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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的堂吉诃德:吴宓的文言执拗及白话书写*①

2019-02-22王本朝

关键词:三联书店吴宓白话文

王本朝

(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400715 )

汉语之于现代中国,经历了意义表达的雅俗更替和书写的繁简转化。它不仅仅是交流的工具,也是文化的意义符号,并紧紧联系着社会现实。语言书写更有个人的生命体验和想象,不同个体则会有不同的感受和思考。在吴宓看来,从文言到白话则是文化价值的流转与坚守。他一生信奉人文主义,坚守传统道德,反对白话文取代文言文,反对汉字简化,但身处一个文言及传统文化日益式微的时代,文言文及其书写虽有其历史合理性,却因其与社会现实的疏离而趋于精致和典雅。文言与白话都是汉语的表达方式,在语言的叙事、抒情和说理上各具特色,各有所长。事实上,白话的世俗化与大众化不应是它自我崇拜的誓言,文言的雅致与精炼也不该成为放不下身段的资本。因为现代社会的发展变迁,传统士农工商结构的解体,社会的语言方式自然会出现变化,由此而满足社会的思想交流和情感表达的需求。白话文之取代文言文,并不完全是胡适、陈独秀和鲁迅等五四一代思想者人为设计的产物,而拥有社会情势的推动和助力,自然也不是林纾和吴宓等固守者所能阻挠的。因此,吴宓的坚守和愤激固然值得尊敬,但也不无喜剧性和荒诞意味。

一、意在言外:传统文化的坚守

吴宓并不完全排斥白话文,只是希望文言能与白话相伴而行,不要人为地区分语言的死活和古今,并且认为白话要以文言为基础,“即使自己专写白话,亦必兼通文言。即使认为文言已死,亦必学读文言书籍,方是中国人,方感觉中国之可爱,方知如何爱中国之法”(1)吴宓:《劝世人多读正经书》,《国风》1936年第6期。。在吴宓看来,文言是白话的支撑,更为重要的是,没有文言,传统文化也就没有了载体,其传承也就会有困难。这也是吴宓反对白话文的重要理由。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吴宓就旗帜鲜明地反对白话文,认为:“至若文字之体制,乃由多年之习惯,全国人之行用,逐渐积累发达而成。文字之变迁,率由自然。其事极缓而众不察,从未有忽由二三人定出新制,强全国之人以必从。”他认为,行用已久的文字,“一废之后,则错淆涣散,分崩离析,永无统一之一日”,“文字破灭,则全国之人,不能喻意”,也会带来人们交流的困难。“文章之格调可变,且易变;然文字之体制不可变,亦不能强变也。”(2)吴宓:《论新文化运动》,徐葆耕编选:《会通派如是说——吴宓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11-12页。语言体制乃为多年之习惯,普遍之行用,长期积累而成。就语法规则而言,这是有道理的说法,但即使有语言习惯,也不等于不能变化,变化了自然也会形成新的语言体制,人们在运用中也会逐渐熟悉起来。吴宓反对白话文,自然也就批评起新文学,认为“察其外形则莫不用诘屈聱牙、散漫冗沓之白话文,新造而国人之大多数皆不能识之奇字,英文之标点符号。更察其内质,则无非提倡男女社交公开,婚姻自决,自由恋爱,纵欲寻乐,活动交际,社会服务诸大义。再不然,则马克思学说,过激派主张,及劳动神圣等标帜。其所攻击者,则彼万恶之礼教,万恶之圣贤,万恶之家庭,万恶之婚姻,万恶之资本,万恶之种种学术典章制度,而鲜有逾越此范围也。其中非无一二佳制,然皆瑜不掩瑕”(3)吴宓:《论今日文学创造之正法》, 孙尚扬、郭兰芳编:《国故新知论:学衡派文化论著辑要》,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5年,第261页。。新文学从形式到内容都让吴宓不满意,其语言也“诘屈聱牙、散漫冗沓”,没有文言文的紧凑和凝练。在留美期间,吴宓读到《新潮》杂志,就感到新文学和白话文是“无知狂徒,妖言煽惑,耸动听闻,淆乱人心,贻害邦家,日滋月盛,殊可惊扰。又其妄言‘白话文学’,少年学子,纷纷向风。于是文学益将堕落,黑白颠倒,良莠不别。弃珠玉而美粪土,流潮所趋,莫或能挽”(4)吴宓:《吴宓日记》(第2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90-91页。。

应该说,现代中国在语言应用的广泛性上还是以文言为主导。公文、书信、日记、序跋等应用文,以及大中小学课文和学术著述都取文言文,它主要还是一个“文言文时代”(5)邓云乡:《白话大师的文言文》,《云乡话书》,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373-374页。,吴宓的文言文主张及实践并没有遭遇到多大的排挤和压力,而拥有自己的生活与话语空间。1949年后,吴宓依然坚守文言,反对汉字改革,反对推行简体字和汉字拼音化,但他所面临的社会语境却有了大变化。语言变革不仅仅是语言问题,而有国家意识形态的价值诉求,因而他的文言文立场就被赋予了思想错误的政治立场。尽管他曾表示“今若以宓不赞成文字改革,将宓枪毙,宓欣愿受刑就死”(6)吴宓:《吴宓日记续编》(第5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516页。,这只能算是他个人的赌气行为,如同走夜路吹口哨,自己给自己壮胆而已,属于人生的底线思维。1954年3月,他在新华书店第一次见到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关于简化汉字报告时,就感到“索然气尽,惟祈宓速死,勿及见此事”(7)吴宓:《吴宓日记续编》(第2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26页。。他感到简体字方案,“怪字益多,使宓愤苦”(8)吴宓:《吴宓日记续编》(第2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158页。。他自己虽订阅了《人民日报》,但却非常反感简体字。(9)吴宓:《吴宓日记续编》(第10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210页。他宣称:“近世文字改革,已至极端。其始则由胡适等之白话运动,故凡主张白话,而以白话破灭中国文字之人,宓皆深恨之,而欲尽杀之。”(10)吴宓:《吴宓日记续编》(第2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530-531页。每当与同事谈起文字改革,就“言颇激昂”(11)吴宓:《吴宓日记续编》(第2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565页。,期盼赶快死掉,以“免见中国德教学术文化尤其汉字之破灭无余也”(12)吴宓:《吴宓日记续编》(第3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137页。。

吴宓之所以有这样的极端化态度,也出自于他将文字与文化相等同的看法。他认为语言是一种文化符号,汉字简化会导致汉字的灭亡,直致中国文化的消亡,“文字改革,废文言,行简字,割断中国文化之历史根苗,于是学术教育徒成虚说,文艺创作亦不能出自人心而发扬民志”(13)吴宓:《吴宓日记续编》(第4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129页。。这样,汉字改革了也就如同革了他的命,使他痛苦而激愤。在吴宓看来,中西文字有别,汉字形意独特,意味深长,“中文重形西文重声。中文入于目而止于心,西文出于口而纳于耳。中文近图画,西文近音乐。古希腊先有演说(雄辩),后乃成为修辞(文章)学。中国则诏令奏疏檄文露布,一切皆笔写之文章,更以文字本质之不同,养成中西人数千年不同之习性。故在中国,凡百学术思想更不能脱离文字书籍。而中国人运用文字表达自己之能力,实远在其用言辞之上。昔人谓‘中国以文字立国’,诚非虚语。而文言废,汉字灭,今之中国乃真亡矣”(14)吴宓:《吴宓日记续编》(第2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287页。。汉字重形,如图画,西方重音,似音乐,各有特点。中国以文字立国,汉字的绵延也就代表了中国文化的源远流长,汉字改革的简化也就会导致五千年华夏文明的断绝,会让以后的中国人不再认识汉字,不能诵读文言,也就理解不了传统文化。所以,吴宓批评简体字,也就是为了维护传统文化,汉字和道德成为他坚守传统文化最后的堡垒。实际上,汉字有文化性,但并不等同于传统文化本身。传统文化的内涵及特征既在文言之中,也在文言之外。

1949年以后,吴宓依然坚持文言教学、阅读及写作,并“以素不习白话文”(15)吴宓:《吴宓日记续编》(第1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39页。相标榜。1951年5月1日,与同事谈到国家的“文字改良,欲改‘法国’为‘乏国’”,吴宓有了莫名究里的“愤怒”(16)吴宓:《吴宓日记续编》(第1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127页。。在解放之初,方敬希望他能积极参与思想“改造”,而他却以“沉默”待之,不发表文章,且“各种报告、记录、自白书柬亦一律用文言,未尝作白话”(17)吴宓:《吴宓日记续编》(第1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189页。。采用文言、而拒用白话就成了吴宓与社会现实不合作的态度和方法。1952年4月17日,学校要求吴宓撰写文章积极响应国家号召,以抵抗美帝之细菌战。他不得不撰文一篇,“长三百余字,仍用文言”(18)吴宓:《吴宓日记续编》(第1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330页。,但其题目《以每一个人之清洁卫生对抗细菌战术》,却有白话味道。1952年6月13日,工作组命令吴宓采用白话撰写“自我检讨”,“缴呈学习会”,吴宓深感“世变至于此极也”(19)吴宓:《吴宓日记续编》(第1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366-367页。。的确,社会时势发生了变化,胳膊拗不过大腿,汉字改革成了必然趋势。吴宓虽认为“中国文字之优卓,胜过西文之处”,但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宣布试行简化字,并以拉丁化为最后之目标,于是他感到“今后更无挽救之机会,曷胜痛心”(20)吴宓:《吴宓日记续编》(第2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137页。。1955年4月11日,他从《重庆日报》上读到文字改革方案,将汉字改为拼音文字,预先公布800个简体字,甚感“大愤苦”,而为汉字作辩护:“汉字乃象形,其与拼音,至少各有短长。如鸟飞兽走,又如图画之与音乐,目耳以达于心。此为至公平之论。至于汉字与文言之佳妙处,西儒如高本汉等已畅言之。中国人以数千年之历史习俗,吾侪以数十年之心濡目睹手写,尤能深窥其价值与便利处。”(21)吴宓:《吴宓日记续编》(第2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146-147页。相比汉字简化方案,他又为胡适和赵元任们作辩护:“吾侪今方受命批判胡适、攻诋胡适,宁思今政府所主持公布之方案,厉行之办法,乃为胡适所未曾为、所不敢为、所不忍为者耶!亦为赵元任、黎锦熙所未能企及者耶!”(22)吴宓:《吴宓日记续编》(第2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147页。他依然将汉字与中国文化联系在一起,汉字简化或拼音化也就废除了传统文化。显然,吴宓对汉字及传统文化拥有深厚感情,不免有些情绪化,甚至有些杞人忧天。1955年11月6日,他在日记里说,自己“所最恨者,白话已盛行久,今又有汉字之改革,简体俗字之大量采用,将见所谓中国人者,皆不识正体楷书之汉字,皆不能读通浅近之文言,如宓此日记之文,况四书五经,韩文杜诗乎?如此,则五千年华夏之文明统绪全绝”(23)吴宓:《吴宓日记续编》(第2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308页。。学校要求教师教学须使用已颁布的简体字,须用北京话讲课,他发出“呜呼,宓惟祈速死”(24)吴宓:《吴宓日记续编》(第2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327页。的感叹。12月5日,吴宓又与同事谈及文字改革,其结论依然是“汉字汉语,终当废灭”,“呜呼,五千年中国文化,仓颉等先民所造之字,《尔雅》《说文》以下之书,至我身而亡,宁不痛哉”。他看到市面上的牌匾和书报上的简体字,都“感觉头痛”,“如吞食沙粒之磨损齿牙”般的“难受”(25)吴宓:《吴宓日记续编》(第2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328页。。1956年2月19日,他还作诗:“汉字形声美,儒风道德长。笃行能化世,深造自通方。”(26)吴宓:《吴宓日记续编》(第2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375页。汉字的确有形声之美,更有道德之风,至于是否可实现“笃行能化世,深造自通方”的效果,那就是另当别论的事了。3月10日的日记,记有“今文字改革行,宓极愤恨,几欲造反或自杀”(27)吴宓:《吴宓日记续编》(第2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397页。,但最终结果并没有出现。6月7日,吴宓再与同事谈及旧事,自然也表达了“汉字文言破灭之痛愤”,同事劝他“不可有所主张,以免祸全身”(28)吴宓:《吴宓日记续编》(第2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443页。。但他对文言有执拗心结,同事也是劝不住的。7月18日,他读罗马史,“痛惜中国文字与道德文化之全亡于今日也”(29)吴宓:《吴宓日记续编》(第2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469页。。以罗马文化的衰亡自比,其想法也就有些冒险了。

在如何评价和采用简体字的问题上,吴宓一直是“痛心疾首”。1956年10月7日,他与朋友为汉语翻译发生不快,表示“凡主张白话,而以白话破灭中国文字之人,宓皆深恨之,而欲尽杀之”(30)吴宓:《吴宓日记续编》(第2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530-531页。。“欲尽杀之”,在愤慨背后很有些复仇意气。吴宓的思想和行为偏于情绪化,特别是为人处事,多为古典头脑与现代心理的混合。在1955—1960年间,吴宓一见到熟人和同事,就“述文字改革所给我之悲痛”(31)吴宓:《吴宓日记续编》(第2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572页。,为中国文化之“不能传”而“呜呼痛哉”(32)吴宓:《吴宓日记续编》(第2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548页。。1957年1月16日,又与朋友讨论文字改革,“深信中国文字之崇高价值”(33)吴宓:《吴宓日记续编》(第3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10页。。1月31日,还在朋友面前申述“中国文字之本质,斥简字之谬”(34)吴宓:《吴宓日记续编》(第3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20页。。2月26日,为学生修改习作,亲自以文言日记作示范。1958年5月21日,参加全系交心会,批判资产阶级个人主义,吴宓内心里的真实想法是“坚决反对简字,宁甘以此即刻投嘉陵江而死,惟恐疑宓为政治犯畏罪自杀耳”(35)吴宓:《吴宓日记续编》(第3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296页。。6月29日,参加教学活动,吴宓又担忧起“白话行,简字行,数十年后全中国之人,岂特《史记》《书经》,并今日(1958)留存之文言文及繁体字书籍文件,皆不能读矣”(36)吴宓:《吴宓日记续编》(第3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361页。。于是,他主张教学如《历史要籍》不宜以文言白话对立,应采翻译法只教若干篇章,教学生学通文言,随处可以运用,达到能通一切史书之目的。(37)吴宓:《吴宓日记续编》(第3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408页。他讲授文言文,“自负有一套特异而有效之教授法”,“以文言与白话结合,以文言纳入一般学生之日常现实生活中”,“收效更速,而事半功倍”(38)吴宓:《吴宓日记续编》(第5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80页。。7月31日,在教研组讨论会上,有人质问他为何不入党。吴宓内心里“入党的条件”,是“罢免吴玉章,解散文字改革委员会,通令全国恢复繁体字”(39)吴宓:《吴宓日记续编》(第3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434页。,但他没敢说出来。1959年3月2日,吴宓收到西南联大学生关懿娴的来信,批评他“只凭个人好恶之私,斤斤计较汉字简化、文字改革等问题,且即文字改革,亦为普及全民教育之良法美意,宓何可反对,殊为不恕”。接到此函,他有“大痛苦”,并悲伤“最后惟一赞同宓中国文化之主张,并实行写用文言、繁体字之友生”。他原希望死后将自己的“诗文稿、日记”托付于学生,此时却感到“既弃我而去,知音难遇,付托无人。宓虽不恋生,死时仍无所安排布置,此恨如何”(40)吴宓:《吴宓日记续编》(第4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48-49页。。1960年8月22日,他在给另一位学生李赋宁的信里说,觉得天命将近,但“惟一系心之事,即极知中国文字之美,文化之深厚,尤其儒家孔孟之教,乃救国救世之最良之药。惜乎,今人不知重视,不知利用,为至极可痛可惜者也”(41)吴宓:《致李赋宁》,《吴宓书信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第379页。。该年12月,吴宓上《文言文导读》课,讲文言句式,举例“每餐三两粮犹不足,而况二两乎”,因违反国家政策而被停课,失去了做教师的资格。文言的“之乎者也”让吴宓掉进国家意识形态的泥淖里,也让他真正体验到了语言的意识形态属性。语言并不仅仅是单纯的语言问题,而与谁的语言和谁在使用有关联。1962年10月11日,有学生请教旧体诗,认为他的诗“少壮阔奔放之气势,又不关心世界国家民族之大事、大问题,而只作个人写真”,吴宓自述其才力及志节,表明“生宓之世”,所“笃信力行”之“保守主义”,包括反对文字改革,是“需要绝大之勇气与绝大之牺牲者,固非庸凡势利之人所能为、所敢为者也”(42)吴宓:《吴宓日记续编》(第5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444-445页。。这就说出了他的主张及行为的价值,也将其理想化和英雄化了。应该说,吴宓是非常清醒的,他的主张和行为既有堂吉诃德的喜剧性,也不无西西弗斯推石上山的荒诞意味。

二、横岭侧峰:吴宓的文言书写

吴宓喜爱文言文,维护文言文,那么,他的文言文书写情形如何呢?是得心应手,还是局促逼仄?在理论上,吴宓认为:“作文之法,宜借径于古文,无论己所作之文为何类何题何事何意,均须熟读古文而摹仿之。盖凡文以简洁、明显、精妙为尚,而古文者固吾国文章之最简洁、最明显、最精妙者”,“惟精于古文者,始能作佳美之时文与清通之白话”。(43)吴宓:《论今日文学创造之正法》, 孙尚扬、郭兰芳编:《国故新知论:学衡派文化论著辑要》,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5年,第269-270页。古文是白话之母,先说说他的文言论说文。其实,吴宓行文并不长于说理,他在说理时偶有自我重复,缺乏逻辑层次,时不时还借用其他符号、公式和图表,如同作数学题。到目前为止,他出版的惟一专著《文学与人生》里面就有各种图表公式,其他文章也不乏图表,给人以不连贯、不顺畅印象,近似科技文章或草稿笔记。他多采用文言行文,但并不十分顺畅,跳跃性大,甚至有以偏概全、辞不达意的现象。《论新文化运动》是他在五四时期发表的代表作,先刊于《留美学生季报》(1920年第8卷第1号),后转载于《学衡》(1922年第4期)。其说理情形如何,可以第一段为例来作分析。文章开篇这样写道:

近年国内有所谓新文化运动者焉,其持论,则务为诡激,专图破坏。然粗浅谬误,与古今东西圣贤之所教导,通人哲士之所述作,历史之实迹,典章制度之精神,以及凡人之良知与常识,悉悖逆抵触而不相合。其取材,则惟选西洋晚近一家之思想一派之文章。在西洋已视为糟粕,为毒鸩者,举以代表西洋文化之全体。其行文,则妄事更张,自立体裁,非马非牛,不中不西,使读者不能领悟。其初为此主张者,本系极少数人,惟以政客之手段,到处鼓吹宣布;又握教育之权柄,值今日中国诸凡变动之秋,群情激扰,少年学子热心西学而苦不得研究之地、传授之人,遂误以此一派之宗师,为惟一之泰山北斗,不暇审辨,无从抉择,尽成盲从,实大可哀矣。惟若吾国上下果能认真研究西洋学问,则西学大成之日,此一派人之谬误偏浅,不攻而自破,不析而自明。但所虑者,今中国适当存亡绝续之交,忧患危疑之际,苟一国之人,皆醉心于大同之幻梦,不更为保国保种之计,沉溺于淫污之小说,弃德慧智术于不顾,又国粹丧失,则异世之后,不能还复。文字破灭,则全国之人不能喻意。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凡百改革建设,皆不能收效。譬犹久病之人,专信庸医,日服砒霜,不知世中更有菽粟,更有参饵。父母兄弟,苟爱此人,焉能坐视不救?呜呼!此其关系甚大,非仅一人之私好学理之空谈。故吾今欲指驳新文化运动之缺失谬误,以求改良补救之方。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44)吴宓:《论新文化运动》,徐葆耕编选:《会通派如是说——吴宓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3-4页。

这段话的逻辑思路是这样的:先对新文化运动作一个总判断,说它“务为诡激,专图破坏”,“粗浅谬误”,既不符名家先贤之论,也不合历史典章精神,还与普通人的常识相“悖逆”,相“抵触”。接着,再指出新文化运动之失误,在于选择了西洋某一家之糟粕思想学说作为西方文化的全体,还以政客手段方法,到处鼓吹传布,让国内青少年受之影响而盲从,失去辨别和选择力。最后表达他个人的顾虑和担心,今之中国处于存亡绝续之交,忧患危疑之际,假若一个国家和人民都醉心于大同幻梦,沉溺于淫污小说,不顾德慧智术,导致国粹丧失,一遇社会变迁,再也不能还原恢复,特别是语言文字,一旦破灭,人们不能明其喻意,“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吴宓以庸医和砒霜指代新文化运动介绍的西方学说,人们服用之后不知还有菽粟和人参。事实上,吴宓持有后果推断论,他所说的各种后果并不与新文化运动构成直接关系,与醉心幻梦、沉溺小说、弃绝德慧智术实不相干。至于国粹丧失,文字破灭,虽有吴宓的担心,但并非是由新文化运动所带来的结果。吴宓的思维是跳跃的,发散性的,有些言不由衷,他没有集中目标,以剥笋之法,直捣黄龙,或逐一批驳,层层推进,其说理之效也就难以达到。就其语言表达而言,吴宓的文章多为模式化表达,如“传授之人,遂误以此一派之宗师,为惟一之泰山北斗”,这样的比喻在古文里也是随处可见的句式。又如“其行文,则妄事更张,自立体裁,非马非牛,不中不西,使读者不能领悟”,也是习惯性语句,空洞而模糊。再如“其持论,则务为诡激,专图破坏。然粗浅谬误,与古今东西圣贤之所教导,通人哲士之所述作,历史之实迹,典章制度之精神,以及凡人之良知与常识,悉悖逆抵触而不相合”,说的都是宏观判断,没有落到实处。问题和例证如不具体,所说道理自然也就不明晰。就是他所采用的一些词汇,如“一派之宗师”“泰山北斗”“非马非牛”“不中不西”也缺乏特定对象和意图限制,自然也就少了些新意。说理文,重在概念精确、思维连贯、事实具体、表达明晰,最为忌讳的是材料缺乏、道理空洞、思维混乱。吴宓以文言说理,就有些局促、简单和重复,缺乏严谨的逻辑性、透彻的分析力以及从容自如的文字表达。他的文章表面上洋洋洒洒,骨子里却前后重复;语言表达多判断少分析,多比譬少事实。语句与语句、段落与段落之间,横看成岭侧成峰,单独看还是连贯的,通篇读起来却有些颠倒或重复。

再看吴宓的文言叙事。文言记事和白描是吴宓最为精彩的文字,简洁而干净,生动而有趣。如1919年9月19日的日记:“林君玉堂偕其夫人,自中国来,亦专习文学。昨晚抵此。其夫人略患微恙,故是日仅见林君。林君人极聪敏,惟沉溺于白话文学一流,未能为同志也。”(45)吴宓:《吴宓日记》(第2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73页。短短的一段文字,就将林语堂及夫人之行踪、现状及志业介绍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干净利落。再看一段吴宓日记所记录的访友归途经历。1955年8月14日,吴宓渡嘉陵江访友,午餐后乘船返回。“水涨,又轮舟过,致宓所乘渡舟为江流冲下,将近白庙子矣。舟达南岸峡边而止。诸客上崖边小路分途各去。宓从一妇人、一男挑夫(空担,售物者),沿岸边小路右行(即上溯江)以赴北碚。崖石纵横,路忽上忽下,中间一段路窄而峡壁石坡甚滑而峻削,虽有足迹,宓竟惧怯不敢走过(恐失足坠入江中),乃呼挑夫救援。挑夫走回,宓置笠于其筐中,挑夫以右手握宓左手而平举之,宓右手拄杖前行,挑夫紧随,得过险处,宓欲酬挑夫,不受,径去。”(46)吴宓:《吴宓日记续编》(第2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232页。吴宓用语之简,非同一般。在语言修辞上,完全不输桐城派方苞、姚鼐的游记,它们也最能体现吴宓的文言特点,用词简洁、精确而贴切,特别是其动词和形容词,语句也很简短,“不受,径去”就是例证。

吴宓曾在一次教研活动中讨论姚鼐的《登泰山记》。他认为学习作文之写景状物、叙事、抒情和说理,惟有写景状物“最难”,并以自己所作诗文为例,多用“翻译法”,“旨在真确明显地、要言不繁地描写出现有之题材,而不为格律、宗派、风气、辞藻所转移”(47)吴宓:《吴宓日记续编》(第5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104页。。“真确”和“要言不繁”恰恰是文言文的特点,“吴宓日记”就体现了这样的语言特点,特别是他对天气变化和自然风景的描绘足见出其文言功力。如1952年1月29日日记:“夜中雨,落屋瓦有声。”(48)吴宓:《吴宓日记续编》(第1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289页。3月9日日记:“坐南开小池畔,看‘桃花照水’。湖面平碧,春云漾霞,一带青山,几丛松树,鸟啼枝上,儿戏水滨,静美之境,殊可乐也。”(49)吴宓:《吴宓日记续编》(第1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305页。3月18日日记:“晚,大风,甚寒。夜中风大,树摇,枝戳窗破多处”(50)吴宓:《吴宓日记续编》(第1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310页。。4月10日日记:“大风几于倾屋拔木,月光黯隐,继以雷电,暴雨随至,击屋瓦,倾檐溜,震响闪烁。逾夜半,风渐小而雨益盛。觉甚寒”(51)吴宓:《吴宓日记续编》(第1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328页。。12月4日日记:“晨戴月衔雾至雪宅,欲送昨柬歀,远望雪宅无灯,疑未起,或已迁去,乃返。”(52)吴宓:《吴宓日记续编》(第1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468页。1953年4月28日日记:“晚,更大风,雷电,暴雨,电灯齐灭,逾时乃止。终夜小雨,顿觉凉爽。”(53)吴宓:《吴宓日记续编》(第1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524页。1961年7月4日日记:“晨5∶00起,出立院外,阴,已而有零星小雨,渐密,湿阶础,甚凉。及宓回舍盥沐,至晨6∶00雨乃全止,晨7∶00又盛晴矣。月余不雨,众皆焦盼,得此小雨亦良佳”(54)吴宓:《吴宓日记续编》(第5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109页。。1961年8月25日,吴宓由长江一路直下,乘船过武汉,到广州看望陈寅恪,过三峡后,“所行江面极宽,望之如湖,四围陆地,草青一线,岸几与江面平,远处隐隐偶见小山而已,仍佩杜诗出峡后描写之真确”(55)吴宓:《吴宓日记续编》(第5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148页。。1964年7月5晚上,“觉闷热,蚊大侵扰,乃起,去帐,开窗,以扇驱蚊,而蚊益盛,最后只得关窗撤帐而寝”(56)吴宓:《吴宓日记续编》(第6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264-265页。。无论是对天气的记录,还是对自然的白描,简单的几笔就能达到外形尽显、感受逼真的效果。

实际上,白话文在取得正宗地位之后,文言文并没有完全消失,而是依然广泛地应用于社会生活之中,特别是在一些书信、日记、碑记、铭文、方志、典籍整理等场合及文体都盛行文言文。胡适的《先母行述》就以文言撰写,其原因是“在乡间用活字排印”(57)胡适:《〈先母行述〉附记》,《胡适文集》(第2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482页。,此类文体在乡间都是采用文言文,是约定俗成而已。文言文有其特定的语境和场合,也有其特定的文章义法。随着社会的快速发展,文言文的社会环境也就会逐渐变得逼仄起来,其文化意蕴和文章义法也会被消融于白话的表达之中。在文言与白话之间穿插自如,体用无间,无论是如梁启超“新民体”那样实现文白杂糅,通俗而古雅,还是像鲁迅那样借用文言词汇,转接白话句法,灵活而巧妙地使用关联词,形成简捷又繁复,生动而干净的话语方式,他们在文白之间实现了有效的转换、融合与创造。辜鸿铭曾描述了汉语表达的一个理想状态:“语言要高雅,表达要自由,用字要简练,意义要完满。”(58)辜鸿铭:《反对中国文学革命》,《辜鸿铭文集》(下),黄兴涛等译,海口:海南出版社,2000年,第167-168页。“高雅”“自由”“简练”和“完满”都是非常高远而美好的语言效果,涉及语言的词汇、语法和修辞,语言的形式和意义,要达到这样的目标要求的确是非常困难的事了。吴宓日记坚持文言写作,既延续了文言的简约、精确传统,也彰显了传统文化的价值诉求。相对而言,个人日记毕竟还是比较私人化的文体,它主要不是为了公开而进行的创作。如果作为更广泛而自由的表达文体,文言方式就显出它的弱点来了,特别是在说理的透彻明晰以及接受的大众性上,文言方式就有其不充分、不自由,有限制的地方。

三、情势所迫:吴宓的白话写作

因历史经验和现实原因,吴宓也给白话文留了位置。他认为:“小说戏剧等有当白话者,即用简炼修洁之白话,此外文体之精粗浅深,宜酌照所适,随时变化,而皆须用文言。”(59)吴宓:《论今日文学创造之正法》,孙尚扬、郭兰芳编:《国故新知论:学衡派文化论著辑要》, 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5年,第265页。虽然,他多次批评白话文倡导者和新文学作者胡适、傅斯年、沈从文、闻一多和朱自清等人,认为新文学家皆“冷酷无情、重利自私”(60)吴宓:《吴宓日记》(第10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 年,第91页。,但他个人却比较赞赏新文学作品《玉君》和《子夜》。1925年,他评价杨振声的小说《玉君》说:“白话文用之小说,当属正常,然亦须用简炼修整之白话文”,应“为中国之白话文”,而非“欧化式白话文”。中国之白话文标准就是《石头记》,在吴宓看来,“玉君一书之词句文体,亦深得熟读石头记之益,而有圆融流畅之致”(61)吴宓:《评杨振声〈玉君〉》,《学衡》1925年第39期。。他对茅盾小说《子夜》的白话语言和艺术结构也极为赞许,认为:“尤可爱者,茅盾君之文字系一种可读可听近于口语之文字。近顷作者所著之书名为语体,实则既非吾华之语亦非外国语,惟有不通之翻译文字差可与之相近。此为艺事难于精美之一大根本问题……吾人始终主张近于口语而有组织有锤炼之文字为新中国文艺之工具。国语之进步于兹亦有赖焉。茅盾君此书文体已视《三部曲》为更近于口语,而其锤炼之处亦更显著。殆所谓渐进自然者,吾人尤钦茅盾君于文字修养之努力也。”(62)吴宓:《茅盾著长篇小说〈子夜〉》,《大公报·文学副刊》1933年第275期。吴宓反对白话文,主要是反对白话取代文言,在五四新文化时期是这样,1949年后依然如此,可以说是至死不渝,乃至有着舍我其谁的臆想。有学生回忆, 1942年的吴宓曾在一次讲座上讨论“中国近代小说发展史”,谈及文言和白话,就认为:“有人说文言文即将废除了,我说不然,只要我吴宓在,文言文就废除不了。”(63)刘泽秀:《追念吴宓教授》,黄世坦编:《回忆吴宓先生》,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95页。这看起来虽有泰山压顶不弯腰的勇气,但也有堂吉诃德的意味。事实上,吴宓挽救不了文言文,白话文之所以能够取代文言文,也并非仅仅是胡适、陈独秀等新文化运动倡导者的理念设计和文学实践,而是有着强大的社会诉求和不可逆转的社会情势。

吴宓主要采用文言文写作,但他并不是不能写作白话文。受社会情势的驱使,他与白话文时有纠葛,也试了身手。他在主编《大公报》“文学副刊”时,就采用白话文为《大公报》“国闻周报”作校改。他一直构思创作的长篇小说《新旧因缘》,“文体拟用中国式之白话,采取西文之情味神理,而不直效其句法,亦不强纳其词字,总之,力求圆融通适,而避烦琐生硬”(64)吴宓:《介绍与自白》,徐葆耕编选:《会通派如是说——吴宓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327页。。1924年12月,他以王志雄之名发表了《新旧因缘》第一回,名为“溯渊源明稗官要旨,寓理想撰新旧因缘”,虽仅此一回,再无续作,但却采用了白话文体。它实是一个小说楔子,没有故事情节和人物内容,而以叙述者口吻介绍自己喜欢小说,“贪恋小说”(65)吴宓:《新旧因缘》,《学衡》1924年第36期。,也曾创作过小说,构思“盘算数年”(66)吴宓:《新旧因缘》,《学衡》1924年第36期。,想写作《新旧因缘》。接着,叙述者就小说之“理想”“新旧”“因缘”等含义分别作介绍,最后提及小说应有高尚正确的人生观,但又感人生难以预料,不可琢磨,思来想去没有结果,不得不上床就寝,辗转反侧,进入了梦境,却梦见自己骑马飞入云端,又跌入大地,与众多旅行者一起,手持灯笼行走在一丈见方的直路上,左边插天峭壁,右边是万丈深沟。在一石壁上有一小孔,透过小孔,他却看到了这样的景象:“原来石壁内方,却是一个美丽光明、庄严无上的世界。我当时目定舌呆,要描画却描画不出,但觉得千年花果、七宝楼台、霞光缭绕、瑞气氤氲等词句,还不能形容出这个世界的万分之一。其间正中最高之处,垂拱端坐着一位天帝尊神。虽已高入云端,还令人肃然不敢仰视。周围列坐着几位神仙。衣冠状貌,各各不同。仿佛像平常雕刻图画中所见的孔子、释迦、耶稣、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人。还有诸多神仙,皆不知姓名。个个都是衣冠整洁,态度庄肃,容色和善,心地欢乐。其他景致人物,形形色色,不及备睹。我那时但觉得如饮醇酒,说不出的身体清畅,心性恬适。正欲逗留,细观究竟,却被那路上同行的人走过来向前一推,便把我挤开一边。我当下恍然若失,再去找那小孔,却死也找不着了。”(67)吴宓:《新旧因缘》,《学衡》1924年第36期。他不慎被同行者推入悬崖深渊,掉进了一个凶猛的动物世界。当他爬上一棵枯树后才得以幸免,吓醒后方知是一场梦。小说以“欲知书中本事,且听下回分解”结束。小说语言也带有古白话特点,如“原来石壁内方,却是一个美丽光明、庄严无上的世界”。古白话源远流长,始自汉魏,历经唐宋半文半白和元明清的此起彼伏,渐至成熟。胡适的《白话文学史》所叙述的就是传统白话文学的历史。古白话既有文言的简洁,也有口语的俗白,对新文学创作起到了重要的影响作用。吴宓的《新旧因缘》是对传统古白话的继承与发展,有其阅读古代小说的语言经验积淀。相对于新文学的白话文,显然它就缺乏表达的个人性和创造性了。

据1928年8月20日的日记,吴宓曾用白话为《每周妇女》写了一篇文章,“上午8-11在旅社撰《文学与女性》一文,白话,约2400字”(68)吴宓:《吴宓日记》(第4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113页。。1936 年,他还发表了白话评论《徐志摩与雪莱》。文章写道:“在《宇宙风》第八期中,读了郁达夫先生《怀四十岁的志摩》一文,使我十分感动。郁达夫本着‘惺惺惜惺惺’的意思,说:‘情热的人,当然是不能取悦于社会,周旋于家室,更或至于不善用这热情的’,所以,‘悼伤志摩,或者也就是变相的自悼罢!’其实,古今东西的文人诗人,凡是哀悼之作,无非指出那人(惨死的)与我(作者)中间性情行事遭遇的一二共同之点,既主观而又客观,虽自悼亦是悼人。如此方是真诚的哀悼,不是应酬敷衍趋附声光;如此方是自己说自己心中的话,不是强文就题堆砌词句。”(69)吴宓:《徐志摩与雪莱》,徐葆耕编选:《会通派如是说——吴宓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265页。我们之所以引用这么一大段文字,是为了表明吴宓可以写作白话说理文,并且写得也是非常自然而口语化的。这一段文字的逻辑也连贯而顺畅,行文水到渠成,先说明文章写作缘起,再陈述“感动”因由,最后表明悼念之作有悼人和自悼之意,有客观和主观的两面性。将引文融入文章叙述,但没有给人生涩、陡峭之感,所得结论也是自然而然,毫不牵强附会。由此可见,吴宓的白话说理文的水准不在一般新文学评论者之下。

吴宓也曾采用白话文翻译了雪莱的长诗:“你温和的言辞,是芳香的膏油/滴入我生命的苦碗;/我别无忧愁,只有曾经享受过这些幸福,只因/为这些美事奇缘,/便是我痛苦的源泉。”(70)吴宓:《吴宓诗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444页。这些诗句与五四新诗并没有多大区别,还有温婉雅致、凝炼押韵的汉语特点。更让人惊讶的是,吴宓曾用白话文写过情书。1941年5月29日,他用白话给张尔琼写了一封情书,没有写完,也没有发出去。这封情书值得认真分析。他在信中直接告白:“我现在痛苦已极,不能忍耐。要写信与Bella,又不知如何写法,方能投合Bella之意,要见Bella,Bella又拒不肯见。我病过三天了。我失眠。我勉强上课。我饮食无心。我不能工作,不能写信,不能办公。我不愿见任何人。我恨一切人,不肯帮助我,替我疏通,反而不负责的讥讽破坏。”他向张尔琼述说了自己内心的痛苦,还责怪了朋友,并以询问方式反问对方:“你最近一个月以来,心中到底感觉如何?——尤其是,你五月十八日写长信对我绝交以后,你究竟心中感觉着快乐,还是痛苦?感觉着清静安适,还是烦闷空虚?你虽然各方面的交际繁多,消遣有术(《翠堤春晓》即看过三遍)。或者别人给你介绍的恋爱婚姻的对象层出不穷。究竟你是否有一完全满意之人,究竟你心中是否还想到雨老(爱?恨?indifferent?)呢?——Bella,你生气不肯对雨老说。请你对上帝说出你的心事。”使用一连串的反问句,在关心背后也有责怪。他请求Bella阅读这封信,并希望能给他一个见面机会。“我只请求你,约定日、时、地,让我和你,痛快的、从容的,长谈一次”,“我今求你可怜我爱你的一片真情,赐给我这次‘最后的会谈’”。虽以“请求”口吻,但却有命令语气。他进而解剖自己:“我的性情,是热烈而真诚。其缺点是急躁而笨拙。但对一切人都是凭好心,做好事”,“我一生最倾心的是爱情与宗教”,“我的文学,我的生活,皆不外爱情、宗教二者之表现。此外一切,都不深系我心”(71)吴宓:《吴宓日记》(第8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88-92页。。这里很有点自我炫耀的意思了。当恋爱双方正在发生矛盾时,采取这样的自我炫耀方式恰恰容易引起对方的反感和不满。事实上,这封似道歉又不像道歉的情书,对消除吴宓与张尔琼之间的误解并没有多大的作用,反而使相互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了,但却自由而贴切地表达了吴宓的情感心理。我们确能看到吴宓那份急迫的心情,那份掏心掏肺,那份言不由衷。

吴宓与张尔琼的情感纠葛是这样的。1940年10月,在一次躲警报时,吴宓认识了西南联大助教张尔琼,他们聊到了文学、哲学和佛学,张尔琼被吴宓渊博的学识所折服。他们开始谈恋爱,并且感情很快就升温了,几个月时间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后来,吴宓将自己写给毛彦文和高棣华的情书也给张尔琼看,本来是想以此证明自己的坦诚和真挚,让对方由此知晓自己的用情之深,还告诉张尔琼有关卢葆华向他求婚的事。张尔琼无法理解吴宓所谓的坦诚,认为他情感不专一,而断然与吴宓绝交。这件事,吴宓有些弄巧成拙,为了挽回这段感情,他便用白话写了这封情书。也许在吴宓看来,只有白话才能充分表达自己的复杂心情,文言过于简洁含蓄,难以充分而自由地表现个人情感,抒情还需要借助物象比拟,这给人们的理解增设了转化和想象障碍,不如用白话文来得直接、干脆和坦诚。所以,吴宓用白话文写情书,或许有慌不择路、饥不择食的地方,更有其个人情感心理的投射和语言选择。

总之一句话,吴宓是文言的坚守者。文言是一座城堡,他是现代的守门人。但不能简单地说,吴宓读不懂白话文,瞧不起新文学。他能写白话文,只是受了古白话潜移默化的影响,也受到个人情绪和外在情势的诱导,还受到一些过于因袭白话传统的影响,或者过于放任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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