头又飞驰起来。苏静珊拿出手机,果断地把邓康健和吴伟华拉进黑名单。她如释重负地把头枕在靠背上,长长出了一口气。春天真是液态的,她记起很久以前有个作家说过的这句话。看着车窗外流动的灯光向后飞去,她的身子似乎也飞起来,轻飘飘的。她眯上眼睛倚着靠背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期盼着早点回家。

丈夫也该快回来了吧?她想。

她的身体毫不设防地打开,仿佛在流水般舒缓恬淡的春夜里开放的一朵鲜艳玫瑰。

责任编辑 阎强国

猜你喜欢

康健
一起到白头
找次品 教学设计
朱森林养生漫画
救出渣男就离婚:女人的尊严是“情与债分开算”
乡愁
全家总动员
爱让我们在一起
老龄化背景下康健景观设计研究
爱在一纸婚约后
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