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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尽处亦故乡

2019-01-09□刘

华夏文化 2019年4期
关键词:张骞匈奴西域

□刘 蓉

五年前,当“丝绸之路”成功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的激动时刻,作为丝路起点的中国人,无不欢欣鼓舞,骄傲自豪。当我们享受着丝绸之路经济带日新月异的变化时,我们很自然会想到与这条道路相关的许多人和事。那位首闯天涯的博望侯张骞,投笔从戎的班超,万里求法的法显和玄奘,都曾在这条道上留下身影。我们甚至会想到神奇的汗血宝马、晶莹潋滟的葡萄美酒、庄严神圣的寺塔佛窟。可是,有多少人还记得,曾有一位汉家公主也在这条路上往来跋涉,倾其一生!

她就是解忧公主。

其实,她不是公主。她的祖父,正是参与了汉初诸侯王叛乱的楚王戊。当年汉景帝采纳晁错削藩的建议,想要一举解决诸侯王强盛以致尾大不掉之患,刚愎自用的吴王刘濞和楚王刘戊于是借机联合其他宗室诸侯王起兵,扬言“诛晁错、清君侧”,军锋西指,京师震动。然而,因为梁王的坚守和周亚夫的力战,三个月后,这场被后世称为“七国之乱”的叛乱便土崩瓦解,吴王刘濞被杀,楚王戊也随后自杀。楚王的家属们是被如何处置的?我们不得而知其详,只知道楚王的叔父休侯刘富受到牵连而被免掉侯爵,削去宗室属籍。刘富曾劝谏楚王勿反,而刘戊竟然威胁说,起兵后首先就收拾掉这个叔父,于是刘富不得已带着母亲远走京师避难。尽管刘富与叛乱无关,且在叛乱前已到长安,他的母亲还是窦太后的亲戚,但仍然因为是楚王戊的叔父而被免侯削籍。那么,可以想见,楚王戊的直系儿孙即便未被处死,也应该是籍没为奴了。这一年是景帝三年,公元前154年,当时的汉武帝刘彻不过是三岁小儿,解忧则要再过三十五年才出生。

不过,有些事情是早就注定了的。解忧出生前已经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建元三年(前138年),年仅18岁的汉武帝派出了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张骞出使西域,想要联络传说中的大月氏共击匈奴,没人知道这趟出使一去竟是十三年!当历经艰难的张骞于元朔三年(前126年)回到长安时,并没有带回关于大月氏的令人鼓舞的信息,而只带回了一些类似天方夜谭的见闻和故事,以及一个令汉人倍感陌生的新国名“乌孙”。这是一个“去长安八千九百里,户十二万,口六十三万,胜兵十八万八千八百人”(《汉书·西域传下》)的大国,居于天山以北的准格尔草原、伊犁河流域,东与匈奴、西北与康居、西与大宛、南与城郭诸国相接。当时的西域三十六国,皆在匈奴之西,乌孙之南。诸国皆与匈奴、乌孙异俗,大率土著,有城郭田畜,从冒顿单于以来皆役属匈奴。匈奴西边日逐王置僮仆都尉,领护西域,常居焉耆、危须、尉黎间,向诸国收取赋税。从张骞的叙述中,人们知道了遥远的天边有一个和匈奴同俗的大国乌孙,它的国王昆莫是一个有着神秘色彩的传奇人物:与月氏有杀父之仇,曾被匈奴收养长大,与匈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却并不完全臣属匈奴。这时候人们还不知道这个乌孙跟汉朝有什么关系,因为时事的焦点都在已然烽火连天的汉匈战争。

张骞回来的前一年,卫青已经取得了河南之战的胜利,这是汉匈开战以来第一次大胜。汉朝收复了河套地区,设置了朔方郡。被胜利鼓舞着的武帝正对未知的世界充满好奇,张骞的归来无疑让他对西域有了新的向往。长年在匈奴的生活经历,使得张骞颇识水草处,因而在随卫青出征中立了大功,被封为博望侯。

很快,与匈奴的第二场硬仗河西之战也在元狩二年(前121年)开始了。这一年,英武难挡的骠骑将军霍去病西征至祁连山,初置河西四郡,匈奴浑邪王率四万人降汉,西汉王朝第一次打开了西域之门。不过,这一年也有一些不太美满的事情。因凿空西域而名声大震的博望侯张骞,随飞将军李广出右北平击匈奴,却没能按时到达作战地点,身为卫尉的张骞后期当斩,最终赎为庶人;另一件事,则是江都王刘建和他的王后因谋反罪而死,他们的女儿细君因为年幼不及罪,流落民间,据说后来被广陵王刘胥访得收养。

失侯的张骞想要重觅封侯,于是向汉武帝提出了与乌孙联姻以断匈奴右臂的建议。乘着重创匈奴的余威,雄心勃勃的汉武帝想要彻底解决匈奴的问题,而张骞通西域也让汉朝人知道了天下之大,还有其未曾知晓的广大领域。张骞的建议与汉武帝开疆拓土的冲动、认知世界的好奇一拍即合,于是有了张骞第二次通西域的远行。

当张骞于元狩四年(前119年)再次来到乌孙时,西域的形势已经开始发生变化。霍去病刚刚北进二千里,歼灭匈奴七万人,封狼居胥山而还。匈奴遭到重创,自顾不暇远徙漠北,对乌孙及西域诸国的控制力大为减弱,而武帝已经决意要将自己的势力推进至西域。在汉匈的较量中,作为第三方的大国乌孙,显然举足轻重。此时的乌孙也正面临着国分为三的内乱危险,年老的昆莫无力驾驭。即便如此,与万里之遥的汉朝结盟而得罪近在眼前的匈奴,仍是一件吉凶未卜的事情。昆莫虽没有即刻对张骞提出的联姻建议表态,却派了使者随张骞东来探查虚实。汉朝强大的军事力量和富厚的财力最终促使乌孙昆莫决定与汉朝联姻,并奉上了千匹天马的丰厚聘礼,这一年是元封六年(前105年)。

和亲乌孙的首位人选,就是那位在元狩二年父母双亡、流落民间的翁主细君。父亲的荒唐罪孽使得细君别无选择,何况此时的她还一洗罪臣之女的卑贱身份,被尊为大汉的公主。汉武帝为她准备了丰厚的陪嫁,车马衣物,臣属侍御,金银币帛。而且,为了西行路上能解乏慰藉,武帝还特地命能工巧匠为细君公主制造了琵琶,便于路途中在马上弹奏。只不过,盛大的婚礼和丰厚的陪嫁并不能改变远走天涯的事实,不能改变这个年轻姑娘所要独自面对的现实。乌孙对她而言,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她要嫁的乌孙王年老将死,她与他语言不通,几乎无法沟通。而且,匈奴也很快送来了匈奴女子,乌孙王以细君为右夫人,而以匈奴女子为左夫人,显然比细君还要尊贵。这还不算,乌孙王为了扶植自己心爱的长孙,让公主再嫁他的孙儿岑陬。这种被随意赠与转让的屈辱,终于消磨尽了细君的生命,在为岑陬生下女儿少夫不久后,年轻的细君公主郁郁而终。

细君死了,断匈奴右臂的国策却还要继续。解忧,这位与细君有着相似命运的汉室女子,踏着细君的足迹,再次走进了远在天边的乌孙,嫁与岑陬为妻。

好在,有了张骞的两次通使,有了细君公主长眠伊犁河畔,乌孙不再是一个一无所知的异乡。细君公主营治的宫室可以为解忧提供穹庐之外的像样居处,细君的优雅多才以及她赐给乌孙左右贵人大臣的那些币帛,给解忧开启了一个较为宽松友善的人际环境。那些乌孙的上层贵族,已经知道这个柔弱的小公主身后,就是富庶强大的汉朝。更幸运的是,解忧还有一个聪明能干的侍者冯嫽随行,冯嫽既是解忧公主的侍者,又是解忧终身不渝的闺蜜,还是解忧在西域的使者,为解忧传达旨令、颁行赏赐。

有了这些,作为和亲的后继者,解忧是踏实的。她从细君的遭遇早已窥见了自己的命运,她知道自己只是君王们运筹帷幄的棋子,她知道自己的使命就是在乌孙站稳脚跟,作为汉朝楔入西域的一根钉子,她要以特殊的身份完成将军们的功业,没有退路。

解忧公主嫁到乌孙没多久,岑陬就死了,岑陬和匈奴王后所生的儿子泥靡尚小,于是遗嘱由叔父大禄的儿子翁归靡继位,并约定泥靡长大以后,即以国归之。

翁归靡即位,号肥王,按乌孙旧俗复娶解忧公主为妻。因为有了细君的前例,解忧公主没有向武帝求助或是征询意见。她知道即便那样做了,得到的答复一定会是细君当年曾经得到的答复:“从其国俗,欲与乌孙共灭胡。”(《汉书·西域传下》)在雄心勃勃的武帝眼里,江山多娇,一个小女子的悲喜生死实在算不了什么,她嫁给什么人完全无关紧要,重要的只是和亲的政治意义。

解忧坦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没有怨诽,而上天也似乎格外怜惜她,赐给了她一个年岁相当、情投意合的丈夫,她也因此在乌孙拥有了一段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解忧跟翁归靡生育有三男两女:长男元贵靡;次子万年,后为莎车王;三子大乐,为左大将;长女弟史,后为龟兹王绛宾妻;小女素光,为若呼翕侯妻。翁归靡在位时,是乌孙最为繁盛安定的时期。解忧便派冯嫽持汉节出使西域各国,遍行赏赐,扩大汉朝影响,与各国建立友好关系。冯嫽也因明习史书,精于事务,深得各国敬信,被尊称为“冯夫人”。

不过,相对平静的生活只过了三十多年。昭帝时,匈奴稍强,数番侵扰汉朝边境,又西击乌孙,扬言要虏获解忧公主。解忧公主和翁归靡前后上书昭帝、宣帝求援,指出匈奴与车师共侵乌孙,意在拆散乌孙与汉的联盟,希望乌孙与汉东西联手,击败匈奴的企图。

于是,本始二年(前72年),汉兵大发十五万骑,五将军分道并出,与乌孙东西合击匈奴。汉遣校尉常惠使持节护乌孙兵,翁归靡自将翕侯以下五万骑从西方入,至匈奴右谷蠡王庭,获单于父行及嫂、居次、名王、犁汙都尉、千长、将以下三万九千余级,虏获马、牛、羊、驴、骡、骆驼七十余万头,民众死伤逃亡者不可胜数,匈奴至此遭遇重创。随后丁零、乌桓、乌孙三国乘弱共击匈奴,匈奴人民死者十三,畜产过半。横行北方百多年的匈奴至此终于一蹶不振,汉朝从高祖刘邦以来的所谓“平城之忧”从此成为故事。因为乌孙与汉朝的成功合作,汉封常惠为长罗侯,并派常惠于本始三年(前71年)带着大量的金币赏赐乌孙贵人有功者。

现在,武帝、张骞“断匈奴右臂”的战略已然实现,西域却仍然并不太平。宣帝元康元年(前65年),莎车王死,莎车国人想一举而结好汉朝、乌孙,于是上书请立解忧的二儿子万年为莎车王。宣帝遣使者奚充国护送时在长安的万年回莎车,万年即位为莎车王,却因暴恶不得人心,很快被莎车王的弟弟呼屠徵所杀。虽然这场暴乱被卫候冯奉世平定,但解忧公主失去了自己的儿子。

元康二年,翁归靡因常惠上书宣帝,想要立解忧的长子元贵靡为嗣,希望能为儿子再娶汉公主为妻。宣帝答应了公主夫妇的请求,然而新的公主——解忧的侄女相夫还没有出塞,与解忧相守近四十年的翁归靡便去世了,解忧的处境急转直下。乌孙的贵人们并未遵从翁归靡的意愿立元贵靡,而是遵从本约,立岑陬子泥靡代为昆弥,号狂王。变起仓促,护送少主相夫的长罗侯常惠上书请旨,而反对和亲的大鸿胪萧望之坚持借机征还少主,不再和亲乌孙。或许是匈奴的衰落使得乌孙已经不再具有战略意义,宣帝同意了萧望之的主张。弃乌孙于不顾的短见,开启了汉失西域的端倪。

朝廷的决策再次将解忧推入无助的绝境。丈夫刚死,儿子没能继位,自己却不得不再次从其国俗,嫁给了新的昆弥,并被迫以老迈之身再次生下了儿子鸱靡。狂王的暴恶让公主忍无可忍,于是与汉使者设计在酒宴上派武士行刺谋杀狂王,不料一击未中,受伤的狂王夺马逃走。随后狂王的儿子细沈瘦兵围赤谷城数月,直至西域都护郑吉发西域诸国兵前往营救,才得以解围。但是汉朝廷的犹豫观望,已经失去了重振乌孙的最好机会。翁归靡胡妻所生子乌就屠,此时却乘机袭杀狂王并自立为昆弥,汉朝这才派遣破羌将军辛武贤率一万五千人前往征讨,战争迫在眉睫。

对于解忧和冯嫽来说,汉是家,乌孙更是家,他们的丈夫儿女子孙都在乌孙,都是乌孙人,她们知道一旦开战,必将玉石俱焚。危急之中,解忧与都护郑吉派冯夫人前去游说乌就屠。冯夫人的丈夫是乌孙右大将,与乌就屠关系密切。乌就屠最后被说服,愿意为小王。冯夫人锦车持节,诏乌就屠前往赤谷城拜谒长罗侯常惠,立解忧之子元贵靡为大昆弥,乌就屠为小昆弥,各赐印绶,并为他们划分了人口地界。

危机虽暂时解除,但安定繁荣的乌孙已经没有了,不久,元贵靡和鸱靡相继病逝。年老的解忧自觉不久于人世,上书宣帝,称“年老土思,愿得归骸骨,葬汉地”。宣帝得书,为之动容,派人迎公主归国。甘露三年(前51年)冬,解忧带着冯夫人和三个孙男女回到长安。

从太初年间远嫁乌孙,到此时再踏上汉家土地,解忧在乌孙生活了五十余年,三嫁乌孙王,生有六个子女,乌孙早已在日月轮回中成了她更为真实的故乡。她亲眼看到了汉朝如何打开西域的门户,看到了汉朝政令终于颁行西域的盛况,当然,她也经历了丈夫和儿子们的离去,目睹了繁盛的乌孙开始走向分裂与混乱。她回来了,她的子孙却仍然要生活在乌孙的土地上。她的乌孙,曾是汉朝开拓西域进程中最为有力的右臂,却也是将相们轻易丢弃的一枚棋子。她和冯夫人能做的,只是用毕生的时间编织了丝绸路上的文化之网,西域诸国不再是陌生的夷狄之邦,而是真真切切的天下的组成部分。当年张骞的孤独早已被往还不断的商旅行人的脚步驱散,未能成行的相夫姑娘可以在行前接受乌孙语的学习培训,嫁给龟兹王的弟史与夫婿常来常往于长安和龟兹之间,并且把汉家的生活方式照搬遵行。虽然不会有多少人记得这些不可能封侯扬名的汉家女子,但在诗人的讴歌里,我们依稀仍能看见细君、解忧们的柔弱身影:“玉帛朝回望帝乡,乌孙归去不称王。天涯静处无征战,兵气销为日月光。”(常建:《塞下曲》)

红颜出行,白首归来。奔向长安的路上,白发苍苍的解忧或许会在心里千百遍地吟唱细君当年所作的那首《黄鹄歌》: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这首流传千年并留着楚地色彩的七言诗,最终将汉家女儿的悲愁砌进了汉家辽阔的疆域,留在了丝绸之路上千年回荡。而解忧,终于替细君完成了“愿为黄鹄兮归故乡”的小小心愿。宣帝赐给解忧田宅奴婢,奉养甚厚,朝见仪比公主。五十年的风尘,终于荡涤了那些来自祖先的原罪,解忧为自己赢得了仪比公主的最后尊荣。

两年后,解忧长眠于长安,享年七十有余。

说明:本文系西北大学本科教育质量提升计划重点项目:“陕西历史与中国文化”特色课程建设(JX18038)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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