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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雨

2019-03-06刘亮

飞天 2019年1期
关键词:小雪孩子

刘亮

1

十年来,王秀芝有这样一种感觉,仿佛是她最艰难的、相当痛苦的往事一直令她挥之不去,这也是塔里矿尽人皆知的事情。大家对此都很同情她,并且为她抱不平。然而,十年过去了,尤其最近两年,这事消失地快了——可它隐隐约约,又偶尔浮现,仿佛是夜晚的大地上洒下来的几场雪,只能等明日的太阳才能把它融化。

在这十年里,王秀芝的生活很安稳,家里静默无声,整洁干净。如果不是昨天张连营和矿妇联刘主任的突然来访,她相信时光还会像以前那样平静地流逝下去。

难道他,该死的张连营要回来复婚吗,这可能吗?

对于张连营,王秀芝一想到这个人,就觉得是一种耻辱。王秀芝这十年是怎么过来的呢?头三年她在上班,到了第四年,她过了四十五岁,就从洗煤厂内退了。内退后的时间很多,也是为了分散自己的痛苦记忆,她在矿上开了第一家超市。三年后,小超市变成了大超市,大超市成了商贸公司,她的称呼也变成了王姐、王经理、王总。可以说,她除了不得已的商贸交往对象之外,一直呆在这个与外界很少来往的家里——这就是她现在的生活,整洁而有秩序。

关键呢,她和张连营的事是矿上尽人皆知的。当昨天刘主任带着张连营突然来到这个安宁的家后,她的往事又重新点燃了整个小区——她的对门郭大姐,半小时不到,就把这个消息传遍了小区的角角落落。

不光郭大姐,全小区的人也都发出了诧异的笑脸,在互相的交谈中都是带着痛心又惊讶的表情说:十年前张连营因为嫌弃她不能生孩子,和外地来理发的女人鬼混,离开家,和比他小十五岁的女人在农村同居,并生了两个女儿……怎么说呢,是生了两个孩子啊!现在怎么回事,看王秀芝有钱了,想复婚吗,她能原谅他吗,这怎么可能呀!

可以说,这件可悲的事遭到了全小区的人反对。

然而,三天后,妇联刘主任和张连营又来了,并带着他的两个女儿。他和两个孩子都是头发蓬乱、走路还哆哆嗦嗦的。在王秀芝明亮的大房子里,他像一只受伤的野猪似的喘着粗气。实际他是说不出话的,几乎是被绝望的情绪驱使着,突然跪下了——王秀芝也在打量他,这十年来他变得这么可怕,不修边幅,变得这么老。刚开始时,她本想去扶他的,可她内心的厌恶和耻辱情绪抵挡住了她。相反,她却倒退了两步,看着刘主妇。“不不不,不要这样……没那个必要。”

有那么一会,她甚至想从这里逃出去。她觉得没必要这样,也想叫他不要胡闹,也让两个孩子安安静静呆在一边。刘主任明白了王秀芝的意思,上前拉了拉张连营,而他呢,却甩动着胳膊,把头埋得更低了。现在的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希望王秀芝能被打动,原谅自己的过错,收留两个孩子。就像他求刘主任说的那样,她们的妈妈三个月前因为车祸去世,他下井没法照顾两个孩子,他在矿上唯一的亲人就是前妻,就是王秀芝了。也是为了孩子,想让孩子重新感受一下家的温暖,不至于让她俩饿死在家里。他想来这里试一试,毕竟孩子是无辜的呀!

当然,王秀芝很清楚,也听明白了刘主任的话,她只是安静地坐着,没说出话。而刘主任反复讲的,却是两个女孩太小,太可怜了。可如今王秀芝已经对任何事都不再惋惜了,她现在的生活只有极度的安静,也可以说是某种痛苦的安静——对了,现在也算不上什么痛苦了。那是什么呢?大概是某种伤透心的麻木,一种内心深处的愤怒吧。

也许是她想得太集中,忘记了张连营还跪在地上。这时两个孩子看见爸爸长跪不起,好像被吓到了,突然也跪下,呜呜地哭。王秀芝被惊醒了,仿佛突然之间陷入了一种令人无奈的现实当中。这不光是她和他的现状,还有另一个隐藏的现实——张连营竟带着两个孩子来请求、求宽恕,这怎么可能呢?

王秀芝也承认,最近这五年响应矿妇联的号召,做了很多次献爱心活动,其中有一部分对她来说,就是一种分散痛苦的方法。尤其从前年开始,她还资助一些贫困大学生——但是,也不能说,就可以原谅张连营,也像对待那些困难学生一样,照顾他的两个孩子。這就像她内心无法忍受的一种愤怒和厌恶——她也不想再次被张连营欺骗。

这时刘主任说话了:“秀芝呀,世事难料,你看看张连营,他可是真心向您赔罪的。以前的事我知道,都知道的,可你看看这两个孩子,他又天天下井,实在是顾不过来。对了对了,我那天给矿长汇报了,矿长也答应了,准备给他批间单身宿舍。他张连营毕竟是咱们矿一线的井下工人,他有困难了,矿上不会撇下他不管的,您说是不是?”

她的精神实在太集中了,并没听清刘主任说的什么。因为这十年来,她的生活非常安静,非常平稳,整个小区的人,都以为她归了佛门。可情况并非如此,她还在努力做生意,又成了矿上的大善人。起初,这种怀疑声让她十分反感,过了一段时间她又打消掉了,她觉得没有必要因为这个而生气。她觉得自己只是在享受生活、追求生活,而不想让自己陷入到那种无穷无尽的痛苦中罢了。她相信,只有把自己战胜了,痛苦才会离自己远一点。而这样的感受呢,她也不想给任何人说、给任何人解释。

可是,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找上门。

她为了给刘主任台阶下,说会考虑考虑。现在家里安静下来了,王秀芝竟感到自己是如此地疲惫。她望着客厅里的家具,仿佛是在问她:事情怎么变成这样了?要不要接受这两个孩子?同时她也喃喃细语,问着这些家具:接下来该怎么办呢,他发生了不幸和我有什么关系?抑或说,我也是个不幸的人,当初怎么就没人来关心我呢?

夜里她失眠了。第二天早上一切又继续,她七点半赶到超市。已是六月底,天热起来了,一切的事物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连超市门口的水泥地也像大镜子似的反着人影。这里的对过是矿俱乐部的广场,十几位老年人正慢悠悠地打着太极拳,就像一群欢快的鱼儿在水面翻滚身子。天空碧空如洗,投下暖洋洋的亮影,把广场的一切染成了淡淡的橙子色。王秀芝总觉得自己很疲惫,双腿发软。捱到了九点,安排完工作,她想回家休息。

这里距离她的家只有五分钟的车程。停好车,拐过二楼的楼梯,她一下愣住了,老天爷,她俩怎么来了——正坐在自己家的门口——张连营的两个女儿,大的揽着小的,坐在地上,就像丢钥匙的孩子在等着父母回来。王秀芝扭头看了看后面,没发现张连营。不过她知道是张连营送来的,肯定是,要不然……这让王秀芝十分恼火。过了几秒钟,可能是小的看王秀芝面带怒色了,突然抱住姐姐的脖子,哇哇地哭起来。王秀芝想抱又不想抱的——可也不能老让她哭下去,她就让大的安慰小的,让她别哭。随后打开门,拿了两块巧克力给她俩。

现在怎么办呢?难道就像刘主任说的那样,让两个孩子感受到家的温暖和祥和,心肠软下来吗?

此刻,大的女孩在惊恐不安地瞅着她,小的嘴里含着巧克力,还在断断续续地呜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似的,怎么办,怎么办呢?王秀芝立在门口,心里起起落落的。与此同时,一种悯爱之情突然涌上了她的心头——她的目光落在了两双天真无暇的眼睛上,就像被电流击中了胸腔——老天爷,我是怎么了?王秀芝下意识地感到了一种震颤。该死的张连营,你到底想干什么?

2

傍晚,通过妇联刘主任,王秀芝联系上了张连营,他单独来到了王秀芝家——那神情,就像是好几天没吃上饭的野狗似的,可怜巴巴地等着王秀芝踢上一脚。王秀芝很反感,但她还是心情沮丧地让他进了屋。谁知张连营刚一落座,便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王秀芝看着他,又气又恼。

“张连营,你这是何必呢?”

看来王秀芝是对的,接着张连营就停止了哭泣,说自己不是个东西,没脸来这里。王秀芝摆手让他别说了。可他还是继续说,说着说着,他又掉下了眼泪。

王秀芝头脑懵懵地看着张连营在忏悔——他的眼泪洒在她面前,可她并没有为之所动。因为这个画面她很熟悉——就像十年前的她,也是泪水涟涟地哭喊着,让他不要离开家,不要离婚,和那个女人分手。现在呢,她觉得他真是厚颜无耻,更可气的是,他还把两个孩子牵扯了进来。王秀芝带着悲伤的心情,像是回忆着一种遭遇。两个孩子看张连营一个劲地哭,又吓得哭起来。

不行不行,不能让他们再呆下去,而她的手指,却在最后关头,不听使唤地拉住了那个大的,塞给了她两个零食大礼包——这几乎是情不自禁、偷偷摸摸地做的这个动作,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应该这样。

此刻她必须承认,两个孩子并没有主动要什么东西,是她主动给的。然而,现在看来,这么做完全是一种失策的举动——要是张连营恬不知耻地多想了怎么办?

实际上,这些,她知道都是张连营卑鄙的意图,故意为之的。可我为什么还要理会——就让两个孩子在门口呆着吧,想呆多长时间就待多长时间,和我有什么关系,可最后为什么还要照顾她们一天呢?

王秀芝沮丧的情绪越来越强烈,她踱到了阳台上。看着夕阳已经消隐,西天的边际还洒下一缕一缕的红丝丝,楼下的冬青带被映上了好看的红彤色。天空却是蓝幽幽的晴朗,显得那么干脆那么纯净,把整个矿山也映得活泼、热烈了。

这时,家里的大钟敲出了晚七点的声音。楼下的人声多了,都三三两两往小区的广场聚,准备开始她们的广场舞,其中也掺杂了不少小孩的嬉笑声——是的,两个小女孩也该是这样的,有快乐的童年、无忧的生活,可是现在……她们的眼神突然在王秀芝的面前浮现了出来,那是两双多美的眼睛呀,水汪汪、亮晶晶的——她俩要是我的孩子该多好!可偏偏呀,是该死的张连营和那个女人的!这样想时,她不禁吓了一跳。

为什么要这样想呢?王秀芝回到客厅,看着眼前的一切,家电齐全,家具整洁,可以说应有尽有。可这些东西,她怎么感觉着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因为之前的平静生活,这些都是她的最爱,自从张连营带着两个孩子闯进来,以前的平静被破坏了、打乱了。

王秀芝越想越气,是的,应该直接把他赶走,而不是听他厚颜无耻地忏悔。这些话对于我的生活来说,还有什么意义?这可是任何一个成年人都能看出来的,而我为何屈尊俯就地触动了那颗羞耻的心?难道说,这也是一种惩罚吗?惩罚我不能生育,才让张连营离开了家?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在自己的自尊面前,以这样的责任为借口,为张连营开脱,就可以原谅他当年的离开吗?实际我自己心靈受到的伤害要比他现在受的苦严重了千倍。

3

到了晚上八点,张连营才领着两个孩子回到单身宿舍。他的脸庞红扑扑的,像喝多了酒。他先给自己泡上一杯浓茶,接着点上烟,随即烟雾缭绕起来。“啊,不容易呀!”他大叫了一声,不禁有种得意感涌上心头。他瞅了瞅两个孩子,此刻她俩还沉浸在零食大礼包的欢乐之中。

以后怎么办呢?他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直起身子问:“小雪,阿姨对你们好不好?中午给你们做的什么好吃的?”

“这个嘛,我想想……对了,有排骨、烧鸡,还有西红柿……不对,还有还有……还有巧克力呢。”

“哦,那你呢,小雨,你觉得阿姨好不好?”

小闺女好像对他的话不感兴趣,继续摆弄她的大礼包。

张连营一看这样,没再继续问,环视起了空荡荡的墙壁,又突然没心没肺地笑了。他想着自己的惨淡生活,而她呢,王秀芝却像变了个人,把日子过得那么好,那么富有,难道她的不幸最后化成了动力。是老天爷在眷顾她、帮助她的?自己呢,却到了如此的田地,这似乎是不公平的,应该怪谁呢,怪她还是我?他又开始想他和她的往事,想着她之前是那么软弱,那么小心翼翼。我又是咄咄逼人、不可一世,冲着她总是大呼小叫。可现在呢?一切都反过来了!

实际这件事,尽管困难重重,他半个月前就想好了:如果能把两个孩子送到王秀芝那里生活,这对她俩的将来都是一大好事。加上自己下井,实在没精力伺候她俩上学、吃饭。那么王秀芝的富有和孤身一人,就可以帮助他实现这个目的——关键她的善举——帮助过矿上很多困难孩子。而自己呢,又是他的前夫,曾在一起生活了十来年,她不会见死不救的,她主要不是那样的人。不过,他现在还不能确定王秀芝是否原谅了他,或者已把他看得一清二楚,要是她万一拒绝了怎么办?想到这儿,张连营有些愁心重重了。那明天呢,明天怎么办?是否还像今天这样,继续把她俩送过去,就像她俩是无家可归者似的,来打动王秀芝——也只能这么办了!对,就这么办,走一步算一步吧!

次日一大早,张连营就把两个孩子从睡梦中拽起来。小女儿明显不高兴,给她梳头时又哭了,张连营气得他拍了孩子后背一下。这下小女儿哭得更凶了,张连营扫了大女儿一眼,把梳子扔过去,让大女儿给她梳。

“奶奶的,不听话,气死我了……”张连营嘟噜着骂了一会。他觉得伺候孩子真累,不说做饭了,光一个梳头就把他搞得筋疲力尽,那上学了怎么办?批改作业了怎么办,他一想到这,觉得头都大了一圈。

过了半个小时,家里总算安静下来。张连营领着两个孩子下楼,准备去食堂吃早饭。现在是六月底,天已大亮,早上的风也是热的,张连营用自行车带着两个女儿,慢悠悠地往食堂骑。

吃饭时,大女儿小雪抬起眼睛,望着他,忧郁地微微一笑。她觉得爸爸最近变了,早上还让自己给妹妹梳头,看她们时也不像以前那么凶了。她不明白爸爸为什么会变这样,只觉得好奇。不过,令她更好奇的是:爸爸为什么要让她和妹妹去那个阿姨家?

“爸,一会儿……我和妹妹还要去那个阿姨家吗?”

“嗯,是的……”张连营停住了,他不知道怎么继续说下去。

“为什么呀,爸?我想跟着你。”

张连营咳嗽一声,注视着她,吓得小雪赶紧低下头。她感觉爸爸要生气了,从咳嗽声她能听出来。只是小女儿不懂,仰着脸吃,还好奇地看着他俩说话。

4

经过一夜的休息,王秀芝清醒了很多,等吃完早饭,她又赶到了超市。忙忙这,忙忙那,一会儿就到了九点。可不知怎么,她的心老是沉不下去,就像吊着七八个桶似的晃悠——现在家里没有人,两个孩子还像昨天那样坐在门口怎么办?张连营呢,肯定上班去了,要到下午五点才能上井;两个孩子那么小,要是碰上了坏人怎么办?还有吃饭呢,她们怎么吃?王秀芝坐不下去了,在办公室转起圈圈。她相信张连营能干出这种事,因为他是坏人,早就是个坏人,从十年前他就已经是了。这么想着,她有了一个主意,想派员工小陈去家里看看。

小陈去了,没一会来了电话,说有两个小女孩坐在她家门口。

王秀芝的心哐当一下,总算落地了。这是怎么回事呀!难道这就是他的目的,利用孩子想和我复婚吗?你刚死了老婆,接着就回过头来找我,还要一点脸吗?

对呀,可是他张连营,并没有说要复婚的事,只是让我帮他照顾两个孩子,可这不是一个明显的幌子吗?这种卑鄙的做法,傻子都能看出来,他还不知廉耻地去做,难道不怕报应吗?老天爷,老天爷呀,我该怎么办,狠下心不管不问吗?还是……假如我要能、我要能做她们的母亲也行,没有张连营,单纯地做她们的母亲,和张连营没什么关系。可这怎么可能呢?她不禁浑身哆嗦了两下,为自己刚才的想法大吃一惊。

这种情绪压抑着她的精神头,她有了一种隐隐约约的愤怒。同时她还牵挂着那两个没人管的孩子——此刻就坐在自己家的门口,无依无靠的。王秀芝沮丧地走到窗前,望着楼下的小广场。晨练的大叔大妈们已经散去,广场安静清洁,像个小湖,又在返着亮晶晶的白光。在广场南头,三位年轻的妈妈正用宝宝车推着孩子晒太阳。小推车围成了圈,三个孩子相互打量,挥动小手,咿咿呀呀的。王秀芝看着看着,情不自禁地用右手抚摸起了腹部,一圈一圈的,好像是被一种本能的好奇心牵动、吸引着她这么做的。

员工小陈又打来了电话,王秀芝想了想,觉得这样耗着也不是办法,就让她把孩子带超市来。

当着员工,王秀芝还是热情地迎接了两个小女孩。她俩睁大眼看着四周,眼光躲躲闪闪。王秀芝领着她们上了二楼办公室,关上门,两个孩子仍然站着。

“小雪、小雨,过来坐沙发上。你俩吃饭了吗?”

小雪点点头。小雨还在左右看着。

王秀芝看着她俩,微笑着。不过她好像心事重重,对自己摊上的这个事,觉得太突然、太真实。在她看来,这一切是那么复杂。对那个男人已经没有爱了,可对她俩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是的,她不想去刺伤两个孩子,大人的事她们不懂,何必那样做呢!这一点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那样做,至于为什么,她也不清楚。或者自己到底感受到了什么,是恐惧呢?还是惊喜,她也说不上来。

“阿姨。”小雪说话了“我爸爸说你是我们的亲戚,可之前我怎么不知道呢?”

“你爸爸说的?”

“嗯。爸爸今早上又说了一遍,让我和妹妹跟着你,就不会被坏人拐跑了。”

王秀芝微微一笑:“是的,你爸说得没错,跟着阿姨不会有事。之前,你们没见过我……是因为阿姨从别的地方搬来的,以前离你们远。对了,吃点饼干吧,阿姨这里有好多好吃的。”

王秀芝看见她们笑了,却感到很难受。可怜的孩子!她在心里默念着,把饼干递过去。小雨迟疑着接过,看了眼姐姐,好像等待着她的允许。王秀芝站起身,坐到她俩中间,把饼干撕开。小雨美滋滋地放在嘴里,很满足地吃起来。而大的小雪,却忽闪着大眼睛,似乎还在品味王秀芝刚才说的话。

到了中午,婦联刘主任来买东西,看见两个孩子在超市门口玩,先是一愣,随即会意地笑了。她没直接上楼找王秀芝,而是离开超市了才给王秀芝打的电话。

王秀芝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才好。是的,她现在的心情是复杂的,并不是要得到什么赞赏她才这么做的。再说,赞赏对她有什么意义呢!

到了傍晚,张连营来了。

这次王秀芝没有给他使脸色,把他让进屋。张连营呢,却和上次一样,哆哆嗦嗦直喘粗气。王秀芝在他对面的沙发坐下来,张连营还是站着,搓着两只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眼里还似乎涌出了泪。

“你给孩子说的,我是你的亲人?”

“是、是的。”张连营低垂着眼睛答道。

“那咱们……是吗?”

大女儿小雪看到身边的气氛突然又凝固起来,紧张了。她看看张连营,又看看王秀芝,粉色的小脸蛋随即失去了光芒。可那双大眼睛却是亮晶晶的,带着惊讶和困惑。

对于王秀芝的再次问话,张连营选择了沉默。他知道,王秀芝已经把这事看得清清楚楚了,自己再多说只会惹她更生气、更怀疑。他甚至想到,可以说从一开始他就想到了,要把自己装得像乞丐一样,包括两个女儿,来打动她的善良和善心才行。

这时,在一旁玩积木的小女儿小雨却像个大人似的,走近张连营,拍着他的腿说:“爸爸,我们今天去阿姨的超市了……不光巧克力……面包也吃了,我还给你留了一个。这个是我留的,那个是,姐姐留的。”

张连营傻呆呆地摸了摸小女儿的头,把脸扭向了侧面。不过从他满是皱纹的老脸上,还是滚下了几滴浑浊的热泪。

当然,他的举动王秀芝是看见的,她有些惊讶,有些弄不懂——你,张连营,至于这么动容吗?还是想求得一些安慰的?那你之前呢,难道你忘了——你整天不可一世、咋咋呼呼的,仿佛整个矿山都装不下你!现在呢,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是你老了,还是在演戏给我看呢?想到这,不知怎么了,又突然微微地笑了笑,她半是看张连营的窘态,半是为自己的好奇。

5

接下来的三天,两个小女孩都是跟着王秀芝的。

到了第四天,已经晚上八点了,张连营也没来接孩子。王秀芝生气了,觉得他越来越不像话了。她还猜测,他跟工友喝多酒了,耍酒疯,故意不来接孩子的。王秀芝做了很多假设,连对门的郭大姐也知道了这事,她笑着劝王秀芝:这样的人真是可气!当初就不该给他好脸。

最后弄得王秀芝也认为,张连营确实不靠谱,也越来越放肆了。同时她自己也有一种好奇心在驱使,他究竟干什么去了?他前几天的落泪都是装的吗?他这两周都是给我演戏看吗?

老大小雪好点,忽闪着大眼睛像是询问似的瞅王秀芝,问了两次后就没再问,关键是小的,想起张连营就哭哭啼啼,嚷着要找爸爸。又是两天过去,张连营依然没动静,打手机也关机,这下王秀芝真生气了,把孩子交给员工小陈,直奔了张连营的综采工区而去。

值班的李技术员刚给工人开完班前会,看到王秀芝来了,赶紧请她坐下,问出了什么事?

“我找张连营,他人呢?”

“这个嘛,王总……”李技术员朝门口扫一眼,压低了声音说。“张师傅前天……下井出了点意外,工字钢砸着脚了,现正在总医院住院。不过也没大事,过两周就能出院。您怎么……找他有事吗?”

王秀芝没有说出话,是的,自己最近几天猜测这猜测那,怎么就没想到他出工伤了呢?另一方面,对她来说,这是老天爷给他这个坏人的惩罚吗,但又是惩罚他什么呢?王秀芝想到这儿,不禁连连摇头,为自己刚才的胡想后悔不已。最后她懵懵地出了办公室,回到了超市,两个孩子跑到了她跟前。员工小陈说孩子饿了,正要出去给她们买包子。

既然她们的爸爸住院了,现在自己看护她们,是她们的阿姨,今天就不回家做了,带她们出去吃饭。是的,也不能老吃这里的饼干、巧克力、面包之类的甜食。

“过来,咱们就坐这个桌。要像小大人似的,看着咱们的桌,我去选吃的。”

小雪激动地拍起巴掌。

“来了来了!这些呢,是鱼香肉丝、排骨、小白菜,还有米饭,好不好?我觉得挺香的,咱们开始吃吧!”

两个孩子看着她,微笑着,手舞足蹈的。

王秀芝看她们笑了,却更加难受了——她们的爸爸住院,妈妈又没了,真是命苦的孩子呢。瞧,她们的眼睛,这么大,这么好看,亮晶晶的,闪着光芒。脸蛋呢,也是红扑扑的,多细嫩、多俊俏呀。可再看她们的辫子,粗粗的,乱乱的,很不配这两张小俊脸。

等晚上回到家,她忙忙这,忙忙那,总觉得哪地方不对劲。是的是的,她猛地想起来了,该领她俩去弄弄头发了。

现在两个孩子的变化,对门郭大姐也看出来了,她很快又把消息散布到了小区的角角落落。大家议论纷纷,说王秀芝真傻呀,好了伤疤就忘了疼,难道不记得当年张连营对你做的事了吗?又说张连营带着两个孩子,负担这么重,还和他藕断丝连,最后你能落下什么好呀?

王秀芝却不这么认为,她想着,既然知道他住院了,不去看看他,有点说不过去,内心里也不是滋味。她把两个孩子放到超市,交给员工小陈,随后开车去了医院。

张连营呢,更是想不到王秀芝会来看他,激动得嘴唇哆嗦、老泪纵横,捂着脸呜呜地哭了。陪护的同事小郑在一边偷偷地笑。

王秀芝安慰了他几句,仿佛这次的举动是为了检验自己的良心似的。是的,自己还有什么可说的?也只能说这些了,关键替他照顾孩子已经是最大的恩情,他应该明白。

在回来的路上,王秀芝想起了一事,她觉得张连营一时半会没法出院,得给两个孩子置办一个上下铺的床才行——这几天,三个人都是挤一张床睡的,实在是不舒服。弄完这些,赶回来,已是午饭的时间,王秀芝又领着两个孩子去了快餐厅吃饭。吃完她直接领着她俩回的家。

到了次日的上午十点多,家具店的人才打來电话,说床送到了。

王秀芝赶紧从超市回来,指挥着他们把床放到另一间屋里。现在呢,这个房间,包括整个家,开始有了新面貌。然而,这种新面貌却给了她一种奇怪的喜悦和新鲜感——多少年了,自己的家里都是一尘不染、安安静静的。现在不是这样了,可能会有些嘈杂,有些杂乱。不过呢,又因为两个孩子的到来充满了生机,就像将要面对一种新生活似的。

6

不知不觉,时间到了七月的中旬,张连营的脚好得差不多了。不过,他再也不能使大力了。单位领导考虑了方方面面,决定把他调到地面,去仓库当保管员。而此时的王秀芝,却在想另外一件事:老大小雪六岁半,老二小雨四岁多,到了该上学、上托儿所的年龄,得给她们报名才行。

而张连营却对这件事表现得很冷淡。原因呢,是他最近陷入了巨大的苦恼中、不甘中、愤怒中。王秀芝也劝他,让他往好了想,想开些。再说,什么事也不如身体重要呀!

“这样的话,我要吃很大的亏,你知道吗?我下一辈子的井了,再熬不到五年就能退休。现在好了,他们却把我调到地面,让我去看仓库!那我退休了要少开多少钱?你说说看,他们这样对我,叫不叫卸磨杀驴?”

“你不是脚受伤、没法干重活了吗?”

“让我下井干辅助,或者送饭也行呀!可他们是怎么做的?一点也不考虑我的感受,直接就让我去了仓库!这帮龟孙子,你说,他们是不是在欺负人?”

王秀芝瞪了他一眼。“张连营,你不要命了吗?光想着下井挣钱,也不考虑考虑两个孩子!”

“我去下井……就是为了她们!”

王秀芝咳嗽一声,接着把脸板起来。“那你说,挣钱重要还是身体重要?还有孩子呢,她俩现在这么小,你要再病倒了孩子怎么办,让她们反过来伺候你吗?”

张连营低下头,他被王秀芝震住了。不过他的心却是沉重的,他不甘心,实在是不甘心这样。从去仓库的第一天起,他就不停地算自己的工资,几乎每天都在算。每个月要少两千多,要是碰上过年过节挣双薪的月份,能少了三千多!

王秀芝看张连营没动静,气得不轻,干脆带着小雪去学校报名。

做完这些,她自己也在想这个问题:这两个孩子,比起她以前帮助过的孩子来说,究竟多了什么东西?可以肯定,她对她俩比对那些孩子上心。难道自己做的这些都跟张连营有关系吗,为了张连营而去做的?也不全是,不不不,肯定不是这样的——对于他,在这十年那份心已经死了,可为什么偏偏对他的孩子就不一样?那么她俩,究竟算我的什么人呢?或者说,就是为了同情她俩、同情张连营,才去这么做的吗?可矿上需要同情、怜悯的孩子多了……就像孙大眼的傻呆儿子,已经十岁了还不识数;西林小区的初中生郭成芳,父亲去年病亡,母亲癌症,是她一个人在撑着家……相比这些,却对张连营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表现出了慷慨大度,是不是太过分了?可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接纳她们,就是为了化解自己内心的痛苦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她也说不清楚。

到了九月初,老大小雪开学了,张连营的心情还是不好。不过王秀芝已经顾不上他了——每天三次接送孩子,还要照顾小的上托儿所和超市的运营。

十月底,王秀芝准备搞个促销活动,庆祝自己的店开业八周年。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又突然接到了矿保卫科打来的电话,说张连营在矿长的办公室吵闹,被他们拘了起来。王秀芝一听,赶紧给矿妇联刘主任打电话,两人到了保卫科,好说歹说才把他保出来。对方说了,这是第二次了,绝不能发生第三次!

在这种情况下,王秀芝是真生气了,她劈头盖脸骂了张连营一顿。妇联刘主任也做他的工作,让他什么事都要想开,别再闹了。况且,矿长对你也不错,不是给你批了间单身宿舍吗?再说,人要往远处看,往高处看,什么事都有秀芝给你撑着,你还愁什么?

可这些张连营却听不进去,就像掉进了旋涡里,心情始终抑郁,对这件事也是耿耿于怀。

王秀芝也不能抛下庆典的事不管,又继续忙起来。

三天后庆典才算结束。她重重地倒在了沙发上,想好好歇一会。小雨却跟了过来,她爬上沙发,俯在王秀芝的身后,做起了捶后背的动作。这让王秀芝心里温暖,觉得这个正给自己捶背的小女孩就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代表着一种本性使然、一种自然的亲近。她不禁舒服地闭上了眼。

过了一会,手机的闹铃响了,惊醒了王秀芝,现在到了接老大小雪的时间。她把小雨交给了员工小陈看着,去了学校。

此时的张连营呢,却在家喝着闷酒,一杯接着一杯,仿佛要把整个世界喝到肚子里去。是的,他最近一直苦闷着,他觉得矿长不理解他、区长不理解他,王秀芝也不理解他,甚至整个矿山的人都不理解他——他想不到自己下了一辈子井、快退休了,却被调到了地面、干仓库——那得吃多大的亏,老了要少领多少退休金!他想不开、想不通,更不甘心。他就这样越想越气,越气越喝,不到两个小时就喝掉了一斤白酒,之后歪在床上昏睡了过去。

到了八点钟,王秀芝看看张连营没来接孩子,要打电话的,想想还是算了。她知道他最近郁闷,在钻牛角尖。随后就带着两个孩子去冲了澡,让她们上床睡觉。

等王秀芝回了自己屋,躺在床上时,脑子里却一直想着下午小雨给她捶背的场景,那是多么温馨、多么动人呀!想不到张连营却有两个这么可爱的孩子,尤其她们经常住在这里,熟悉了她们,她更觉得生活已悄然发生了变化。以前安静、整洁的家,现在不是了,有了浓浓的柴米油盐味。

客厅的电子钟有节奏的嘀嗒声传了过来,变得越来越响,估计现在十一点了,可能张连营也睡了。假如现在……要是他突然闯进来,抱住了我——到时我该怎么办呢,是奋力地推开他呢,把他赶出家门,还是默默地迎合他,接受他粗野的爱抚呢?不不不,刚才的想法让她有些震惊了,她有点生自己的气,也为自己感到了一种心酸的愠怒。

实际,王秀芝没睡几个小时就被闹钟叫醒了。她赶紧起来给两个孩子穿衣服、做饭,之后送她们上学,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忙完这些,八点时她去了超市,这里一切照旧,有十来个老年人排着队正买她的优惠鸡蛋——这是超市几年来的一贯做法,为老年人谋福利。王秀芝和认识的几个人打了声招呼,上二楼,进了自己办公室。

一天中,超市的上午是最忙的:签单、接货、码货、送货……王秀芝不论干什么,只要一有空隙的时间就会想到两个孩子,想到现在的生活——现在确实变喧闹了、有温馨感了……那么这种改变,是自己想要的吗,还是自己出于女人的本能,对她们产生了怜悯和仁爱之心呢?要说起来,这些都是张连营带来的,强塞进来的,自己只是被动地接受。现在呢,这些又给自己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他,张连营,在其中是起了最关键的一个支点,那么现在该原谅他了吗?一天就这么忙忙活活地过。

到了晚上九点,张连营又没来接孩子,王秀芝气坏了。她把电话打过去,通了,可没人接,又打了一遍,还是没人接。

到了第三天的晚上,小雪写完作业,王秀芝直接就带着她俩去了张连营的宿舍。到了门口,她从小雪脖子上取下钥匙,打开门,随即一股浓浓的烟酒臭味就迎面扑了过来,呛得她和两个孩子不禁捂住了鼻子。过了六七秒,透过渐渐散开的烟雾,她看见一个黑色的人影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又像是醉倒了。她喊了两声张连营,没有回应,拍拍他的肩膀,还是没一點反应,最后又摸摸他的额头——吓得王秀芝差点瘫在了地上。她哆嗦着手打了急救电话。

回来的路上,王秀芝尽管把车内的钢琴曲开到了最大声,可仍然止不住她浑身的哆哆嗦嗦。她想不通,也想不到,张连营竟然这么想不开,为了那么点退休金,喝闷酒喝死了。要是要是……前几天好好劝劝他,多关心关心他,这事是不是就能避免了呢?还有,他难道就没想过要和我复婚吗,一点也有没这种想法吗?还是自己对他太严厉,让他失去了那种想复婚的念头了呢?

这时,外面下起了小雨,断断续续的,像在哭泣似的,王秀芝不知不觉流下了两行热泪。接下来怎么办呢?

老大小雪看王秀芝不说话,光扑簌簌地掉眼泪,就问她:“阿姨,我爸爸呢,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王秀芝怔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就点了点头,过了一会才说出话:“小雪,你们的爸爸……要去很远的地方上班了。”

可他还能回来吗?

王秀芝不想给她们说太多,尤其张连营的突然去世,她们似懂非懂的年纪,说多了反倒会吓着她们。那么现在,剩下的,就是两个孩子需要关爱,需要有人来照顾她们。而自己呢,剩下的又是什么呢?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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