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渐渐消失的胡同

2018-11-14刘恒杰

山东文学 2018年12期
关键词:大平大娘槐花

刘恒杰

每次回到老家,我发现那些曾经居住在一个胡同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原来的十几户人家一百多口人,现在只剩下七八户不到二十口人了,而且剩下的那些人家的院子里,也大都住着一个两个的老人。年轻人谁愿意住在这条老胡同里呢?那条窄窄的老胡同还不到两米宽,一到下雨天,满地泥泞,人们要么不出门,要么得穿了油鞋才能走到大街上去。胡同的两边全是低矮的土坯房子,墙皮已经斑驳脱落,有的房子眼看就要倒塌了,房顶也露出黑黑的细细的檩条。但是,那条老胡同还在,那些开着淡紫色的喇叭一样花朵的梧桐树还在,那些开着白花的老槐树还在,那口祖祖辈辈打水吃的老井也还在——只是,再也听不到了老井旁那些挑着水桶来打水的人熟悉的声音,再也看不见了走在胡同里那些相逢一笑的熟悉的面孔……

大平子走的时候还不到十六岁,那时的他正在上高中二年级。大平子的去世,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死亡。大平子是我的一个远房侄子,比我大四岁。他高高的个子,白白的脸堂,瘦瘦的身子。记忆中,大平子见了人似乎总是有些害羞的样子。他很少和别人说话,即使偶尔说上几句,那声音也是低低的,让人听不清楚他在说啥。但大平子却愿意和我说话,我也愿意听他那低低的似乎是有些羞涩的声音。我不知道大平子为什么愿意和我说话,我上初中的那年,大平子就上了高中,我们在一个学校,他总要约着我一块去上学。

大平子有病,是先天性心脏病,那是一个夏天,天很热。一天中午,我放了学一回到家,就拿起西屋门外那口水瓮里的水瓢舀了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喝了一瓢,还想再喝,刚伸进瓮里去舀,这时父亲过来了。他一把将我手里的水瓢夺过去,扔在水瓮里,瞪着眼对我说:“说过多少遍了,不能喝凉水!你看大平子喝凉水死了。”大平子死了?喝凉水死了?今早晨上学时我还和他一块呢,怎么就死了?我吃惊地看着父亲,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父亲见我不相信,就接着说:“上午在学校里喝了凉水,送到家里就不行了。”喝凉水怎么就会死了人呢?我还是不相信。我几乎每到夏天总是喝凉水,并没有感到哪里不舒服。

大平子家住在胡同口。我跑到他家,院子里站着许多人,大平子躺在北屋的炕上,盖着被子,脸上还盖着一张淡黄色的火纸。我想看看他,就在我伸手要去揭他脸上的那张火纸时,坐在炕沿上的一位年龄很大的本家哥哥推开我的手,说:“这个,不能动。”大平子的父亲已经死了好多年了,他的母亲、姐姐和弟弟哭得很伤心。原来,上午的第二节课是体育,那节课还剩下十分钟的时候,体育老师就让学生围着操场跑三圈。大平子出了一身汗,他觉得难受,就在操场边停下来。下课后,大平子和几个同学,就跑到学校伙房东边的水井上去拧水车。水拧上来了,就用手捧着喝,喝完了,还用那水洗头洗脸。第三节课刚上,大平子就歪倒在了教室里。

因为大平子有病,所以他的母亲从来不让他干重活,比如从井里打水,去坡里推土,拧辘轳浇地等。但大平子不闲着,弟弟从坡里推来了土,他就忙拿起锨往猪圈里撒,姐姐从井里打来了水,他就赶紧装满铁壶去灶上烧,母亲他们拧辘轳,大平子就在地头看沟子,此外,大平子还喂猪喂鸡,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大平子的弟弟小平子比他小两岁,却长得十分健壮,因为父亲死得早,家里坡里重一点的活总是小平子和姐姐干,大平子总觉得自己这个当哥哥的欠了弟弟。

大平子上初中时,我还在上小学二年级。那时,我很崇拜大平子,我觉得大平子是胡同里最有学问的人,因为我经常看见他拿着一本厚厚的书在看,那书要比我们的课本厚许多。有一天,我看见大平子又坐在他家北屋门外的一个小板凳上看书,我很好奇,就走进了他家大门,问他看的是啥书?大平子说:“是《水浒传(chuán)》。”那声音虽然小,但我却听得清清楚楚。我不知道《水浒传(chuán)》是一本怎样的书,但大平子知道,而且他还能念下来。从那以后,我就盼着能快快上到初中,也能读到那样厚厚的书。能读那样厚厚的书,当然就是很有学问的人了。从那时起我就记住了有一本叫《水浒传(chuán)》的书。我上到初中时,大平子就经常约我一块去上学。在路上,他还经常给我讲起“逼上梁山”“野猪林”等故事。但那时我已经知道了那个字不念chuán而应当念zhuàn,我却一直没有告诉大平子,我想等以后再给他改正。可是,我却再也没有机会给他改正了。多少年以后,每当我看到《水浒传》时,就会想到大平子说的那个“传(chuán)”字,以致在我参加工作以后,有一次在给学生讲《鲁提辖拳打镇关西》那篇课文时,有一次竟然也说成了《水浒chuán》。

我再也听不到大平子那低低的声音,也没有机会改正他读错的那个字了。

钭金贵是一个黑黑的矮矮的小老头,他没有妻子儿女,家里就他一个人,他也没有任何亲戚。钭金贵家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梧桐树开花的时候,整条胡同里就飘散着淡淡的梧桐花香。我们常常找来小石子、碎瓦片或者土坷垃向那棵梧桐树上扔去,有时也用弹弓打,看谁能打下一朵那小喇叭一样的梧桐花来。梧桐花打下来了,我们就捡起来将它那张开的喇叭口捂在鼻子上,或者干脆用手轻轻撕开它的花萼,用舌尖舔舐着那细丝一样的花蕊,那甜丝丝的味道真是太美了。钭金贵家屋檐上的瓦和天井里的水盆,常常被我们砸坏。钭金贵白天要到生产队里去干活,大门和屋门常常是虚掩着,从来不上锁。即使钭金贵在家里,我们也不怕他,因为他只是从窗子里露出脸来向我们笑一笑。屋上的瓦和院子里的水盆被砸坏了,他也不会骂我们,顶多就是向我们拉一下脸,或者喊着我们其中一个的名字说:“来,我给你们拧拧糖吃。”一听到他给我们拧拧糖吃,我们就跑进他家,他就会把一只或几只拧拧糖掰成几块分给我们,每人都有份儿。有时,他也会拿出一把山楂或者是半瓢花生分给我们。钭金贵不会向大人和老师告我们的状,因为除了我们这些七岁八岁狗也嫌的小屁孩,大人们都不愿意搭理他,而我们却是每天晚上在胡同口或我家大门外的石碾旁,围坐在他周围听他讲故事的。钭金贵最高兴的事就是给我们讲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

偌大的村子里只有钭金贵一个人姓钭,就是在周围几十里的村子里也找不到和他一样姓氏的人。因此,钭金贵的来历就一直是一个谜,不只是我们小孩子的一个谜,就连大人们也是一个谜。干了一天农活的钭金贵,晚饭后总要拿着他的小交叉坐在胡同口或者我家大门外的石碾旁,等我们吃了晚饭陆陆续续走出家门围坐在他身边听他说话。钭金贵那个光光的小脑袋里,似乎装满了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故事,什么皮狐精槐树精白骨精,什么鬼捂眼鬼引路鬼放火,什么老黄牛娶妻美女蛇吸人等等,他都知道。但钭金贵说得最多的是他扛枪打仗的事。我们那时看得最多的电影和小画书就是关于打仗的,但那些远不如钭金贵讲得好,因为他就亲自参加过那些放枪放炮的战斗,这让我们非常羡慕他。胡同里那么多人偏偏就是他这个黑黑的矮矮的小老头拿过枪打过仗,这实在是有些让人难以理解。钭金贵越说越有精神,但只要有大人凑过来听,钭金贵就不说了,等我们把那个大人轰走,他才又开始说,但他常常忘了说到哪里了。夏天的晚上,蚊子嗡嗡地响,钭金贵就在一边点上一根麻绳,那些蚊子就不敢靠近我们了。那麻绳是生产队里杀麻时,钭金贵利用休息时间用麻叶拧成的,他家的院墙上挂的满满都是。那些麻叶没有用,社员们会把它推到水沟里去,但钭金贵却发现了它的用途。天很冷了,我们依然围坐在钭金贵身边听他拉,直到大人们来喊我们回家睡觉,钭金贵才不说了。钭金贵为此常常挨大人们的骂,听着那些大人的骂声,钭金贵只是笑一笑劝我们回家去。钭金贵扛过枪打过仗,可我们一直不知道他是哪一部分的,钭金贵从来不说,不管我们怎么问,他也不说。

钭金贵是在临近年关的时候去世的,他去世的时候,胡同里的所有人家都停下了匆匆忙忙置备年货的脚步,自发地来为他料理丧事。我们也都不再疯来疯去满胡同窜着打冰溜子放爆仗了。村里的支书也来了,当支书从他的枕头下面发现了五元钱和一张立功证书时,人们才知道,钭金贵曾参加过国民党部队,还担任过连长,后来,他的连队临战起义,使我们华野的一支部队避免了一次重大损失,华野领导给他记了二等功,还让他继续担任连长,后来他又被提拔为营长。不久,他就和他的部队南下准备参加渡江战役,在南下的路上,钭金贵开了小差,偷偷跑回了老家。老支书说,钭金贵回来,是想见他娘一面,他爷在抗日战争的时候被日本鬼子杀死了,家里就只有他娘一个人。没想到他娘病得很厉害,三天后,他娘死了,他把他娘埋在了自家的麦地里以后,就直接从地里去追赶他的部队,当他追到长江边上的时候,部队已经过了江,他就回来了。

六子是个女孩,是我同一个家族的妹妹,比我小三岁。她家住在胡同的最里边。我一直不知道六子为啥叫六子。她有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按我们那里兄弟姊妹的排序,男孩子和女孩子分别排,六子在姊妹中是老三,应该叫三子,即使连哥哥也一块排,她也是老五。可她就叫六子,我们从小就叫她六子。

六子爱串门,胡同里的人家她都去,她家那条小黑狗也跟在她后面。六子爱笑,她的笑声很大也很清脆,她走到谁家,谁家的院子里就会传出她的笑声。有一天早晨放了学,我正在吃饭,六子从我家大门外跑进来了,跑到北屋里,六子就把两只手放在背后,让我猜猜她手里拿的啥,还挤眉弄眼不让家里其他人告诉我。我猜是“鞋底”,因为六子手里经常拿着一只鞋底在纳。六子咯咯地笑着,说:“不对不对。”让我再猜。我猜了五六次,都没有猜对,每次猜错了六子总是咯咯地大声笑。见我实在猜不出来,六子就让我闭上眼,伸出手。我就闭上眼伸出手,看六子变出什么鬼把戏来。六子把什么东西放在了我手里,我觉得热乎乎的,睁眼一看,原来是一块地瓜。六子说:“二哥,我娘才煮的,黄瓤的,甜。”我说:“六子吃,二哥不吃。”六子非要我吃,我说:“六子,我吃了你的地瓜,但你要去上学。”我刚说完,六子就转身向门外跑去,边跑边说:“我才不上学呢,我还要回去纳鞋底。”小黑狗也跟着她跑了。那时我正在上小学五年级,而六子已经9岁了,也早已到了上学的年龄。我不知道六子为啥不去上学,一直想问问她。

六子家的屋后有一棵高大的槐树,那槐树的枝桠一直伸进我家的后园。每年春天槐树开花的时候,六子就端了簸箕提了箢子喊我去折槐花。六子知道我上树的本领,到了树下,我就脱了鞋子,哧哧地上到树上去了。我骑在槐树的一个枝杈间,伸手从身边撸下一把槐花放在嘴里,然后折下一枝扔给树下的六子。六子咯咯笑着伸手接住了,然后就撸一把槐花放在嘴里。小黑狗站在她的身边,抬头看着树上的我,尾巴一个劲地摇。六子把一根带有铁钩的长木杆举给我,我就用那钩子折下那些正盛开的槐枝。那些槐花我和六子家吃不完,六子就给胡同里的其他人家送去,她那清脆的咯咯咯的笑声和槐花的清香一起,飘进了所有人家的院子。但六子不给钭金贵送槐花,六子要等槐花做成了菜饼或者槐花馅的包子时,才给他送去。钭金贵一个人过,六子怕他麻烦,所以就包了包子送给他。

小小年纪的六子做得一手好针线。我经常看见六子拿着一个新鞋底坐在胡同里人家的大门口,和那些婶子大娘们说说笑笑,而且手里飞快地穿针引线。六子还不时地举起她那戴着顶针的右手,将手里那连着麻线的小针在头皮上蹭一蹭,那样子俨然更像一个小大人。那时,我每次看见她,总觉得她小小的手里那长长的厚厚的鞋底,有些大有些长也有些沉,沉得似乎一不小心就要从她手里砸下来,砸在她的脚上。婶子大娘都夸六子的针脚细密均匀,纳成的鞋底又结实又软和,说以后谁家找了这样的媳妇,谁家就有福气。胡同里谁家的闺女出嫁了,六子总要做两双鞋垫送给她,那鞋垫上用不同颜色的线纳出各种各样的图案。看到那样做工精巧的鞋垫,谁也不会相信出自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的手。我去泰安读书的那一年,国庆节回到家中,六子到我家来玩,送给我一双鞋垫。那鞋垫十分精致,深红色的边沿,白色的底面上各有一枝盛开的月季花,花朵的下面还有几片绿叶,在绿叶的下边,一只鞋垫上绣着“四季”二字,另一只上绣着“平安”二字。那图案设计精巧,颜色搭配得当,花朵的立体感也很强,“四季平安”四个字虽略显笨拙但也端庄大方,那针脚更是极为细密均匀,简直是一件难得的艺术品。

我参加工作的那一年国庆节,我刚回到家里,父亲就说:“你该回来送送琴子,一胡同的人就缺你。”我不解地问:“琴子是谁?”父亲一脸疑惑地看着我,说:“六子呀。我不是打电话和你说了?你不知道?”我说:“六子去哪里了?”父亲简直是有些生气了,说:“你学校里又没有电话,我跑到邮电所把电话打到西山村(我当时教学的那个小山村)里,一个姓韩的人接的电话,他说去学校里和你说——那个姓韩的没去和你说?”我说:“没有人告诉我你给我打电话呀。六子去哪里了?”父亲说:“六子不在了。”我一下子愣在那里。

原来,十几天前,六子去余二大娘家玩,看到余二大娘屋里的水瓮没水了,就回家挑了筲去给余二大娘打水,那水井就在我家大门口西南十几米的地方。余二大娘见六子去打水一直没回来,就走出大门去看看,她看见井边只有一只筲,却看不见六子。余二大娘正纳闷,却突然听见井里扑通扑通地响,跑过来一看,原来是六子掉进井里去了。余二大娘赶紧喊人。等人们将六子打捞上来的时候,六子已经咽气了。那条小黑狗竟然也掉进了井里,但它没有死。人们说,那小黑狗一定是下去救它的小主人的。

那天吃晚饭时,父亲突然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真是怪了,从井里捞上琴子来时,我看见她右手大拇指上的那根小指头不见了。我看了好几次,真是怪了。这样也好,到了那边,就不再是个六指子了,再托生的时候也不会是个六指子了。”

我问父亲:“六子原来叫琴子?”父亲说:“都怨那个货郎鼓子,六子六子地叫,叫着叫着就成了她的名字了。”六子原来是个六指子,叫琴子,我却一直不知道。

第二天早晨,我走到琴子家的大门口时,看见她家那条小黑狗正趴在大门里边的柴堆上。我停下来,它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随即就把眼睛闭上了,身子竟然一动也没有动。

余二大娘有一双小小的尖尖的脚,走起路来咯噔咯噔地响。不论白天还是夜里,只要人们听见从胡同里传来的咯噔咯噔的脚步声,就会说:“余二大娘这又去忙活哩——是谁家的媳妇又生孩子了吧?”村子虽大,但谁家娶了媳妇,谁家的媳妇啥时生孩子,胡同里的人都知道。

余二大娘会接生,自从她来到我们村子以后,村子里出生的孩子大都是她接生的。余二大娘的丈夫姓余,有一年队里放炮炸石坝时被炸死了,那一年她的小儿子还不满月。余二大娘有八个儿子一个女儿,在我们胡同里是人口最多的人家。孩子多,家里的事情自然就多,但家里的事情再多,只要是谁家来请她去接生,余二大娘二话不说,提着一个破布包就跟人家走。我常常听见深更半夜有人在外面喊余二大娘的声音。那时,村里没有人家去医院里生孩子,一来交通不便,二来那时没有去医院生孩子的习惯,再者那时农村里有许多人似乎认为生孩子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村南一户张姓人家的媳妇快生了,还被生产队长喊去上坡干活,结果就把孩子生在了地头上,东边那条胡同的一个大婶年前去走娘家,回来时下起了大雪,她正好也要生了,她就在漫天飘舞的雪花里一个人把孩子生了下来。孩子生下来以后,她就用棉袄一裹抱回了家。她给那孩子起名叫“雪生”,长大了身体十分强壮。

余二大娘接生从来不收人家的钱,也从来不在人家吃饭,有时人家给孩子庆满月,来请她她也是坚决推辞。当她接生的孩子满月以后,那些当了娘的就抱着孩子提着两包红糖和几绺挂面来看她,以表谢意。

余二大娘接生的最后一个孩子就是我的妹妹。我朦朦胧胧地记得那是一个下午,我从外边玩耍回来,推开西屋的门,见余二大娘坐在炕沿上,母亲躺在炕上的被窝里。余二大娘笑眯眯地看着我,说:“二小子,我给你捞来了个妹妹。”捞来了个妹妹?我不明白她说啥,毕竟那时我还不到四岁。我问她:“你在哪里捞的?”余二大娘说:“从崖头下的围子沟里。”我说:“我才不信,围子沟都上冻了,我们早就不去捞鱼了。”余二大娘说:“你不信就看看,你娘正搂着她睡觉呢。”我跑到炕沿跟前,一下掀开母亲的被窝,果然看见被窝里露出一个小脑袋。我记得那天下午我哭得很厉害,因为从此母亲就不会再让我在她的被窝里睡觉了。后来,大姐背着我去村西的小铺买了两块糖,我才止住了哭声。

余二大娘记性好,她接生的孩子出生的时辰都记得。我们姊妹五个都是余二大娘接生的,母亲只记得了我们几个出生的月份和日子,而把大致时间记乱了,可余二大娘记得清清楚楚。农村里男女结婚要请人看年命,看生辰八字,这生辰八字就是一个人出生的年月日时。那时,各家都没有钟表,计的“时”也都是“太阳爬上树梢”或“月亮偏过屋脊”之类。大姐出嫁的那年,媒人来要年命,可母亲却怎么也想不起大姐出生时的大致时间了,后来又说想起来了,是鸡叫头遍的时候。余二大娘一听,就说不对,说:“大妮子的时辰不是鸡叫头遍的时候,是太阳刚过了西屋脊,二妮子才是鸡叫头遍时生的。”余二大娘这么一说,母亲才想了起来。按说,大姐是母亲的第一个孩子,她应该很清楚记得才对。我结婚时,母亲说忘了我的时辰,要我去问问余二大娘。我不相信什么年命,但家里人还必须按旧风俗办。我刚走出大门,就看见余二大娘坐在她家大门口的一块石头上晒太阳,那时她已经快九十岁了。我问她,她想也没想,就说:“二小子我记得,你是在你家西屋北间出生的,九月二十六日,早晨,太阳刚下来西屋窗子上面的过木(窗子顶端的横木)。从你家出来,我接着就去了我家老二家,梅子比你晚来了一个时辰。”梅子是余二大娘的孙女。

余二大娘的儿女都先后成家并搬出胡同去了,余二大娘就一个人住在她家的老宅子里。八十多岁时,她的身子骨也还是很硬朗,眼不花耳不聋,连牙齿也没有掉一个。在外地上学和参加工作以后,我每次回家,都要去和她说一会儿话。九十五岁那年,余二大娘无疾而终。

前几年,村子的中间从东到西修通了一条宽阔笔直的水泥路,路修成以后,路两边就陆续建起了不少二层三层的小楼,一到晚上,整条水泥路上便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尽管我觉得那条躲在漆黑的角落里的窄窄的老胡同,显得不合时宜了,但我每次回家,还是对老胡同十分留恋。

我知道,胡同里那些坚守的老人会日渐衰老,而且会一个一个地永远离开它,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胡同两边的老房子,也会在岁月的风剥雨蚀中倒塌,尘土和落叶也会渐渐填满那口老井,以至把井口边那些被井绳锯出了一个个豁口的青石板,覆盖得严严实实……

猜你喜欢

大平大娘槐花
赶路的槐花
让顾客感受到尊重
美味的槐花饼
槐花落
推销
离婚战
櫆香飘飘
好媳妇有眼力见儿
王大娘的遗嘱
雪天里的良心红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