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照

相较于莫扎特对大提琴明显的“吝啬”，古典主义时期另一位大师海顿，对大提琴则慷慨得很。

海顿写过的作品中，适合由大提琴演奏的，高达两百多首。为什么不说“为大提琴而写的作品”，却说“适合由大提琴演奏的作品”？因为作品中有很大一部分，海顿创作时的目标乐器，是今日已经绝迹了的上低音提琴。

海顿殚精耗时替上低音提琴谱曲，倒不是因为他擅长演奏这种乐器。喜欢拉上低音提琴的，是18世纪匈牙利最有钱、最有权势的世家王子尼克劳斯·艾斯德哈吉，也是海顿服务的对象。

海顿在艾斯德哈吉家从副乐长干起，后来递补为乐长。根据合约，海顿要准时完成交代的作曲任务，而写好的曲子无条件成为王子殿下的财产，没有王子殿下同意，海顿也不得替他人撰写乐曲。所以，海顿对上低音提琴的青睐，不是他能决定的，而是被18世纪宫廷音樂结构决定的。

海顿是那个时代最成功、最伟大的宫廷乐长，连他作曲的工作，也是由乐长工作延伸出来的。他真正的专业，不是演奏，不是指挥，甚至也不是作曲，而是带领宫廷乐团。他曾在1780-1790的十年间，指挥超过一千场意大利歌剧的演出。

海顿的成功，在后来一两百年却引来了音乐史对他的忽视。法国大革命导致欧洲贵族阶层瓦解后，19世纪许多爱乐者习惯以“宫廷音乐的巅峰代表”一语带过海顿。尽管莫扎特也浮沉于宫廷间，乐曲充满古典主义的平衡特质，然而他少年天才的轶事、英年早逝的悲剧，却远比海顿顺利、富裕、长寿的一生，更合19世纪浪漫主义的胃口。于是人们更愿意继续聆听莫扎特，在莫扎特的音乐里寻找他们要的创新突破证据，却将海顿归为代表着被莫扎特、贝多芬改造、改革的18世纪理性精神。

帮大提琴写过那么多曲子的海顿，留下了几首重要的大提琴协奏曲。然而19世纪之后，却只剩《D大调大提琴协奏曲》被记得、被演奏，迟至1961年一位捷克音乐学家在布拉格国家博物馆的灰尘堆中找到一份手稿，被证实为海顿写的《C大调大提琴协奏曲》，然后于1962年5月在布拉格首演发表。

约莫就是在《C大调大提琴奏鸣曲》“复活”时，海顿在音乐史上的地位才正式翻身，人们终于有机会认真听到海顿的音乐。当音乐奏起，那纯然属于理性的愉悦灌满空气，人们不禁自问：就算这是服从宫廷王公意志而产生的作品，又怎么样？这音乐里，内在精神展现的，只可能是海顿这个人及其天分。尽管当年契约上规定，海顿写的所有作品都归艾斯德哈吉家所有，但是这种形式上的所有权，意义何在？家臣地位的海顿，靠着他的音乐，在两百年后依然散放着他的人格光彩。不管在任何条件下，海顿都将自我贯彻进工作里，于是超越了各种限制条件，获得了工作自主与实质拥有权。

听听海顿的大提琴作品，在里面感受他面对工作时的自信与自在，我们应当会得到许多对抗生活疏离、无聊的力量吧！

（李金锋摘自《呼吸：音乐就在我们的身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