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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与迷离

2018-11-13

娘子关 2018年6期

●指 尖

指尖视角

好的作家,是一个对万事万物充满好奇和敬畏的人,他天生具有反叛和探索精神,他会在有限的精力和时间之内,找寻更多的路途,尝试更多的人生姿态,积攒更多的人生经验。他不具备指路者的高瞻远瞩和藐视群雄的本领,却更希望自己是时间脱离者,能游刃有余地穿梭在善恶边缘、生死边缘,在不停地受创和愈合的过程中,为读者呈现多可能的、异同的生命流程。

指路者

我们从未进入过那个被纷杂的藤蔓、蒿草所遮蔽的,夏日长满白兰色的野花、秋天又结满红果的洞穴。光线披纷,红绿黄紫的线条瀑布将藤蔓遮掩,你看到的是一个真假难辨,模糊而清晰,不规整的,狭窄而幽深的入口。雨后,深色藤蔓上缀满水珠,酷似沉甸甸黏稠的泪珠,弥散着神秘、阴暗、鬼魅的气息,让人害怕靠近。他们说,如果你有勇气掀开藤蔓,钻入洞穴,会看见一个不一样的世界——与现世此刻有区别的神界。据说有胆大的人曾克服种种困难,爬入洞穴,并见识过神仙居地的美景,但由于种种原因,他无法长时间待在彻骨之寒的仙洞,这就使他的旅行略显潦草,他不得不原路返回。此事令他抱憾终身。

在童年,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进到仙洞之中,去见识神仙的真容,感受仙界的美妙和光芒。我提着空篮子,信心满满地蹚过温河,停在水边的鹅卵石上,仔细地辨认仙洞的方向,然后怀着某种难言的忐忑和甜蜜,踏上了小路。

整条杨树沟,都陷入暗绿色的、葳蕤的、绵延的、杂驳的高高低低的树丛和藤蔓中,这些草木,仿佛某种迷魂的阵法,让人很快迷失了方向。来自药材的清香和艾蒿的臭味交织在一起,偶尔几只鸟从密密的树丛中蹿出来,惊飞着从我头顶过去。不久,蝴蝶三三两两出现。蝴蝶是这世上最有胆量的物种,它们从不惧怕死亡和流浪,所以它们会不停地纠缠你,在你的衣角、袖口、手臂,还有一只停在你的发辫上,它们是在制造一场“堵截事故”,引开或扰乱你的思维,达到让你迷失的目的吗?不知道,在经历关注——不理会——试图将它们甩掉的过程中,不知不觉,你渐渐烦躁,初始目标正在偏移,却浑然不觉。你纠结于此刻,当下,你看见和正在经受的,而非智慧和信念所指之处。不久,你满头大汗,恼羞成怒,倘若有面镜子,或一汪水,或许你会在俯仰之间,瞥见自己的丑态。也倘若恰巧有同伴,你也会看见她脸蛋通红,刘海被汗水浸湿,一绺一绺贴在额头。但这样的几率低之又低,你只有你。所有道路之上,茕茕孑立,那是你,也是你们,各个不同,各行各路。你狼狈地用手臂擦掉那些冒不停的汗水,身体与织物间产生黏黏的不适感,仿佛有无数蝴蝶的尸体沾留其中。你开始对这些越来越多的蝴蝶产生恨意。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勾引和纠缠,更像是一种胁迫,促使你走上一条远离仙洞的小路,不祥的预感让人气恼,你将手中的空篮子在身体和头顶挥舞起来,那些蝴蝶偷笑着纷纷闪躲,远了,又近了,近了,又远了……你还遇见蜻蜓和蚂蚱,蜻蜓和蚂蚱比蝴蝶更让人心烦,它们永远在你面前蹦跳,你连篮子都挥不起来,所有试图赶走它们的动作都是徒劳的。直到后来,你不得不接受这种干扰时,才发觉,你浪费太多时间抵达的不过是一片小空地,这里不仅远离仙洞,乃至连猪草和药材都空无一物。你的篮子里空荡荡的,凉风吹干额发,脸上的红晕渐渐褪去,光线暗下去,一种濒临黑夜的惶遽袭上心头,你慌张地重新钻进那些被蜻蜓蚂蚱蝴蝶纠缠过的林子——它们早已不见,连同你之前察觉的所有岔路都不见了。

这种失败的行进,让人生出无力感。你成为溺水之人,需要某种拯救,才可能重回正常生活秩序,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大人开始责骂你的一事无成,连那条犬都躲开无能的你,它背向着你,卧在阴影里,尾巴发出阵阵讥笑的摇摆。夜晚的油灯在墙上映出隐约的物体轮廓,那些歪曲,变形的轮廓,很难分辨来自哪种具象的实物。你看见自己的头影,硕大、歪斜、荒草丛生。角落里,老鼠借助黑暗的掩护来偷食家里的粮食,大人们沉默不语。夜的静谧和冷漠,让人生出绝望。当人们生病,失去主张,或者丢失东西,慌不择路时,会选择一个人,来充当指路者。他是父母、长兄,或朋友知己,但更多时候,只有神婆可充当此角色。在寻找暗喻的途中,我们注定蹀躞良久。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合格的旁观者。一个神婆,显然,要比普通旁观者清醒有用得多。这不止因为她的名讳中带有一个神字,更因为人们口口相传,她是一个可通天遁地具有神功的人物。我曾亲眼看到她让一个卧病在炕的人从她门里欣喜若狂地走出来。阳光透过她的身体,神婆的房门就像一个洞穴,又深又黑,又远又长,尽头,神婆依旧垂着她老去的眼帘。在夜里,在老鼠啃噬粮食碎切切的声音中,在它们偶尔跳到炕上,从我头顶飞快窜过的时候,我急切地盼望着明天,并决心放下所有顾虑,去叩拜神婆,得到她柏叶香味的指点,顺利抵达那个亮如白昼,流水潺潺,鲜花盛放,神仙们歌舞、弹奏、吟唱、对酌的仙洞。

迷障之惑

似乎一切并没有如此简单,指路者一般充当着神一般的使命,相对而言,他可能对宏观的未来有更清晰的盘算,而并未肯定所谓的成功或失败者就是特定的你。他高高在上,高山之巅、云端、树尖、屋脊,你在地下,在山脚的小路艰难匍匐。因为年岁、阅历、知识的缺失,你过得无比迷茫,乃至被人践踏,唾弃,嘲笑。你像蚂蚁,也像草芥,你对所有坦途都只能维持在向往和想象的地步,路要一步一步走,而迷障重重。一岁的迷障,是路面颠簸不平。三岁的迷障是舌头弯曲不直。到十岁,迷障变成面前的人群,他们大张着嘴,露出黄牙。十五岁,我的迷障是身体突然的变化……似乎每一个年龄段,每条路的拐角,都会遇到迷障,它来自空荡荡的田野尽头,来自天边诡谲多变的星云。磨道里堆满枯叶,一些虫子悄悄地藏匿其中,一条蛇游过来……得有怎样的勇敢,才能跌跌撞撞心惊胆战地朝前走啊。

有人在画壁前停下,他是朱孝廉,南朝齐谢朓有《送江兵曹檀主簿朱孝廉还上国》诗,诗云:“方舟泛春渚,携手趋上京。安知慕归客,讵忆山中情。香风蘂上发,好鸟叶间鸣。挥袂送君已,独此夜琴声。”亦未知此朱是否彼朱,但他被那个叫留仙的人,用寥寥数笔改写了一段人生。那年冬天,我在大同九龙壁上,看见九条飞龙栩栩如生,气势磅礴,龙身之间的山石、水草、牛、马、羊、狗、兔们仿佛要从600多年前跃将出来。当日朱孝廉偶涉兰若,见“殿宇禅舍,俱不甚弘敞,惟一老僧挂搭其中。殿中塑志公像。两壁画绘精妙,人物如生。”令朱孝廉驻足咂舌的,是东壁,上雕散花天女,中有“一垂髫者,拈花微笑,樱唇欲动,眼波将流。”朱孝廉目不转睛,注目良久,不觉“神摇意夺,恍然凝想。身忽飘飘,如驾云雾,已到壁上”。在这里,这道壁,更像一道迷障,它散发着迷惑人的气息,让朱孝廉难以把持,生出遐想,魂魄出窍。所谓觉者自觉,迷者自迷。迷障于旁人旁物并不相干,只有迷者自行着道,蜿蜒其中。所以迷障亦不止一道,“一老僧说法座上,偏袒绕视者甚众。”又一老僧,“壁外老僧导入随喜,壁内老僧正襟危坐讲经说法。”这样的迷惑,如梦似幻。朱左右不得,只能杂立其中。一会儿,“有人暗牵其裾。回顾,则垂髫儿,冁然竟去。履即从之。过曲栏,入一小舍,朱次且不敢前。女回首,举手中花,遥遥作招状,乃趋之。舍内寂无人;遽拥之,亦不甚拒,遂与狎好”。自古美色金钱,都是迷人心性之由。留仙笔下,难免未有此意。朱孝廉中了重重迷障,而自不觉。等他醒悟,尚需一段时间。

据说在岭南,万山重叠,森林茂密,交通闭塞,环境恶劣,蚊蝇群舞,虫媒猖獗,瘴疠流行,如此蛮荒之地,很久前被朝廷称为瘴疠之乡。《三国演义》八十八回,马岱领兵到沙口,驱兵渡水,见水极浅,大半不下筏,只裸衣而过,半渡皆倒,急就岸边,口鼻出血而亡。诸葛亮请教向导才知,目今炎天,毒聚泸水,日间甚热,毒气正发,有人渡水,必中其毒。如果饮用了此水,人必死。如果渡河,要等到深夜水凉下来,毒气不起,人吃饱了渡河,才能无事。这毒,就是瘴气。反正后人极尽想象之能,编造了种种鬼魅故事。电视剧里,就有女主被尸虫所侵,情人为其寻找解药,不惜步入瘴气遍布的沼泽地,丢了卿卿性命。这倒让我想起那年细雨中的三清山,雨雾罩天地,一统灰白色,能见度很低,你看不见面前的草和树木,听不见鸟声,你不知道湿淋淋的脚下是栈道还是陆地,你只能看见前面那个人的背影,披着黄色的塑料雨衣,小雨落在上面,滑下来,到衣襟处聚集,再成串成串从她的膝弯处落到湿漉漉的地面。你默默随着人群向前,在风景中行进,却不知风景的真模样。突然,前面的人站住了,你听见有人惊呼,看见一棵树。你心里笑了。一个多小时后,你顺利地下山,你没有看到山上的一株植物,只能凑到山下那个卖力地喊照相的人身后的照片前,在那里,三清山雄伟、奇秀、险峻而清幽。自然制造的迷障人力从来不可违背。我一直相信,人跟人,跟物,跟山水,都是要讲缘分的。午儿问,苹果有生命吗?我说有,它的生命就是你喜欢它,并吃下它。午儿又问,如果我不吃它会生气吗?我说,会,它希望你吃下它,将它的能量转化成营养,它会很高兴的。许多时候,并不是我们忽略了跟某的缘分,是有一道屏障,遮在我们和某之间,让我们错以为,某是与我们无关的。所以,当有人叹气,说白来了的时候,我心里有欣慰,为自己跟三清山的这段奇缘,或远或近,都不是我们能左右得了的。而迷障,就是那个挡在我们中间的命运。

回来说冲出迷障的朱孝廉,正在郎情妾意,不料闻“吉莫靴铿铿甚厉,缧锁锵然;旋有纷嚣腾辨之声。”原来是黑面如漆,绾锁挈槌的金甲使者来查,看有无藏匿下界人,吓得散花“女大惧,面如死灰,张皇谓朱曰:可急匿榻下。乃启壁上小扉,猝遁去。朱伏,不敢少息。俄闻靴声至房内,复出。未几,烦喧渐远,心稍安;然户外辄有往来语论者。朱局蹐既久,觉耳际蝉鸣,目中火出,景状殆不可忍,惟静听以待女归,竟不复忆身之何自来也”。这时,他的同伴孟龙潭突然发觉“自在殿中,转瞬不见朱,疑以问僧。僧笑曰:往听说法去矣。又问:何处?曰:不远。少时,以指弹壁而呼曰:朱檀越何久游不归?旋见壁间画有朱像,倾耳伫立,若有听察。僧又呼曰:游侣久待矣。遂飘忽自壁而下,灰心木立,目瞪足耎。孟大骇,从容问之,盖方伏榻下,闻扣声如雷,故出房窥听也。”这才是一遭修行啊,出入生死门,方为全换身。所以老僧说:“幻由人生”。幻,亦迷障。这重重迷,重重障,便也是人生常态。迷障一直都在,像气流,也像石头,但此物非彼物,所谓物是人非,也并不完全让人绝望到老死。关键处,在这里“幻由人作,此言类有道者。人有淫心,是生亵境;人有亵心,是生怖境。菩萨点化愚蒙,千幻并作。皆人心所自动耳。老婆心切,惜不闻其言下大悟,披发入山也。”如此如此。

且看飞鸟川

曾遇见一次森林大火。林子里的火,不同于炉灶的火,也不同于烧树叶的火。之前我见过最大的火是田地里烧秸秆,那山一样堆起来的秸秆,不小心被牧羊人的火星点燃。在傍晚,那火让整个村庄陷入浓烟之中,而温河变成了一条红色的河。隔日,整片田野黑漆漆的,北风吹过,黑色余烬在村庄上空旋舞。林子里的火,更像一条猛兽从天而降,我需要仰望,才能看到那火焰,它们借助风势,在油绿的树梢逃窜,像火蛇,也像长翅膀的怪物,那是人力无法控制的火焰。延绵的几个山头,都被火侵占,空中的焰火掉落下来,树林间顿时像被扔下一枚炸弹,“轰”地一下,蒿草和荆棘便也被火家族侵占,吞噬。这场大火从上午一直延续到傍晚,天空落下雨来。那时,才发觉,我们已被火赶到了临县的山头。整个天空黑沉沉的,仿佛被重重的某物不断压下,空气令人窒息。父亲领着我们回场,为安全起见,我们十多个人排成一条队,后面这个人牵着前面人的衣襟,最前面那个人死死拉住带路的父亲的衣襟,一群人在漆黑中摸索着朝场部的方向下山。

生命中从未缺席过的山峰,成为一片陌生的废墟。我们曾坚信世上每一座山都有相似的容颜,我们可以一一喊出树木和花草的名字,断定飞鸟和苍鹰的落脚地。下雨天,我们曾在山上找蘑菇,那些黑色的松蘑菇,成为我们冬季的美味。我们曾那么自信,熟悉山峰的每一条沟壑和峰岭。而现在,在大火焚烧过的废墟里,在那些不止失却树梢,也失却生命的树木残骸中,在黑夜,我们面前的山峰是如此陌生。那是我此生走过的最黑、最漫长,也最绝望的路,我们不知道路有多长,二十里?三十里?四十里?不知道脚下有没有路,我们趔趔趄趄地向前,常常被树根绊倒,一个人拽着前面的人歪斜地跌在地上,后面的那个人也会跟着跌倒。更多时候,我们要跌在前面那个人身上,因为在他的前面,再前面,再再前面的父亲的脚下,是一个矮土崖或者大石头。我们都在惊叫,但不敢松开前面的衣襟,那是我们唯一的救命稻草。可是父亲却没有,他仗着自己对山形的熟悉,和身后十几个人的信任,谨慎而小心地在前面。他的脚下有悬崖,也有沟壑,但那一夜,他成功地避开了它们,我们在黑暗中不知走了多少时间,终于看到了天上的星星,隐隐约约,闪闪烁烁,越走越稠密,后来便看到了月亮。脚下渐渐出现了蜿蜒的山路。在裹满丛丛结结的荒草和小树的山腰,它们眉眼清晰,面庞温暖。

前段时间,有天夜里从乡下回来,驱车在路上走,能看到两边屏障般黑沉沉的山体,天空深蓝,浅月沿着山体慢移。月色中,那些连绵起伏的山峰,好像一个个斜倾着身躯沉睡的大佛,你能看到它们的侧脸,它们的肩头,它们缓慢伸展的肢体,还有,一角衣襟,一只脚尖,安详而肃穆,一动不动地躺在大地之上。感觉自己和所乘的车辆是如此渺小,好像小孩过家家手里的玩具,被上帝之手所指派和摆设。而眼前行走的道路,仿佛没有终点的窄巷,也仿佛冬天窗花里灰蒙蒙狭长而无尽头的森林小道。作为人类,你是被限制,被囿困的,被怪兽前后攻击,而你要在失去所有的血之前跳完所有的格子。瞬间生出天长地久的绝望,人也脆弱得不值一言。

朋友说起过第一次见到青海湖的奇特体验,青海湖就像被神仙端着的一汪水,一下子就扑到了胸前,让人又惊又喜。冷漠的山间,有明珠般的水域,有飞鸟、昆虫、走兽、花草,这些你以为看似安静、沉稳、隐忍,一成不变的神情气象,百年千年盘踞在大地之上,暗藏和包裹着千万种触目惊心的秘密。科学证明,随着地壳频繁的运动,山体和河流会发生偏移、沉陷、断流。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我们很难相信,更难得遇山河变迁易容,难以察觉它们随兴随灭的秘密的增减。那些缓慢的变换,就像时间的皱纹,而时间,从来都是新鲜而无重合的。山川河流,造化神奇,如果你从未在山脊走过,或许会对山脚的行走充满畏惧。

阳光穿过窗户照射到地板上的暗色方块,蓝色的静脉,沉默的嘴唇,忧郁的眼神,这些终将成为生命个体的秘密,无法倾诉,无人可诉,它们所散发出来的孤寂,让你只能选择沉默。像山川河流般沉默,像山川河流般阔大,像山川河流般包容,像山川河流般长久。所谓曾经沧海,亦是无数次失败流血的经历。一个人不可能活过活成山川河流,即便可以跟山川河流同生共老又如何?日本《古今和歌集·杂下》有歌曰:世间何事无变迁?且看飞鸟川,昨日是深渊,今朝成浅滩。

脱离时间秩序

每个人的生命时间都黏合得紧密无缝,仿佛秘密从未降临过。“也许,这个世界上的光就要熄灭,就像今晚窗外山林上空的漆黑夜幕,好似发生了某种天灾,已经不再是战争,要比战争更可怕;在世界的各个角落,人们在心里也觉察到什么,现在心急火燎、迫不及待,要立即了结必须了结的事,要立即说出必须要说的话。”(马洛伊山多尔《烛烬》)于是,一个埋葬了四十多年的秘密,被时间的利器掀翻出来,雪亮的光芒,是来自利器的吗,还是来自秘密的刺目?不,是来自蜡烛,一个人为的造物光芒,照亮了离别四十一年后重逢的一对老友。时间是多么易变的一种物质啊,它让曾经的好友变成了审判者和被审判者,时间带走了他们的青春,壮年,健康和爱情,带走了他们深爱的女人,也带走了贵族品质和君子情意,时间让一切化为灰烬,而这一切,就像蜡烛终将燃尽,徒留斑残烛泪,让人空口无言。

在《时间逃离者》中,两个男人跨越三十二年在同一时间“做梦”,“为什么我在夕阳下看着这里,这么伤感?好像我曾经来过这里?”我也曾在每天重复的时间站到山顶,去看日日变幻着的夕阳,而从未跟人说,我在等待那样的光线重新降临,等待那种似曾相识的伤感的降临,等待一瞬间恍惚的熟识感。我知道,思维清晰和具有明辨能力的人们,常常会跟我,跟《时间逃离者》中的那个男人一样有类似恍然中的似曾相识。有人坚信自己往生时不曾喝下那碗传说中的孟婆汤,所以可以记忆前生的一些事情和人物。一则新闻里,一个小孩曾带着自己现世的父母去往前世的村庄,并指认前世的父母。这是一种概率极低的事情。就像《大象席地而坐》中从未出现却真实存在的大象一样。

艺术就是制造迷障,破除迷障又能让迷障永存的一种东西。无论文学、影视、戏曲还是书画,它取材于生活,具有提炼、拣择、消解、解惑的能力。至道无难,惟嫌拣择。一部好的作品,真实遵循着一个结果的呈现,更具说服力和受众率。现实中,有些人通过读书和艺术熏陶,来扩张视界,净化生活,但只有极少部分人,能达到生活艺术化的目的。相反,艺术家们的艺术生活化,似乎要容易得多。在文学界曾有许多新名词的提法,诸如原生态、在场、形而下的文学观念等。当然,这只是一个被提炼提纯的说法,它真正的含义,依旧是老生常谈的那句话,艺术根植于生活。

《大象席地而坐》是一部直面底层人物生活的影片,无论是街头混混、在校学生,还是被儿女嫌弃的老人,他们的神态、身份、生活规律与我们是何等相似。通篇所传递的那种沉重、压抑、无奈、绝望都让人沉沦,无法消解和排遣的郁闷,叫人生出一种对未来的怀疑乃至否定感。那只所谓的大象,更像是上帝、神仙、天堂和幸福之类的幻象,它不具备实质性,它的在或非在,更像是一种你信则有,不信则无的迷障。而真正的生活和生活人,更具有妥协和认输的本性,有绝处逢生的本事和欺瞒自身的绝招。这也是艺术所创造出来的一种引人思考的指向,它的目的,是让人好好活,活到老,老死。

好的作家,是一个对万事万物充满好奇和敬畏的人,他天生具有反叛或探索精神,他会在有限的精力和时间之内,找寻更多的路途,尝试更多的人生姿态,积攒更多的人生经验,他不具备指路者的高瞻远瞩和藐视群雄的本领,他更希望自己是时间脱离者,能游刃有余地穿梭在善恶边缘、生死边缘,在不停地受创和愈合的过程中,为读者呈现多可能的不同的生命流程,既具现实功能,同时也有惊醒作用。事实上,文学所承载的功能,最重要的还是真实人间的准确呈现,既让人留恋,又让人憎恨。活下去,这才是天地、山川、湖海所具备的磅礴气象。苍茫人世,人如草芥,渴鹿逐焰,猕猴著黐,蝇营狗苟,但只要山川明丽,万物归位,便有了后盾般存在的价值。怀揣着渺小,轻飘,短暂而迷离的愿望,踩着骷髅垒成的路基,向着余晖前行,既是人类的宿命,也是文学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