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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旅与流亡:明清之际钱肃乐心史探微

2019-01-18

天中学刊 2019年6期
关键词:士人江南

彭 志

(中国艺术研究院 中国文化研究所,北京100029)

一、引言

明朝前期的江南士人因受到苏州在元明易代之时支持张士诚事件的牵累,而在明朝开国之后倍受朱元璋的怨恨与打压。朱元璋采取了包括削减科举名额、提高赋税征收、罗织欲加罪名等各种权术对其予以钳制。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非处在帝王、士人两极对抗当事人位置的晚明江南士人渐渐忘记了祖辈们与朱姓皇族间消弭不尽的重重矛盾,或主动追求,或随波逐流,成长为在朱明王朝里千千万万个冀望于通过举业而融入士人群体的一员。基于上述潜藏的复杂情结,当崇祯帝殉国的消息南传,长久支撑江南士人的信念在瞬间坍塌,悲愤难耐、伤心欲绝成为大部分士人拂拭不去的情绪,他们将这种刻骨情感书写进悼念崇祯帝的诗词里。故国的风物,特别是曾作为明前期都城的南京,成为江南士人郁结心绪的寄托所在。

一个前朝帝王的倒下,便亟待重新树立起另一个可供追慕的对象,弘光、鲁王监国、隆武、绍武、永历等偏安的南明各个时段的帝王便在此风云际会中次第走上历史舞台。在江南域内,定都南京的弘光帝及选址绍兴立国的鲁王,吸引着江南士人前赴后继地追随,他们不惧播迁颠簸,在短暂的时间内,从一座城池迁徙到另一座。而当弘光、鲁王两政权相继被清廷击溃之后,整个江南也沦为新朝疆域,江南士人便不得不将目光投向江南之外,远在福州的隆武、远在广州的绍武,以及远在肇庆的永历,便成为江南士人心系故国旧君的所在。

无论是江南域内,还是江南之外,为了在空间上更接近南明各个帝王的行在,士人不畏跋山涉水的艰难险阻,从全国各处向着象征朱明王朝的政治中心汇聚。在行旅过程中,严峻险恶的政治形势,牵挂远在故乡的家人,以及周遭的颠簸路途常常会成为流亡士人发抒于笔端的触动复杂情绪的关键点。张晖遗著《帝国的流亡:南明诗歌与战乱》在“奔赴行朝”一章中,将之析分成奔赴弘光、奔赴隆武、奔赴永历三节[1]。但务须注意的是张晖在此书中的讨论重点在于,士人从各地汇聚到南明帝王行朝所在的过程,即突显的是到达目的地之前;而到达行在以及原来羡慕的目的地消亡之后,士人重又踏上漫漫流亡路途中的行旅诗创作,同样也是颇为值得关注的话题,这便是本文着力突破之处。

二、钱肃乐生平简述及其诗歌系年的可能性

江南域内的士人群体在短短数年之内,数次遭遇创痛巨深的打击,先是甲申年(1644年)三月十九日,试图挽救危如累卵朝政局面的崇祯帝在煤山自缢。继之仓促被拥立的福王朱由崧,在位仅仅八个月便被赶下宝座。而鲁王朱以海也只是坚持了不到一年时间,便被清兵追至舟山。在两年三个月的时间里,江南士人先后经历了故明、南明的三位帝王,历史犹如走马灯似的变幻无穷,士人的心迹于此明清之际也如过山车般跌宕起伏。

钱肃乐是这群具有鲜明时代特征的明清易鼎之际的江南士人典型,目前对其的研究还很有限,主要集中于三个方面。其一,在探讨明清之际宁波府作家群体时,择取钱肃乐作为例子来进行解析,如陈波《明代宁波府作家研究》将钱肃乐视为明末清初宁波府的忠烈诗人,认为其诗风是沉郁悲壮的[2];再如常程富《清初甬上词人研究》从爱国情感、艺术风格和典故运用三个层面分析钱肃乐、张煌言两位抗清志士词作的同中之异[3]。其二,在推介地方历史文化的普及型著述中,将钱肃乐择选为抱持忠君爱国情怀的典范,如徐季子等人编著的《宁波史话》在“节义千龄”一章中,便推尊钱肃乐、张煌言两人[4];再如戴松岳《怅望千秋家国梦:宁波历史人物丛谈》对钱肃乐在明清之际铁肩担道义的精神钦佩有加[5]。其三,对关涉钱肃乐生平事迹的资料进行汇编,如王德毅编《中国历代名人年谱总目》提及冯贞群曾编撰一卷《钱忠介公年谱》[6];再如尤振中、尤以丁编著《明词纪事会评》选取计六奇《明季南略》卷六、全祖望《鲒埼亭集》卷七、徐鼒《小腆纪传》卷四〇等文献重点勾勒了钱肃乐的人生历程[7]。从以上的研究可知,对钱肃乐的研究还仅仅停留在生平资料梳理、普及型著述中人物形象简单介绍,以及初步的诗词文本分析,结合明清易代之际的鲜明时代背景,展开对钱肃乐诗歌文本的细读,并发掘士人心史,这一研究路径颇有价值。

钱肃乐(1607―1648年),字希声,别号虞孙,学者称为止亭先生,鄞县(今浙江宁波)人,明崇祯十年(1637年)进士,授太仓知州,十五年(1642年)调任刑部员外郎,入清后,组织抗清,拥戴鲁王朱以海,清顺治五年(1648年),悲愤死于舟中,著有《忠介公全集》《正气堂集》《越中集》《南征集》等。钱肃乐的生平事迹在涉及明清易代史事的史书方志中大多有记载,如李聿求《鲁之春秋》卷五、钱维乔《(乾隆)鄞县志》卷十六、邵廷采《东南纪事》卷五、温睿临《南疆逸史》卷三十二、张廷玉《明史》卷二百七十六。这些史料所涉内容大同小异,其中以钱肃乐的四弟钱肃图撰写的《纪略》最为精炼。而在史料可信度上,钱肃图的一生多在追随哥哥开展抗清大业中度过,可视作钱肃乐生平轨迹的亲密见证人。

天姿颖异,七岁能文,呈王大父飏虞公,辄拍案喜曰:“吾有孙矣。”录科为黎左严先生所首拔,中丙子举人。丁丑进士,殿试二甲十四。除授苏州府太仓州知州。廉声惠政,为江南称最。秩满,迁刑部员外郎。癸未,丁内外艰。甲申,北都变,恸哭不欲生。乙酉,留都之变,清兵入省会,伪守朱之葵投以帖,手裂之。会剃发令下,立议四条,约乡绅会于城隍庙,百姓观者万数,遂举义师。籍兵得万人,与熊、孙、郑诸公扼守钱江,迎立监国,升都察院佥都御史,再升都察院副都御史。明年五月,钱江不守,浮海扈监国于石浦,入闽。郑彩起义,同事鹭门,升兵部尚书,渐复兴化府、福宁州、闽清、连江、长乐、罗源、宁德诸县。明年正月,晋东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时藩镇横恣,杀戮大臣,知时不可为,六月,以忧愤成疾卒,殡于海外琅琦山。年四十有二。赠太保、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谥忠介。[8]9

品读以上文字,至少可以捕捉到三条重要讯息。其一,钱肃乐的短暂人生可以分成明亡之前及入清之后两个阶段。在明亡之前,钱肃乐聪慧能文,接连考中丙子科乡试和丁丑科会试,在地方知州任上治理有方,考绩为江南第一,仕途光明;入清之后,钱肃乐悲痛难抑,咯血几死,在鄞之六狂生的推举下揭竿反清,始拥立鲁王朱以海监国绍兴,以钱塘江为天险与清兵周旋、对峙,继而南下福建,奉隆武帝朱聿键为正朔,但终无法扭转南明颓势,忧愤病卒。其二,钱肃乐抱持品节,在危急情势下不畏投降清廷的宁波知府朱之葵的胁迫,不阿附各处掌权的藩镇势力,冯贞群称誉其“生平以植品行、厉大节自任”[9]510。其三,据全祖望《钱忠介公全集序》记载:“太保钱忠介公遗文,旧分三集,其《正气堂集》则乙酉六月以前之作也,《越中集》则倡义以后画江一年中作也,《南征集》则乘桴以后三年中作也。”[10]再结合冯贞群《钱忠介公年谱》的相应信息,基本上可对钱肃乐的部分诗篇做出较为准确的系年。有鉴于此,探讨钱肃乐在甲申年(1644年)三月十九日至丙戌年(1646年)夏五月赴温州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在江南各地的诗歌创作成为可能。

据冯贞群《钱忠介公年谱》记载,甲申明崇祯十七年,即清顺治元年(1644年),钱肃乐三十八岁。彼时,他“丁忧家居。闻燕京破,绝粒者屡,以父母双亲在温州,誓死葬后。冬十二月至昆山卒岁”[9]514。据此,可知钱肃乐此年的行进轨迹是从宁波到昆山,是年创制了《有犬行》《仿文文山六歌》《贺林令冲霄内召》《感怀时事》《寄吊谢宣子于宣》《蒋振华招饮西湖感怀时事寄慨》《别赵荣庵总戎》等诗篇。

乙酉南明福王弘光、唐王隆武元年,清顺治二年(1645年),钱肃乐三十九岁。彼时,“夏四月,公自瑞安扶父母柩归里……闰六月,宁波府同知朱之葵、通判孔闻语迎降。公在东吴丙舍喀血,闻信恸哭,绝粒誓死……十二日,集绅士于城隍庙,先集者惟张煌言一人,公与论起义状……十八日,奉笺遣举人张煌言迎监国鲁王于天台……秋七月六日,抚湖山汛营,王加公督理军务兼管粮饷、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十一日,会师西兴”[9]514-515。据此,可知此年钱肃乐主要活动地域是在鲁王监国政权所在的绍兴、宁波一带,创作有《与柴集勋话别》《与徐民则论文》《与倪伯屏话别》《甲申杪过崑寓周彻其舍留连浃月春正话别赋此志感》《悲愤诗三十首》《仄韵诗八首》等诗歌。

钱肃乐生命中的最后日子里,都在江南各处辗转流亡,其中有两年是在或居于文职,或率兵抗清以捍卫鲁王监国政权中度过,除了撰写有大量的疏檄等公文性质的文章如《陈孤臣心事本末疏》《代蛟关总兵王之仁恢复檄》等外,还写了数十首诗歌。聚焦钱肃乐的诗歌创作,可明确系在这两年的有13 题54 首,下面分从各个维度重点剖析这些诗作。

三、频繁上演生离死别与国难时的悲愤心绪

在乱世如浮萍般无根的生活里,最不安的情绪触碰点便是随时随地可能遭逢到的时势动荡,为了能够寻找到一个可以暂时躲避战乱的处所,不得不携家带口地经常迁徙。在这种辗转颠簸的境况下,便会产生创制出大量送别诗的契机。钱肃乐也不例外,在甲申、乙酉(1644―1645年)这两年里,他在各处流亡,他周围的朋友也在各处流亡,因此送别友朋成了一个割舍不掉的话题,如《贺林令冲霄内召》《别赵荣庵总戎》《与柴集勋话别》《与倪伯屏话别》《甲申杪过崑寓周彻其舍留连浃月春正话别赋此志感》等诗都是这类别离情感的宣泄,择其要者述之,首先看《别赵荣庵总戎》:

客馆凄凉不任情,手提肝胆送君行。欲呼我友筹忠孝,自娩微躯负圣明。壁垒开时悬日月,旌旗迴处落欃枪。中兴四七谁为首?竚勒云台千古名。[8]158此诗将诗人送别武将赵荣庵赶赴沙场的情状描写得淋漓尽致。首联是别离场景的实时呈现,颔联不惜贬损一己以烘托友朋的忠孝报国,颈联将思维延展至战场对垒杀敌,尾联勉励朋友要成就建功立业的千古芳名。整首诗须臾不离彼时严峻的南明与清廷对抗情势,在送别主题中依然不忘焦灼国情,诚如张寿镛所撰《序》中对钱肃乐诗文的评骘:“危苦之言,见诸奏牍;忠爱之气,形为歌咏。”[8]2所言实为知音之论。

再看《与倪伯屏话别》:

少顷为欢乍别离,烛花频翦莫嫌迟。君须笑捻手中雪,我发愁添镜里丝。镌石况心天地老,唾肝能语鬼神知。不堪今夜屋梁月,又结他年万种思。[8]156

此诗题中提到的倪伯屏,即倪长玗,明崇祯十年(1637年)进士,以才望著称于世。此首送别诗,剖去了割舍不去的国仇家恨,较为纯粹地摹写面临分别时对友朋的依依不舍之情,烛花、愁丝、镌石、屋梁月等意象的叠加使用,将不忍分别的浓情渲染得愈发纠缠在一处而化解不开。

还有《甲申杪过崑寓周彻其舍留连浃月春正话别赋此志感》:

客路春风不禁寒,临期频话劝加餐。君归自惜知心少,我去谁怜行路难?槛外履声来梦寐,门前月色照悲酸。平原十日今三倍,莫作寻常旅况看。[8]158

此诗应作于甲申年(1644年)冬十二月诗人昆山卒岁之后返回宁波的路途中。前两联搬演了送别时的对话场景,后两联则是诗人由门外的脚步声及月色联想到战乱年代的别离很可能就是死别的悲伤。

综观钱肃乐在甲申、乙酉这两年行旅江南途中创制的送别诗可知,他常常将山河板荡的国家危亡情势寄托在和友朋的日常话别中,生离死别的悲怆感是钱肃乐一直拂拭不去的心结。

四、行旅中感怀时事与无力扭转颓势的失落

在故明时,钱肃乐经过不懈努力,终于考取功名,并先后担任了太仓州知州、刑部员外郎等官职。在鲁王朱以海监国时,钱肃乐试图扭转偏安朝廷的颓势,在都察院佥都御史、副都御史任上皆能殚精竭虑。周遭变幻的时事牵绊着钱肃乐的内心,他郁积的情绪多释放在诗句中,如《有犬行》《感怀时事》《蒋振华招饮西湖感怀时事寄慨》等。同乡后进钱中盛深知钱肃乐此间的心态,在其所撰《原跋》中写道:“明养士二百七十余年,至甲申祸起,天下何可复为?忠介在江干、海岛,欲以只手搘拄坠天,希图报国,其所欲哭不可者,每寓之于语言文字之间,制诰、奏疏、序、纪、诗词,因语语有血痕。”[8]10洵为知音之论。下面我们来具体分析《有犬行》:

有犬有犬殷毛色,碧瞳双炯四蹄疾。主人锡以盘飧余,夜夜呼来守门阈。无何一旦贼阑入,此犬逢迎旧相识。投之一骨儇跳舞,不念主人恩爱切。主人委谢囊匣空,摇头摆尾他人室。桀犬繇来解吠尧,尧犬亦应知吠桀。何期斯言今不然,犬亦如人情义绝。国家养士三百年,黄金费尽罗英杰。一榜胪传甲第开,杏花丛里呜玉勒。至于先帝尤爱才,一言中隽非常锡。庚辰特召对螭头,拔尔掖垣横床侧。有君如此何忍负,一死岂足酬罔极?何图今人不如古,毒龙吐雾迷胸臆。豺狼当道不复问,睊睊微仇斗鼠穴。权门一顾百感生,君恩万千等撇撇。大家误国撒手散,眼看君王死社稷。我恨手无尚方剑,呼工冶铸六州铁。铸就簇簇芙蓉锋,杀尽天下负心贼。犹恐此贼不胜诛,剑锋有时遭屈折。欲以纯灰三百斛,洗濯心肠光皎洁。又恐生来点染成,纯灰虽多洗不得。徘徊无计只自颠,中夜血丝缕缕织。叫天叫天重叫天,愿下疾雷狂风,迅扫此辈须臾灭。[8]127-128

《有犬行》是一篇七言古诗讽刺力作,诗意可分三层,第一句至第十四句将易代之际投降清廷的官吏比作摇尾逢迎的犬只,他们在故国享尽帝王恩遇,而一旦形势危急,便转头投靠了新朝,最是无情;第十五句至第三十句极写崇祯帝怜惜、厚待士人之举,反衬降清之人的忘恩负义;第三十一句至诗末,描绘诗人愤慨之状,迫不及待地想要手刃这些负心贼。四弟钱肃图在评论甲申之变前后钱肃乐诗歌立意的转变时说:“大都甲申以前,多发愤孤寄之言;甲申以后,多痛哭流涕之语。”[8]8此首七言古诗虽然读来慷慨激昂,但隐藏在文字背后的悲愤难抑情绪始终消解不去,确如钱肃图的观察、分析。

《感怀时事》应作于鲁王朱以海监国绍兴后不久,全篇洋溢着新朝建立之时立志恢复中原的乐观心态,其诗曰:

时事于今尚可为,满朝安稳剑头吹。铜人立处非秦苑,金马班前半汉儿。报国空余精卫力,逢人欲寄杜鹃诗。何年甲洗天河水,玉辇重迴旧帝基。[8]157

该诗颔联、颈联连用十二铜人、金马门、精卫填海、杜鹃啼血四个典故,渲染了重归京师的愿景。

《蒋振华招饮西湖感慨时事寄慨· 其二》则不同于前诗的激昂情怀,其诗曰:

汉殿秦宫秋草青,湖光不改旧清泠。一杯绿蚁临风醉,万里关山战血腥。画舰歌声来细细,垂杨人影落亭亭。当年盛事今安在?日落空山倦倚舲。[8]158

荒芜倾圮的汉殿秦宫在清冷湖光的映衬下,愈发透露着历史沧桑,醉眠在绿蚁酒里,沙场的血腥杀戮映入眼帘,当一切喧嚣重归于寂时,今日诗人耗尽心力黾勉以求的抗清复明大业在后人眼中又作何看待呢?钱肃乐迎立鲁王朱以海监国绍兴时,抱持着雄心壮志,但随着经历军饷被克扣,目睹宵小争权夺利,志向已被残酷现实所吞噬,徒增万事转头成空的无限喟叹。

五、流亡中的组诗书写与发抒忠君恋阙情志

在江南各处的行旅流亡途中,钱肃乐还喜好创作组诗。组诗相比于单篇诗作,能够容纳的信息量更为丰富密集,可用于记叙更为复杂的历史事件,或者发抒更为错综多变的内心情感。这期间,钱肃乐先后写出了《仿文文山六歌》《悲愤诗三十首》《仄韵诗八首》等组诗。钱肃乐《仿文文山六歌》是仿制南宋末年因抗击蒙元而宁死不屈的文天祥《六歌》而作,文氏《六歌》书写了诗人在国破家亡的危急时刻对家人命运的无比担忧之情:“有妻有妻出糟糠”“有妹有妹家流离”“有女有女婉清扬”“有子有子风骨殊”“有妾有妾今何如”“我生我生何不辰”[11],接连对包括一己在内的六人在战乱年代四处飘零的遭际进行刻绘,读之使人感泣不已。钱肃乐《仿文文山六歌》则是对崇祯帝殉国抱持同情之心,并对奸佞群臣言行误国予以控诉,如“先帝不得正其终,群臣何以辞厥咎”,“吾王忧乱乃有今,群工养贼至于此”,“朝歌暮舞成底事,骨脆不堪风雨折”[8]128-129等句便是此种郁结情绪的宣泄。再从《悲愤诗三十首》《仄韵诗八首》两篇组诗中择其要者,以见其中欲排解的复杂情绪。首先看《悲愤诗三十首》:

十七年前事已空,小臣无路吁高穹。凄凄绿草生前殿,黯黯愁云锁故宫。北极朝廷风雨夜,南天戎马笑谈中。银泉山下澌流咽,梦里分明泪血同。[8]159(其一)

小臣从未识天颜,忽听传呼御驾还。宫扇开时云影动,炉烟绕处珮声闲。从容无路随青鸟,报国空怀媿白鹇。梦里不知年岁改,晓来依旧泪痕斑。[8]161(其十五)

北望园陵涕不禁,遥持明水荐清心。万方聚泣酸成雨,到处吞声怒结阴。地号柏人悲伏莽,城名冶父痛羁禽。小臣无力支天柱,一夜繁霜鬓发侵。[8]162(其二十七)

《悲愤诗三十首·其一》首联追溯崇祯帝甫一登基时抱持的励精图治之志转头成空,颔联铺叙宫殿荒芜破败景象,颈联将京师正遭遇变故与南方一片笑谈的两幅画面并置,尾联抒发了亡国之后的悲怆。《其十五》继续描摹一己作为故明中下层官员对崇祯帝的感念之心,意欲报效君王的知遇之恩,不幸遭遇易代之悲,仓促醒来,泪痕依然停留在脸颊不愿离去。《其二十七》再次强化诗人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创痛巨深,锥心之后,一夜发白。同为抗清义士的吴钟峦深知个中痛苦,其尤为推崇钱肃乐:“顷胡骑入关,江以南能文章之士,垂首丧气,靡然裂冠毁冕以从之,还视向来笔墨,能不愧死?于是希声独发悲愤,仰天长号,感动行路,奋臂一呼,义旗云集,钱塘江上,痛哭流涕。奏疏之外,兼有诗篇,如武侯表,如文山歌,乃知世间自有真文章耳。”[8]5-6吴钟峦以极为凝练的笔墨刻绘出了钱肃乐在国难之时竭力抗清的悲愤难耐心绪。

表达相似情绪的诗作还有《仄韵诗八首》:

圣安帝初载,仓皇以国送。天子自出奔,廷臣无一共。方其寝薪时,竞索苞苴贡。驯至胡马来,四郊烽火动。亮繇人事值,岂曰上帝梦?回首望钟山,恻怅心脾痛。[8]213(其一)

尝读心史诗,矫翼庶其企。不谓身乱离,举世戒忠义。我闻达者言,容头免身累。国家锦绣图,今无立锥地。贪乱繇群司,廉耻丧大义。吁嗟我何辜,逢天未平治。明知忠义难,且以身尝试。陋室数十椽,拱手一朝弃。[8]214(其三)

《仄韵诗八首· 其一》写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称帝后治国理政腐朽无能,以至于再次丢掉了对江南士人有着重要象征意义的留都,回望已经易主的钟山,心脾怅然剧痛。《其三》写诗人被郑思肖《心史》感动,咒骂亡国时丧失廉耻大义的奸佞群臣,誓愿践行忠义之志。

在甲申、乙酉的两年里,钱肃乐在江南各处流亡,而此际诗歌中多书写重大历史事件以及作为前朝遗臣割舍不掉的悲怆情怀,这一点全祖望对钱肃乐的体悟最深:“呜呼!文丞相《指南》《集杜》诸编,后世奉为德祐以后三朝史料,陆丞相《海上日录》,君子惜其不传。忠介之集,文、陆之遗音也。”[12]将钱肃乐推尊到与文天祥、陆秀夫两位爱国义士同步的地位。

钱肃乐忠君恋阙的高尚言行,深深地感动了时人及后人。在其42 岁时忧愤卒于琅江舟中之后,悼念诗文层出不穷。钱肃乐生前一同携手抗清的同僚刘沂春、姚翼明、叶进晟等人皆专门写诗作文悼念,如刘沂春写有《东阁大学士兵部尚书赠太保吏部尚书忠介钱公神道碑》《送忠介钱公葬黄檗山》,姚翼明写有《告钱相国文》《叶太史子器为钱相国营葬黄檗山诗以颂之次原韵》,叶进晟写有《告钱相国迁柩文》《碧居上人护钱相国丧自琅琦至黄檗山于其归也诗以送之兼呈隐大师独耀上人》。此外,与钱肃乐同为鄞县人的后进,比如王玉书、万言、全祖望等人亦接续写诗作文追念,如王玉书《拜忠介公和蛰庵韵》、万言《谒钱忠介公祠》、全祖望《钱忠介公降神记》等。由此可见,钱肃乐之死是一桩具有象征意义的典型事件,时人及后人在对其不断的缅怀中,尝试回溯易代之际故明文臣武将在江南各地的流亡书写及其彰显的精神内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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