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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医生

2018-11-14孙培用

辽河 2018年3期
关键词:医院老师

孙培用

夜里,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大哥,我是五队洪云。家里那口子没到日子,却闹腾起来了,你快给看看吧!”

数九隆冬,农村人睡得早。大半夜,敲门声传的挺远。

女人开灯。男人穿衣。孩子们睡得轻的,被吵醒,免不了嘟哝,“这谁啊,不让人睡好觉!”女人赶紧说,“别瞎说,让人听见不好。”

开门,一股寒气冲进来。洪云一脸惊慌,“大哥,赶紧看看去吧。”农村人,顾不上寒暄,根本不客气,直奔主题,不是请,而是必须马上去。

男人背上药箱,出门了。

小村里像样的医生就他一个。在镇医院里上班,是中医。

男人生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战乱年代。但是不像那些有故事、有经历的人,没经过什么大风大浪。作为普通人、普通农民的后代,他的生活和大地上的众多人的生活一样,波澜不惊。

男人的父亲粗通文墨,因为懂得些周易方面的知识,所以很受十里八村村民的欢迎,村中有些威望,受人尊敬。尽管没上过大学堂,可男人的父亲却懂得知识的重要,尽能力供男人读书。就这样,男人读了六年私塾。在农村,不像现如今有那么多大学生,六年的文化也满可以应付当时的生活了。

天地间总有一双看不见摸不着的手,模范地执行着对人生、生命、生存的瓜分立剖,调剂余缺。男人十六岁时,父亲开始为他谋出路。他的父亲结交广泛,经过审慎考量,最后带着两斗高粱拜访老友——一位本地有名的老中医,把男人的未来设计。西医还未盛行,男人的父亲总认为中医和过去的举子、相命、丹青等等是“中九流”,如果学有小成,可以安身立命,可以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和温饱。

带着父母整理好的铺盖卷、几天里的嘱咐,特别是父亲告诉他的一些要遵守的老理儿、师徒的规矩和为人处事的道理、礼貌、生活细节等,男人怀着忐忑的心来到老师家,开始了为期三年的学习。老师家供吃、供住,同时也提供各种劳动。一天总是那么匆忙,天未亮,老师就已起床,等到老师几声咳嗽之后,还没有适应过来的男人才睡眼朦胧从被窝里爬起来。开始几天老师因为男人起得晚,对他加以训斥。包括清晨的倒夜壶、打水,伺候老师洗漱、做饭,再到老师家的庄稼、前院后院。老师先是训练他眼勤、手勤、腿勤、嘴勤,几周后,老师把一本《汤头歌》扔给他,“背完这本书,记住这些口诀。”

每日劳作或师傅闲暇,男人便开始他的背诵日程。“四物地芍与归芎,血家百病此方通。八珍合入四君子,气血双疗功独崇。再加黄芪与肉桂,十全大补补方雄。十全除却芪地草,加粟煎之名胃风……”十几岁正是一个人博闻强记的时候,男人对这本书中不认识的字向师傅请教,对释义牢记心间,老师也时常问:“表里之剂有几味?半夏白术天麻汤怎么说?清胃散怎么说……”不到半年,男人已把这本书背的滚瓜烂熟。书读百遍,其义自现,对许多初接触的植物、动物、矿物有了初步的认识。

之后,老师又给了他《黄帝内经》《难经》《伤寒杂病论》《神农本草经》几本书,要他熟读。老师告诉他,如《黄帝内经》,讲的并非全是医道,细细品味,其中还有世道,还有人情,还有人间百态,中医不像西医那样单调森冷压抑刻板。老师是以中医妇科见长,再有上门求医求方者,就把他带在身边。教他先把人体气血经络搞明白,还有脏腑关系,什么是寸关尺,对应的脏腑……

“够你学的,博大精深,永无止境,光一个把脉和经络就要难倒人,慢慢学吧!”接下来教授阴阳表里寒热虚实八纲辨证,根据中药产生的部位分辨水里长的、树上结的、土里生的、地里埋的,不但要知道,还要一拿起来、闻起来、摸起来就认得、就知道名字。再后来学习诊脉……

辨识药草,精读医书,分辨脉象。阴阳,五行,寒热,温冷,燥滞,脉象的沉浮,厚薄,细滑……在望闻问切的重复中,作为初学者,男人始终相信“勤能补拙,书可医愚”,不怕辛苦,努力阅读、背诵更多的经典,努力学习、牢记老师教授的知识。

三年一转眼。临行前,老师放下书本,摘下眼镜,告诉他:“不为良相,即为良医。不要有功利心理,要以医者之纯心、仁心、良心努力学习救命活人的方法。‘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也许多年以后当你学成,行医过程中或效或不效,但一定要对病人负责、对生命负责,哪怕倍感孤单、倍受不解,也要仁心仁术,不求有功于人,但求无愧自心。”

五十年代,百业待兴。男人因所学在本镇医院的招考中谋得职位。之后下乡在离家二十多里的另一个村子做了二年“赤脚医生”。乡村医生处于医疗行业发展的最末端,也离病患最近。不过男人才二十多岁,老中医才受欢迎,像他这样,找的人当然少了。

他在下乡的小村初露锋芒。一妇女产后疾病严重,当时乡村医疗水平较低,找了巫医等,却越来越重,危及生命。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找到男人,没想到几服药服下,奇迹般转危为安。后来又在本村大展身手。一对夫妇结婚十几年,妻子始终没怀孕,闹得家里鸡飞狗跳,妻子说丈夫,丈夫说妻子,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本来不抱希望,两人又都不甘心。来到男人家,夫妻眼神中也都是狐疑和猜测。男人仔细把脉,问些常识,稍加思索,写下药方,说出禁忌,开出五副中药。转月份,夫妻二人欢天喜地来到男人家,进门就要下跪磕头,一问才知,妻子已怀孕。几个月后,身形见显。再几个月,生的男娃。逢人便说,见人就讲。一传俩,俩传仨。

生老病死,这世界没有谁会避免,会逃脱。草已死去,药已活来。在那些心存感激的中药的帮助下,患者的生命曲线似乎不再像起初那样悬崖峭壁,变得光滑平坦。

生活继续。娶妻生子,单门立户,自己挑门过日子。上有老,下有小。生活不易。日子艰难。

一个人上班,工资二十多元,要养活八口人。家里人口多,老的老,小的小,六口人没劳动能力。到年底,一算工分,每年都要亏欠生产队十几二十元。孩子一个接一个上学了,虽然不像如今花销大,但是笔本,吃饭住宿总要费用。老人上了年岁,每年冬天都要生病,也得花销。挣得有数的钱,花的却要方方面面。

生活给每个人一副牌。发到每个人手上时,牌面不尽相同。手中是一副好牌,那是命,别人羡慕不得。而男人手中的,只是一副普通不能再普通的牌,有时甚至可以说是一副烂牌。二十岁成家,到现在的六十多年,他不断洗牌,小心翼翼的出牌,偶尔得到一张岁月发出的好牌,便要小心翼翼的珍藏,生怕失手再把手中的好牌打坏。

男人四十多岁迎来自己所从事行业的黄金时期。先是在营口市以第一名的成绩通过中等技术等级考试。当时的技术等级考试刚在全国铺开,考场里面前的考官一大排,全市参加考试的中医,全是从医经历二三十年,在市里各大医院做科主任。他拿到考卷,基础知识大多掌握,大题目正好自己有所经历,不假思索,第一个答完题目交卷。弄的监考老师侧目以视,还以为不会题目才这么早交卷呢。

等到面试,男人把所学理论知识和从医二十多年的实践相结合,引经据典。主考官是辽宁省中医院的高级专家,了解情况后,对来自乡村的男人非常满意,当场给出最高分。

几年后的高等技术等级考试,他再次重复实力,全市第一。当年市内大医院的专科主任也无几人一次通过,他也成为全市乡村中医晋级的特例。

八十年代初,镇里选址集中为全镇有贡献的代表,提供近百户建房宅基地,成为当年一大热门话题。男人作为医院的代表,分得一处位置不错的宅基地,被村里人和医院的人羡慕不已。欢喜之余,烦恼接踵而来:要在短时间内建外形一样的当时最流行的“北京平”,当时要一两万元。男人又得向亲朋好友筹钱。

因为技术等级较高,当选县政协委员,并且连续三届,成为当时全县乡村医院的唯一。又因在全县乡村医院职称最高,被允许带徒,又成为全县唯一。

到现在,男人经常说,感谢他的父亲当初的安排,感谢教授他做人做事的老师,感谢他所从事的职业。

多年经验,在一些疑难杂症上有所收获。然而他却一直有所坚持。

比如名利,不管物价上涨还是工资上涨,一副药的价格总是能让乡村农人接受。曾经有外地慕名者,开完药一副才二十多元,有所不信,问是不是假的,还说不怕贵。男人告诉患者,不要用价格高低去衡量,要看效果。经常有人说市内谁谁的中药多少钱一副,可男人从不为之所动。也曾有多家市区内大型诊所高薪聘请,男人依然如故。

比如倔强。男人几十年的行医经历,就是说真话,能治就治,能医则医,不能医治实语相告,不说诳语,不说含糊话,不耽误病人救治时间。

比如节俭。一件衣服男人可以穿几年十几年,一双鞋子男人可以穿到露出脚趾。孩子们买回来的衣服、鞋子,大多都原封不动的放在那里。“到这个岁数,穿啥都一样,没人会笑话!”孩子们总是怕被人笑,劝男人多享享福,可是他依然不改习惯。

比如道德。男人把“德者,本也;财者,末也”挂在嘴边,也经常告诫自己的孩子们,道德修养,是为人的根本,钱财是不重要的,是身外之物。不要去舍本逐末追逐名利,要有良好的道德修养。偶尔会有多年的疑难杂症上门求治,愈后想表示,没有一个不被拒绝。

岁月里总有一双无形、无情的手,把每个人的青春带走。退休后,工资渐长,孩子纷纷成家,本可以放松一下身心。可是依然闲不住,男人又被镇医院聘请。现在,他每天风雨不误,节假不休,即使春节、中秋这样的节日,上午还要去一趟医院。每天来回四次,还走在乡镇医院和家的这条往返线上。

有时候,赶上孩子们回家,有车了,孩子说,我送你吧!

不用!即使车子跟在身后,男人也不搭理!

“赶紧回去吧,上班,去做你们应该做的工作。”

男人的名字叫孙焕章,是我的父亲。确切的说,他现在是一个八十一岁的老人。

当我写下这个题目,我忽然不知道应该突出他的什么,是对生存技能的热爱坚持,是对粗糙生活的隐忍,是对人生坎坷的奋力抗争,是对人性从不泯灭的希望,还是对那些乡村农民六十年的同情、善良,还是对家庭无尽的付出,对亲人无私地给予,对儿孙苛刻的要求……

岁月是个滑稽的化妆师,不管你我是否愿意,是否接受,它都对你我肆意描叙。不管是生活的无奈,不管是康健的信息,不管是生老病死,都会被清风吹淡。父亲偶尔会慨叹命运的不公,但是他说:“那有用吗?没用。生活还得继续,日子还得过,我们还得活着。”

到现在,我仍然迷恋中草药的味道。再看见已二十岁正式开始从医的父亲为乡亲配置中药,我都感到亲切。看到他身后小小的抽屉里,就会想起那里面一定藏着许多微型的森林、草原、泥土、山川和大地。看见父亲开出的药方,都希望不久后能够药到病除。我也相信,那些寄托着父亲六十多年技艺的药方和我美好祝愿的中药一定会发挥药效,至少能够减少些许痛苦。

鳖甲、甘草、白芍、柴胡、郁金……这些药名我总是似曾相识,人们总是在梦里采摘它们的苦涩与芬芳,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正端向需要的人的面前……

六十一年。没有一个时空,可以凭空穿越。我想起王京雪说过的一段话,“我希望我的心永远脆弱柔软,不设防,像剥开皮的荔枝,随时准备被弄脏,随时可以被刺伤。不要变冷,不要变硬,不要习惯,不要麻木,不要怕疼。并且足够强壮,绝不会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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