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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哒嘎布:西藏首支盲人乐队

2019-02-21孙苪茸

西藏人文地理 2019年6期
关键词:巴顿盲文盲人

孙苪茸

顺着江苏路与生态园路交叉路口往南走100米左右,右拐是一个小巷子,巷子口摆了一个褪色的广告牌,指示着前面这座二层小楼就是德培林按摩中心。看到门口等候我的是一个穿着得体、精气神十足的年轻人,后来我知道了这个人就是团队里的“口才担当”边巴顿珠。他当选第六届“全国自强模范”,并受到习近平总书记接见。

抓着扶手,边巴顿珠稳健的走完楼梯的最后一节台阶,带着我们来到二楼。楼梯左手边是一个小阳台,晾晒着一些洗好的白毛巾。右手边是一个和一楼格局一样的房间,我轻轻掀开门帘,一串风铃闻风玎玲作响。窗帘敞开,房间里光线很好。屋内陈设简单,靠窗一侧摆放着几张床,靠门的一侧是桌子和两张椅子。

西藏第一个盲人乐队

2012年,北京盲校的老师到拉萨来选一批学员到内地学习,边巴顿珠幸运地通过了考核。结束盲校的课程之后,他又到北京联合大学继续学习针灸推拿专业。回到拉萨,边巴顿珠和达琼在吉日旅馆二楼开了一个按摩店。达琼有笛子的基础,按摩店不忙的时候,他常常喜欢吹笛子来打发时间。

不甘于按摩店单调的生活,他们渴望着更广阔的世界。一次在餐厅吃饭,他们碰巧遇到一个乐队在演奏朗玛堆谐。演出完他们就主动去找到了当时演出的乐队负责人,询问是否可以跟着乐队老师学吹笛子。老师婉拒了他们的请求:“我教不了,但是我可以帮你们推荐一个自治区歌舞团的教授。”他们的真诚打动了每一个人,达琼随后就跟着这个歌舞团的老师开始学专业的吹笛子技巧。

随着达琼笛子演奏水平的不断提高,团队里同样也热爱音乐的次曲珍、次央、晋美、晋巴也很想学一个乐器。机缘巧合之下,他们遇到了其美多吉老师,老师亲自教会了他们包括扎木念、扬琴、二胡、京胡、笛子等乐器。回忆起这一段时光,边巴顿珠心里充满了感激:“刚开始起步的时候,老师几乎是每天从早到晚地跟着我们。因为我们不同于常人,每个乐器都需要手把手慢慢地去教。一开始大家都不会盲文的五线谱和简谱,老师一遍一遍地给我们唱谱。等老师唱完之后我们得自己去录音,或者用盲文写出来,然后才能去记。”从一个月学一首歌,到现在一天可以排两三首曲子,他们的刻苦与努力是我们难以想象的。美多吉老师一手带出了乐队,也为乐队的将来做了慎重的考虑。尽管一些流行乐比较容易接受和传播,但其美多吉老师还是选择西藏传统的朗玛堆谐作为乐队的主要排练曲目。美老师解释:“朗玛堆谐是传唱了几百年的,不会轻易随着时代而过时。”

有老师的悉心指導,大家全身心投入去学音乐。看时机成熟,美多吉老师对乐队成员说:“你们成立一个乐队吧。不止你们会受益,将来更多的盲人也可以跟着你们学习乐器,让他们也能找到谋生的路。”

在其美老师的帮助下,2014年,咔哒嘎布乐队注册成立。半年之后,学完6首朗玛堆谐,乐队举办了一场感恩慈善晚会。

他们逐渐受到社会各界的认可。每年夏天他们都会受邀参加一些望果节的演出,节目形式多样,除了朗玛堆谐,还有一些独唱、小品、相声、诗歌朗诵、器乐独奏等。接下来偶尔会接到一些公益演出,再有就是嘎西德珠餐厅每晚固定的演出。

一支盲人乐队,尽管行动多有不便,但每年坚持下乡巡回演出。他们是想借此鼓励更多足不出户的同行们走出家门,走向社会。“尽管他们的父母也是出于好意,不让他出门,让他好好在家待着,准备好吃的喝的。这本身没有错,但长期来而言对他是无益的。我们就希望通过走出去,让他们觉得,原来盲人也并不是在这个社会上没有用的,他们也至少可以生活自理,也可以做一些有用的事情。”身为盲人的边巴顿珠更能体会到同样看不见的人心里的世界。

除了乐队、按摩中心之外,他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忙。他们成立了一个藏文翻译公司,这个项目参加拉萨市、城关区的创业比赛并获奖。今年他们又报送了一个“与黑暗对话”项目参加了城关区的比赛,拿了一等奖。

藏餐厅里的盲艺人

嘎西德珠餐厅演出从晚上7点半持续到9点,一般演三场,节目内容不固定。除了藏历新年跟随餐厅放假三四天之外,乐队一年到头坚持每晚都来演出。三年来,已经演出千余场,这是乐队主要收入来源之一。

乐队里有两个女孩,其中一个女孩次仁央宗21岁,老家在昌都,但从小在拉萨长大。所以她并不会说康巴话,别人都叫她“假康巴”。另外一个次仁曲珍来自日喀则,看上去文文静静的。次仁曲珍和瘦瘦高高的扎西平措是主唱。每次由餐厅的人员搀扶着走向舞台中央,当光束J到他们的身上,虽然眼睛看不到,但是好像可以感受到光的温度,经年累月的经验和习惯,他们可以准确地判断出观众的方向,随之调节体态准备演唱。

每场演出结束,由其他演艺人员串场,表演一些民间舞蹈或者歌曲。这个间隙持续十多分钟,大家会在休息间喝水聊天。无意间聊到了乐队的婚姻状况,次央告诉我:“有些人一听说我们有人结婚了,就好像很好奇。其实现在乐队里的成员基本上都结婚了,除了晋美哥。我丈夫是汉族,他眼睛也不好,在冲赛康开了一个按摩店。”乐队里次仁曲珍和达琼是夫妻,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乐队的成员大多都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十分幸运的是,他们的孩子都有着健康明亮的眼睛。这一代缺席的光明,在下一代身上不会再缺席。

弹扎木念的晋美侧着脸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我留神一看发现他正在刷抖音。晋美总是戴一副墨镜,话很少。我对盲人刷抖音这件事感到十分好奇,于是试着跟他聊了聊。我的提问使他有些害羞,但他还是十分坦陈地告诉我:“因为我比较喜欢吉他,所以平时抖音会刷一些吉他教学的内容,然后跟着自学。”他偶尔也会拍一些弹唱的内容发到抖音平台上,但粉丝并不多。旁边的边巴顿珠也接上这个话题,他说平时比较喜欢刷历史类相关的内容,听一些讲坛。

实际上,除了抖音等常规的社交媒体之外,乐队的日常娱乐并不单调。排练演出之余,他們也会玩斗地主,那是一种用手摸出数字的牌。边巴顿珠笑言,乐队里有的成员斗地主玩得特别厉害。逢年过节,他们也有自己的庆祝方式一集体出行聚餐。在达琼看来尼泊尔的餐是最好吃的,次央却不以为然:“我们女孩还是觉得西餐怪怪的。”达琼无奈道:“她们是这样的,吃的时候不说,吃完之后才说西餐不好吃。”次央笑着反驳:“我们说吃西餐,还不如吃藏面呢。

说到吃西餐,达琼回忆起以前去过的很多地方:‘我去过成都、上海、北京、香港,还有美国。”达琼还在盲童学校的时候,外国人拍了一个西藏盲童登山的纪录片。2007年,他们受到邀请去了美国。让我没想到的是,达琼并没能在美国酣畅淋漓地吃上正宗的西餐。“他们外国人以为我们吃不惯(西餐),每次带我们去Chinatown吃中餐。直到去了波士顿一个学校里,我们才吃到了西餐。我记得是鸡肉的,但是名字是什么不知道。”食用西餐的喜好持续至今,他仍然保持着休息时,别人喝水,他喝速溶咖啡的习惯。

在盲校时,英语是主课,达琼的口语特别好。转行做乐队之后,接触英语的机会少了很多。“以前在按摩中心工作,旅游旺季会有外国人去按摩,那时候用得上英语。”达琼告诉我,但现在的他更想学好汉语。

谈话间我得知,现在乐队6人中有4人曾经在德国人在拉萨开的盲校学习过盲文、英文、藏文、计算机等。也许是在盲童学校接受了音乐启蒙,他们如今各自成就了自己的音乐梦想。

盲人的“眼睛”

又一场演出结束,其他乐队成员陆续回到休息间。弹奏扬琴的晋巴和帮乐队伴舞的餐厅工作人员平措多吉找了一个空桌子,玩起了藏式骰子,晋巴也是低视力,他常常戴着一副黑框的助视眼镜,看起来倒是很像一个IT少年。我依旧来到休息间,趁休息间隙和他们随便聊聊。大家正在使用读屏软件听手机的消息,语速极快。我侧耳听也只能依稀听到一些数字,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快速的听读。

美国苹果公司的工程师设计了一套融合不同的手势以及屏幕朗读实时语音提示的软件voiceover,让盲人得以顺利地操作触摸屏设备,仿佛为视觉障碍患者配备了一双“眼睛”。诸如微信表情“笑脸”,语音提示为“眯着眼睛露齿而笑”。全球无障碍日时苹果公司发布了一个宣传片,片里有一个镜头是一个盲人爸爸给自己的儿子拍照,手机镜头对向孩子时,会提示“一个面孔、小脸孔”,短暂间隙之后继续提示“已锁定聚焦”。适时地按下快门,就将那一刻的美好定格下来。联想到一次无意间瞥见次仁曲珍的手机屏保是一个小婴儿,我猜那是她的孩子。后来我就此问过她,她也告诉我,他们偶尔也会如宣传片中那样操作,尽管画面会有一点歪。

为了赶上一周后罗布林卡的展销活动,达琼跟厂家商量好了让他们把做好的堆谐U盘发顺丰到东郊老安居苑。大家热烈地讨论了各个物流的价格优劣,这也是我没想到的。其实网上购物的便捷也一样惠及了他们,边巴顿珠后来告诉我,像买音箱或者一些简单的东西时,他们可以根据文字说明直接下单。但如果买衣服的话,还是需要明眼人帮忙看一下颜色和尺寸。

因为大部分时间都在东郊老安居苑,所以包括次央在内,每次网上买东西都是寄到东郊老安居苑。达琼苦笑:他们买太多了。到处都是包裹。

演出之外的生活

有时候餐厅人少,演完第一场、第二场就不演了。时间接近九点,大家开始换下演出的服装,次央把乐器依次摆放在平时摆放的位置。然后准备离开,像往常一样,他们并没有使用盲杖,而是“我的手搭着你肩膀”一起走。

第二天是周末,不排练,只需要晚上按时到嘎西德珠演出就可以。所以乐队成员们不必像往常回老安居苑或是团结新村,可以自由地选择回自己亲戚家或者别的地方,今天次仁曲珍没来,所以晋巴骑电动车载达琼回家;晋美回姐姐家,次仁央宗送他去搭出租车;扎西平措等餐厅的车送他回家。和往常一样,送走所有人之后。次仁央宗和我顺路一道回家了,路上谈及她的眼睛,她告诉我:“医生有说是白内障、有的说是视网膜白斑,听说可以换视网膜,但是手术并不是很有把握。有一些盲人朋友换完视网膜反而全盲了,所以我一直不敢做手术。”我问:“那白天需要戴上墨镜吗,拉萨的光这么强,会不会刺激到你的眼睛。”次央表示不会:“我白天一般都会戴上帽子和口罩还好,反而是有时候手机、电视看多了会眼睛疼,严重的时候头也会一起疼”。

我反复向她确认她走这条路回家没有问题吧,她很肯定。拉萨刚下完雨,路上有一些低洼的地方有积水、有时候要上下阶梯、偶尔还会遇到倒车。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下意识地去搀扶她,她用跟我一样的步调,证明了自己可以。我的注意力逐渐转移到她说的内容,忘了去紧张她是否会摔倒。次仁央宗又跟我提起了盲人的婚姻和选择:“我们一般都会选择和自己一样的(盲人)结婚,这样比较踏实,尤其女孩子。男孩子有的会找正常的女孩结婚,但是有的也会很委屈,因为他们的妻子有时候会说:你什么也看不见,你什么都做不了。”

次央老家是江达县的,但她从小出生在拉萨,四岁被送进盲校。因为眼睛能看到一些,她很多时候可以自己一个人出行,所以在不认识的人来看,她是一个生活中最常见的普通女人:一个有自己的家庭的妻子,一个有牵挂的孩子的母亲。

用心灵演奏的音乐

每周工作日白天,乐队都会在东郊老安居苑的一个小院子里排练。依稀的乐器聲帮助我很快地找到了他们的位置。一进门,几个女孩子在靠近门口的屋子里聊天。转一个弯看到一面墙壁,上面贴满了乐队的奖状。他们的排练教室就在房屋的客厅位置,大大的落地窗把阳光洒满了整个房间,一个女孩正背对着玻璃,调试一架扬琴;一个男孩则在一侧吹笛子。

给他们上课的老师索朗旺堆是从自治区残联借调过来帮忙的,尽管也看不见,但是他精通计算机和音乐,手砜琴拉得尤其棒。今天上午的课依旧是乐理知识:音高和记谱。

团队最小的成员19岁的达瓦次仁,一个害羞的男孩子,来自日喀则江孜。现在在学笛子,他的老师是扎西平措。乐队两个组的成员既是团队伙伴也是一个带一个的师生关系。每个人都有一个学生,除了次央之外,她拉的京胡暂时没有人学。扎西平措告诉我,达瓦次仁学了半年,已经学会了28首曲子,而且可以独自吹奏,现在晚上也偶尔会出去演出,有时候达琼或者谁去不了嘎西德珠的话,他也可以去顶班。边巴顿珠说达瓦次仁平时也喜欢朗诵和相声之类的。达瓦次仁主动回答:“朗诵大部分都是哥(边巴顿珠)他们教的。”

下午一点,大家陆续回到教室开始准备上课。首先是达瓦次仁试吹笛子,一次过关,赢得了在座老师学生的掌声。随后是扬琴和二胡依次试音。索朗旺堆和各位老师对三个学生的演奏表示了赞扬也提出了简短的建议之后,大家开始排练早上刚学的新曲子,经过一次次合奏,整首曲子已现雏形。索朗旺堆老师的课声情并茂,十分精彩。窗外阳光特别好,但每一个人只沉浸在自己的指尖的音乐里。

从盲人乐队到盲文印刷公司

“拉萨市扎久林盲文翻译有限责任公司”就在城关区小微企业创业创新集中示范基地三楼。一进i]是两列整齐的配备有电脑的办公桌。一个小男孩左手摸着点显器,右手敲击着普通的键盘。他在做的工作是把汉字逐字输入为盲文。再往里间走,是一个卷发长睫毛的小男孩尼玛平措,他坐在盲文刻印机旁,正在操作着印刷流程。旁边就是窗户,窗外是黄绿相间的山坡和地道的拉萨阳光,笼罩在一层光晕下的他好看得像一个小天使。

边巴顿珠告诉我,其实公司注册的名字没写对。他们主要的工作并不是翻译,而是把文字转译成盲文。完成这项工作有两种方法:“一种方法是你直接给我一个电子版的文件,通过一个软件就可以直接翻译成盲文。这个软件有一个明一盲转换功能。我们常用的藏、汉、英都可以。另一种方法是你一字一字地念给我听,然后我打成盲文。”实现明-盲转换功能的软件需要购买几千元的软件序列号,这尚且还在他们承受范围内。然而盲用产品的价格普遍昂贵,他们只购买了一台普通的刻印机,也花了差不多十万元。现在印刷装订工作都是团队成员自己完成。刻录一本书,需要先把文字输入到电脑,快的话一天能打五六十页,但是刻印机却不能时刻工作。“因为这个刻印机需要冷却,持续使用的话刻印出来的盲文可能会歪,每一行的字可能会对不齐。由于受这个限制,目前我们刻印书籍的量不是很大。”边巴顿珠无奈地告诉我。

他们最近准备编撰一个关于团队成立以来的历史的册子。团队成立至今,抬头即可见墙壁上满满都是各种奖状,包括参加演讲比赛、创业创新大赛等等。他们都还年轻,最大的不过三十岁。团队还陆续在接纳毕业的盲人大学生,新鲜血液的注入也会保证团队的生命活力。

今年11月,在社会各界爱心人士和他们自己的努力争取下,他们在堆龙德庆区乃琼镇岗德林七村的新,已经建好并开始装修了,不用再辗转三个地点办公、排练、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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