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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也俏如年

2018-11-26盐殊儿

花火B 2018年9期
关键词:父皇天子石刻

盐殊儿

作者有话说:这个故事关于亏欠与成全。男主因为亏欠而选择弥补,女主因为爱而选择成全。男主看似无私,实则自私,女主看似自私,实则无私。谁能说他们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这两个人真是我写过的最善良的主角呀。

她一直在他的身后。她永远信任他,支持他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一)

天子在南下避战途中遭遇伏击,一路跟随的亲卫亲侍已死伤过半。这一路,他奔波潜行,犹如盗寇,不复昔日被万人簇拥的盛景。

而与之相反,天子已被噩梦惊扰数夜。每当夜深梦酣,他哭声一起又一伏,如同拍岸的波涛。服侍的人生怕引来追兵,便做了一件大逆不道之事大不韪之事————用被子死死地捂住天子的嘴巴。

不过然而,这位天子宁可守着他的骄傲,也绝不向春铮诉说所遇的不人道。待春铮知晓此事,已是六夜之后。

这夜,从天子的门外听闻呜呜之声,她猛然踹门入内,瞧见的便是两个晃动着的叠影。

春铮心下一痛,忙将那人踢翻在地,于黑暗中,快步走到天子的身边,安慰的话语脱口而出:“陛下别哭,阿姊不会让你有事。”

蜷缩着的人突然抬起头,借着美丽姣丽的月光,春铮看见的分明是一双漂亮的眼睛,眼里除了猩红,并无泪的痕迹。他气极气煞:“怎么?阿姊以为朕会哭吗?在阿姊的心目中,朕只是一个遇事就哭的草包吧!”

春铮哑然。

这么多年,在偌大诡谲的宫中,春铮是他身前的盾,他是春铮护着的人。原来在不经意间,她将他归于弱者方已是习惯习常。

春铮忽然为自己生出这样的想法而觉愧疚愧,亦因被他当面戳穿而感到难堪。

在她逃离之前,天子拉住了她,仿佛是一个只突然泄了气的气球胎,他重重的头,无力地压在她的肩膀上,呜呜咽咽:“你们没有错,或许朕根本就不是帝王之才。”

本该高高在上的天子,活脱脱、硬生生地任由自己没入烂泥。

可是,春铮从不由他自弃。

她紧紧攥住天子的两条臂膀,逼他站得笔直而庄重。几个月之前,他登临宝座,受臣民朝拜,一袭朝服掩去双腿哆嗦如筛,她就这般站在他的身后,一指轻点他微驼的背脊,亲自督促他的仪态。

“从来没有人会这样看待您。”春铮转而与他对视,“这一路潜逃,您难道没有听到百姓的声音吗?他们仍然支持着您,不断为您声讨。”

(二)

春铮与天子并非血缘至亲,之所以能被天子尊称尊唤一声阿姊,说来有一段渊源。

四年前,南方一座咸都山突然泛起仙雾,群臣以为此乃祥瑞之兆,于是春铮向先皇请旨前往,在咸都山山壁凿刻雕凿天子的石像。

————她被公认有一双匠人的手,凭借能在垂直的崖壁石刻而被允许入朝。

春铮去了三月,雾茫茫的峻岭背后是常人难以攀附的危险。她一人悬吊而下,用凿子在苔生的崖壁上勾勒出天子威仪的面庞轮廓。她被众人齐心协力拉上來的时候,崖上比往常多了一顶轿子。

身旁的人小声地告诉她:“这是从王城来的太子殿下,已在此处等候多时。”

另有窃窃窃私语语入了春铮的耳朵:“皇上让太子来做监工,无非是为了给这位殿下攒下口碑与民心。此番乘轿上山,当真辜负了圣意。”

她当然听说过这位太子殿下的事迹。据说他生来体弱,毫无功勋,奈何大皇子五岁早逝,如今天子膝下仅他一子,自然对他百般爱护。谁孰知此人毫无城府,这般那般的行径总叫他失了民心。

自然,她当然并不在意,只解了绑在腰腹的绳索,去轿前恭恭敬敬地喊:“太子殿下。”

半晌,无人应答。

直到从深宫跟来的小童僮被春铮的直视晕红了脸,他小心翼翼地掀开一帷轿帘一角,那张清白素淡的脸出现在她的眼前。

潮湿的山崖外,云海停滞,而轿内那人,睫毛一双睫翼把黑眼眸珠遮住拢覆。突然倏尔,云飘忽起来,静止的睫毛睫翼扑闪扑闪扑哧扑哧地动,眼看休憩熟憩的男人半是清醒、半是迷糊留梦中,。在他歪向一侧之前,春铮用一只手扶住了他的脸。

被丝网缠住的翼终是得以逃脱,一对黑瞳黑珠退褪去雾蒙蒙的水汽,他清醒无比地注视着她。

而春铮猛地退后两步,跪在轿子外,有意克制声音的颤抖,又道一声:“太子殿下。”

半晌直视后,他突然扭头说与一旁的小僮小童:“已经露面,本宫要下山。”

小僮小童煞白了脸,轻声提醒:“殿下,您理应慰问臣下,多讲几句体己话。”

周弗如眉头紧锁,这才对着跪在前方的春铮,道:“大人辛苦,有大人在,本宫很是放心,皇上也很是放心。”他把轿帘一拉,顿了顿,似寻着一个好借口:“,“既然如此放心,本宫便不来叨扰了。”

哗——

是轿子远离视线后,工匠发出的牢骚:“这真是……这真是……”

这真是什么呢?又没有人愿意说完后半句话。

这高山之上,空旷回响,一记记的声浪拍在崖壁又被反射入耳。春铮那年十五岁,正当耳聪目明,是娇嫩嫩的一树柳芽,可在他离去之后,她恍然什么也听不到了。

(三)

周弗如是奉圣旨前来,表面为监工,实则是要为他来日继承大统攒下功德。

因而,不过数日,他在身旁内侍的纷纷劝说之下,又来了崖顶。这日,他没有坐轿子前来,许是先前所为传到去了圣上那里耳朵惹得圣上不愉快,他周弗如黑着一张脸出现在春铮的面前。

春铮朝他作了揖,也不管他,自顾自紧了紧身上的绳索,准备下崖。可她还没离开崖口,身上的绳索就叫她无法再多行一步。

她回头,原来是周弗如攥住了绳索。

“太子殿下?”

统共见了两面,春铮与他说过三句话,三声都是唤他太子殿下。

可这位太子,并无身为太子的自觉,否则,他不会说:“本宫要与大人一同下崖。”

此言一出,周遭的人纷纷劝阻————太子殿下是何等尊贵的身份,怎可去冒那万分之一的险呢?

可是,周弗如冷哼一声:“本宫身为监工,若不亲自下崖查看一二,怎么向父皇禀报?到时又被责问起来,你们哪个担得起能担?”

太子与皇上怄气,连累身旁一众人等。

眼看僵持不下,春铮只得叫人替太子多绑上两条道绳索绳,继而在众人防备之下,与周弗如一同下了崖。

崖壁几乎是垂直的垂悬,人无落脚之处,仅靠绳索,难免腰腹被硌抠痛。春铮是习惯了的,可太子为金枝欲金枝玉叶叶,必然没有经历过这种痛楚。

既然他是因为怄气而下崖下,春铮便当作不知,手下动作毫不含糊,一心扑在石刻之上。

直到身侧传来细碎的声音:“你这个官,当得的好没用。旁的大人舒舒服服地拿着白笏 ,下了朝,去酒楼歌坊散金摆阔。你呢,倒是个女官,却成天跟个石头面对面作道,好没劲。”

春铮不理他。

他又是接下去说:“可别说,本宫这个太子也不好当。一言一行,被暗地里无数双眼盯着,又被无数张嘴嚼着。我看,倒比不过那个少年丞相,多么少潇洒,多么少荣光!”

春铮一侧身,看了他一眼,受不了他喋喋不休,将他的绳索扯了两下。这是要上头的人收绳的暗号。

眼看她将要往上升去,周弗如忙拉住她。

上面的人得了令,众人一起力拉绳,他抵不过这力道,又转而紧紧地抱住了春铮,他讨饶:“大人,好大人,你且叫上头的人住手,我这才刚下来呢!若我只走马观花一遭,父皇又要拿我好一顿说。”

他双腿胡乱地踢着,想寻到着一个落脚的地方,千回百转寻不得,只好双手双脚缠住春铮,不断地扭动。

春铮被吓了一跳,忙喝住他:“别动!”继而想念起他的身份,她又解释道:“,“太子殿下,你再胡乱地动,若是将绳索磨断了,就要坠崖了。”

依言,他停止了扭动,仍然抱住她,一双眼睛示意她叫上头停止拉绳。

春铮叹了口气,她是知道这位太子的脾性的,于是又拉了拉绳,上面得到指令,就停了下来。

周弗如松开了她,吐出一口浊气。因是少年青葱,他耳朵的轮廓泛起起了红晕,这下,他好歹是安安分分了。

直到两人上了崖,依旧是尴尬与无言。周弗如跑在前边,让身后的内侍追得好焦急……:“殿下,慢些呀,您可当心,山路陡滑,您要是出了意外,叫奴才怎么活呀?”

(四)

本该顺利竣工的石刻,出现了意外。

山体滑石,掉的正好是石刻的一双眼,似上苍用刀削过一般,眼珠坠入无间。

举朝哗然————哎呀呀,这不是说当今圣上有眼无珠,不识忠奸?

原本是一段桩歌功颂德的佳话,原本是刻一座让被民众朝拜的帝王石像,可因为着滑石,被当作是天降的不祥。帝王被气得沉了脸,一拍龙椅,当朝宣太子与春铮回朝。

周弗如知道出了大事,成日惴惴不安,他命回京的马车行得慢些再慢些,最后,叫春铮上了他的马车,询问道:“这可如何是好?”

石刻出了意外,他这个监工,岂本能脱了干系。可偏偏那日,他亲自下崖查看,如此之下,依旧发生坍圮,他脱身无法。

他念念了一路,最后道:“本宫这回自身难保,你若想寻条个活路,不如应了丞相的求亲,父皇最听那位大人的话。你若成了丞相夫人,保准父皇爱屋及乌,不会动你半分动你不得……”

春铮冷冷地看着他,叫他止住了话。

宫里人多嘴杂人多长几条口舌,他知道也是理所应当。

春铮为何自请离京,就是为了拒绝这桩婚事。她身人微力薄,丞相却位高权重,在圣上下旨赐婚之前,她请旨离京是拒婚最好的办法。

她心里清楚,这次出了大事,她就是死上千千万万回,都难抵消其过,要寻生路,除非丞相对她力保。可她也明白,若非同意婚事,他怎么愿意出手相助?这位少年丞相心中,多得的是算计和筹谋。

入宫之前,周弗如还在不停地劝说,甚至跪在龙椅之下时,他仍然频频示意。春铮佯装不知,任由他偷偷暗戳戳地捅耸她的胳膊,。被扰得烦了,她怒目一瞪,太子殿下便怯生生地远离了些。

这番举动,被龙椅之上的天子尽数瞧了去,他暗暗心想,不服管教的稚子如今竟有了惧怕的人。,于是,原本心中燎原的怒火被熄了大半,兴许还有一部分给丞相面子的缘由,天子为宽恕寻了借口:“上天认为朕心中清明,识人不靠双目,这是天降瑞福瑞,朕当好生嘉奖爱卿。”

圣上背靠龙椅,徐徐道:“封你为郡主,你以为如何?”

群臣错愕,就连春铮也是怔怔地接过旨意。

自此日起,她留在住宫中,脱去便衣,着上华服。而周弗如比她小上两两个年岁,因而唤她一声:“阿姊。”。

春去春来住,她在皇宫落了根。圣上病痛缠身,着实担忧周弗如他日继任之后让群臣失望,因而不顾礼制,传了口谕,将周弗如托她管教。

三天两头,太傅三天两头因太子殿下的顽劣气得跳脚,可春铮她百战不殆,每每让叫周弗如服输栽。四年下来,他虽玩性不改,却也能口吐经典,道几句孔孟,实在难能可贵。

只是,早前周弗如不满她的管教,常常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嚷道:“阿姊正是婚嫁之龄,莫为了本宫而误了大好年华,本宫看你与丞相甚是般配,不如择日成婚,去做丞相夫人吧!”

渐渐地的,他就再也没喊过这样的话了,倒不是静下了心,只是改了一句:“阿姊花容月貌花颜玉貌,别为了本宫气黑了脸,不如多笑,多笑有益康健。”

(五)

没过多久,太子殿下也笑不出来了。

先帝驾崩,周弗如毫无威信可言,朝中反对太子登基的声音甚嚣尘上,他们拥护的是丞相,那位沉稳而有能力的少年郎。因而先帝驾崩尚未过头七,他们便联名上书,洋洋洒洒千字表,字字逼太子让位。

春铮去见周弗如的时候,他正扶着先帝的棺椁哭。春铮仍记得四年前他们初见时,他那双漂亮的睫毛睫翼,可如今上面沾满了泪珠。她心中一痛,忍不住上前捧住他的面庞,拇指轻柔地为他拭去湿意。

当年,她手中的面庞青葱而朝气蓬勃。如今,少年长成,依旧恣意,却眼底却有一朵抹散不开的愁云。她痛他所痛,郑重地向他承诺:“皇位会是你的,我向你保证。”

她决然地转身离去,还尚沉溺在痛苦中的周弗如并未有拦她之意,许是不相信她所言,抑或是太过悲痛悲恸而听不见外界的声音。

等夜幕低垂,白烛更新,春铮再来之际,她已手捧冕旒冠于他头顶鬓发之上……

如雷灌顶如雷贯顶,周弗如忙将冕旒摘下,他颤抖着声音道:“阿姊……阿姊你……”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于是加大大了声音,像是这四年来千百回撒娇似的大声嚷着:“我不要做这个皇帝,我不要你去……”

他将春铮紧紧地抱着,仿佛是在崖壁,脱了手便会是粉身碎骨,眼角溢滋出的泪落入春铮的衣领,顺着她的骨缝线,流入进了她的心。

她将他的鬓发拢起,再郑重不过地为他戴冠上冕旒,在他僵直的怀抱中,她附在他的耳旁轻轻地说:“不要辜负我呀,陛下。”

为什么要辜负她的一番好意呢?

春铮为了成全他的皇位,答应嫁给丞相。当然,丞相并非为了美人不要江山。他明白,纵使周弗如坐上了皇位,依旧要受控于他,他既得美人又得大权,何乐而不为呢?

只是春铮要求道:“待他登基大典结束,便是我们成婚之日。”

所以,为了尽快迎娶春铮,丞相将登基大典安排在三日之后,整个皇宫为了典礼奔波劳碌,而与之同时,丞相府也在抓加紧时间准备婚事。

那日,阳光正好,钦天监照制诵读。在玉阶之上,春铮就站在周弗如的身后,她瞧着他的背影,眼看昔日单清薄的少年如今担当天下之主,心中万般感触。

可是,他并无登临天下之意,在万人之上,他双腿打战颤,背脊微弯曲,毫无帝王的威仪可言,仿佛下一秒,他便要昏厥晕厥而去,在史书上留下万世笑柄。

春铮伸出一指,轻轻地点在他的背上。

周弗如猛地一怔,背脊有电流蹿被电过一般绷得笔直,他下意识地要回过头来。

可是,春铮先一步句阻止了他:“莫回头,我在你的身后。”

她一直在他的身后。

她永远信任他,支持他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六)

在春铮要嫁给与丞相的前一夜,周弗如偷偷潜入了她的宫。

在皎洁皎皎的月光芒下,他郑重珍重地望着她:“阿姊,我们逃吧。”

月送花影,窗户窗柩上映着枝枝蔓蔓,她的心仿佛因枝蔓抽条时的躁动躁意而猛烈地鼓动。她被蛊惑了,否则,她不会不计后果地答应他:“好,我们逃啊。”

她把手交给他,双手交握的一刹那,意味着这一生再真挚不过的盟誓的订立。,逃到山高水远山长水远的地方去,逃到这一辈子的终结。

他们在亲卫的侍守卫之下,逃出皇宫,一路向南。这一路追兵不断,他们屡次死里逃生。山高长水远的地方还有多远?这一辈子的终结仿佛已近在眼前。

身旁的亲卫亲侍死伤大半,他们一步步奔向的不是幸福,而是断崖。美好的希冀被打破,他一次又一次陷入绝望,死亡的恐惧让他夜生梦魇,在梦里反反复复。

在又一次追兵到来之际,周弗如节节败退,眼看刀尖朝春铮而来,左右陷入激战,无人护她。他难抑心中的怒火,猛地一脚踢翻了前来的官兵。

明明只是一脚,被踢翻的官兵却似被利刃刺中了心脉,捂着心口倒地而亡。一二三个倒地不起,渐渐地,这一拨波官兵都被踢翻在地。

周弗如拉着春铮的手,固执得像握住一个将醒的梦。

春铮蹲下身去,握住周弗如的靴子,她要把它抬起来看清鞋底。可他偏偏使劲,像是驻地的桩。

他摇了摇头,春铮转而去看尸体的伤口,分明是被刀刃所伤!

他垂眸,解释道:“父皇担心我被奸人所伤,每双靴底都叫巧匠弄附了刀片……”

之后的话,他不敢再言。

所以啊,她手下从无败笔,为何独独先帝石刻会遇滑石,此刻已有计较。

当年他有意与她同下山崖,不是因为为什么怄气,而是寻着一个光明正大的缘由去破坏她凿刻雕凿的石像。

那么,為什么要去破坏石像呢?

她突然倏尔清醒无比:,“你同丞相,到底是何关系?”

(七)

终于,事情还是被她发现了。

他该如何告诉她,丞相原是他一母同胞的皇兄呢?

周弗如非足月而生,自娘胎里就带了一身的病。钦天监说他与皇兄二人命格相斥,若两兄弟俩养在一处,他便要早早夭折命陨。

父皇膝下仅他们二子,为了保全周弗如他的性命,便对外声称大皇子过世,而后暗自将大皇子他在外抚养长大,直到成年后许他入朝为相,之后种种迁就皆为补偿。

先帝以为,这是最好的办法。此后,一子为帝,一子为相,互相扶持,匡正大统。可丞相才是嫡长子,原本属于他的皇位被拿走,本该富贵悠然的生活被剥夺,他怎么生甘心?

周弗如念及皇兄这些年来所受的委屈,他暗下眼眸:,“其实是我欠了他。自我懂事起始,父皇便告诉与我一切,他说此生他愧对的唯有我皇兄一人,我所拥有的一切本该同属于皇兄……”

周弗如心下愧对,想做一些事来弥补,他听闻皇兄对负责石刻的女官心生欢喜。因而,他自请前往,打着监工的名义,去破坏了石像。

他晓得这座尊帝王石像,对父皇、对臣民而言意味着什么,他也知道若石像损毁,负责石刻的女官就是死上千千万万回都难消其过。但是……只要她去求皇兄,只要她愿意嫁与皇兄,皇兄自然会对她力保————父皇亏欠皇兄这么多,从来不会不答应允皇兄的请求。

但是,春铮没有。

她误打误撞成了周弗如他的“阿姊”,起初他不断劝千番言劝叫她去做丞相夫人,后来他改了口,这是为何?

许是这四年来的朝夕的相伴,她故作严厉的面孔,他一次次撒泼无赖,她拿捏他的分寸感。她的笑,她的怒,一双扬起扬飞的眉目,把素淡的面孔变得生动无比。他不禁喟叹起来,全举天之下,难道还会有比她更鲜活的人吗?

开始,他想把春铮送给皇兄。但是现在,他一点也万万是舍不得。

那么,让他把一切交还,把皇位还给皇兄他,把荣华还给皇兄他,把千秋万载、三拜九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都还给皇兄他。他只要一个春铮,他要带着她,逃到一个山高水远山长水远的地方去……

他们要逃。

听闻如此,春铮不发一言,只是神色晦暗不明晦明,继而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把追兵引来?”

(八)

这段时间奔波潜逃,明明已足够小心低调,却仍然追兵不断,很难让人不联想到是周弗如给后方追兵指了路。还有他每晚的哭声,是真的被梦魇所困,还是刻意为了引来追兵?

起初,他是真心想逃。可从北往南,一路而来,他们伪装成伪作平民,听到最多的就是百姓的议论。

他们说:“王城里那个少年丞相狼子野心,将先帝迫害,又把太子逼走,如今他一人掌权,乱了大统。”

然后,人们纷纷想到那座尊恰好被他毁了眼珠的石像,又是悻然:“果真如上苍所示,先帝有眼无珠,不识忠奸,将奸相宠信,害了整个王朝!”

他们说话间,一掌拍在木桌,巨大的声响让叫周弗如心口一凉。

“不是这样,才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周弗如连连摇头,“皇兄没有害父皇,我逃走亦是自愿,皇兄才是大统,他才应该是受人尊敬的九五至尊啊。”

越来越多的百姓集结起来,反对丞相当朝,他们把丞相他视为奸贼,认为他偷窃了所有。百姓自发组织的卫队,在街上游行,打着拥护太子的口号,逼丞相下台。之后发生的种种,都与周弗如他所想相违。所以……

“我要让皇兄光明正正大地拥有一切。”周弗如坚定道着自己,“原本是我舍不得阿姊,这一路走来,权当是我向他偷了一些与阿姊相处的时光。现在,我想还给他了,把皇位与……阿姊一同还给他。”

他不知如何与春铮坦白真相,只想多一些、再多一些与她相处的时光,索性瞒着她暗自引来追兵,等他们被捉回皇宫,他就在天下人面前自刎。

而皇兄对春铮念念不忘四年,今后自然也会待她极好。他无法向天下人坦白真相————坦白意味着剥离,至尊的血脉皇权将会因为人伦而被鄙视鄙。

天子是不能犯错的。这也是为什么丞相宁愿担负盗贼之名,也不揭露真相的缘由。

这些,他都无法向春铮言说。他只能找一個拙劣的借口,把炽热的爱归于一个“还”字。

春铮愣怔着点点头,她往外走了几步路,似乎想到什么,又回过身来,问道:“喊了我四年阿姊,今后你想喊我一声皇嫂吗?”

他如鲠在喉,却硬是逼着自己唤了一声:“皇嫂……”

这一声,让春铮怒极了。她疾步走到近他的身边,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这些年,她由着他顽劣耍性子,从来都只沉着脸逼他自己反省,可是今日这一巴掌,积蓄了数年的爱与恨,连带着颤抖都是记忆里熟悉的节奏。

“可我不想做你的皇嫂。”春铮这样说。

(九)

春铮说,也许还有另一个两全的办法。

如果百姓那么相信天意,认为石像失了眼珠是上苍预警先帝错用丞相的话,那么把这座尊尚未完成的天子石刻雕成丞相的模样,不就意味着————上苍接受了丞相称帝吗?

世人只会把宫廷秘辛作为谈话资,在意的永远是切身的利益利。

他们决定给双方一个可能,即日便出发前往咸都山。经过激战,他们身旁已无护卫,好在咸都山先前因为“上天降罪”而绝了人烟。他们二人一路登顶,畅通无阻。

春铮将绳索的一头绑在自己的腰间,又将另一头绑在粗壮的树上腰,。她给了周弗如一个拥抱,然后告诉他:“我拉两下,你就用力把我拉上来。”

她只身下崖,隐入云雾之中。周弗如趴扒在崖边时不时殷殷探看,他一只手紧攥绳索,唯恐错过她的示意,又忍不住为她担惊受怕。

直到叆叇暮云舒卷开来,每一次呼吸都带入沁入凉意凉,他手中的绳索被抽动两下,他周弗如连忙使劲将春铮拉上起来。把春铮拖托上崖边之后,他猛地抱住她,两人一同滚在地上。

他虚虚地、一声又一声地唤着她:“春铮……春铮……”

她回应他:“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他雀跃起来,喜上眉梢,又是光华流转、少年恣意的模样。

周弗如忍不住用手指虚空,忍不住向她描画将来。在他的画面里,是一屋三人,春风吹桃花。

周弗如说:“看到皇兄即位之后,我们就走。”

春铮把他从地上拉起,催促促他:“现在就走。我们要去过崭新的日子。”

经不住她的娇俏模样,周弗如与她一道下山,另寻了一处幽静的地方搭了一间木屋。他少时不喜读书,就爱捉鱼逗鸟,如今在这山野之间,难得地旷达自在。

他们拜了堂,有时他故意喊她“阿姊”,她扭头不理。他追在她的身后边,一声声“阿姊”、“阿姊”地叫,她被喊得急了,就又刻意沉着脸,像是在深宫中督促他读书时的一般模样。

直到,木屋来了外人,见到周弗如连忙跪下了身,磕了三个响头,道一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带来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百姓的自卫队在这几个月中士气高涨,一举攻入皇宫,将丞奸相斩于马下,如今朝堂无明主接任,求他回朝重整朝纲。

周弗如后退两步,满是不信的模样,他喃喃道:“不是刻了皇兄的帝王石像吗,怎么会这样?”

他扭头看向身边一脸煞白的春铮。

而她不惧怕他的眼神,轻轻地说:“我也是没有办法。”

(十)

木屋来了许多人,要将周弗如接入皇宫。

他曾花车出游受百姓夹道欢呼,也曾潜行出逃行迹如寇,他这番回宫是为继承大典,因而一路有百姓自发加入护送的队伍。

在回宫之前,他执意去咸都山看帝王石刻的帝王像。

站在对面的高峰,看云雾一吞一吐,犹如仙海碧波,瞬息变幻。云海之下显露而出的,是他的帝王石刻。

他忆起彼时,春铮淡然地坦白:“我下崖之后,突然想到,为什么我们要避世而活呢?你心中有愧疚,但错不在你。更何况,为何连带我,也要一同承担亏欠他的罪责?”

她承认,她故意将石刻凿刻雕凿成他的模样,为的就是能让丞相的势力在舆论之下倒台,而周弗如他能够重登宝座,位于临人上。

当时,他向她发了好一顿火。他以为她明白的,那毕竟是他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父皇说他出生的时候,皇兄很是疼他,把他抱在襁褓,左左右右地摇。

可是,春錚悻然反问:“我明白,你愿意为了你的皇兄拿命去还!可是我啊,你要我怎样无动于衷地看着你去死?”

他忽然凌乱,千头万绪,每一丝情都缠在了一起,他只好说:“让我静一静,让我们都静一静。”

他回宫,春铮并没有跟他一起回。

在他离去之际,春铮漠然道:“我知道,你此去,我们再无相见的可能,一日夫妻百日恩, 盼你勤政爱民,做一个正当的好皇帝。”

他登基当日,一人站于万人之上,背脊挺直,长身玉立,在玉阶的顶端,受万民朝拜。

他恍然念起曾经在同样的典礼上,春铮站于他的身后。当时他就在想,从古至今不曾有过郡主同朝的先例,要是有那么一人能够与帝王比肩而站、同享荣光,那便只有……那便只有……

帝王闭阖目,在他最受瞩目的那刻,他轻轻唤了一声:“春铮。”

千里之外的山野间,被他呼唤着的女子仿佛通了灵犀,她算着时刻,隔着山高水远山长水远,向那熠熠闪光的地方伏地三拜九叩。

看到此番场景,那个带来消息的外人,泪湿衣襟泪湿长衿,他禁不住问道:“为何不说实话?”

为何不告诉天子,她的初心是为了凿刻雕凿丞相的石刻,却在下崖之后发现石刻已然被人雕成了丞相的模样?她当场明悟,既然她能想到这个法子为丞相赢得引导民心,丞相他自然也会想到。毕竟他是那么精于算计与筹谋的人。

可是,在石像落成之后,百姓的反对声仍然不断,这说明了什么呢?百姓并没有相信他是天选的帝王,比起他,百姓更愿意支持被公认的、与先帝有着血缘关系的周弗如坐上皇位。她不能将此事告诉周弗如,不然,周弗如他会做什么,她一清二楚。

弗如,弗如,她的弗如,比任何人都要善良的弗如。

春铮答道:“我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啊。”

仿佛亲临仪式当场,她身边是无数簇拥着的民众,于是她就在那样盛大的典礼,将声音一同并入啸天的臣服声中,她伏地恭敬无比地喊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一直在他的身后。

她永远信任他,支持他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编辑/张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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