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兴

(中国社会科学院 《世界文学》杂志社，北京100732)

在忙碌中，让自己静下来，再静下来，读刘恪的散文《一滴水的传说》。读此散文，需要高度的专注，需要绝对的静心，因为这可不是一般的文本。这是作家刘恪，或者说，湘人刘恪，或者更准确地说，湘人作家刘恪奉献出的又一个极致的文本。

我之所以称之为“极致的文本”，首先，是因为它的极端庞杂，极端丰富，真可谓包罗万象。它既是文学呈现，同时又涉及历史、文化、地理、哲学、科学、宗教、心理学，甚至气象学等种种学科。没有足够的知识储备，没有足够的底气和勇气，没有足够的艺术敏感和写作才华，谁敢碰这样的文本？谁又能驾驭得了这样的文本？阅读这一文本时，我分明又感觉到了湘人刘恪的那股“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劲儿了。他在写作《蓝雨徘徊》《城与市》《梦与诗》《词语诗学》等作品时就充分表现出了这股劲儿。我和一川先生都视刘恪为中国文坛的拼命三郎。《一滴水的传说》显然又是一个典型的跨文体文本，一种考验智力的高难度创作，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文学挑战，让我再一次不得不对刘恪心生敬意。

其次，是因为它的高度和深度。有别于目前流行的大多数文化地理散文，《一滴水的传说》并没有停留于表面的记述和感怀，而是直指源头，直指根本。事实上，作者在文中已经表明了自己的创作抱负和文学野心：“一切写作都应该从外部走向内部，逼近事物最后的铅华。”洋洋洒洒数万字，围绕着一滴水，深入、腾跃、上升、发掘、细究、考察、佐证、辩证、联想、比喻、想象、起伏、变化……作者呈现出的是无穷无尽无边无垠的开放式的探究姿态。水是万物之源，存在之源，因而也就是整个世界的基础，当然也是人的基础。因此，探究水的本质，也就是在探究世界的本质，也就是在探究人的本质。如此，一滴水一下子不仅上升到了诗意的高度，而且还上升到了宇宙的高度和人类的高度。这种高度同时也是以深度作为扎实基础的。这样的文化地理散文才是地地道道的大散文。

再则，个体经验、灵魂意识和人类精神的有机融合，让这一文本散发出充满人性光辉的动人气息。文中不止一次提到的祖母和“我”的故事就特别让我感动：

童年几乎是一个水洗的年代。静水的哺育。我祖母总把我两手提起来，将身体放在板桥湖里扑腾，水珠四溅，水色涟涟，水漫过身体所有毛孔，浸漫，进入。这是一种水意的进入，凉凉的冷冷的，在所有皮肤上光滑的部分，水走过的地方犹如阳光走过的地方，心灵也实实在在地水洗了一遍，快意，舒服，水走过的地方，有一支凉浸浸的手捏过的腕圈，那里留着祖母动人的气息，水像海绵一样透过身体，吸满，饱和，充盈，把身体的脏器都换了一遍。那是人生最惬意的一次吐纳，脱胎换骨，祖母就是我的人生至水，从至水到至善是祖母给予我的人生背景。

……

她常在水边洗衣，命令我站在她背后，听着她棒锤咚咚地响，身体一晃一动，我去帮她拉衣服，小木跳板不宽，我是踏在衣服上滑下水去的，咕咚一声，祖母看我掉下去了，赶紧从木板上滚下去，把我捞了起来，我呛了几口水，哇哇地叫，祖母连衣服也没拿，抱着我往家里跑。自此以后，再也不带我到水边溜达了。改用一个大木桶，把我扔到里面玩水。人是在水里浸泡，似乎没有浮力，没有了一种水托起的摇晃感了。从此我也就被禁止到大水里泡浸了。

这种命运一直延续到我上小学时，偷偷跑到一些水塘里去泡水，玩泥。每次一身泥猴儿又被祖母拉到大河里去洗涮，她是不能下水的，只好用一根麻绳栓着我的腰，让我在水边嬉戏，水如果达到了脖子，她就用麻绳给我拖上来，用毛巾擦干身体，套上衣服，牵着我回家。(《一滴水的传说》)

而且每次提及，都像是同一个音符的不断加强、不断发力，越能抓住人心，越能动人心魄。

阅读这一文本时，我们还能深深感受到作者的先锋姿态和语言艺术。刘恪几乎从一开始就是以先锋姿态登上文坛的，而且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着。20世纪八九十年代，当先锋作为时尚出现在文坛上，有多少作家争先恐后地追求先锋写作。但是今天，细数一下，还有几位依然在坚持先锋写作。湘人刘恪不改初衷，依然在坚持。说到这里，我不禁想起刘恪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文学是智者的游戏。”智者的游戏，就意味着刘恪追求的是一种高级的文学，一种有恒久价值和意义的文学。智者的游戏，就表明刘恪的写作具备某种世界高度。实际上，在世界文坛，有不少作家都是将文学当作智者的游戏的。卡夫卡、布洛赫、昆德拉、贡布罗维奇、科塔萨尔、博尔赫斯、乔伊斯等等，就是这样的作家。智者的游戏，这几乎就是刘恪的文学信仰，因此也让他的作品有了宗教般的光泽。

智者的游戏，也必然会让作家刘恪陷入宿命般的孤独。刘恪显然不是为大众而写作的那类作家。他绝不甘心充当大众的饮品。我甚至觉得他也不是为小众而写作的作家。刘恪就是一个为写作而写作的作家。这使得他的写作散发出迷人的纯粹气息。每每阅读他的作品，我都感觉他既是缓慢的，从容的，18世纪的；同时又是迅疾的，敏锐的，22世纪的。缓慢、从容，主要指他的生活方式和心灵节奏；迅疾、敏锐，主要指他的思维方式和超前意识。这样的作家又怎么能不孤独？！

幸好，像《一滴水的传说》这样的文本完全可以照亮他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