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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说爱已很久了

2019-01-25庞洁

书屋 2019年1期
关键词:贾琏鸡鸣丈夫

庞洁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国风·郑风·女曰鸡鸣》

这首诗恰似一幕生活小剧,黎明时分,女人推推身旁的男人:“亲,鸡都叫啦,快起床吧!”男人睁开惺忪睡眼,咕哝着:“天还没亮呐。”丈夫的瞌睡被扰了,显然略有不快之意,说:“你就让我再睡会儿嘛,满天明星还闪着亮光。”妻子看他没动静,想到丈夫是家庭生活的支柱,干活得趁早啊,半嗔怪半撒娇地说:“你今天要是射中些鸭子和大雁,我早点把它们煮了,我们一起喝点小酒,不亦乐乎。”丈夫听了有点不好意思了,捏捏她的脸:“好啦,亲,我知道你是最体贴关心我的,我这就去打猎啦!”

就女催起而士贪睡这一情境而言,《齐风·鸡鸣》与此仿佛,但人物的语气和行动与此不同。《齐风·鸡鸣》中女子的口气疾急决然,连声催促,警夫早起,莫误公事;男的却一再推脱搪塞,贪恋枕衾而纹丝不动(“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会且归矣,无庶予子憎”)。而此篇女子的催声中饱含温柔缱绻之情,男的听到再催后做出了令妻子满意的积极反应。这样自然地就有了下面温馨唱和的场面:

你弹琴来我鼓瑟,夫妻安好心欢畅。

知你对我真关怀,送你杂佩表我爱。

知你对我多温柔,送你杂佩表我情。

知你对我情义深,送你杂佩表我心。

这首诗生动逼真,情趣盎然。赞美青年夫妇和睦的生活、诚笃的感情和美好的人生心愿。汉时,京兆尹张敞与妻子十分恩爱,每日为其把笔描眉后方才上朝。长安城里皆传张京兆画眉技艺娴熟,其夫人之眉一如黛山连绵,妩媚之至。后有好事之人将闲话传到汉宣帝耳中,一日朝时,汉宣帝当着群臣之面问及此事,张敞从容答道:“闺中之乐,有甚于画眉者。”果然,幸福的家庭都是类似的。

要说“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典范,当属《浮生六记》中的沈三白、陈芸夫妇吧。三白说芸娘:“其癖好与余同,且能察眼意,懂眉语,一举一动,示之以色,无不头头是道。”两人都属“胸无大志”之类。芸娘一生所向往的,不过是“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烟火神仙矣”;“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持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

琴瑟和鸣、珠联璧合莫过于此:

余尝曰:“惜卿雌而伏,苟能化女为男,相与访名山,搜胜迹,遨游天下,不亦快哉!”

芸曰:“此何难,俟妾鬃斑之后,虽不能远游五岳,而近地之虎阜、灵岩,南至西湖,北至平山,尽可偕游。”

余曰:“恐卿鬓斑之日,步履已艰。”

芸曰:“今世不能,期以来世。”

余曰:“来世卿当作男,我为女子相从。”

芸曰:“必得不昧今生,方觉有情趣。”

……

在那个男尊女卑的时代,沈复对他妻子已经算是极好了。而芸的出色也恰是在细节中呈现:身为一个父亲早丧、独自靠女红养活一家、自学认字的才女,沈复很喜欢描写她如何可以陪自己在闺房中谈诗论书、赏月饮酒,这也是此书情致动人、独一无二的所在:自来才子喜欢描述名妓狎玩故事(沈复当然也写了类似篇章),但如此深情描写自己的夫人,却实在罕见罕闻。芸也的确是个心路活泼的妻子,比如,敢于女扮男装去看庙会,能够雇了馄饨担子为丈夫的赏花会温酒,敢于主动为丈夫谋妾室,也有主意为自家公公找姬妾,诸如此类,乍读便令人神往,觉得实在是个有趣的女子;但略多读几遍可知,芸最可贵处是她风雅感性之后的缄默沉静。林语堂先生说芸是“中国文学中最可爱的女人”,诚非过誉。

更确切地说,芸是中国文学中最可爱的妻子。同样,《诗经》中这位曰“鸡鸣”的女子也是一位可爱的妻子。“鸡鸣”中的女子之所以可爱,是因为她催夫早起不是板着面孔喊“鸡都叫三遍了,还不快起来挣钱去”!而是在平凡甚至贫瘠的日常中对生活和情感依然有炽热和诗意的期待。热恋的海誓山盟固然感人,而婚后把日子过成诗,更胜却人间无数。

很多文学作品中都刻画了不同的女性形象,却鲜有让人难忘的“妻子”,文学影视作品中的夫妻关系也是流于刻板。即便文学史上留下佳话的伉俪,比如让人津津乐道的钱锺书与杨绛先生,我们能记住的也无非是他给她的最高评价:“最贤的妻,最才的女。”

关于爱情的歌,我们已听得太多。上升为夫妻,要么成为一段坎坷感情的终结,要么成为另一段精神散步的开始,我们读到这首诗,之所以在两千多年后的今天依然感怀,不仅因为诗中平凡的幸福,更是那些朴素的日常蕴藏着让人容易忽略的浪漫。

《红楼梦》以大观园诸女儿的婚姻和爱情的悲剧表现了中国古代的种种婚姻观及其结局,即便是王熙凤和贾琏这对貌合神离的夫妻,也曾有过动人的瞬间:

当下贾琏正同凤姐吃饭,一闻呼唤,不知何事,放下饭便走。凤姐一把拉住,笑道:“你且站住,听我说话。若是别的事我不管,若是为小和尚们的事,好歹依我这么着。”如此这般教了一套话。贾琏笑道:“我不知道,你有本事你说去。”凤姐听了,把头一梗,把筷子一放,腮上似笑不笑的瞅着贾琏道:“你当真的,是玩话?”贾琏笑道:“西廊下五嫂子的儿子芸儿来求了我两三遭,要个事情管管。我依了,叫他等着。好容易出来这件事,你又夺了去。”凤姐儿笑道:“你放心。园子东北角子上,娘娘说了,还叫多多的种松柏树,楼底下还叫种些花草。等这件事出来,我管保叫芸儿管这件工程。”贾琏道:“果这样也罢了。只是昨儿晚上,我不过是要改个样儿,你就扭手扭脚的。”

第十三回开头便写道:“凤姐儿自贾琏送黛玉往扬州去后,心中實在无趣,每到晚间,不过和平儿说笑一回,就胡乱睡了。”

我不止一次推敲过这四个字“胡乱睡了”,这不正是我们惦记一个人的状态吗?贾琏与凤姐又何尝不是最普通真实的夫妻?而婚姻中的睡眠,还有另一种模式。诗人娜夜写道:

我睡得多么沉啊

全然不知

他们就这么进来了

…………

在我一直和一只蜘蛛交谈的梦里

他们启开我书房的白兰地

慢慢

摇着

交换了身体里的热

还灌醉了我的猫

它的眼睛醉了

爪子和皮毛也醉了它的腰

在飘

它喵喵着

喵……喵着

我睡得多么沉啊

这一切

我全然不知

(《婚姻里的睡眠》,选自娜夜《睡前书》)

还有个著名的故事是《聊斋志异》中的《凤仙》,为了让夫婿刘赤水长进,狐女凤仙送给丈夫一面镜子,用以督导他读书:每当夫婿努力攻读,就可以在镜子里见到凤仙“盈盈欲笑”;反之,就见到她“惨然若涕”。对那个时代的读书人来说,“黄金屋”和“颜如玉”便是他们全部的动力了。作为一名政治正确的狐女凤仙,对刘赤水训导:“君一丈夫,不能为床头人吐气耶?黄金屋自在书中,愿好为之。”终于,夫婿读书成功,一举成名,可以昂然立于僚婿之中,皆大欢喜。篇末,有异史氏曰:“嗟乎!冷暖之态,仙凡固无殊哉!‘少不努力,老大徒伤。惜无好胜佳人作镜影悲笑耳。吾愿恒河沙数仙人,并遣娇女婚嫁人间,则贫穷海中少苦众生矣。”

而另外一个读者耳熟能详的场景是,史湘云等人规劝宝玉要走“仕途经济”之路,宝玉听得逆耳,随口说:“林妹妹不说这样混账话。”这句话偏又让林黛玉在暗中聽到,“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

无论是婚姻合伙人凤姐、贤内助凤仙还是灵魂知己黛玉,以及农耕时代的妇女轻唤伴侣“将翱将翔,弋凫与雁”,她们赐予另一半的爱的箴言,细品起来,不过都是“女曰鸡鸣,士曰昧旦”,这古老中国最朴素的夫妻对白,只是有时候会变奏为和弦。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一首最悲哀的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张爱玲女士早就参透了婚姻,我们来读“死生契阔”的下半句:“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可叹如今散落天涯,怕有生之年难回家乡。可叹如今天各一方,令我的信约竟成了空话。)

在我看来,“宜言饮酒,与子偕老”比“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更浪漫绵长。亲,今晚回家不如我们小酌一杯吧,么么哒。虽然我们不说爱已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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