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次仁与宫廷嘎珠
2019-02-21晓勇
晓勇
2016年12月30日,年终岁末,拉萨,寒冷逼近最低温度。上午11时半,78岁的扎西次仁盘腿坐于家中床上,在完成日常,诵经后,他将坐前桌上一杯甜茶拿起喝过后,一边穿鞋,一边和老伴莫尼玛啦说:“我要去见他们喽,午饭不用等我。
扎西次仁所说的“他们”,是指尼玛仓曲和旺钦以及几个常年跟他学习拉萨朗玛堆谐的人。
2019年6月4日,春意正浓,位于拉萨藏热北路的那间安逸居所,记者再访扎西次仁。这位80岁的老人着一身浅灰色藏装,笑吟吟地站在院中,精神矍铄。
时间拨向70年前,10岁的扎西次仁在上万名孩童中,成为最终入选的20名“嘎珠”中的一员,成为旧西藏地方政府布达拉宫宫廷嘎尔歌舞队的一员。
从此,人们称呼他为嘎珠扎西次仁。在当时,入选布达拉宫嘎尔歌舞队的孩子,被称呼为“嘎珠”。
生于旧西藏的扎西次仁,成长于新旧交替的时代。这个经历过新旧西藏的老人,嘎尔国家级传承人、拉萨堆谐、拉萨扎念琴弹唱自治区级传承人,虽已入耄耋之年,但每日忙碌的他,越发感到日月如梭,时不待人。
他说,要在有限的生命里,留下那些曾经历艰难岁月,但依旧美好的古老艺术。
他的童年交织着最美与最苦的年华,未能摆脱成为旧时西藏布达拉宫宫廷一名嘎珠的命运
20世纪三四十年代,西藏正处于风雨飘摇的关键时刻。一声婴儿的啼哭,穿过夜幕下的拉萨,萦绕在八廓上空。一个声音洪亮的男孩出生在八廓居民区“温顿边巴”(宅名),这是扎西次仁来到这个世间的第一声呐喊。
男孩出生后不久,家人便把母子二人一同接到了位于堆龙德庆境内的乃琼奚卡即乃琼庄园。这儿正是扎西次仁家族的庄园所在地。位于拉萨八廓的“温顿边巴”是他们家族在拉萨的家,也是奚卡在拉萨的办事处。
在乃琼奚卡,家境殷实,加之有父母双亲的宠爱,在田间山野与兄弟们玩耍嬉闹的日子,让扎西次仁度过了人生中最无忧、最快乐的七年时光。
7岁时,他被父母送到拉萨一个叫“甲巴康萨”的私塾开始系统学习藏语文知识。三年后,年满10岁的他,与大多数同年纪的男童一样,即将面临着第一次不由他选择的人生。
那一年,正是旧西藏地方政府布达拉宫宫廷嘎尔歌舞队12年一轮招收新队员的时间。在旧西藏,选男童到布达拉宫宫廷歌舞队,也属于支差服役的一种。当年,政府派来的“嘎加”(藏语,招收嘎尔歌舞队员的公职人员)早早就将户口以拉萨为主、家境符合条件的全藏境内选择嘎珠。嘎加们将有等级的贵族子弟、僧人以及传统低等职业或下层中的男孩除外,凡满9至12岁的上万名男童召集在一起,共同等待命运的考量。
经过拉萨雪巴列空(地方政府机构)一轮又一轮、几级筛选过后,嘎加们将最后留下的相貌端庄、长相俊俏的50名男孩带到达赖喇嘛的仲尼钦姆(礼宾官)跟前,由他最终筛选出所需的20名嘎珠。
那是一个动荡的年代。早有耳闻嘎珠训练严酷至极的家人,百般不情愿让扎西次仁成为一名嘎珠,但偏偏命运之神将他选了去。从此,他最美好的童年时光,如断了线的风筝飘摇远去,幸福也戛然而止;从此,成为一名优秀嘎尔歌舞队员最艰苦的强化训练,如影随形,伴他成长。
每天,一阵阵急促的敲击“达玛”之声总在凌晨4时的黑幕中央,向正在熟睡中的少年们袭来,起床、整理铺位、排队……匆忙中,20名男孩从第一依次排队,由第一位向第二位打耳光,第二位再向第三位打,依次类推,最后一位一早上会被打19次。最迟的少年还得举起双手狠狠地拍到地上,以示耻辱。
就这样,每天天不亮,惩罚伴着少年们,迎接新的曙光。就算是吃饭时间,也不能放松。吃慢了或是不小心把糌粑撒地上,那“普孜”(收碗的人)也会将他手中的碗直接敲向谁的头,那是一种惩治。
凌晨开启的强化训练,每5位学员由一位老师教嘎鲁,一遍又一遍。早饭后,嘎珠们由几位老师带队从雪巴列空来到嘎巴林卡。
现在,位于宇拓路西面的商业繁华地带就是旧时的嘎巴林卡。传统上,新进的嘎珠们每日要在嘎巴林卡学习嘎尔的舞蹈部分。包括坡嘎(男子嘎尔,手舞木斧)、莫嘎(女好嘎尔,手无配件)以及持嘎(舞刀嘎尔)。
嘎巴林卡绿树成荫,平坛草地随处可见。然而,在那里,少年们却无暇享受美丽的大自然。因为稍不留神,老师们的树鞭可是手下无情。
脱了藏装,露出小腿肚练嘎尔的各种舞蹈招式,一旦犯错,树鞭打在少年细嫩的腿上,那种钻心的疼痛至今让扎西次仁难以忘怀。
老人说,那三年就好比现在孩子们的六年学习时间,从凌晨4时到晚12时,除了三餐时间外,都在苦学中度过。
每当夜幕降临,城中一声鸣响,整个拉萨城随即进入黑暗模式,人们不再出门。这一声来自布达拉宫的鸣响也意味着少年们一天的训练结束,终于可以睡觉了。
就这样,三年嘎珠强化训练在每日的紧张与各种惩罚中结束,13岁的扎西次仁成为了一名正式的布达拉宫嘎尔歌舞队成员。此后,嘎珠們将加强学习藏语文知识。每周六,他们仍要跟着老师到嘎巴林卡学习表演。
动荡岁月里,唯与音乐长相厮守,为传承本民族艺术精髓,他坚守着一份梦想
扎西次仁说,流传至今的嘎尔艺术源于堆(上部阿里一带)地方。旧时的西藏,布达拉宫嘎尔歌舞队的节目由歌“嘎鲁”和舞“嘎尔”组成。相传,公元17世纪,五世达赖喇嘛时期,拉达克首领带着歌舞队来拉萨献演,后来布达拉宫成立了自己的歌舞队,即宫廷嘎尔歌舞队。宫廷嘎尔,音乐格调平稳和谐、庄严肃穆,宫廷气氛浓烈,与传统欢快的西藏歌舞迥然不同。
在布达拉宫严格的强化训练下,年仅13岁的扎西次仁和同伴们基本学会了全部58首嘎鲁和23种包括坡嘎、莫嘎、持嘎的嘎尔各式舞蹈招式。
作为宫廷歌舞,布达拉宫嘎尔歌舞队主要为大型典礼和迎送高僧大德等为上层阶级表演服务。每逢藏历初一、初二,歌舞队上百名成员盛装在布达拉宫、罗布林卡、大昭寺演出。
每年藏历二月三十日,一场年度为数极少的游街表演时刻即将登场。这场从大昭寺开启、到布达拉宫前、再到小昭寺的路程,让民众迎来了布达拉宫嘎尔歌舞队,与来自甘丹、色拉、哲蚌三大寺及其他周边一些寺院的上万名僧人,一同进行的一场集体游街的表演模式。
那一天,对百姓而言,拉萨城里盛况空前,似乎是一年中难得的狂欢时刻。而对少年扎西次仁来说,那是期待已久的盛会,他会格外卖力地演出。每当阵阵掌声从普通民众中响起,一种久违的快乐伴随新的一年让他莫名地激动。
描述这场景时,80岁的扎西次仁笑逐颜开:“我们沿着八廓街转经道一路走到布达拉宫,在雪印经院前有一个乃康拓康,那是一个很大的场子,在那里表演《布达拉宫颂》。这时候,整个布达拉宫附近全是黑压压的人。”
时间拨向1956年4月22日,西藏自治区筹备委会员成立,主席委派国务院副总理陈毅率中央代表团进藏祝贺。
那一年,为欢迎中央代表团的到来,按照西藏地方政府的要求,布达拉宫嘎尔歌舞队第一次将民间的朗玛与堆谐吸收进来。当时,拉萨民间有朗玛吉度组织,这是旧时西藏的音乐行会,其成员有不少是极具艺术天赋,却身体残疾之人。
相比,属于宫廷的嘎尔歌舞以宗教训示、宗教人物颂歌较多外,歌词采用古藏语,艰涩难懂。而朗玛堆谐则来自真正的民间。从第一次接触,扎西次仁便被其欢快与轻灵美妙的乐感所吸引了。此时,他多么想成为一名歌者、一个乐者、一位舞者。
彼时,扎西次仁在乡下的家一乃琼奚卡的生活富足而平稳。每日来往于奚卡与拉萨“温顿边巴”之间的兄弟总是牵着一头驴,将奚卡的一些物资卖到拉萨,还顺带着把家里最新鲜的食物拿给扎西次仁。
这段时日,住在“温顿边巴”的扎西次仁仿佛离梦想越来越近了。此时的他,完全被朗玛与堆谐艺术吸引住了。他先跟一位叫哈比布的穆斯林老师学习吹笛技艺,后又把当时拉萨朗玛吉度的成员之一、盲人艺术家次仁多吉啦请到家中,专门师从他学习扎念琴弹唱艺术。
哈比布和次仁多吉啦一个教他吹笛子,一个教他弹唱扎念琴。当悠扬的笛子与美妙的扎念琴那自由、欢快、活泼的音调响起,扎西次仁如沐春风,常常沉醉其中。
那时,他与那些原来同在布达拉宫嘎尔歌舞队的队友、老师还保持着联系,他们常到他的“温顿边巴”做客,大家即兴表演,相互切磋。这段时间,他学会了笛子、扎念琴、扬琴、二胡、胡琴、林琴、铁琴以及属于嘎尔的根卡、达玛鼓、唢呐和皮鼓。
很快,历史再一次改变了他的命运。1959年,西藏发生武装叛乱。此后几年间,扎西次仁的人生也发生了多次变故:他参与修建纳金电站;他去了离他家乡很远的“羌擦拉岗”(那曲硼砂厂)当工人;他成为拉萨城关区东方业余文艺演出队的一名成员;然后,又成为拉萨七一农机厂的一名工人……
从20岁起,那些辗转工地与不同工种的时日,扎西次仁从未放下音乐与歌舞。他总是随身揣着一支竹笛,干完活儿就吹一吹,悦耳的声音,总让他忘却了疲劳与烦恼。
这期间,他偶尔也去教小学生和一些年轻人弹唱扎念琴,从中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他开始收集乐谱,自己试着谱曲……此时,成为一名歌者、一个乐者、一位舞者的梦想离他仿佛很远,又似乎很近。
20世纪80年代,一场专门针对抢救、保护宫廷嘎尔的工作在拉萨展开。在政府的组织下,包括扎西次仁在内的11位老艺人聚在一起,开启“抢救与保护嘎鲁的工作”。5年后,一本凝结着老艺人们心血与深情的《嘎鲁歌曲集》于1985年正式出版。
此时,年满46岁的扎西次仁在借调到抢救嘎鲁工作中后,被组织调到西藏大学艺术系任教。他不止成为了梦想中的歌者、乐者、舞者,他还为人师表,成为了一名传授藏族传统乐器的专业老师。
直到1998年,他退休又被返聘到藏大艺术学院,继续教学院里年轻的教师们朗玛、堆谐艺术以及扎念琴等传统藏族乐器。
半个多世纪里,他的人生因成为一名嘎珠与艺术结缘,又因艺术而得到不断的升华。
一个饱经沧桑的歌者、乐师、舞者,在耄耋之年仍为传承与发扬优秀民族音乐奔波
今年6月4日,再访老人时他兴奋地告诉记者:“近日,一位'非遗'专家拿给我一本书,书中记载了嘎尔艺术有3800多年的历史。在苯教祖师顿巴西绕米沃钦时期,‘扎念这个名词也早已出现了,还有包括必旺、笛子等乐器。所以说,包括嘎尔、宣等艺术,在距今3800年前就出现了。这些古老的艺术如此博大精深,而年老的我越发感到要收集和学习的东西太多,可留给我的时间却明显不多了!”说这段话时,老人家的语气里不免有些遗憾。
旧西藏,嘎尔歌舞曾只为上层服务,但那并不影响它源自久远年代的韵味以及自带的些许神秘光环,被西藏百姓接受并喜爱着的事实。
这些年,扎西次仁每周六要去西藏大学教艺术学院的师生一些传统的乐器和传统歌舞。而近两年来,从自治区藏剧团到娘热藏戏团,扎西次仁每周定期要把旧时布达拉宫宫廷嘎尔歌舞队的嘎尔、嘎鲁教给那些年輕的藏戏演员们。
扎西次仁说:“我曾见证了新旧西藏的交替,我的人生也因新西藏而受益。
这些年,在有关部门门的支持与帮助下,扎西次仁录制了多部“嘎尔与嘎鲁”拉萨堆谐”拉萨朗玛”扎念琴”等唱片及影像光盘。为嘎鲁、拉萨堆谐、朗玛记谱。由他研究整理的《西藏经典音乐》《西藏传统古典音乐》等书目也陆续出版。
尽管退休了,扎西次仁很少让自己闲过。
在人生暮年,依然坚持继承、保护、发扬拉萨朗玛堆谐、嘎尔、嘎鲁以及扎念琴弹唱等传统歌舞,似乎已经成为了他最终级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