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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雁”之辩

2019-02-17佘福玲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19年1期
关键词:姜夔意象

佘福玲

内容摘要:姜夔《点绛唇·燕雁无心》一词颇负盛名,在诸多宋词选本中也多有所录。不少选本中将其词开首句“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中的“燕雁”意象释义为“北地的雁”,而不用“燕子和大雁”。关于两种释读之法在不同的著书、论文中各有偏移,察其世、逆其志,本文则更取后者之释。“燕雁”意象虽较“幽雁”意象更为明白通显,但亦含有无尽况味。

关键词:燕雁 姜夔 点绛唇 白石词 意象

姜夔词素以清空峭拔称名,其中《点绛唇·燕雁无心》更是白石词风的代表杰作,抒发了词人对身世的感慨嗟叹。在《点绛唇》中,关于首句“燕雁无心”一直有不同的释义:《全宋词》中,注释“燕雁”为“自北方飞来之雁”;《唐宋词鉴赏辞典》中,释“燕雁”为“北来之雁”;《唐宋词选释》中,俞平伯先生注:“‘燕雁有两说:一.‘燕指玄鸟。仄声。二.燕为地名,幽燕之燕,平声”……在当下学术论文中,也有两种释义的偏倚。那么到底是“北地之雁”?还是“燕与大雁”?究其原词,我们或可得解。

王国维先生在《玉溪生诗年谱会笺序》中说“是故由其世以知其人,由其人以逆其志,则古诗虽有不能解者寡矣”,笔者察其世、逆其志,最终更为认同“燕与雁”之释。以下从三个方面进行阐释:

一.从气候因素来看:燕雁相行,多有并提

《淮南子·地形》中有所记载:“磁石上飞,云母来水,土龙致雨,燕雁代飞”,并有标注“燕,玄鸟也,春分而来;雁春分而北,诣漠中也;燕秋分而去,雁秋分而南,诣彭蠡也,故曰代飞。代,更也。”其中,雁的迁徙地点有所标识,可能是燕分布较广的缘故而并未对其明确迁徙地点。“漠中”一词现已失考,不过比较“漠北”“漠南”“漠西”之称与如今的大雁迁徙的北亚地区,可以推断“漠中”大概指蒙古一带。“彭蠡”在古代多误解为“鄱阳湖(今江西省)”(班固撰《汉书》时误,后人遂多附会),直至南宋朱熹、蔡沈才首辨其误,清代李光地进一步甄别“彭蠡”即“巢湖”(今安徽省),同一时期的纪昀也赞同此说。考虑到刘安编《淮南子》系年(汉景帝后期)早于班固撰《汉书》(汉昭帝元凤元年),故《淮南子》记载中的“彭蠡”应为如今的“安徽巢湖”。至于“鄱阳湖”,每年亦有万余只大雁停栖过冬。

燕子和大雁皆为典型的候鸟,以居留时间来分,前者为夏候鸟而后者为冬候鸟。结合古代文献与现代研究中的候鸟迁徙位置来看,燕子较大雁分布地区更广,冬季迁徙地更为偏南。在历代的詩词中也有将两物并提的:“江山争秀发,燕雁不同飞。(章甫《即事》)”“燕雁不齐飞,参商竟相阻(张舜民《忘行人二首》)”……那么“燕”和“雁”能相遇吗?从下图燕雁迁徙轨迹来看,秋冬时节大雁南迁至长江中下游一带时,北方而来的燕子(燕子在夏季分布于全国各地,在秋冬时南迁)自然很有可能与大雁相遇在吴淞一带。

二.从音律角度来看:去声顿挫,更似嗟叹

点绛唇,词牌名,又名“点樱桃”“十八香”“南浦月”“沙头雨”“寻瑶草”等。以冯延巳词《点绛唇·荫绿围红》为正体,双调四十一字,前段四句三仄韵,后段五句四仄韵;另有四十一字前后段各五句四仄韵,四十三字前段四句三仄韵,后段五句四仄韵的变体。代表作有苏轼的《点绛唇·红杏飘香》等。姜夔的这首《点绛唇》属于正体。

按照词谱,《点绛唇》首字可平可仄,而“燕”字的平仄之异恰也给两种不同的释义提供了可能性。《说文》中,“燕”读去声时为鸟名,读平声时为国名,曰“幽州”,即北地,两种分别对应“燕和雁”与“北地的大雁”。

词在最初是配合乐曲演唱的,而词牌就是曲调,这些曲调又分属于各种宫调,决定宫调之后才能演奏曲谱。《点绛唇》调名用南朝江淹《咏美人春游诗》:“江南二月春,东风转绿蓣。不知谁家子,看花桃李津。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行人成息驾,争拟洛川神。”元《太平乐府》注“仙吕宫”;高拭词注“黄钟宫”;《正音谱》注“仙吕调”。龙榆生先生在《唐宋词格律》中也提到“《清真集》入仙吕调,元北曲同,但平仄句式略异,今京剧中犹常用之”。

元代声律学家周德清在《中原音韵》中,对宫调的声情特色作出归纳,其中有“仙吕调清新绵邈,黄钟宫富贵缠绵”,与姜夔“清空峭拔”词风相偕,本词的宫调应合仙吕调。不论是否入乐,“燕”作去声时似乎更能将音韵延长,以达“绵邈”,且“燕子”轻灵之感亦增清新面貌。姜夔颇晓音律,对平仄音节应较为敏感。“燕”作平声时,与“雁”字连读,则似有不顺,略为拗口。尽管“燕地”渺远,有似开拓意境之嫌,但既思之意境,何不用“幽雁”“北雁”呢?

要之,“燕雁”双仄,音调顿挫,更似嗟叹,亦更有仙吕调清新绵邈之貌。

三.从意象本身来看:燕之寓意,但合此境

“燕雁”一词中,“雁”是无争议的,而“燕”则有两种解读,笔者更取“燕子”之义,不揣自陋,自圆如下:

第一,燕子寓有时序之感,蕴含词人心境。在传统诗词意象运用中,燕子不仅多表春光美好、爱情谐美,还可表现时事变迁,抒发昔盛今衰、人事代谢、亡国破家的感慨和悲愤。晏殊在《浣溪沙》写道:“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燕子的来去意味着春秋的更迭,年华消逝,岁月不居,更加深了词人对往事的回忆和思念,传达了个人眷恋与无奈之情。张炎的“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高阳台》),文天祥的“山河风景元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满地芦花伴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金陵驿》),亦可见燕子无心,却见证了时事的变迁,甚至承受了国破家亡的苦难,表现了诗人的“黍离”之悲,这与本词或有相似之处,与“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的情感基调相似。在《点绛唇·燕雁无心》词中,燕雁候鸟南迁,皆见时序变化,反映了世事变迁,奠定了苍茫之情感基调。淳熙十四年,宋高宗赵构十月驾崩,此前六月梁克家(与姜夔之父姜噩同年)卒,此时,34岁的姜夔亦有“凭栏怀古”之意,数峰清苦,残柳参差,满目枯寒苍凉。

第二,燕子寓有寄居之意,暗合词人处境。燕子寄居檐下,虽似可栖,但实则仍是漂泊不定、无枝可依,因此“燕子”意象亦可表羁旅远行之愁,状漂泊流浪之苦。“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周邦彦《满庭芳》),喻羁旅漂泊;“望长安,前程渺渺鬓斑斑,南来北往随征燕,行路艰难”(张可久《殿前欢》),表身世浮沉;“有如社燕与飞鸿,相逢未稳还相送。”(苏轼《送陈睦知潭州》),叹别离愁思……燕子,已不再是单纯的鸟类形象,更负载了一种传统的意蕴象征,成为贫士寄意的对象,融入到中华民族文化的血液之中。这一“燕子”的形象与词人的清客身份颇为吻合。清客,指旧时在富贵人家帮闲凑趣的文人,姜夔身为清客,一生漂泊,居无定处:“二十岁,依姊山阳、汉川,间归饶州……三十二岁。人日,客长沙别驾之政观堂,乱湘流入麓山作一萼红。时依萧德藻也。立夏日,游南岳,至密云峰……返汉阳,寓山阳姊氏,作浣溪沙。冬,萧德藻约往湖州……三十三岁,元日,过金陵江上,感梦作踏莎行……三月后,游杭州,以萧德藻介,袖诗谒杨万里,万里以诗往见范成大,作次韵诚斋送仆往见石湖长句……夏,依萧德藻居湖州,作惜红衣……三十四岁,客临安,还寓湖州。”(夏承焘《姜白石系年》)由此可见,白石的一生漂泊无定,寄附他人,如“燕栖”一般,形影相吊,孤孑无依。

第三,“燕雁”参差相照,符合本词语境。张岱年先生在《中国思维偏向》中提到“整体、直觉、取象比类是汉民族的主导思维方式”,“燕雁”两者之间形态不同、飞行状态不同,甚至寄寓的情绪也有所差异。“燕”似有喜乐之状,“雁”则更有哀戚之情,哀乐相照,参差有别,路线各异,更显“无心”。多重的意象和意象组合之间隐含了词人复杂难言的情绪,从词人作品中,我们能够看见的图式化结构依然存在一些尚未明确之处,这些“不定点”给予我们延伸、揣摩的机会。实际上,词人作词时是在“丁未冬过吴松”时,首句的“燕雁无心”接下来的是“太湖西畔随云去”。吴松,即吴凇江,俗称苏州河,源出太湖,经吴江、苏州、上海,合黄浦江入海。从如今的地图来看,词人所处地吴淞江距太湖西畔约有78.9公里,近乎八十公里的遥程(南宋时期两者界限划分未明,当更近),词人如何看到空中的飞物的呢?在这里,笔者大胆揣测,白石的“燕雁无心”句虽合现实,但源非现实,多为一种想象和衍生的画面,意象的妙用亦在乎此,由此我们可见白石感触丰富、想象清奇的一面。

赫施在《解释的有效性》中说:“没有人能够确定地重建别人的意思,解释者的目标不过是证明某一特定的读解比另一种读解更为可能罢了。在阐释学中,证明即是去建立种种相对可能性的过程。”

知人论世,以意逆志,结合文本,作出阐释。要之,“燕雁”意象虽较“幽雁”意象更为明白通显,但亦含有无尽况味,值得一思。

参考文献

[1]姜夔著,夏承焘笺.姜白石词编年笺校[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2]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编第2册[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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