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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姑娘成长史

2018-11-14李一帆

山东文学 2018年12期
关键词:姐姐奶奶爸爸

李一帆

张美琳是济宁人,1996年出生,在济南一所二本院校读书。第一次见面前不久,她刚打了一针八百块的瘦脸针,虽然已经是折扣价了,但对于每月只能从家里拿到一千块钱生活费的张美琳来说,也算是下了血本。但美琳相信,钱花在脸面上怎么都是不亏的。

美琳说,我的梦想是成为穿着普拉达的女魔头,一身名牌行走在高楼大厦里,有闲钱就去云南开一间有一扇巨大落地窗的客栈,喝茶看书。

美琳说,我的梦想就是每个人都幻想的那种生活,反正就是当个有钱人,我再也不想过穷日子了。

她确实很努力。

美琳来济南上学后在麦当劳打工。为了参加麦当劳员工大赛,她决定这个暑假留在济南,大赛优胜者可以成为学生经理,每小时工资从十一块涨到十四。她觉得只要在麦当劳每天坚持站一下午,每个月都能赚一针瘦脸针。

其实美琳不打瘦脸针就挺漂亮,尖下巴,大眼睛,笑声泼辣,只是笑起来脸上有些细纹,眼袋微重,隐约透着与年龄不相称的疲惫与老练。

我一共和张美琳聊了两次,每次她都是打着浑话讲起往事——“我童年混乱得像国产家庭伦理剧,但那些难过的、苦的日子我忘得很快,很多细节是真的记不得了。倒是有些奇葩的、令人震惊的点,我记得最清楚!”她在第二次深入聊天时告诉我,“要不然我哪能这么没心没肺地活着。”

因为爸爸在上海做生意,经常不在家,所以在张美琳十二岁父母闹离婚那年之前的记忆里,留下更多的是妈妈的痕迹。

“我那时候真的恨她。”张美琳说。

美琳妈妈的娘家在巨野。美琳说,当年她姥爷在县里,可是人称“南关大队长”的角色。“大队长”说白了就是地头蛇,制霸县城南边的几条街巷。事实上在这些远离公众视野的街巷社会里,地头蛇确实有巨大的权力,比如,“姥爷家地特别多。大舅家房子占的地儿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以前住的房拆迁后,二舅和姥姥分到了十四套房。”当初美琳妈妈独立时,家里给了她两个选择:房子或工作。初中学历的美琳妈妈选了工作,成为了一名护士。“我们全家都替她后悔,拆迁房不比工作值多了。”美琳说。

张美琳在很小的时候就见识了妈妈的“女地头蛇”本质。大约四岁那年美琳和父母走过田埂时,爸爸一言不合推了妈妈一把,妈妈摔倒在田地里,弄了一身泥。接着,美琳记忆里的下一个画面就是工厂的小黑屋,妈妈带着她和一堆舅舅舅妈,把当时在工厂看大门的奶奶逼到墙角团团围住,指着鼻子质问奶奶怎么处理这件事。如今,美琳想起那间黑屋还是会后怕,但除了怕也有一丝羡慕,至少这女人活得有底气,有家人给撑腰。

张家姐弟三人,除了美琳,还有一个大她五岁的姐姐,一个小她五岁的弟弟。而离开老家定居嘉祥以后,爸爸去上海经商,女儿就成了美琳妈妈的施暴对象。妈妈对两个女儿管教很严,那时的美琳和姐姐不允许看电视超过八点。她上五年级的时候,有一次趁妈妈外出,和姐姐泡着脚看电视忘了时间。在听到钥匙插进锁孔的哐啷声的一瞬间,两姊妹光着脚从盆里一跃而起,边跑边扒了衣服爬到床上。妈妈进家以后一共喊了三句话:出来!看到几点?出去跑圈!于是姐妹俩被赶出家门,沿着县城的所有大马路,一直跑一直跑。妈妈就穿着拖鞋站在家门口盯着,不允许她们停下。在张美琳的印象里,第二天就期末考试,她跑步的时候还拿了本书,在昏暗的没有灯光的县城里,试图背点东西。那天她们跑了近三个小时,从九点多一直跑到十二点。“累到暴毙!”她形容说。

上面的故事美琳是当段子讲的,毕竟比起因为各种“不讲理的理由”被妈妈殴打,跑步起码不会有伤痕。

在张美琳记忆里最痛苦的一次挨打,是在她六年级的时候。那一天妈妈在家请客吃饭,上菜时美琳没注意,碰到了端盘子的妈妈。盘子抖了一抖什么也没掉,妈妈却火了,拿起盘里的包子就砸向美琳。“我撒开丫子就跑了,边跑还边想起一个歇后语:肉包子打狗。我不就是狗嘛。”她说。

美琳逃到邻居家,暂时躲过一劫。过一会儿大概客人走了,妈妈就在外面喊她回家。美琳是一步一步挪回家的。当时天已经黑了,家里灯全灭着,只有姐姐的书房亮着一点微弱的光。妈妈在黑暗中把美琳摁到桌子上,用拳头对着她的后背一拳一拳地砸。她说:“感觉自己就像在电影的情节里一样。赤手空拳比上家伙还要疼,当时眼前一片漆黑……”

出完气妈妈问美琳:“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

“因为我蹭了你盘子。”

“不对!”妈妈说,“因为你爸不给我钱!”

讲到这里,张美琳做了一个鬼脸,说:“当时我都震惊了,没想到我妈能把歪理说的这么理直气壮。到后来我才愿意相信,我妈也不光是一派胡言啊。”

美琳被打的时候姐姐就在书房里,至于弟弟她已没有印象,“反正谁在家也不会帮我,我姐估计还偷着乐吧。”

在姐姐独立以前,妈妈打人都比较公平,一般是俩女儿一起打。在美琳上三年级的时候,有天晚上被做错事的姐姐连累,莫名其妙地挨了打。第二天妈妈让她俩写检讨,姐姐写得一本正经,美琳就闹着玩似的胡扯一通,最后落款签了一个:你亲爱的女儿星星(美琳小名)。这一笔把妈妈逗笑了,嫌弃地对姐姐说:“你看你妹妹,多可爱啊。”遂又把姐姐骂了一通。

“我姐在我们家算脾气最好的。”美琳说。然而从此以后的几年间,姐姐都没有过问过美琳和妈妈之间的事。这一次,可能比挨多少打都更让姐姐受伤。毕竟和妈妈相依为命了近二十年,再怎么受委屈,姐姐都对妈妈怀着更复杂的感情,更多的理解与包容。

乡土社会里重男轻女的习俗,让美琳的弟弟天然就享受到很多优待。妈妈不仅舍不得打,还拼了命想培养他。由此便惹出了一件荒唐事。

张美琳的爸爸虽然常年在上海,但特别不靠谱,这是后话。美琳弟弟到了该上小学的年纪,妈妈就非要他爸带他去上海上学。爸爸没能力又好面子,答应完就偷偷把弟弟送到菏泽奶奶家上学了,妈妈打电话到上海问,就骗她说儿子在学校。但妈妈嗅觉灵敏,便派十岁多的美琳去菏泽打探。

“虽然能猜到结果,但看见我弟坐在马扎上吃西瓜的时候我真懵了,我就问我爸怎么办,他让我就当没见过弟弟。”张美琳照做了。结果事情穿帮以后她就成了众矢之的。美琳生气地说,“我妈一直觉得是我耽误了我弟弟。后来她有一个月没跟我说一句话。”有时候妈妈买水果回家,自己吃两个,剩下的就直接上供了,小美琳只能趁人不注意,磕个头偷上供的桃吃。张美琳自嘲地说,在家人眼里,她这个女孩的地位,就是“无所谓”。

“这之后,妈就开始拿这事儿当理由打我,想起来就打,用铁衣服架子抽。但我长大点就知道还手了!我俩闹得最凶的时候,甚至到了自己打自己的地步……外面就看着屋里有俩疯女人,哐哐地扇自己耳光,从那里比谁打得狠。”这时候张美琳已经上了初一,正是叛逆期,每次妈妈先动手,她都会跟着学,不管是打别人还是打自己。她们用尽蛮力只想把痛苦还到对方身上。那时妈妈看美琳打自己打得狠,就跑去厨房拿刀戳自己的手,美琳就拼命去抢。直到不小心割到美琳自己,刀飞出去摔在地上,这才消停。

“我妈就是幼稚、作、爱算计,有时候还傻。”张美琳说。然而,十年前的张美琳还没有意识到,她与母亲之间相爱相杀的微妙感情,在失去嘉祥县的一切过往之前,她还没有意识到,有个肯打你的妈,总好过一家人的不闻不问和欺骗。

十年后的今天,留下打工的美琳眼看着室友一个个被父母求着回了家去。她坐在空无一人的宿舍打电话向妈妈哭诉:“为什么我要自己辛苦地赚钱?我也想回家。”“你为什么不回来?”“因为我妈妈没说让我回去。”

2008年张美琳刚上初中时,妈妈告诉她,爸爸在上海有了小三。当初美琳是不信的,因为爸爸虽不常在家,但对她很好,不仅不打不骂,还给姐弟仨一人办了一张银行卡。因此张美琳上小学时是出了名的“百元户”,银行卡里永远有一百块钱。除了人好,爸爸长得也帅,年轻时当过兵,大家都说他像刘德华。张美琳说,爸爸的基因在她脸上起了力挽狂澜的作用。

孩子不信,美琳妈妈就甩给她和姐姐两张车票,不信?自己到上海看去!于是张美琳从学校退学,和高中毕业不久的姐姐踏上了投奔父亲的列车。

“中国两件最大的事都让我赶上了,开奥运时去的上海,世博会的时候又回来了。”美琳说。

刚到上海的时候,他们和爸爸一起租住在宝山区一室一厅的小户型里。“当时我还是天真,我爸说了句特别自豪能遇见你妈,我就信得服服的,以为他真没外遇。因此我和我姐决定跟我爸留在上海。很快他俩离婚以后,弟弟也来了。”

宝山区是外来打工者聚集的地方,房子虽小,但挤挤也够住。“我爸从来没想过买房子。他说,吃住都可以凑合,但还是要混下去,脸面不能丢。”

张美琳的爸爸在上海做生意,具体是什么生意,她始终不肯告诉我,只说反正不赚钱。偶尔特别有钱,很快也就花没了。他干什么都攒不起钱来。

刚到上海不久,张美琳赶潮流让爸爸给她买了一个索尼的手机,后来有一天手机出了点故障,张美琳就让爸爸拿去维修。结果自从爸爸把手机拿走以后,美琳就再也没见过它。每次问他手机修好了吗,他总是说快了快了。“我当时就一直在等。后来才知道,他把手机卖了!穷到卖手机!”

一开始有钱,爸爸就每天给孩子们一百块钱生活费,让他们买饭吃。后来买不起现成的,姐弟仨就开始做饭吃。又过了几天菜也做不起了,他们就自己在家蒸好米,买一碗十几块钱的麻辣烫回来,吃麻辣烫就米饭。当时觉得巨好吃,美琳表示。到最后连麻辣烫也买不起了,他们就在超市买一袋酸辣粉就着米饭吃,就在这个当口,张美琳的妈妈愤恨于三个孩子都离自己而去,叫自己某个在上海颇有势力的哥哥,带着车队到宝山家门口去堵她前夫,大闹了一通。后来妈妈还亲自到上海,当街暴打小三,可惜都没能见到三个孩子。

这一闹,宝山是住不得了。爸爸先安排姐弟仨住了一两个月宾馆,最后实在付不起钱,就让他们搬进了贫民窟。而自从离开宝山的家以后,爸爸就再也没和孩子们住在一起,一直和那个第三者生活,这是后话。

美琳的爷爷奶奶以为几个孩子在上海念着书,就不远万里赶来照顾他们。贫民窟被高架桥包围着,附近没有任何商铺和居民楼,出行很不方便。他们一家人只有一间屋,五个人都得打地铺睡。据张美琳描述,爷爷是个被人伺候惯的落寞富二代,实在受不了苦,睡了几天就回家了。后来奶奶照顾了他们一段时间,把弟弟安置在上海的大姑家,也走了。很快,贫民窟就只剩下美琳和姐姐了。

那里的条件简直不堪入目。公共厕所先不说,晚上美琳和姐姐在地上睡觉,身上就会有好几只蟑螂爬过去。贫民窟的横梁和旁边的房间是贯通的,所以屋顶也是通的,经常有老鼠在上面爬,他们的小屋里又堆满了家当,经常有老鼠迷失在里面。半夜里美琳常常是醒着的,坐在门外的寒风中盼着爸爸来杀老鼠。

却便是这样的条件,几百块的房租,美琳爸爸竟然也会交不起。当时那个地方已经准备拆除了,为数不多的邻居也都搬走了,美琳和姐姐就在这栋废楼里守着。拖到不能再拖的时候,爸爸突然赚了一大笔钱,立刻给姐妹俩在浦东新区租了一间大公寓。

那时候,十二三岁的张美琳已经没有什么想法了,爸爸给的钱也不敢多花,没钱了就吃白米饭硬熬。她和姐姐在上海一没学上,二无亲友,还不允许和妈妈联系,每天就蹲在家里玩电脑。刚到上海时,她们还会逛逛街买衣服,在景点外踮脚张望。美琳还曾在家又哭又闹摔盘子,逼着爸爸让她上学。后来爸爸与他们分开住,美琳的大多数精力就被柴米油盐所占据。

浦东新区的房租是一次性“付三押一”的,她们平安地住到第四个月,爸爸便又拿不出房租了。上海老太太出了名的毒舌,她们中的许多人在有幸经历了拆迁后,变成了散落在各个街巷的房东,每个月靠收房租过活。美琳的房东就是这么个主儿。从她们拖欠房租的第一天开始,老太太天天带着女儿儿媳妇在美琳家门口喊,用的还是上海话。“我们当时吓得好几天不敢出门。真想跪下来求他们不要再来了,我连跳楼的心都有。”现在提起这些,美琳依然有些难受。

美琳悄悄给奶奶打过电话,问能不能借几千块钱交房租。爸爸知道后告诉奶奶:“张美琳就是想换手机,不用借。”于是为了父亲那点脸皮,她和姐姐还得忍辱负重。她那时真的感受到了众叛亲离,家里人明明都知道父亲的嘴脸,却宁愿相信他也不肯相信美琳,袖手旁观。在公寓总共住了五个月后,张美琳和姐姐逃走了,她们把行李封在一个小屋里就离开了。

身上剩的钱不多了,爸爸也经常失联,姐妹俩晚上就在网吧通宵。当时姐姐已经十八岁了,能正大光明地打游戏,而美琳只能在一边看着。那段时间她们看了很多电影,什么《阿凡达》《第十三区》,很多揭露人性黑暗的片子。“一下经历了好多,我当时可能还蛮‘有深度’的。”美琳说。

在网吧通宵上网待到早晨七点,然后去一个宾馆开房睡觉,睡到中午十二点,再去网吧通宵,这是美琳和姐姐研究出的最省钱的住宿策略。然而这样颠倒了一段时间,她们几乎连去网吧的钱都不够了。就在即将弹尽粮绝之时,张美琳在大街上偶然遇到了宾馆老板。他问她上午怎么不去了,美琳便实话实说。老板心善,没多想便招呼她们来宾馆住下,钱可以赊着。姐妹俩于是幸运地得救了。“这是我在上海碰见的最好最好的人!”美琳说。

终于爸爸有钱还债了,姐妹俩也从宾馆里搬了出来。小美琳被派去补交了上海老太太的房租。由于他们只凑得齐一个月的钱,行李占着公寓的几个月要赖账,所以怕被刁难的爸爸和姐姐都不敢去。果然,房东一家人拿了钱,并没有放过美琳,他们把她堵在楼梯间里,全家人点着她骂,什么脏字都有。张美琳不知所措,只能捂着耳朵哭,直到姐姐赶来,把她强行带走。

此后不久,张美琳和弟弟就在奶奶的要求下回嘉祥念书了。姐姐跟着别的亲戚去了外地工作。

临走之前,他们终于搬进了爸爸真正的住所,原来不过是栋没有蟑螂的贫民窟。那段时间第三者不在家,父亲还一直撒谎说自己独居。“我一看那地方,虽然破但是很整洁,根本就不是男人独居的样子。有时收拾东西会发现女人的裤子,我爸就骗我说那是他做外贸服饰剩下的样品。”美琳说,“那时我已经不信了,但还想麻痹自己。”

在张美琳眼里,爸爸就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虽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但因为挣不到钱渐渐在家中失去了地位,还常常死要面子。

钱,似乎是爸爸和孩子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张美琳回忆道,“有次让我爸多和弟弟聊两句,他居然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过姐弟仨回到嘉祥后,很快就“失去”爸爸了。他再婚了,曾经的小三迅速给他生了一个女儿,从此,爸爸便不再给他们打电话了。

前面提到了,张美琳和弟弟能回老家正常上学,是奶奶的功劳,老人家觉得不能再让孩子耽误下去,就和爷爷从菏泽老家搬到嘉祥,自己租房子供着两个孩子。爸爸再婚的事,家里对张美琳瞒了很久,他们害怕美琳会像她妈一样闹事。甚至有次爸爸回嘉祥住了几个月奶奶都没有说。美琳复学后每天早出晚归,虽然很少与家人沟通,但还是能感到奶奶和爷爷的变化,美琳每次试探着对奶奶说想爸爸了,奶奶都是支支吾吾糊弄过去。

直到有一天,美琳发现家里的地下室多了很多日用品,锅碗瓢盆、被褥床单。爸爸回来了?她猜得很准。当时她直接给爸爸发了短信:能不能出来吃顿饭?我不想找你闹,就像大人一样坐在一起吃顿饭吧。

爸爸一直没有回信。其实,美琳发短信的时候,爸爸已经走了,他带女儿回来探亲的几个月,就租住在相邻的街巷里。

“全家对我最好的就是奶奶了,但对我再好,也得护着儿子。”

错过这次机会以后,一直到十七岁,美琳都没有见过爸爸一面。十七岁那年春节前,张美琳给爸爸打了电话:“你带着那女的和孩子回家过年吧,我不想过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的生活。”然而尽管她等来了爸爸,也没能改变什么,两家人在一间屋里各过各的。

至于妈妈,直到姐姐结婚以后,美琳才有机会悄悄与她联系。“毕竟是奶奶家供着我吃喝,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再说两个老人和我那些姑姑也没有抚养我的义务。不管我多想妈妈,明面上也不能表现出来。”美琳严肃地告诉我,“而且,奶奶当年许诺过我,考上大学就给我和妈见面的自由。”

奶奶的膝盖一直有疾,但她坚持要等到给美琳送考完,家里没负担以后再治疗。2016年暑假,奶奶在菏泽动了膝盖手术,花了好几万块钱。“她一辈子也就奢侈这一回!”美琳感叹。手术后,她去菏泽看望了奶奶。奶奶说,她麻药劲还没过的时候,做梦梦见美琳考砸了,非要去学唱歌,领了一群小妮儿在她病床前胡闹,没完没了的唱歌。“其实我没好意思告诉奶奶,我考数学那天中午,因为她看电视剧声音太吵没睡着觉,要不然起码能上个一本。”美琳笑着回忆。

奶奶住院期间,爸爸和新欢闹矛盾分居,他带着两三岁的小女儿住在嘉祥,拉黑了妻子的手机和微信。孩子妈妈在外面实在思念女儿,就悄悄加了张美琳的微信,求美琳用她的号让自己和孩子视频。大概是感同身受,美琳就答应了这个平时连招呼都不打的女人。有次她们视频的时候美琳去外面抽了一根烟,一回家就看见爸爸在翻她的手机,他要把那女人的联系方式删掉。美琳怕他看见自己和亲妈的聊天记录,便伸手去夺,不小心推了一下,爸爸打了个趔趄。这时一旁的爷爷却火了,“干什么!敢动你老子!”举起拐杖就落在孙女身上。爷爷的举动彻底把美琳击溃了,她哭着反问:“爷爷你觉得我这事儿做错了吗?我做错了吗?我爸不让人家妈妈和女儿见面,他凭什么?你们讲道理吗?”

吵完以后张美琳思考了半个小时:“我觉得我在这个家一点地位都没有,他们都不拿我当人看。我不能理解,爷爷都九十多了,他说过最烦我爸这个吃他们养老金的不孝子。但就算这样,只要我有一点碍着我爸,他们就横在我面前使劲护着他。可这件事,我一丁点错都没有。”后来美琳是叫弟弟替她拿回手机的,到最后,爸爸竟然什么也没删。

当时张美琳只有一个念头:离开家,去找青岛的朋友散心。当晚,她随便收拾了点化妆品和衣服,穿着拖鞋和破洞裤出门了。张美琳在门口遇见了一个肯收留她的同学,就先到人家家里抢火车票去了。“我这票还是用花呗透支的钱抢的,一直闷头抢到十点多,差点就放弃了。”她说,“最后抢到一张十一点多出发的夜车,还是坐票。”

张美琳在青岛玩了一个星期,这期间奶奶出院回到了嘉祥。奶奶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去,她说,快了,我在海边拍了很美的落日,回去拿给你看。其实张美琳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去海边,那时她并不知道,青岛的海边没有夕阳,太阳是从与海岸线相反的方向落下的。

张美琳返程时,要先坐火车到济宁,再从济宁坐大巴回嘉祥。本来她计划到济宁当晚就赶回家,结果济宁有一群狐朋狗友要约着吃火锅。美琳心一横,就多在济宁玩了一天。结果第二天早上,她电话就炸了。堂哥给她发了条微信,说奶奶早晨起来摔了一跤,好像挺严重的,美琳问有多严重,他说,好像去世了。

最后一条消息堂哥立刻就撤回了,但美琳看到了。她愣了几秒,哽咽着给爸爸打了电话,爸爸没有解释,只叫她回家稳住爷爷和弟弟,就说奶奶去住院了。“我奶奶身体本来就不好,因为有医保,老年人比较任性,经常生点小病就去住院。爷爷也习惯了。”美琳说,“我到家以后,爷爷已经收拾好了吃饭的小碗小碟,叫我给奶奶送到医院去,再问问她还缺什么。”

张美琳到了医院,在急诊室问有没有叫谢向萍的女士,都说没有。从医院出来张美琳又打给了爸爸,这次爸爸说了实话,别问了,已经在火葬场了。奶奶是摔倒以后突发心梗去世的。张美琳靠在医院的外墙上,打电话给一个闺蜜说,我奶奶去世了,我以后就没有家了。两人在电话两端大哭一场。

那天张美琳没敢回家,去一个住在医院对面的朋友家里借了一天宿。“我买了一盒烟,在人家阳台上不停地抽,一边抽还一边哭。最后感觉哭得缺水了,我知道回家以后就不能再哭了,还得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给爷爷和弟弟缓冲的时间。”张美琳回忆道。

后来美琳带着弟弟去火葬场看望奶奶时,弟弟哭得特别凶。“我弟边哭边问了一个特幼稚的问题,他说,奶奶背这么驼,在地下能躺平了吗?”

美琳奶奶现在寄存在烈士陵园附近,要等爷爷去世后才能一起送到老家。到济南上大学以后,张美琳每次回家都会偷偷去看她,尽管没有骨灰堂的钥匙,她也要隔着门和奶奶聊天。结果今年年初,美琳去看奶奶的时候被公墓的管理员拦下了,家里人没交2017年的租金。“当时我都炸了,奶奶活着的时候他们就给不起房子的钱,死了以后居然还让奶奶因为钱的事不清净。”

奶奶去世后单位给了三万块抚恤金,美琳四年的学费就是从这里面出的。“奶奶去世以后,就更不能指望我爸和爷爷了。”她说,“不过大家都说,奶奶走之前能把我供出来上大学,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美琳当时直接打电话让爸爸来墓地交钱,交完以后,爸爸问她没有钥匙去那儿干嘛,美琳说,我就远远看着就行。这事儿被家人知道后,张美琳也不避讳了,每次都要了钥匙,再跑去抱着奶奶的骨灰盒痛哭。

“其实奶奶活着的时候我们之间有很多不愉快,但在我抱起盒子的一瞬间就全都放下了,我脑子里只有四个字:人世无常。”她说。

2016年夏天,高考结束的那天,张美琳曾紧紧抱着奶奶说,谢谢你,现在我熬出来了,你也熬出来了,以后就剩享福了。当时的美琳怎会料到,下一次拥抱已是阴阳两隔,那句“我在海边拍了很美的落日,回去拿给你看”,竟是她对奶奶说的最后一句话。

张美琳回家后转学到某重点中学的初二上课,由于在上海漂泊了两年,她比别的同学都要年长和成熟。不仅如此,见过世面的美琳想法也比其他孩子要多。

美琳第一天报到时,一身斑马纹,斜跨单肩包,破洞牛仔还卷着一只裤腿。果然,班主任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充满了警惕。一天自习课上,因为不满同位说话,张美琳拍案而起,当堂“棒喝”。不巧这时班主任路过,命令她搬桌子到最后一排去。就这样,张美琳怀揣着重新来过的希望,重启了她的学生时代。

因为心智比较成熟,第一次期中考试张美琳就考了年级第一,甩第二名好几条街。接着,学校里就生出了流言蜚语。或许因为美琳当时的穿着打扮有点显老,同学们就传说她是上过三四次初中,蹲了无数级的老学生。张美琳上洗手间时常常会遇见女生问她上过哪几个学校呀这种问题,不等美琳回答,提问的女孩们就开始捂着嘴偷笑,接着整个洗手间都会爆发出笑声。她当时真的想退学。

美琳说:“我不想在学校里受这种侮辱,每天回家都哭。”是奶奶使她警醒:“不上学能怎么办?你能有什么出路?”张美琳明白奶奶的意思,对她来讲,不靠自己真的没有出路。于是第二天早晨,美琳还是会起个大早,六点教室没开门时就站在外面背生物,晚上背到十点,困了就拿针扎自己。

然而无论是考第一,还是被恶意中伤,张美琳每天深夜回家后,都无人问津。

“于是,我就开始各种作,在街头混,疯狂地谈恋爱,成绩也慢慢掉下去了。”美琳坦诚地说,“掉到底儿,我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就都出来了。各种指责和失望。当时我就想,既然变好不能被家里夸,那就变差来让家里管。”美琳上高中以后在酒吧学会了抽烟,一直偷偷地抽。高三有段时间压力太大,她基本上是一天一盒,不过家人已熟视无睹。直到有一次,美琳要带弟弟出去玩,爷爷随口嘱咐了一句抽烟别让你弟看见,容易跟着学。“抽烟的人永远闻不到自己身上有烟味,我当时也傻,以为瞒过了他们。”美琳说,“不过也印证了我的一个想法:家里还是不想管我。他们担心我弟学坏,却不担心我。”

初二起美琳就开始自己赚钱了。“那时候我就已经挥霍到只靠家里养不起自己了。”她自嘲地说。作为县城里最早接触网购的一批人,张美琳便在校园里借着自己的名气倒卖网上的东西。

最开始是倒卖义乌的小饰品,几块几块的赚。到了情人节,美琳就从网上进了一批“香皂花”来卖,每枝都放在精致的小瓶子里。当时县城还没有普及那种东西,张美琳放学后就到路边摆摊。情人节那天美琳为了冲销量,大冬天骑着电动车在街上转。骑着骑着突然滑倒了,她就索性和花一起,在冰凉的路上躺着不动。“不过最后姐净赚了几百块。”美琳总结道,“小时候不懂,如果当时能想法把那笔运费省下来,还能再赚一百。”

寒暑假的时候,美琳就去超市兼职做导购,还在一个茶馆里泡过茶。去那里喝茶的,都是些所谓的老板,泡茶的姐姐们也都很“社会”。美琳经常被迫在那儿听她们吹牛。原本是姐姐们认识美琳,照顾她才给了她这份工作,但当美琳听见,这些女人公然聊起给别人当小三的事,就直接辞职了。“虽然姐当年也是小太妹,但女人得要脸。”美琳说。

当时,上初中的美琳专门给自己买了个钱包,天天拿着它几百几百的借钱给周围的人。

她去超市打工时还不满十六,但美琳并未觉得不妥。

2013年她上高中以后,很多学生都开始从网上倒卖东西了,美琳就专门倒卖男装。“我在我们学校生意很好,一天就能赚两百。”她说,“道理就是:男生肯定不会拖着不给钱。”这波短暂的潮流过去以后,美琳又赶上微商的前浪捞了一笔。她自嘲地告诉我:“我可能是全家唯一经商成功的人。但那时候我也是花钱如流水,有多少流多少。”这一点很随她爸。

前面提过,张美琳的学费是由奶奶的抚恤金出,但生活费一直没有定论,一开始爷爷先给了她四千。其实爷爷本意是想让她申请低保,吃国家的钱,但张美琳要面子,拒绝了,她宁愿多打几份工。刚开学需要用钱的地方多,张美琳就列了个账单,把支出都记了下来。即便如此,两个月过后这笔钱还是用完了,当时也找不到能立刻赚钱的地方,她就拿着账本挨家挨户要钱。打电话找爸爸,爸爸不接,微信给妈妈,她说她手头紧,找姐姐,姐姐要生孩子。张美琳真的过了一段“如果不蹭饭就没饭吃”的日子。有一次她躺在床上饿的不行,舍友请她在学校门口的地摊上吃了一碗五块的板面。“我吃之前就在祈祷,一定别吃出来头发,结果吃着吃着真的就有一根头发!当时看着那一碗面,真想吐。”美琳有些激动,“在你最饥饿的时候有一碗面放在你面前,但里面躺着一根头发!”

又过了两个月,美琳的小姑承担了她的生活费,一个月给一千,偶尔妈妈也会补助她几百,剩下都靠她自己。“我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虽然和爸爸家里没什么感情,但等小姑、爷爷老了,该我尽孝也不会缺。”

张美琳第一次和我聊天时,还在试图挽留她分手了一两个月的前男友,到了第二次见面,张美琳终于改口叫他“渣男”。但“渣男”和她在一起两年多。美琳说,分手后才知道自己竟如此投入,甚至想和他结婚。“渣男”是她高中时的男神,不仅学习好、会弹吉他、会跳鬼步,最重要的是,别的男生打篮球“都像乌龟一样抻着脖子”,“渣男”却永远像跳舞一样优雅。

美琳高中的第一任男友和“渣男”是一个班的,长得挺像古川雄辉。“古川”是个近视眼,摘下眼镜看不见女朋友长啥样那种,但即便如此他平时也从不戴眼镜。大家都以为他是故意耍帅,直到有一天美琳偷偷翻开他的周记,上面赫然写道:我为什么不戴眼镜,因为我不想看清这肮脏的世界。

“古川”还是个妈宝。逢年过节被妈妈带着去烫头就算了,他手机居然不设置自动锁屏。所以很快,妈妈就发现了“古川”和美琳的聊天记录,知道儿子有一个抽烟喝酒烫头的女朋友。后来“古川”妈妈发脾气,就拿美琳说事儿,被骂了以后,“古川”经常哭着跑去找她诉苦。“我感觉自己像养了个傻儿子。”美琳说,“他妈不能容忍我就算了,可他居然一句也不替我反驳。”

那时候“渣男”已经成了美琳的朋友,她和“古川”分手以后,“渣男”还突然表白,结果是玩笑话,他说他只是想让兄弟开心一下。

美琳当然并不开心。于是她把“渣男”拉黑了一段时间,很快又交了一个“网红”男朋友。“当时真的是两座颜值巅峰在一起,结果我俩颜值下降以后就分手了。”美琳说。

那段时间除了感情,家里的很多事都让张美琳感到压抑,她剪了短发,然后就遇到了喜欢短发女生的“大哥”。“大哥”在全县城的学生里都是很有名的“老大”,他家里也确实是混社会的,很土豪,在新疆搞房地产。“大哥”有钱但没文化,连拼音都不认识几个,张美琳和他在一起除了玩不干别的。由于“大哥”的前女友也是混社会的,为了保护美琳,两人没有公开。但“大哥”对美琳的“乡村爱情”,真是简单又馥郁。

有段时间张美琳沉迷做饭,想做寿司,就让“大哥”去超市帮她买培根。“大哥”到超市以后先扫了半车培根,不过瘾,就打电话问女朋友还想吃什么。美琳说百奇,“大哥”就把每个口味的百奇横扫了四大盒;美琳又说水果泥,超市货不多,“大哥”就把水果泥架子上的货全撸空了。不过美琳后来劝了他两次,“大哥”就改了。

上高中时美琳家里没有网,上网要去网吧。“大哥”家有一个网吧,五月二十号的时候,“大哥”就问她,我送你点啥啊,要不我送你520万网费吧?美琳慌忙说,不用不用,我不上网。美琳最好的闺蜜因为不喜欢“大哥”,有一天就带着她去了另一家网吧。“大哥”听说后就赶忙开着车去网吧接她们,直接拿走朋友的身份证,给她在自家网吧冲了四百块网费。

有一天“大哥”的朋友和美琳的闺蜜都想约美琳吃饭,闺蜜不肯让步,“大哥”二话没说,爽快地开车把两个人送去饭店。下车以后他从身后抱住美琳,直接把手伸到她口袋里塞了一百块钱,小声说,媳妇儿,我身上只有两百块,一人一百,你去和你朋友吃饭吧。或许对于美琳来说,“大哥”不仅是男友,更像是爸爸,在她最渴望被爱的时期,短暂填补了父亲的缺位。

但美琳在这段爱情里并不专心。那时她为了给还是男神的“渣男”过生日,在学校里扬言要“散尽千金博男神一笑”,结果最后只做了一顿爱心便当。高二升高三的暑假,张美琳每周都瞒着“大哥”给“渣男”送便当。“大哥”约她出来玩,美琳就拿学习为理由拒绝了。“大哥”后来想了想,对她说,好好学,别到最后没学出什么来,人家会觉得是因为我们在一起,我耽误了你。“那时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我的朋友不太支持我们,我也不想让他替我背锅,好像我和他谈恋爱有什么错似的。”张美琳告诉我。除了自己变心,这也是他们分手的原因。

给“渣男”送了好长时间便当,张美琳终于如愿追到了他。没想到两年后“渣男”移情别恋,这是她第一次被甩。“我像个疯子一样半夜去他宿舍楼下缠着他,结果他让他两个舍友把我抬到宾馆里,扔下我走了。第二天醒过来,我就觉得他死了。”张美琳说。分手以后,张美琳回到了一天一盒烟的状态,一周暴瘦了十斤。“我现在爱过、瘦过,就差暴富了。”最后,美琳笑着说。

每一次,张美琳都是打着浑话讲起往事,但讲到最后,她还是哭了,流下几滴不动声色的眼泪,转头就擦掉了。她说自己从小就是爱哭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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