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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在天路上

2018-12-10贾文清

雪莲 2018年11期
关键词:铁路职工火车铁路

贾文清

工作在铁路,也挂名叫铁路职工,却很少和铁路打交道。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的工作是铁路单身宿舍的一名服务员。我和铁路最直接的接触,就是托一名当列车员的住宿职工带东西,然后我去接车。然而,每次一走进车站,看见穿铁路制服,戴大盖帽的工作人员,我便不由自主地紧张,心里总有一种畏惧感。其实,人家根本没注意到我,我却一直盯着人家看,生怕发现我没有买站台票,只是拿了一本工作证在混。也偶尔有几次坐火车的机会,因手里攥着票,倒也不怕车站的大盖帽,却是一进站台就跑起来。明明离开车时间还早,也不是找不见车厢号,像是条件反射一般,在站台上狂奔乱跑,仿佛不这样不足以显示我坐了一次火车。

在做服务员之前,我是后勤部门的油漆工,绝大部分的工作,就是拎着油漆罐到铁路家属区,给每一家住户的门和窗框上刷油漆。夏天里,有时候也到沿线站区,给票房和公建房屋的门窗刷油漆。在车站,能看到直接和火车铁道打交道的景象。接触最多的,是工务段和车务段。工务段的职工每天到线路上干活,风吹日晒,一个个被晒得又黑又红。辛苦不说,他们的工作要求还非常严格,铁轨之间的距离要精确到毫米。常看见一个人拿一把像卡尺一样的大尺子,卡在两股铁道上量尺寸。还常看见他们跪在枕木上,把耳朵贴在铁轨上听声音。因而每个人的对比服膝盖都是破的,打了厚厚的补丁。我以为他们在听火车开过来的声音。他们多傻呀,火车来没来问问车站不就知道了吗,用得着趴在铁轨上听吗?我就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他们,他们集体瞪我一眼,没搭理我。

下班后,他们一般都在工区院子里,没地方可去,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吃过饭,就每人拿一只小半导体收音机,蹲在门口听,听到天上升起星星,就各自回屋睡觉了。

工务段的工作还不如我们刷油漆呢。我们虽然也很辛苦,但我们相对自由一些,每个站只干几天活,然后辗转到下一个站区。所有的站区都维修完后,我们就可以回家歇着了。不像他们,长年累月守在这里,不论刮风下雨,还是下雪,都得出去到铁道上干活。两条铁打的轨道枕着枕木冰冷冷地躺在那里,它们可不管天气冷不冷,养路工人累不累,它们需要的是每天有人精心地伺候,保证万无一失。如果照管不到,它们就有可能在滴水成冰的寒夜里悄无声息地发生一些变化。而这些变化,极有可能导致重大的行车事故。

工务段的工作不但累而且还技术含量高,要求严格,我不喜欢。我喜欢的是车站的工作,那些值班员、站务员们穿着全套的铁路服,头戴大盖帽,手臂上还系着红色的三角牌,上面写着他们的职务。每当有火车开进或开出时,他们便拿起小旗走出室外,站在站台上指挥火车。我当然看不懂他们挥动红旗绿旗黄旗各代表什么意思,我只是觉得他们特别神气。威严地挥舞着旗子,火车或停或开或前进或后退,全听他的。每当他们指挥完火车往屋里走时,腰间的报话机便呜哩哇啦地叫个不停。这也很令我着迷,他们的工作多重要啊,有这么多的人争着说话。如果我有一只报话机,有那么多的人给我汇报工作,我可能快乐得要在站台上跳起舞来。

然而,很快我就了解到,车务段的工作其实也不好干,他们担着比工务段还重要的责任。摇小旗的人表面风光,内心很忙。他要保证把每一趟停留的、开出的、路过的列车安全无误地发出去,绝不能出任何差错。因而,他们的脑子里时刻记录着每趟车的车号、车次、进站时间、停留时间、发车时间,全部都是一些数字。而且还必须要精确记录,不能混淆。要记住那么多枯燥的數字,我想想都头疼。而且,车站工作有一套严格到近乎刻板的规章制度,从着装、仪容、标准化用语、标准化作业,以及脑子里要记住几本书的各种作业程序。我不行,我是个性情中人,性格太随意也太散淡。我喜欢清风流云的景致,喜欢诗情画意的情调,喜欢轻歌曼舞的氛围,唯独不喜欢刻板严肃的标准和中规中矩的复制。我干不了车站的工作,穿着铁路服戴着大盖帽指挥火车的神气我只能羡慕一下别人,我还是拎着油漆罐刷油漆比较合适。虽然很脏很累,但我不用背,也不用记,脑子里当然也不用去记忆那些枯燥乏味的数字。只要不跑到铁道中间,人身安全也是有保障的。

在铁路工作三十多年,其实对铁路陌生得很。

后来,开始学着写文学作品,第一素材便是铁路。我试着写过一个养路工,一个小站值班员,我不愿意像通常流行的写法一样把这类小人物都塑造成高大全的形象,动不动就是舍小家为大家,为了工作牺牲自己的利益。我想把他们写成有血有肉有情感的真实人物,写出他们内心的苦闷、彷徨和渴求。然而,我写不出来,我对他们的工作和生活只是一知半解,所以也走不进他们的内心世界。倒是写起我并不熟悉的农村生活,反而更是得心应手。也可能是我们的祖上都在农村生活,骨子里烙下了传统基因吧?后来,写得多了,我便参加了一些文学笔会。在铁路组织的笔会上,我也和别的路局的作者们交流过。大家说起当前铁路的创作来,无一例外感觉是不好写。倒不是不熟悉本行业的工作流程,有些作者本身就是几十年的老司机、老调度、老乘警。问题是,文学作品是直指人心的,对当下铁路工人的现状,他们的所思所想,他们对现实的融入和当今社会的关注,以及他们在铁路这个庞大的系统中所扮演的角色,却没有人能真正了解。说起来,都是现今铁路效益不好,职工收入大幅度滑坡,干群关系紧张,铁路管理体制陈旧落后,对职工就是一套严苛的规章制度,没有人情味。职工有抵触情绪,工作热情不高……等等。所以,铁路题材不好写,写正面形象,显得虚假。写暴露问题,又显得太阴暗太颓废。铁路这个庞大的工业题材竟成了一块烫手山芋,令人渴望又令人畏惧。

果真是这样吗?当我有一天真正走进他们,了解到他们的工作和生活时,才发现,实际的情况比外界传说要正面很多,也阳光很多。铁路职工虽然很辛苦很无奈,但他们的内心始终保存着人性的善良,对工作的敬畏,对集体的维护,对荣誉的渴求,和对职业的尊重。大多数的老职工都对自己的工作有一份自豪感。大多数的青年职工都渴求学习技术,尽快掌握工作要领,以便有独挡一面的本领。2001年,单位改制,我离开单身宿舍,离开一成不变的服务员岗位,来到行车部门。我在客运段当过两个月的列车员,在车务段当过一个月的货运员,算是真正接触了铁路一线的工作岗位。在这里,一个铁路职工并不是纯粹意义上的铁路职工,他要身兼数职,一专多能,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要和有关的单位部门周旋,要接受上级职能部门的各种监督和检查,还要和形形色色的旅客货主打交道,应付各种各样繁琐又复杂的问题。只要进入工作状态,体力和脑力都在超负荷运转。即便这样,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还是在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因为铁路是个复杂的联合体,我们每一个人,每一个岗位都是这个联合体上的一个部件,说重要不重要,说不重要也非常重要。如果有一处不正常,就会影响整个机体的运转。所以,铁路职工尽管有埋怨、有牢骚,有对各种不公正的愤懑,但是,只要投入到工作中,他们都各个表现出超常的责任心来尽心尽力地干好工作。正是无数个普通的铁路职工,支撑起纷繁复杂的铁路运输业,使得无数辆客车或货车每天都在线路上安全正点地行走。冲着这一点,我们都应该向渺小又伟大的铁路职工致以崇高的敬意。

于是,我写下了《列车员日记》和《货运员日记》,这是两篇日记体式的散文,以第一人称的方式记录,其实是铁路职工的综合体,是每一个列车员或货运员的工作和情感,是他们的心路历程,也是他们的人生风景。

在一线行车部门工作,使得我大致了解了铁路系统的各种部门、多样工种,同时,更多地了解了铁路职工的生存状态。尤其在青藏铁路,我们称之为“天路”。有多少人奔着天路的美景慕名而来,坐在火车上欣赏一路的风光。可又有谁真正体恤过长年累月坚守在天路上的铁路职工?这里的寒冷,这里的缺氧,这里的寂寞和荒凉,只有他们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默默承受着。我们都知道青藏铁路有个全世界海拔最高的隧道,为它像天梯一样悬挂在天路上而惊叹。可我们知道吗?在这个隧道里,一年四季行走着打冰除水的打冰人,他们忍受着高寒、缺氧、黑暗和劳累,保证了列车的安全畅通。我们都知道,铁路穿过门源的油菜花基地,百里花海美不胜收,可我们知道吗?开着火车穿行于花海中的火车司机,却无暇看一眼窗外美丽的景色。因为,他要全神贯注地操作,不能有一点点分心。还有的司机,往往遇到的是夜班,以致在花海中穿行了几年,却从没见过花海的模样。

他们都是普普通通的铁路职工,朴实得如同道砟一样,支撑着铁路,却没有人理会过他们。

我看见过一位单身的母亲,为了抚养儿子长大,她放弃悠闲安稳的工作,主动报名上艰苦地区,就是为了多拿每个月几百块钱的地区补贴。她年纪已经不小了,头上已有白发,身体也不好,可是,她为了让儿子在外面生活得体面一些,她义无反顾地来到高海拔的沿线站区。在艰苦的工作之余,她最开心的事,就是盘算每个月能多拿的那几百块钱。在她的眼里,这点钱就是希望,就是富足,就是他们母子俩今后的幸福生活。

有一位儿子,出来工作后把母亲留在老家。他唯一的愿望,就是攒够一套房子钱,给母亲买一套楼房,让母亲也像城里人一样过上干净体面的生活。为了买房,他一再调换工作,哪里艰苦就上哪里。他不怕吃苦,也不怕加班加点,他只想早点把房子买到手里,早点把老母亲接过来。

终于攒够了首付,房子也选好了,钥匙也拿到手了。他正喜滋滋地准备装修,母亲却没能等到住进去的那一天去世了。母亲在农村生活一辈子,住了一辈子破旧的土平房,他就想让母亲住进干净温暖的楼房享受几天,然而,他的心愿最终没有实现。每每提起房子,提起老母亲,他便双泪长流,泣不成声。人世间的伤痛和悔恨,莫大于此。

还有一位年轻的姑娘,在艰苦的沿线站区坚守几年。和她一同上班的伙伴都调走了,唯有她留了下来。因为她的家在农村,父母种地,买化肥种子要靠她,弟弟妹妹上学也要靠她,她是一家人的顶梁柱,她必须要坚持下来。沿线站区的生活单调艰苦,她也没有闲钱买衣服,只是常年穿着铁路服。恰巧有一次,我以局外人的身份路过她的车站,她正休班在宿舍看书。敲开门的时候,她并没有把我们引进宿舍,而是请到会客室,让我们稍等,她去换件衣服。

当她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她已脱去家常衣服,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铁路制服。而且,她还化了妆,头发也精心梳理过,她以一种全新的面貌来迎接我们,笑容可掬地和我们交谈。她说:看你们拿着照相机,一定是记者,所以我要打扮漂亮一点,拍出来的照片好看。再说,车站上经常也看不到一个人,你们来了,我特别高兴,就是想让你们看看天路上职工的风采。我细细地端详着她,才发现,她原来长得那么美,在这个高寒缺氧,荒无人烟的小站上,她就像蓝天上飘过的流云,是那么高洁悠远;她就像寒夜中的一弯冷月,照亮了这里的雪山和草地;她还像雨后斜挂在站房外的彩虹,使寂寞的天空变得五彩斑斓。她是一朵盛开在天路上的雪莲花。

这样的场景,还有很多很多。坚守在天路上的每一位铁路职工都有自己的故事,他们不伟大,不崇高,但也不卑微,不渺小。他们行走在天路上,用自己微弱的力量支撑着这条地球上海拔最高的钢铁大道,并且让它正常运转,输送了一批又一批的旅客和物资在高原和内地之间顺畅往来。

我把对铁路职工所有的情感和认识,都凝聚在《列车员日记》和《货运员日记》中了,尽管我不能描述出他们的全部世界,但我也尽了一点心意。

在两篇“日记”中,我还用了相当数量的篇幅写了天路上的美景,和美景之外的一些故事。看似无关,实际和天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们的火车到达昆仑山口时,有一片广袤而荒凉的土地,这就是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的一部分。曾经有无数次,我伏在车窗前浮想联翩:如果就此下车,穿过铁道,一直向着这片草原的腹地走去,会是怎样的景象呢?里面是不是荒无人烟,枯草萋萋,只有成群的藏羚羊在奔跑?或者,草滩的尽头是雪山,冰天雪地,寸草不生,连藏羚羊也难觅踪迹?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真的走进了这片草滩的腹地,才知道,这里不是荒无人烟,不但有人家,还有集镇、学校、邮局、卫生所等等,各类生活设施齐全。草滩上当然有藏羚羊,但人类和野生动物和谐生存,互不侵犯。

这里是玉树州曲麻莱县曲麻河乡,长江的发源地之一。在这里,除了有成群的藏羚羊奔跑嬉戏之外,还有国家登山基地玉珠峰,藏区的四大神山之一尕朵觉沃神山,还有经历了上千年的古老渡口长江七渡口,和隐藏在深山峡谷中古老得不知年份的古岩画。但是,当乡镇领导激动地给我们介绍曲麻河乡的旅游景点时,他们不说藏羚羊,不说七渡口,也不说尕朵覺沃神山和玉珠峰,而是首先介绍青藏铁路。说铁路从他们的乡上经过,有多少公里的路程。这使得他们从未见过铁路和火车的牧民大开眼界外,还对他们以后的旅游发展提供了便利条件。

其实,火车只是从他们那里经过了一下,既没有设立站区也没有打算要在此停靠。离他们靠铁路发展旅游经济的梦想还远得很。可是,他们却一本正经地把青藏铁路作为他们的首选旅游景点,总是郑重又自豪地向每一个到来的客人做介绍。他们说:玉树州有六个县,几十个乡,只有我们曲麻河一个乡有铁路。听他们的口气,好像铁路是他们乡上的。

他们的话,深深地震撼了我。我们身在铁路,不知道它的巨大意义。而在铁路两边生活的农牧民群众,又是怎么看待铁路的呢?青藏铁路的开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哪些变化,或给他们的情感世界,带来了什么样的认知呢?铁路从我的家乡过,不仅仅是一句歌词,它也因此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行走在天路上,在世界海拔最高的铁路穿行,不但我们的身体得到了升华,而且灵魂也得到了升华。相信每一位在天路上行走过的人,心灵也得到了净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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