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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豌豆

2018-11-14孙艳梅

山东文学 2018年12期
关键词:王二小苹果房东

孙艳梅

1

工地上急需一个做饭的厨师,本来有个外号叫小苹果的闺女家家在做,可她怀孕了,闻着饭菜吐得“死的心都有”更别提做饭。张木就去找工地老板,说能不能让他老婆来做。工地老板正为厨师的事犯愁,一听大喜,可他还是沉吟好一会儿才说,赶紧吧,来晚了被别人顶替,可别怪我。

张木就赶紧往老家打电话,女人有些犹豫。张木知道女人担心什么,他给女人讲了一件小苹果的事。说小苹果第一次给他们打饭时,有人尊敬地喊她“小苹果师傅”,小苹果挥舞勺子戏谑地说,啥师傅,就一饲养员。女人乐了,她骂你们呢。张木说,嘿嘿,其实我们吃饱就行真的不讲究,好了好了,电话费怪贵的。

张木给女人半天时间“把家里的事拾掇拾掇”,其实也没啥好拾掇,主要是一对儿女的事。女儿在镇上读高中,住校,一周回家一次,倒是好说,主要是儿子。儿子读小学二年级,接接送送的,有些麻烦。半天的时间足够让女人去公婆家一趟,张木的父亲得了癌,躺在床上直哼哼,不敢指望,女人把一对儿女托付给婆婆。女人站在公婆院子里东拉拉西扯扯,想见儿子一面再走,又怕摆脱不了小祖宗的纠缠,心一横,坐上公共汽车进了城。

张木接了女人,和女人在车水马龙的街道行走。路边竖着一块接一块花里胡哨的广告牌,密密匝匝的高楼像树林一样茂密。女人感叹,还是城市好哇。男人说,好,不是咱的。女人又说,咱啥时候也能在城市买套房子啊。男人说,这辈子别想。两个人顺着一块块广告牌走,广告牌的尽头就是工地。工地里面又是另外一番天地,尘土飞扬,机器轰隆。正前方有个硕大无比的坑,里面钢筋交错,工人像蜘蛛一样忙活着。旁边有几栋楼拔地而起,楼很高,女人仰视的时候草帽差点掉在地上。城市的光鲜和杂乱仅仅一板之隔,女人一时没适应过来。张木向东一指,老板办公室和伙房。女人脑袋跟着手指转,是一排白色的活动板房。张木又向西一指,我的居住地。女人脑袋就又跟着手指转到西边,是一排蓝白相间像柜子的房子。指完,张木领着女人去见工地老板。通往白色活动板房的土路,宽敞平整。老板对女人很满意,特开恩放张木一下午假“出去租房”。出办公室门,女人诧异地问,我不住工地?张木说,不住。女人问,为啥?女人唠叨着,钱没赚到,就先花钱。张木被唠叨得心烦意乱,干脆领女人西行。

西行的路废料垃圾林立交错,把路逼得细而仄,像截七扭八拐的羊肠子。远观像蓝天白云一样干净的“柜子”,里面竟然密密麻麻置放八张高低床。汗味鞋臭味各种来历不明的强烈气味经过白天高温的发酵扑鼻而来,女人直想呕吐,赶紧去外面透气。外面不远处有个赤裸男人在冲澡,他扬起水桶,自头上浇下,水流像蜿蜒的小蛇在肌肤上疾速而行,女人面红耳赤。

这回,女人由着自家男人领着,穿过马路,钻进对面的小巷。巷子污水横流,女人爱干净,皱着眉头,踮着脚尖跳过一道道水沟。在一扇斑驳的大门口停下,笃笃敲门。一个穿细条纹衬衫大裤衩的男人,踢踢踏踏出来。男人问:租房?张木说,嗯。房东打量着张木和女人,意味深长地笑。张木赶紧解释,我们是两口子。房东仰天打个哈哈,来我这里的都是两口子,都是两口子。张木回头问女人,你带结婚证了吗?女人说,出门时你没说要带啊。房东说,我看结婚证干嘛,前面右拐胡同里一百块办一个。张木急了,低吼女人,我没说让你吃饭,你咋吃唻?女人缩缩脖子,委屈地撇嘴。房东说,这回相信你们不是临时的,你这一句比他妈结婚证管用。

二层小楼,带个院子,东墙根有个水管,西边有个储藏室,院子铺着水泥,倒是显得洁净。房东很有生意头脑,把独栋小楼的一楼改造成一间间租金便宜的隔断房,一直以来很受拖家带口的农民工欢迎。张木看过一间,说好。再看一间,再说好。看过四间,房东站住说,就剩这些,随你挑。谁知张木眼睛眨巴半天问,还有更便宜的房子吗?房东一下子受了侮辱,轻蔑地睨他一眼,挥挥手说,去,去,哪里便宜去哪里。像撵鸡似的。张木磨叽着,忽然冲院子里一指,租那间,多少钱?

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储藏室。看看张木,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又看她身边的女人,也一副默许的样子。房东吐掉嘴上的烟蒂,骂声娘,点点头说,中,若租那间,钱看着给吧。

把杂物收拾出来,搬张床过去。房东不甘心地说,这个屋,太阳晒一天,太热。张木说,再坚持几天,就立秋了。房东又说,冬天特别冷。张木说,多盖被子,不冷。过一会儿,又说,我们在工地上吃饭,有个睡觉的地方就中。房东转眼看女人,女人生怕房东不让住了似的猛点头。房东就啐一泡口水,你这个农民工,倒找了个好女人。

2

日头落下,院子暗下来。张木去上夜班。此时的城市,一城灯火,远远近近闪烁着,把夜晚的天空映得明明灭灭。晒一天的房子果然像蒸笼一样,女人在屋子里待不住,干脆坐在院子里,一张铜版广告纸权作蒲扇,扑打着四周的蚊虫看远处的工地。虽然看不到自家男人,可她知道他就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这时,从外面进来一个腰身肥墩墩的闺女家家,在女人面前停住,喊,嫂子。女人纳闷。闺女家家开了口,您不是张哥家嫂子吗?我是小苹果。女人恍然,眼前的闺女家家脸庞圆润,鼻梁上撒有细密的淡雀斑,果然像阳光充足的苹果,生动,喜相。小苹果说,我租西边第二间。话没说完,就蹲在地上干呕起来,呕得眼泪都出来了,她破口大骂:王二对,你个王八蛋!

女人似笑非笑地瞅着小苹果,她早在男人嘴里听说过小苹果和王二对的故事。王二对就是小苹果第一次给他们打饭时,恭恭敬敬地喊她“小苹果师傅”的后生小伙。其实工地上年轻男人很多,收工回来,都会对着小苹果寻开心,小苹果是工地上的公主,在工地上的作用就像索然无味的白水冬瓜陡然添上一勺黄豆酿成的酱油,让工地上的农民工感到生活的充实和滋润。王二对老实木讷不擅辞令,可年轻人的缘分就是如此奇妙,春天到来的时候,小苹果的肚子也奇妙地像苹果树一样开花结果了。

小苹果骂完王二对,舒畅许多,慢慢起身。这时,门外闪进一个后生小伙。于是,女人就见识到了传说中的王二对。单眼皮,小眼睛,看人的时候,匆匆一瞥,迅速耷拉下眼皮来掩饰拘谨。薄嘴唇像刀片一样紧紧抿着,唇线向下,稍微有些苦相。可后生小伙在工地上练就一副好身板,从外相上和小苹果很般配。王二对冲女人笑过,就蹲在小苹果旁边,问,还难受?就这一句,像春风送暖像春风化雨,刚才还咬牙切齿的小苹果瞬间变了个人,低声喊“二对哥”,声音能淌出蜜来。王二对扶小苹果往楼里走,她回头冲女人说,明天我和二对哥就要回老家见双方家长了。女人忽然觉得夏夜真美夜色真美连身上被蚊虫叮咬的疙瘩也没那么痒了。

第二天,女人走马上任。果然,没人说好吃也没人说不好吃,甚至都没人说说咸淡。女人做过三顿饭,洗刷完毕,就回出租屋。因自家男人叮嘱过,天热,工地上有个女人,干啥都不方便。

3

傍晚,躲在二楼卧室的房东,掀起窗帘的一角,看着院子里的女人。女人坐在小马扎上,摇着一张广告纸拍打蚊虫,看着远处盖高楼的地方,每天晚上都这么坐着,直到夜深才回屋睡觉。

房东暗中观察过,储藏室果真如张木所说是“睡觉”的地方。张木有时天黑回来,有时天明回来,不定时。不过,不管啥时候拖着腿回来,很快储藏室就传出打雷般的鼾声。只有一回,张木破天荒在院子里擎着手机大声打电话,好,好,好。说完三个“好”后,看房东在阳台上瞅他,他喜悦地说,儿子考了全班第一,我儿子!张木低头摆弄他的手机,不一会儿,一个撒气漏风却嘹亮无比的男孩声音传出来:爸爸,爸爸。张木说,在家时录的,不知小家伙又长高没有。陶醉地闭起眼睛。

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呢?房东也算生财有道,可媳妇还是抛下他和儿子,跟着一个更有钱的老板跑了。房东看透了,恨透了,女人个个都是嫌贫爱富的主儿。可楼下的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房东扛起屋子里的电风扇下了楼。女人接过来,低声地欣喜地连声说,谢谢,谢谢。

王二对和小苹果很快从家乡回来了。傍晚,女人回出租屋的时候,意外地看到小两口坐在院子里。她家不同意,王二对闷闷不乐地说。

那一对人,携手回家乡,先去男方家,男方家长自然眉开眼笑,一分钱不花就领回家一个如花似玉的大闺女,都怀孕了,彩礼钱自然就省了,自家二小子,有本事。可是再去女方家,女方家的态度截然相反,小苹果的父亲提着一把铁锨把王二对轰出了门,王二对站在门口不肯走,他说,我会一辈子对她好。父亲说,你连个屁都没有,拿什么对她好?王二对嗫嚅道,拿命。父亲嗤之以鼻,你的命值几个钱。旁边的小苹果却感动死了,冲上前对父亲说,我怀了他的种,您老人家愿意我跟他,不愿意我也跟他。气得父亲让他俩一起滚。小苹果跨起心爱人的胳膊,昂首挺胸走向新生活。有几次,王二对禁不住想回头,都被小苹果坚定地拉住。

王二对瓮声瓮气地说,其实我也不敢回头,怕一回头你爹一铁锨把我拍扁了。闻听此言,小苹果拿腔作调地唱: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一粒铜——豌——豆。女人惊喜地问,你也会唱这出《铜豌豆》?小苹果说,乡间地头的柳琴拉魂腔,谁还不会来上两段。两人就一起又拿腔作调地唱,风赶着雨似的一遍紧一遍 ,终于,喘不过气了,两人打住,开心笑起来,咯咯咯,咯咯咯,笑声像铜豌豆不小心掉在地上,蹦蹦哒哒到处都是。王二对小心地扶住小苹果,你不是在超市找了份工作吗?明天一早还要搬家呢。

第二天中午吃饭的时候王二对仅仅打了份素菜。女人问,干力气活,不吃肉怎么扛饿?旁边的工友笑道,二对准备省吃俭用给他儿子省出一套房子呢。众人大笑,王二对脸红红的,不说话。有了小苹果的王二对像一棵树一样有了根,有了新目标,他要朝着理想的生活努力。打了饭,王二对和张木蹲在墙根吃。王二对说,张哥你说,咱们这辈子能给娃赚一套房子不?张木差点喷了,可他没舍得,新鲜的馒头,雪白的馒头,喷一个渣他都心疼。他说,不吃不喝也赚不上。王二对的脸色暗淡下去,久久地望着前面那一片很有气势的房子,像蹲在自家干旱的地头上眼巴巴地望着大山那边的落雨。两人各自抱着馒头刨饭,工地老板从房间出来,说,你俩过来帮我搬资料橱子,他娘的,又要来检查的。

张木和王二对在工地老板的指挥下搬橱子。忽然,一叠纸张从蓝色的资料盒子里掉出来,王二对弯腰捡起,看着纸张发呆,屁股被工地老板踢了一脚,愣什么,这是我给你们保的人身意外保险,不保,连施工证都办不下来,他娘的,花了老子不少钱。

两人搬完橱子,出了门的王二对嘿嘿笑着一蹦多高,咱们的命竟然值那么多钱,五十万哪!张木说,与咱什么关系。王二对说,张哥你说,若有五十万,咱们的孩子是不是就可以住上咱盖的大楼了哇?张木说,你傻B啊?可是王二对还是冲张木傻B样地乐。

4

天越来越热,像下火。好久不下雨了,不下雨的夏天真不痛快,仿佛老天爷咬牙忍住什么似的。路边的垂柳都灰头土脸卷起边儿打起卷儿了,只有大楼飞快地往上生长着。中午工地上的男人喜欢打了饭,或到活动板房后面吃,或到正盖着的大楼里面吃。吃罢,把饭缸子往旁边一推,四仰八叉一躺,地冰冰凉凉的,哎呀,这不是要当神仙吗?往死里睡好了,反正到出工时候,工地老板会准时吹出工哨子。其实伙房是有桌子椅子的,也有空调,可是工人们都不爱过去坐。一是天热,工地老板为了省电,除非有招待,否则空调是不准开的。二是坐着吃多拘谨多浪费时间啊,讲那排场还不如多当阵子“神仙”呢。于是伙房的桌子椅子和空调在平常的日子基本就成了摆设。可那天中午,喜欢吃完饭躺在冰凉凉地上四仰八叉睡上一觉的王二对头一次对当“神仙”不积极了,讲起了吃饭的排场。中午女人蒸了大包子,王二对一口气买了七个韭菜肉包,破天荒端到桌子上坐在椅子上热火朝天扎扎实实地吃将起来,吃得下巴上、衣襟上都是碎屑。吃完不过瘾,又点了两瓶沂河啤酒,他把其中一瓶清冽的黄幽幽的啤酒仰着脖子灌下,说,痛快!厨师女人笑着打趣:不给儿子攒房子了?王二对笑,笑得很薄很轻,仿佛往湖面上扔了一块拇指大的石子荡起的一层涟漪。

张木在活动板房后面睡得正香甜,被人戳醒,刚要上脾气,睁眼,是自家女人。女人说,你注意点二对兄弟,我觉得他不对劲。张木惺忪着眼,咋?女人说,那么吝的人,竟然喝起啤酒来,一瓶不够,还喝了两瓶。

工地老板吹起了出工哨子,工人们从大楼的四面八方钻出来,从活动板房的前后左右钻出来,像一只只无奈的虫子慢腾腾地向活动板房门前涌去。张木想起女人的叮嘱,目光四处搜寻王二对,王二对独自一人打着满意的嗝儿从伙房里出来,有些摇晃,路不够他走似的。张木疾走几步,见王二对把头上的安全帽摘下提在手上,就问,怎么不戴?王二对说,天太热了。工地老板点完卯,工人们四下散开,稍顷,机器轰隆隆响起来,大楼顿时像一颗挂满果子的树一样挂满了人,众仙归位,每个人都手脚不停忙活着。

站在二十层的脚手架上,张木感觉出了王二对的反常。夏天的阳光毒辣地从头顶直直照下,像打碎的玻璃,让人痛让人晕。汗珠经常冲入眼睛,眼睛被蛰得睁不开,一不小心就一脚踏空。所以,人站在那么高的地方,等于一只脚站在阎王门前,每一步都要小心再小心。可是王二对却在脚手架上如履平地,轻佻得很。他看都不看脚下,大踏步地走到张木跟前,脸上现出一种神秘而克制的很高级的笑容,张哥你说,我若掉下去,老板会真的赔咱五十万不?张木说,你有个那么爱你的女人,还有个马上要出世的儿子,傻B啊你。

就因为我有那么爱我的女人,还有要出世的儿子,我才想拿命换五十万,让那娘俩过上好日子,更好的日子!王二对眼睑绯红,像古代戏剧化了妆的小生一样。他说,小苹果她爹说得对,我什么都没有。昨天我妈又打电话来问我要钱治病了,我常常做梦,梦见我在一个巨大的坑里,奋力地向上爬啊,爬,终于快要爬出坑了,可是底下一群人拉住我的脚一下子又把我拽进坑里。我曾经对她爹说,我会拿命对小苹果好。她爹说我的命值几个钱,当时我真的是无言以对,现在好了,我的命值五十万,嘿嘿。可是我,若不掉下去,我的命仍然一钱不值。

王二对一直是木讷的寡言的,一颗火辣辣的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的真心让他变得滔滔不绝,张哥,我听说书人讲过一个故事,说一个读了很多书的古代人,有一天发现了一块风水宝地,他觉得如果他死后葬在此地 ,后代必然飞黄腾达。可是,那是别人家的地啊,他死后哪有权利葬在那里啊,你知道他怎么做的?王二对问张木,可是不等张木回答,又自顾自地说下去,他拿命取了那块宝地!他首先买了头牛,然后故意把牛赶到风水宝地里,边吃禾苗边踩踏,这一举动自然是惹恼了村民,村民找他论理,他却表现得很蛮横,他想让村民把他打死啊,果然村民打了他,却没有把他打死,其实死有时候很容易,有时候又很难。他打定主意要为后代谋幸福,就在晚上叮嘱过儿子之后,上吊死了。第二天他的儿子去找村民算账,说若让他爹埋葬在那块地上,就不再追究责任。村民们自然很痛快地答应了。果然,自从他下葬后,他儿子高中状元,后代接连当了大官。那个读书人是幸福地死,幸福地死你知道吗?

已是傍晚,夕阳西下,彩霞漫天,王二对背着滚圆滚圆的太阳,像镀了金身的神人似的,浑身发出耀眼的光芒,刺得张木睁不开眼。张木本来张口闭口地骂着王二对傻B,这时不仅不敢再骂还很敬畏甚至想匍匐在地跪拜于他。他张木累极了乏极了,不是也起过一了百了的念头吗?他想他临死之前,一定要先给自己入上保险,然后用自己的命再给家里的娘儿们和儿女赚上最后一笔钱。可那仅仅是一闪而过的念头罢了,毕竟从这边到那边的一步,是艰难的,他张木没有勇气,可是王二对有。张木甚至也恍惚也虚无起来,内心为王二对喝起了彩,王二对那么勇敢那么威武那么顶天立地那么光芒万丈!他不敢再想,赶紧掏出手机,点开,顿时一个撒气漏风嘹亮无比的男孩声音传出来:爸爸,爸爸。儿子像个辟邪物把他心中的牛鬼蛇神妖魔鬼怪统统驱散得干干净净,让他在这个世界上受再大的罪受再多的苦也如饮甘饴。张木就把手机递给王二对,你看看这个视频,你就不想看看你儿子长啥样?你就不想感受儿子搂着脖子喊你爸爸爸爸?王二对接过来,贪婪地看,留恋地看。他说,张哥你把这视频发给我吧。微信吱的一声,王二对低头看看二十层楼的脚底下,忽然趴下来,哆哆嗦嗦地说,张哥,你过来扶我一下,我喝了酒,有些站不稳,万一不小心掉下去怎么办?我不想死了,我还想让儿子搂着我脖子喊爸爸呢。

太阳落山了,王二对身后的万丈光芒消失了,不再是镀金身的神人,又是那个木讷的不善辞令的苟且活在尘世上的农民工王二对了。后生小伙一旦打消了死的念头,开始懊恼中午的放浪形骸了,七个大肉包子和两瓶啤酒啊,作死,简直是作死啊,他心疼得嘴里嗞嗞连声吸着气。张木又好气又好笑,开始专心干活不理他了。

天黑了,工地的灯亮如白昼,白班的工人收了工,上夜班的开工了。黑白交替,昼夜不停。王二对向工地老板申请加夜班,他要把中午吃的大包子和喝的两瓶啤酒赚回来。吃过晚饭,王二对留在工地,张木到出租屋睡觉去了。

可是,半夜里,王二对还是从二十层的脚手架上摔下去了。

第二天早上,张木去工地的时候才知道这个消息,王二对的尸体已经被运走,地上只剩一片血迹。下夜班的工人没走,上白班的工人也无心干活,围成一堆,人心惶惶的。刘大顺说,我离王二对最近,我听见他边向下掉边声嘶力竭地大喊:不——吴有财说,你们说奇怪吧,等我们跑下去的时候,王二对摔得……咳咳,可他的手机竟然没碎,还正播放着张木你家小子喊爸爸的视频呢。正七嘴八舌着,工地老板过来了,他半夜就来工地处理王二对死亡的事情,一夜没睡,一向梳得狗舔似的头发乱糟糟的,瞪着通红的眼珠子冲工人们骂,妈的,都想死是吧,从现在开始谁要再谈论这事,马上卷铺盖滚蛋。

5

八月翻个篇,就到九月。同样这么十几天的日子,有人觉得日子过得快,有人却觉得日子静止了似的,终于立了秋,立秋后雨却下得勤起来。第三场秋雨,工地停工,张木先睡了一个奢侈的回笼觉,醒后,翻开手机,屋子里顿时响起一个撒风漏气嘹亮无比的男孩声音。女人说,去逛植物园吧,听说里面可美了。张木说,不去,出去就花钱。女人说,门票值五十块呢,不去等于亏五十块,去了等于赚五十块。张木经不住女人纠缠,一脸不情愿地从床上爬起来。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男人在前,女人喜滋滋地跟后面。看房东在楼上看他们,女人扬扬手中两张花花绿绿的纸张,赠票,趁停工去看看。像赚到天大便宜似的。

张木和女人在植物园转了一圈,就到中午,女人嚷饿,两人去吃臊子面,十块钱两碗。吃完面,女人不舍得走,两人继续闲逛,在一棵飘香的桂花树下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女人喊:小苹果?闺女家家慢慢转头,果然是。小苹果的体态臃肿,身子已经很笨,女人问,快生了?小苹果说,快了。女人说,二对都没了,你还要着他的孩子么?小苹果说,要。口气坚决得像重锤砸在地上。女人叹口气说,养个孩子,五十万不宽裕的。小苹果说,五十万,我一分没有,都被他家人拿走了。我尝试要过,请他们看在孩子的份上稍微留点,可他父母说,他们要留这些钱给三对娶媳妇,有媳妇还愁孩子吗?

小苹果忽然鬼魅地笑,这里的桂花全开了,真香啊,那时候,我俩经常来闻的。

女人的眼睛酸得火烧火燎,她拉拉小苹果的手说,哭吧,哭出来好些。

小苹果把手从女人手中挣脱出来,我为啥要哭?我不仅不哭,我还要唱歌子。小苹果怒目圆睁,唱道: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一粒铜——豌——豆!

这些字一个一个从小苹果嘴里往外蹦,仿佛她把这些字咬碎了才吐出来。小苹果唱着歌子走远,女人被唱得撕心裂肺。觉得歌声落在树上,树劈成两半,落在假山假石上,山崩石裂。两口子再也无心闲逛,埋着脑壳向前拱,走了很久,一直沉默着的张木忽然训斥起女人,我说出来就花钱吧?两碗面条,要了十元钱,还吃不饱,黑心的摊主,黑心的摊主!

张木恶狠狠地咒骂着女人,咒骂着黑心的摊主,一直骂到出租屋,女人蔫头耷脑地跟在后面。

6

天渐渐冷起来。如蒸笼的储藏室到了初冬,变得阴暗潮湿,女人喜欢待在院子里干这干那。一天她在太阳底下洗头,对旁边提着茶壶往她头上浇水的张木说,我想买个小吹风机。男人问,买那玩意儿干啥?女人说,头发总不干,光感冒。男人说,太阳底下晒晒,不就干了?把茶壶一顿,蹲到一旁生起气来。女人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软弱地说,不买就不买,生那么大气干嘛?

这些,都被楼上的房东看在眼里。一天房东喝了点酒,很无聊,就趴阳台上看女人。女人又在院里洗头,后背露出一小块白花花的肉,在阳光下很是晃眼,房东内心像枯了一冬的干草,轰的被点着了。酒劲上来,胆儿也肥,他抄起商场购物时买一赠一的吹风机,下楼,二话没说就抱住女人。女人顶着满头的泡沫,死命地挣扎。正推搡,张木忽然回来。房东赶紧放开女人,张木狐疑地瞅瞅房东,又狐疑地瞅瞅女人。房东整整衣襟说,正好有个吹风机,使不着,就送过来。故作镇定地迈着方步出去,耳后听见一声低喝,他怎么那么好心?女人说,我怎么知道?院子里一片死寂。

第二天,下班之后的女人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储藏室,而是围着四周的居民区转起来。她想换个房子,可是一打听房价,吓得咋舌。不死心,再问一家,更甚。直到夜深,才悻悻然回去,心中万般无奈和悲哀。

一段时间过去,房东发现女人不在院子里活动了,每天回来就躲在储藏室里,可这种事在心里一旦有了,像决堤的水不好控制。房东伺机而动。这天,女人在院子里晒被子,房东把烟头往旁边的花盆里使劲一摁,下楼,二话没说就又抱住了女人。忽然,房东腰间抵着一件硬物,低头一看,女人手里不知啥时候多了一把尖刀,女人低喝:不怕死,就来。

日子不急不慢地往前走,张木发现房东送的吹风机,女人一直没用,屋子里经常传出女人打喷嚏的声音。张木问,吹风机咋不用?女人说,太阳底下晒晒,就干了。张木看看女人,像石头一样沉默半响说,等有了钱,就搬走。女人声音第一次比男人雄起来,搬,明天就搬,早就住够这个破地方了。

狠话像一阵溜溜的小北风刮过,两口子照样住在“破地方”,并且一住就住到傍年根。出出进进的男人女人眉眼多了渴望和思念。大年二十三那天,房东忙着扫舍,忙着贴年画,忙着炸猪肉丸子。储藏室突然传来女人嗓门尖细的哭喊声,房东不知发生什么事情,心虚得不敢下楼。储藏室的声音越来越烈,房东怕出人命,心一横,冲下楼,一脚踹开门,只见张木瞪着通红的眼珠子,操一把尖刀,在女人的环抱中左冲右突。

房东壮着胆子喊,你要干么?

张木喊道,狗日的工地老板,欠钱不给,我要杀了他,杀了那狗日的!

房东放下心,倚着门框鼓掌,好,有种!

张木停住喊叫,怔忪地看着房东。房东说,一副大手表给你戴,一粒花生米请你吃,你儿女从此知道,有个杀人犯的爹。

张木委顿地撂下刀,坐在冰凉的地上呜呜哭起来。

房东甩给他一根烟说,房子租金,我不收了,有钱没钱,先回家过年。

张木缓慢地抽着烟,仿佛这是一件繁重的体力劳动,他看上去疲惫而惶恐。他低声说,谢谢,你真是个——好人。

这时,坐在角落一直默不作声的女人忽然唱起歌子: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一粒铜——豌——豆。她把已经佝偻的身躯努力往上伸直,像一株被压在坚硬的石头底下的种子,扭曲,变形,发芽,生长,迎风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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