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晋成

晚饭时，一位老师似乎专门跟我说明天是腊月初一，不错，将要进入寒冬腊月，一年中最冷的时节。晚自习刚下，我正在宿舍练字，另一位老师又敲门进来，送我一袋油炸大豆，啥意思？我疑惑地看着他，他说：“明天咬杂病。”哦，我恍然想起了这个传统小节日，即于腊月初一早晨起床前，吃些花生瓜子大豆等干果，祈愿驱除病魔，祛除百病，身体康健，五寨俗称“咬杂病”。周边神池岢岚宁武各县也过，但风行范围很小，太原、朔州便没这习俗。对于这类节日，我一向不上心，老是忘记，最用心的要数母亲。

小学二三年级时，每到十一月三十，母亲都会把藏好的葵花籽取出来，用簸箕簸了又簸，扇了土、除了沙粒、去了没有果仁的茨皮，筛选出粒粒饱满的瓜子，倒入铁锅里。母亲利用午饭后的余火炒焙，从来不用担心炒焦，往往用湿沾布拨拉一次便去擦柜盖上摆放的瓶瓶罐罐了；擦完东面的再拨拉一回又去擦西面的，待里间外堂的柜盖全擦完，葵花也炒熟了；再倒回簸箕里，只见葵花籽表皮与入锅前没什么两样儿，但捏一颗放嘴里轻轻一嗑，果仁蹦出来落在舌尖上，一嚼，嚼出淡淡的似有若无的清香。此时，母亲是不允许我们多嗑的，只能尝三五粒解馋，解禁需到腊月初一早晨。母亲早早起来，趁我们还没醒，在哥哥、姐姐、我的枕头一侧放三五把隆成一小堆，然后开门去抓柴禾。返回来，我们已嗑下一地葵花皮，她微微一笑自去做饭了。其实，在母亲窸窸窣窣穿衣服时我们已醒了，只是将脑袋埋在被窝里竖起耳朵听母亲下地、端簸箕、抓瓜子，直到她转身了，我们伸出手准确地捏到瓜子送进嘴里。至于这瓜子能否祛病除灾，护佑平安，不是我们关心的范畴，我们只想美美地吃一顿！

我升到四五年级，开始上早自习了，哥哥姐姐已去乡中学上学，住在了学校，家里只剩我，出门前母亲给我塞满满两衣兜。到了教室，先悄悄给老师办公桌上放一把，然后回到座位，打开书立在桌面上挡住刚堆放的“小山”，边背课文边啃“小山”。老师进来了，见满桌子大豆、黑豆、葵花籽、葫芦籽笑了笑坐下来开始批作业。今早，老师从来不会巡行检查，只要我们不太闹腾，我们也顾不来闹腾，最多与同桌争吵两句说：“你妈炒的火大了，我妈才炒得好。”或与前桌剥大豆玩，将大豆皮完全剥掉而能完整保留顶端两瓣果肉之间小芽的曰“小子”，是为胜，不小心抠落小芽的曰“女子”，当然算负，我们称之为“剥小子女子”。剥出“小子”的赢了对方的“女子”，不免要在对方眼前晃悠炫耀，却不料被對方用手指迅急地抠掉芽儿，瞬间变成了“女子”。豆没赢上起了争执，后边邻桌探过头来裁决：再来一局！于是再开始专心致致又小心翼翼地剥。此时，我要么旁观，要么当裁判，心里特羡慕吃大豆的同学，几局过后，赢家会掏给我一把邀我加入。不料，老师站起来轻咳一声，教室里马上鸦雀无声，我们知道这种不文明的游戏触碰了老师的底线，乖乖地装起大豆，琅声背起来。第二年，母亲会趁早跟别人家换三两碗大豆，或买二三斤，保证我也可以理直气壮地参与游戏并邀请别人。

上了初中，可咬的东西一下多起来，黄豆、花生、西瓜籽，还有锅巴、干吃面，凡是能干吃的都“咬”，后来扩大到橘子、苹果、香蕉等，可即吃的都纳入了“咬”的范围。我对“咬杂病”的喻意也有了深刻的认识，为了来年不得病，我常常一早起来大“咬”特“咬”，效果虽不佳，往往“咬”得胃酸肚胀，但仍执念于此。尤其一九九二年冬，一向身体壮实的母亲突然病倒住院了，我竟然幼稚地想：是不这几年母亲光让我们“咬”，自己不“咬”以致病了！于是，我在宿舍里静静地嗑着买来的五香瓜子，祈愿母亲手术顺利，早日康复，也告诫自己一定要努力，努力学习，走出家庭的困境。九三年春，母亲的病养好了，我也如愿考入了师范。师范三年，母亲总要于一周前给我打点些零食，提醒我过节，我明白母亲的执着，是盼我们都健健康康。

婚后，母亲不说了，换成妻子念叨，她亦如母亲把无花果、山楂片、葡萄干放在儿子的床头柜上。儿子已不像我那么热切，漫不经心地“咬”几口。不过，无论怎么“咬”，妻子都是高兴的。

天下母亲皆如此，孩子康健是她们最大的愿望。

看着这位老师送来的大豆，我拨通了妻子的电话，叮嘱她：注意休息不要太累，不要风风火火伤着腿。因为她的甲亢常常引起头疼，今年秋季左腿忽又疼得行动不便，虽都已看过医生，但还在于平时保养。然后又拨通了父亲的电话，问母亲的头痛与他的带状疱疹怎么样了，他说：母亲的好了，今天没去打针；他的疱疹也好多了，只是半夜疼半小时左右，能忍着。医生嘱咐慢慢调养，我安顿他定要按医生说的调理。随后，我让他将电话给母亲，跟母亲说：“妈，明天是初一。”“哦，真个儿，葵花也没炒……”“不用炒了，那有花生了，你给甜甜床头放些，”只听电话那头父亲吩咐母亲。我有点哽咽，挂了电话。他们各有各的病，心里挂念的还是孙子。母亲啊，之前，都是您将葵花放在我枕边，提醒我过节呀，今天您怎么忘了？老了吗？您才68岁，应该是一时没在意。明年您定会记着，还会提醒我：记得炒些瓜子！

我将大豆放在床头，提醒自己明早“咬杂病”，是啊，咬一咬，袪除杂病，父亲、母亲、妻子、儿子都要身体康健，我更要健康！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学会微信公众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