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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致远《天净沙·秋思》解读别议

2019-03-05张仲霏张旭

现代语文 2019年12期
关键词:天净沙格律秋思

张仲霏 张旭

摘  要:一般认为,《天净沙·秋思》前三句是一个结构单元,因而小令自然分为前三后二两个层次。又,末句“断肠人在天涯”在“人”字后逗,读为“断肠人、在天涯”。但上述观点都有一定问题。深入解读可以发现,小令主题“秋思”随视角的变化而显,同时结合格律分析,层次之分应是前二后三;小令末句按节奏应在“肠”字后逗,读为“断肠、人在天涯”,其中“人”是诗人自指,“人在天涯”是一件事,“断肠”就是“伤心”,其所以“伤心”,是由于“人在天涯”。

关键词:《天净沙·秋思》;解读;格律;节奏

元代散曲家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是一首传世之作。全篇凡五句二十八字,用语通俗易懂,情思凄婉动人,颇受读者喜爱。许多年来,这首小令,不仅在专门的古典文学研究著作中常常提到,而且也常常被收入中学乃至大学的语文课本,由教师指导学生阅读和欣赏。需要指出的是,我国古时标点符号未兴,经典诗文不标句读,读书明意,全凭个人领会,因此,难免会造成误读或者误解。笔者注意到,时下有些语文读物对《天净沙·秋思》的鉴赏与分析,便存在着这样的情形。

一、从章法看小令的层次

王国维论诗与词的体制,认为寄兴言情,以绝句和小令为最善[1](P50)。言及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这首小令,王先生称赞说:“纯是天籁,仿佛唐人绝句。”又说:“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有元一代词家皆不能办此也。”由此,我们知道,《天净沙·秋思》之所以能够取得如此高超的艺术成就,换言之,能够达到“仿佛唐人绝句”的诗学境界,除了作者非凡的写作才能,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天净沙小令和绝句之间存在着语言形式上相当程度的相似性。

五、七言绝句四句成篇。以传统绝句起、承、转、合的写作章法衡之,其中,首句为“起”,次句为“承”,第三句为“转”,末句为“合”,可知“转”即绝句的第三句这一环节,是全诗层次划分的重要节点,并且毫无疑问,每一首绝句都可以划分为两个小片:前两句为上片,后两句为下片。譬如照此办法,被称为唐人七绝压卷之作的王昌龄的《出塞》,就可以划分为两片,并做如下标点: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与唐人绝句不同的是,天净沙五句成篇。所以,对天净沙进行层次划分,固然同样可以沿着起、承、转、合的写作思路进行分析,但是实行起来,难免会与绝句有所不同。

下面,我们试对《天净沙·秋思》做一个层次分析。不待说,开头“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两句,属于小令的“起”“承”之句。两句共同以描写乡间景色为铺垫,其中“枯藤”“老树”借为乌鸦栖息之所,“小桥”“流水”设为田家居行所依,藤、树与乌鸦,溪、桥与农舍,取用之间,冷暖有情,共同构成了一幅乡间深秋黄昏时分自然与人和谐相处的温馨画面。接下来是“转”。“转”即转折。“起”“承”两句铺垫已足,陡然一转,平静之中,顿生波澜。不难看出,小令的“转”这个环节,反映的是作者在完成对乡间景物的观察之后,视点移向旅途前方这个特定空间时所产生的新的感受。因此,第三句的描写,既有视觉所见,亦有心官所思。需要说明的是,“转”并非尽由第三句独自完成,而是由第三、第四两个句子一起完成的。具体说来,随着第三句“古道西风瘦马”三个描写前途危机的事物接连推出,紧接着第四句“夕阳西下”又以暗夜将临相逼,这时,呈现在作者面前的景色刹那间变成一片凄凉。最后是“合”。“合”即全诗的收束,所以,小令末句“断肠人在天涯”,就成了作者情感和诗意寄托的聚焦之处。仔细品味,这个句子所直接传递给读者的,不是大声呐喊,而是作者于彷徨无奈之中发出的一声“人在天涯”的叹息,而正是这一声叹息,道出了《天净沙·秋思》小令的主题思想。笔者以为,按照这样的思考路线解读《天净沙·秋思》,应该是符合作者创作的原意的。据此,我们将小令标点如次: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不过,我们也注意到,1964年,游国恩、王起、萧涤非等古典文学研究先贤,在为当时高等学校中文系编写的教科书《中国文学史》中,对《天净沙·秋思》所做的标点是这样的: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2](P253)

1996年,章培恒、骆玉明出版新编《中国文学史》,其中对《天净沙·秋思》所做的标点沿袭了游国恩等先生《中国文学史》旧制。略有不同的是,章、骆两位作者对小令的层次做了一些解释,书中说:小令“前三句是相同的结构,形成一个单元,首句有浑重感,次句有清新感,加上第三句的空间延伸,这要比两句为一个单元的诗能更充分地描绘出完整的画面。”[3](P97)

笔者认为,章、骆两位作者的意见是值得商榷的。首先,所谓结構相同因而形成一个单元的说法,缺乏理论支持①。事实上,在小令的前两句,“枯藤”“老树”

“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六个远近不同的景物组成一个画面,布局合理,语意完足;接下来的第三句,虽然与前面的两句结构相同,但句中的“古道”“西风”“瘦马”三个景物,分明是作者在驻足观察道路两旁的景色之后,转身面对旅途时瞬间观察和联想而得,由此可知,前后两组景物具有不同的时间和空间背景。此外,我们还注意到,小令前三句各自之“境界”并不相同。境界说是王国维先生提出来的,分为两种:一种是“无我之境”,一种是“有我之境”[1](P5):“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是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古道西风瘦马”是也。凡此,小令之第一、二两句和第三句,各自境界既有不同,则相互之间之不能共融于同一个意义单元,其中的道理是不言而喻的。

其次,所谓小令三句一个单元“要比两句为一个单元的诗能更充分地描绘出完整的画面”,此说也不免偏颇。因为就文学创作而言,无论采用何种文体,画面景物的描写是否足够完整,既要看事物本身内容的繁简,也要看文体写作的具体需要,不能一概而论。实际说来,如果硬要把前面的三个句子纳为一个意义单元,结果必然导致小令整篇结构的严重失衡;因为很明显,前面的三个句子既已作为上片即小令的第一层次,则剩下的第四和第五两个句子接着作为小令的第二层次,实在无力承担最后揭示小令主题的责任。道理很简单:仅仅“夕阳西下”这一个小句,不足以成为导致作者“断肠”的全部理由。

我们注意到,许多年来,我国中学语文课本中关于《天净沙·秋思》的解说,大都源于李静梅的一篇鉴赏文章[4](P268)。李文说,小令前三句写“藤、树、鴉、桥、水、家、道、风、马九种事物,一字一词,一字一景”,在此基础上,“枯、老、昏、小、流、人、古、西、瘦等表现各自特征的修饰语,使各个事物都带上了鲜明的个性,又使本来互不相干的事物,在苍凉的深秋暮色笼罩下,构成了一个统一体”。笔者以为,这种说法犯了以偏概全的毛病。因为很明显,譬如“人家”这个很早就在汉语中出现的复合词,其中作为“家”的修饰语的“人”,很难说代表了“家”的怎样的一种“个性”特征;再如“西风”,其中“西”之作为表示方向义的“风”的修饰语,很多时候其实并不表示风的起处,而是因为“西风”多见于深秋,故而常被用作“秋风”的同义词,在表意上较“秋风”平添了一分肃杀、凄凉的情感色彩。至于“小桥”“流水”“古道”“夕阳”等事物名词,其实也都属于语言中近乎约定俗成的固定用法。笔者认为,从汉语词汇发展的角度看,“小”“流”“古”“夕”之对于“桥”“水”“道”“阳”的前置作用,它们的价值,与其说在于用来修饰后者以表现后者的某种特征,不如说在于与后者结合而为复合词。

二、从格律看小令的层次

《天净沙·秋思》是一首讲究格律的作品。因此,着眼于小令的层次划分,除了诗意表达上的语言特点,格律也是一个重要的参考依据。

从字面看,小令其实就是一首单阕的小词。但是,小令既为元曲,自有其不同于与一般所谓今体诗(律诗和绝句)相对待的“词”的格律特点。宋元之际,汉语中入声消失,原来的四声格局被打破了,为了适应这一语音上的变化,元代诗人重新定义仄声,同时放宽了声调对押韵的限制。简而言之,变革有二:

一是仄声之中分别上声和去声。这种分别,主要针对的是诗句末尾两个仄声字连用这种特殊情形。也就是说,遇到诗句末尾恰好是两个仄声字的时候,要求这两个字,或者前一个字用去声,后一个字用上声,或者相反,前一个字用上声,后一个字用去声,总之不要使用同一种仄声声调[5](P200)。譬如《天净沙·秋思》第三句“古道西风瘦马”,其中,“瘦马”二字的“瘦”是去声,“马”是上声,便是这种“仄分上去”用法的一个体现。

二是上声和平声可以通押。上声和平声通押,指的是在诗句押韵的意义上,句末该用上声的地方,也可以代之以平声。据王力研究,在有元一代的语音系统中,上声和平声两个声调的调值和调型都十分相似,并由此认为,这是造成这一变革的直接原因[6](P776)。上声和平声通押的用法,在元曲中十分普遍,譬如马致远的另外两首天净沙小令①,其中第三句的最后两个字,应该用上声的地方,便都用的是平声。

江南几度梅花,愁添两鬓霜华。梦儿里分明见他②,客窗直下,觉来依旧天涯。

西风渭水长安,淡烟疏雨骊山。不见昭阳玉环,夕阳楼上,无言独倚阑干。

可以认为,元代诗人根据时音提出的“仄分上去”和“上平通押”的主张,推动了元曲创作的发展。事实上,正是在这样一个理论基础之上,天净沙出现了两种平行的曲式:一种是所谓正例,五句之中四平韵、一仄韵,具体说,第一、二、三、五句为平韵,第四句为仄韵。譬如:

庭前落尽梧桐,水边开彻芙蓉。解与诗人意同,辞柯霜叶,飞来就我题红。(朱庭玉《天净沙·秋》)

昨朝深雪前村,今宵淡月黄昏。春到南枝几分?水香冰晕,唤回逋老诗魂。(徐再思《天净沙·探梅》)

在这两首天净沙中,“意同”,前去后平;“几分”,前上后平。

一种是所谓变格,五句之中三平韵、两仄韵,具体说,第一、二、五句为平韵,第三、四句为仄韵。譬如:

根窠生长灵芽,旗枪搠立烟花。不许冯魁串瓦,休抬高价,小舟来贩茶茶。(周德清《天净沙·嘲歌者茶茶》)

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白朴《天净沙·秋》)

不难看出,正例和变格之间的差别,尽在小令第三句的末字声调的不同。在这方面,正例第三句末字用的是平声,以此表现了“上平通押”的特点:“意同”二字是前去后平,“几分”二字是前上后平;变格第三句末字用的是仄声,以此表现了“仄分上去”的特点:“串瓦”二字是前去后上,“影下”二字是前上后去。

不过,在元代诗人的笔下,偶尔也有突破规则的例子。这种情形说明了一个事实:天净沙小令正例和变格之分,具体说,第三句末字声调的平仄变化,代表的是元代诗人用字用韵的一般趋势,本身具有一定程度的不稳定性。在此基础上,诗人根据写作的需要而有所变化,应该说,也在情理之中。譬如下面这两首天净沙:

青苔古木萧萧,苍云秋水迢迢。红叶山斋小小,有谁曾到?探梅人过溪桥。(张可久《天净沙·鲁卿庵中》)

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乔吉《天净沙·即事》)

在这两首天净沙中,“小小”二字属于两个上声连用,照理,第二个“小”字应该换用一个去声或者平声声调的字;“韵韵”二字属于两个去声连用,照理,第二个“韵”字应该换用一个上声或平声声调的字。

此外,还有极为少数的例子,天净沙第三句倒数第二字用的是一个平声字,则从根本上动摇了天净沙的格律:

檀郎何处忘归?玉楼小样别离。十二阑干偏倚,犬儿空吠,看看月上荼蘼。(张可久《天净沙·闺怨》)

根据格律的规定,这首作品中“偏”字这个位置,只允许用一个仄声声调的字,而“偏”是一个平声字。

当然,就天净沙这个曲牌而言,元代诗人在用字用韵上,总体上是比较严格地遵守格律的。至于有少数作品突破格律限制的情形,或许可以认为:天净沙第三句末尾两个字,正例用去、上和变格用去、平这两种用法,所代表的是这支曲子的两种主要形式;此外,还有一些其他变通形式存在甚至流行,应该说情属正常,或者说,是允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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