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挺

穿越内心的洪流

2009年，冠明哥最后一个未婚年。

你去过中国最西部的边境地区吗？

你感受过胡焕庸线的强烈反差吗？

你做了自己最想做的事情吗？

你热爱的自由呢？

你喜欢的姑娘呢？

你渴望的年轻呢？

说完这些话，冠明哥的女友来电，可以回来，做饭了吗？

这一年，我和冠明哥准备自驾穿越中国。

从中国的东部沿海，到最西边的中印边境班公湖。

一辆1998年产的桑塔纳2000，两人总岁数不到50，要干掉总行程14000公里。没有什么行李，没有什么计划。

有时候真正的酷，是那么遥不可及，而又那么触手可及。

我坐在副驾，不停地给小曼发着信息。我说我感觉自己在做一件伟大的事情，什么叫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懂吗？

我发了十几条，小曼终于回复：我觉得我们还是做朋友吧。

此时，冠明哥正咬着一支中南海说，离合器怎么踩不下去了？

我说，怎么办？

冠明哥说，别急，我掉头。

掉了个头又说，咦，又好了？

于是再掉回来，又说，又完了。

此时，冠明哥已经在高峰期的长春路连续掉了三个头，最后车子横着熄火在路中间。周围喇叭声此起彼伏。

冠明哥打了拖车电话，淡定地坐在车里说，谁滴滴滴，我就干谁。

此时的我，看着手机，打了无数的字，又删了无数的字，不知道怎么回复小曼。

半个多小时后冠明哥又打拖车电话，怎么还不来？

拖车师傅说，堵在长春路了。

冠明哥这三个掉头，把长春路堵了一个多小时，制造了长春路历史上最大的堵车惨案。

桑塔纳2000被拖到修理厂，离合总泵坏掉，点火线圈坏掉，蓄电池严重亏电。我只能回外婆家吃饭。

我看了看小曼给我发的那句话，还是不知道怎么回复。我扒了几口饭就呆呆坐着。

外婆說，怎么了？

我说，今天和喜欢的姑娘说了很多话。

外婆说，这不挺好的吗？

我说，她说我们还是做朋友吧。

外婆说，好啊，多个朋友多条路啊。

我嘴巴张了三秒，只能继续默默吃饭。

那辆破车修了三天才修好，冠明哥告诉我，十一要去见对方家长了，过完十一再说。

任何事情一旦“再说”，那就是“再也不说”了。

不能自驾破车穿越中国，就只能去开卡丁车绕圈。这才像我们大部分人的人生。

外婆说，等等，我也去。

我说，你又不会开。

外婆说，我就看看，凑凑热闹。

外婆趴在赛道边的栏杆上看我开卡丁车，结束后我取下头盔的时候，外婆说，过弯的时候不要漂移，应该慢进快出，贴着弯过。

我盯着外婆，一脸诧异。

我说，这你都知道？

外婆说，我听旁边人说的。

我说，你竟然听得这么仔细。

外婆说，人呐，对于自己听不懂的东西就特别好奇，我现在也不懂这什么意思。

在我开车的时候，外婆还激动地给我加油。

在我被一群高手虐得看不到车子的时候，外婆对着我说，很好，太好了，你开得真快。

我说，你没看到前面比我快了很多吗？

外婆说，没有看到啊。

我说，我明明是最后一名啊。

外婆说，我只顾着看你，没有看别人。

我和外婆一起趴在赛道边的栏杆上。

外婆说，这车一圈一圈地开，有什么意思呢？

我说，这就像日子，一天一天地过有什么意思呢？

外婆说，日子每天都不一样啊。

我说，有什么不一样？

外婆说，吃的不一样啊。

此刻，一辆辆卡丁车在我们面前飞速而过，循环往复。

我说，你这辈子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吗？

外婆想了会儿说，有特别想做的菜。

我说，这么大的事。

外婆说，吓死了？

我说，你总是不按套路出牌。

外婆说，我又不会打牌。

回到家外婆突然拿出一件衣服说，这衣服不错吧？

我说，不错啊。

外婆说，2000块钱啊。

我一惊，说，这么贵？

外婆笑笑说，那当然，最后150块卖给了我。

我说，那……

外婆说，下个月你表妹要结婚了，我就穿这衣服，到时候上台讲两句什么话好？

我说，我又没结过婚。

外婆说，你不是作家吗？

我说，那你就简单讲两句。

外婆眼睛看着天花板，扳着手指说，早生贵子，天长地久，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然后看着我说，还有什么？

我说，够了啊。

外婆就继续一个人在那边呢喃着，夫妻恩爱，同舟共济，开开心心，甜甜蜜蜜……

我说，够了够了，真的够了。

外婆说，那我先来一遍啊，亲爱的各位来宾，先生们，女士们，朋友们，大家晚上好……

我使劲咬着一块牛肉干看着外婆。

外婆说，说错了吗？

我说，好正规。

外婆说，电视上不都这样的吗？

外婆自我演练了一遍，然后喝了一大杯茶，坐到我身边说，现在90后都结婚了。

我说，是啊。

外婆说，你呢？

我说，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做。

外婆说，成家立业，不是先成家，再立业吗？

我说，也不是立业，我以前连作业都完不成。

外婆说，那说说，你想要干什么事情呢？

我说，做各种不靠谱的事情，去各种不靠谱的地方。

外婆说，结婚也不一定是靠谱的事，所以你可以试一下。

我一惊，世界上还有这种激将法。

外婆说，等你结婚，我不知道还在不在这个世界上。

我说，肯定在的。

外婆说，你就别祝我活到200岁了。

我说，那100岁啊。

外婆说，那在和不在一样了。

我说，你没看到新闻里说100多岁的老人上山劈柴下山养猪，走田埂就跟飞一样的吗？

外婆说，这我20岁的时候就不会了。

我说，嗯，有道理。

外婆说，你会。

我说，不会。

外婆说，那说什么说。

国庆节的时候，我在外婆家混吃混喝了几天。国庆后，冠明哥真的来电，表示我们的穿越之旅可以继续。

冠明哥的想法是，可以先飞到成都，或者直接飞拉萨也行，到时候再租一辆车，如果自己不想开，再找个司机，组个团也行。

我觉得一切都没有当时那么酷了。

这样的玩法，快接近老年团了，我外婆都可以去。七十岁都可以做的事情，二十几岁的人做有什么意义呢？

外婆知道我的想法后说，七十岁得吃饭，二十岁不是也得吃饭吗？

我说，吃喝拉撒，这都是动物的共性，你不能说狗得吃饭，人也得吃饭，那做人还有什么意义呢？

外婆说，说得真有道理。

然后意味深长地说，俗话说，什么年龄应该做什么事情。

我说，对。

外婆说，这话是错的。

我说，为什么？

外婆说，我有点想吃肯德基和奶茶了。

我二话不说掏出手机点了肯德基外卖。

半个小时后，外婆咬了一口吮指原味鸡说，这种东西最好少吃。

然后又咬了一塊脆皮说，尤其这种油炸过的皮。

接着又喝了一口可乐说，还有这种可乐都不能多喝。

然后又喝了一口可乐说，尤其这种放着冰块的。

接着挤了半包番茄酱在鸡块上，一口塞进嘴里说，这酱也不能多吃。

最后心满意足地擦了擦嘴说，跟你说的都听到了没？

我说，听到了。

外婆点点头，乖。

最后拿起杯子将最后两块冰块都倒进了嘴巴里。

面对此情此景，我只能默默地掏出一包烟，说，朋友免税店买来的，试试？

外婆接过一包烟，抽出一根，递给了我，说，你先抽一根。

说完将烟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我咬着烟，盯着外婆的口袋。

外婆说，哦对，打火机是吧？你等等，我找找。

我看着外婆进进出出，最后站在我面前说，要不我煤气灶打开，你点一下？

外婆轰地一下把煤气灶打开，然后说，来，别怕，叼住，低一点，慢慢靠近，吸。

我点着烟，外婆啪地关掉煤气灶，然后从口袋里取出一支烟，说，来，你的烟给我点一下。

这手法流畅熟练，丝毫不拖泥带水。

外婆抽了一口烟说，人呢，虽然有各种梦想，但是要说有多大的意义，也没有，万一哪天死了，什么都是空气。

我说，你说这个干吗？

外婆拿着烟说，抽了烟，就忍不住感慨一下。

此时，小曼发了一条信息，我就当你默认了吧。

我突然发现我迟迟没有回复小曼。

外婆继续抽着烟说，当然了，自己喜欢的，想做的，就一定要趁着年轻去做……

我决定我马上去找小曼，然后再去找冠明哥。我立即起身朝门口走去。

外婆拉住我说，我还没说完呢。

我说，明天我再来。

外婆说，你等等，

我说，道理我都懂。

外婆说，烟屁股留下，我还得点烟。

外婆拿着我的烟屁股点着一支新烟，见我呆呆地看着她，说，年轻人，少抽烟，少吃垃圾食品。

我说，那你自己呢？

外婆说，我们年纪大了，没关系的。

这真是史无前例地有道理。

外婆挥挥手说，有什么事情就赶紧去做吧，不然就要天黑了。

鸡零、狗碎以及雄心壮志

十年前我在学校里面念日语，念到一半就从学校里面出来了。这事情遭到父母及很多人的反对。于是我只能用各种理由搪塞。

外婆得知此事，坐下来耐心地和我谈了谈。

我脑子里摆出了各种名人励志故事。

我说，你知道比尔·盖茨吗？

外婆摇摇头。

我说，你不知道没关系，他是个美国人，这个美国人呢书读到一半就不读了，开了一家公司，现在我们用的电脑都是他公司的。

外婆似懂非懂地喝了一口菊花茶。对于不用电脑的外婆来说，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感受。

于是我伸出一根手指说，他是世界上最有钱的人。

外婆终于哦了一声。我另外准备的励志故事都没有用上，外婆似乎已经成了唯一支持我的人。

这之后我外婆就去我家找我妈。

外婆让我妈也别生气，她说，在美国有个人也是读书读到一半，现在成了最有钱的人了。

我妈嗖地站起身说，你听他瞎扯，全世界也就这一个人，人家还在美国。我们做人要现实，看看身边的人，哪个不是好好读书好好找一份工作？

外婆听到这话也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吃了一顿饭就走了。

几天后外婆又找我谈谈，把我妈的意思给传达了一下，觉得还是有必要再去念念书。

其实我妈说的话也有道理，看看身边的人，都在干什么，我们就要适应这个环境，也就是说在我们生活的方圆10公里内并没有一个特别厉害的励志故事。

正当外婆顺从我妈意思给我做思想工作的时候，非常不幸，我又找到了一个身边的励志故事。

这个人就是网易的创始人丁磊。我告诉外婆，这个人也是宁波人，成绩也一般，放弃了考研，进了宁波电信局，国家单位，正式员工，旱涝保收，但他又放弃了，自己去创办了一家叫网易的网络公司，做邮箱，做游戏，后来又做各种东西。

外婆不解地皱着眉头看着我。

我说，你听不懂没关系，关键是，最后他成了中国最有钱的人。

外婆说，怎么不好好读书不好好干活的人，都是最有钱的人？

我说，那不是，这只是一种选择，选择自己喜欢的东西，擅长的东西。

外婆说，那你也要自己去开公司？名字取好了没？

我摆摆手说，不是，我要去……我想了想怎么和外婆解释，于是装出弹吉他的动作说，就这样唱歌弹奏。

外婆看了我一会儿说，唱戏班子啊。

我知道外婆脑海里没有乐队的概念，浮现的肯定是唱越剧时，旁边那些拉二胡敲快板打三角铁的样子。

我说，差不多吧。

外婆皱着眉说，这个东西，也能赚钱？

我于是又举了一个例子，我说，在台湾有个组合叫五月天，人家以前排练的时候还被泼水，我很喜欢里面一个叫怪兽的吉他手，现五月天在是中国最有名的乐队，没有人不知道的。

外婆还是一脸没听懂的样子，说，五月天，有点耳熟。

我知道外婆对五月天、六月天、七月天、八月天、九月天都很耳熟。

后来外婆在电话里又把我的话告诉了我妈，我妈说，靠这个赚钱只能去公交站地铁站了。

外婆也没说什么，总之她成为唯一支持我的人。

但是那时候的我，其实只是想要活得自由一点，当然也自认为有很伟大的梦想，然而我也不可能成为被我用来搪塞大家的那些励志人物。

组个乐队当然赚不了什么钱，更何况我的吉他水平还停留在和弦都按不准的地步。

为了赚生活费，于是我给人家做枪手，给一个从台湾回宁波的老板写人物传记。

那时候，那个台湾老板找到了一家文化公司，那家文化公司又找到了我，不署名，写10万字，给了我3000块现金，事成之后再给4000块。

那时的我20岁，兴奋地拿着3000块现金去找了冠明哥、阿毛等乐队成员。

冠明哥看着我甩着3000块的现金说，完了完了。

我说，怎么？被骗了？

冠明哥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我们要发财了。

于是我们拿着这钱吃了好几顿的火锅，此时，我的同学们正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认真上课，或者逃课在寝室玩游戏。

人生真的各有不同。這本人物传记我写了一年。这期间，我经常跑到老板建在山顶的别墅里去，去采访他的经历。他82岁，我20岁，62年的差距是，他想名留千史，我想赚钱吃饭。

就这样一年之后完成了传记，我拿到了剩下的4000块。

没有当初拿着3000块时那么兴奋，但依旧吃了好几顿火锅。

这一年间，我也时不时去外婆家，告诉他，我正在给一个资产过亿的台湾老板干活，经常去他那豪华别墅聊聊天，他家养的狗就像猪一样大。

外婆说，你不是弄戏班子吗？

我说，是，正在弄。

有时候，我还会带着吉他去给外婆弹唱几首简单的曲子，《小星星》，《茉莉花》，《爱我别走》。外婆最喜欢听《茉莉花》，听完这首歌，她就觉得我特别有前途。

那时候我们经常排练一些曲目。我们很喜欢一句歌词：没有什么能够永垂不朽。于是我给乐队取了一个名字叫“临时乐队”。这个乐队存在了两年多的时间，之后我们为了生活作鸟兽散去。

在我的记忆里，大家为了生活，开始变得越来越不靠谱。别说聚在一起排练，就算聚在一起打牌都不一定能到齐。

那年夏天，我生日那天大家都没空，于是在生日的前一天请阿毛、冠明哥吃饭。

结果那天阿毛通宵给一个广告公司做视频到第二天中午，一觉睡到晚上11点。

冠明哥女友发烧感冒，他匆匆来了10分钟又匆匆去医院陪女友打点滴。

我只能一个人把吃不完的菜打包回家。

第二天早上，门外就传来一阵敲门声，门一开，外婆双手捧着一只打着蝴蝶结的盒子说，阿挺啊，生日快乐啊。

外婆捧着一只小蛋糕进门说，别嫌弃我啊，我这蛋糕也很高级的，早上走了半小时在新美心买的。

外婆年纪越来越大，行动越来越慢，知道的东西越来越少，却在第一时间跑到蛋糕店给我买了一只小蛋糕。

我说，那你也不用这么早。

外婆说，要赶在你出生之前啊。然后看了看手表说，哦哟，已经出生5分钟了。

然后开心地对着我笑着说，26年前的现在啊，你知道你什么样的吗？才这么点大啊，就跟热水瓶，不。然后环顾了一圈说，跟这个大瓶可乐差不多大。

我瞬间一脸擦汗的表情，我说，原来我是一瓶可乐。

外婆又比划着手形容道，也可能和肯德基全家桶差不多大。

我说，好了，我大概知道我有多大了。

外婆笑着给我点起蜡烛，然后说，快，赶紧许个愿望。

我说，你也挺时尚的啊。然后我闭上眼睛默默许了个愿望。

外婆好奇地问，你许了什么愿望啊？

我说，愿望哪有说出来的？说了就不灵了。

外婆说，那就写出来吧。

我说，给你知道，就不灵了。

外婆说，我年纪这么大了，听过就忘记了。

我说，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呢？

外婆说，我就想知道，找女朋友这件事你到底有没有放在心上？

我笑了笑说，我许的愿望是希望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外婆摆摆手说，这些虚的就不要讲了，女朋友才是实实在在的。

我说，可是你也很重要啊。

外婆说，日子一天天过去，外婆是在慢慢变老，女朋友才是以后相互陪伴终身的人，以后她也会当妈妈，再以后她还会当外婆……那个时候我早就……

外婆说到这里，递给我一块蛋糕说，好了好了，这个就不说了，把蛋糕吃了。

我吃着蛋糕，外婆问，今天要不要请朋友吃饭？不要的话一会儿和我坐公交车去我那儿吃饭。

我说，昨天请过了，人没到齐，菜都打包回来了。

外婆说，怎么了？

我说，年轻人都这样，习惯了，还有更不靠谱的呢。

有一次，我和老枪、冠明哥有十几个人一起提前一周约好，定了一个晚上去双溪水库夜钓。

外婆说，大家都迟到了？

我说，那你太看得起大家了，那个晚上他们一个人都没去。

外婆突然一脸心疼我的表情说，那你一个人等了一个晚上？

我说，那倒没，我也没去……

外婆一脸我实在看不懂你们的表情。

从学校出来到现在，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十年。离我和外婆讲那些励志人物的故事也已经过去了十年。

我并没有成为他们，也没有特别励志的故事。

那一天我在外婆家吃饭时说，这十年我也没做出什么。

外婆拿着筷子给我夹了一块肉说，生活没有很惨就很好了。

我一脸尴尬，夹着肉看着外婆。

外婆说，平平淡淡就很好了。

我说，当初我还给你说了很多厉害的人，你还记得不？

外婆喝了一口汤说，早忘记了，哪会记得那么牢？

我说，当初我妈说我要去车站地铁站卖唱赚钱了。

外婆突然想到什么，说，你那首《茉莉花》还会不会弹？

我说，会。

外婆说，有空来给我弹弹。

责任编辑 陈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