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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之南,赤坎赤坎

2018-11-13杨庆祥

青年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碉楼细雨

⊙ 文 / 杨庆祥

南国之南,赤坎赤坎

⊙ 文 / 杨庆祥

从北京到广州,二千三百公里,高铁八个小时,飞机三个半小时。

从广州到中山,九十公里,高铁三十分钟,驾车一个半小时。

从中山到开平,一百公里,驾车二个小时。

从开平到赤坎镇,十五公里,驾车三十分钟。

或者从广州直接走佛开高速,二百公里,驾车二个半小时,也就到了赤坎。

广东在北京的南边,赤坎在南边的更南端。

在十二月雾霾茫茫的北京,我收到你的信息,来吧,来南方吧。那个时候我正戴着口罩,在四号线地铁拥挤的人群中艰难地呼吸。当我看到你的信息,眼前瞬间闪出一幅郁郁葱葱的画面,仿佛有一丝光亮从地铁的狭缝之中挤进来,新鲜空气的味道填满我的鼻孔。“你是要带我去吃翠园的早茶吗?”你回复了一个红心。我冲着我对面的陌生男子笑了笑,在他的一脸无辜之中,我在手机上点下最快的航班,我要去南方了。

你要带我去哪里呢?

太古汇。广州最繁华的购物中心,我们会一大早起来,到翠园里点上一壶茶和几盘点心,我最爱吃的是马蹄糕,脆嫩爽口,不油腻,你最爱吃的是虾饺,薄薄的皮和厚厚的馅。我们慢慢享受这人间的口福。然后等人流开始熙熙攘攘,我们的早茶时间结束。轻轻将盘子推开,抿一口茶,相视一笑。接下来的时间,就属于那些橱窗和模特,那些精致的商品和适合我们身体的衣服。我们在里面购买过很多东西,一枚小小的发夹,戴起来像蝴蝶在飞舞;大衣,即使在南方的冬天,也是需要温暖的包裹啊。还有一次,我发现了最有个性的一款苹果手机壳,银色的,翅膀的形状,上面有凸起的压纹,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天使之翼”。其实它的保护性不是很强,但是,我依然买了两个,一个立即使用,一个备用。康德说,美就是让人惆怅的东西。而我说,美就是让人想拥有的东西。很抱歉,我的境界没有康德那么高。

顺德。那里有最好吃的双皮奶和最茂盛的大榕树。我们一起去找那棵最古老的榕树,据说他有千年以上的历史,他的冠盖亭亭,下面坐得下一个家族的全部人丁。我们没有找到,却顺便沿环城公园绕了一圈,那里有很多很多的大榕树,每一棵大榕树都吊着长长的榕须,下面坐着老人和小孩,也有恋人和陌生人。你告诉我,在很多个傍晚,你穿过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在一家甜品店坐下,双皮奶就像圣诞节老人的礼物,那是甜蜜的祝愿,将你的孤单,分享给每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你仅仅是领着我吃了一次,一杯,自此任何地方的双皮奶我都觉得只是简陋的摹本,唯有你面前的那一份,我才认领。

唯爱与美食不可辜负。

唯泪水与汗水值得珍爱。

那这一次呢?你要引导我去探索何种秘境?在时间的仪式中祷告哪一种甜蜜?

你纤手轻点——赤坎。南国之南,仿佛有一阵热风将我从北京的雾霾中卷起。

八千里路云和月。

云是什么时候的云?月是什么时候的月?

千年前的张若虚在江边感叹:江畔何年初照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那条江,是春江,那轮月,是春月,那个时刻,是一个让人无法忘怀的关于时间、历史和人生苦短的夜晚。

那这一次呢,在旧年新岁交换的时刻,在冷暖气流回旋的区域,在一方我们以前从未踏足过的土地上,我们会遭遇到何种奇迹?

你化解我的好奇心,你说,那里有一条江,一条街,一座楼还有一个人。那条江,叫潭江;那条街,叫赤坎老街;那座楼,叫碉楼。那个人呢?你笑语盈盈,这是一个不能预先作答的暗谜……

那就让我们沿着潭江开始我们的赤坎之旅吧,我已经给你带来了北方的冰露、雪花和手套,请你戴上。我也系上了你为我准备的绿叶和木棉花,这样我们可以百无禁忌,在菩萨法眼的注视下,将一段短暂的人生卷入无穷的未知。

我们沿潭江缓步而行。江水颜色为绿,没有波澜。一抹夕阳的余晖洒在水面,偶尔有一阵风吹过,水波粼粼。我们几乎没有说话,但突然,你问我,这粼粼的水波中藏着什么?对啊,我们刚才看到了江边的树,那是人工种植的,不过是为了城市的景观,这些树虽然努力长出自己的模样,但却不得不屈服于人类对它的修剪。我们也看到了一束一束的花,无名的花,在水泥浇筑的江岸上努力展示生命的热烈,它们卑微,几乎无人注视。我们甚至还看到了一条细细长长的小蛇,幸亏我们没有打扰它,它自如地钻进了幽暗的角落。这些树、花、蛇,还有江中的其他诸多的生物,就是江水的全部内容吗?除了这些有形之物,一定还有很多无形的物质吧。

孔子看到水,他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赫拉克利特看到水,他说“人不可能同时踏进两条河流”。

杨慎看到水,他说“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这二百四十七公里的潭江,没有黄河汹涌,也没有长江滔滔,但是它也和所有的水一样,在沉默中酝酿着力量,在不言不语中蓄积着时间和历史。“上善若水”“沉默是金”,这都可以来描述我们面前的这一江水。它超越了我们目光的所及,同时也超越了我们的人生长度,不过在这个下午的此时此刻,它却温顺如爱人,如我的邻家少女,如我们眼前的彼此。用言语所能表达的,都不是水波的故事。那故事,在一次次的风里浪里,在一艘艘的船上,在水手们夜半不眠的歌声里,在那些歌声里,故乡人带来了异乡人,异乡人变成了故乡人,码头起了,墟镇起了,碉楼起了,繁华和落寞也同时起了……

赤坎镇,就在这潭江的两岸起了。

据史料记载,一六七六年赤坎已有水渡码头,尔后几经变迁,才有今天这中国第五大名镇的赤坎镇。

你笑话我,这是从哪里查来的历史?赤坎镇不就在你的眼前和脚下吗?何必舍近求远?

我同意你的说法。发黄的史书记载的东西,往往真假参半。历史的发生,有多少必然,就有多少偶然,有多少巧合,就有多少误会。宫崎市定在《中国史》的开篇描述人类保存火种的过程,一个人偶尔发现了火,然后开始传递火种,中途灭了,再回去,又灭了,又回去……如此重复,然后火种就一点点地传遍四方。一六七六年的赤坎是什么模样?一六七六年以前的赤坎又是什么模样?也许是一个顺江而下的水手在漫长疲惫的航行后突然发现了一块绿洲?也许是一个逃亡的罪犯在亡命天涯的最后突然看到了植物和水源?也许是烟瘴之地,被一群来自他乡的淘金者奋力开拓?

历史的源头就是一江沉默的水,一团缭绕的雾,一只高飞的鸟。

那就让我们看看这眼前的,真实的赤坎老街吧。说是老街,并不老,大概是民国时期的产物。那时候神州陆沉,生民艰辛。沿海人民出于谋生的目的,远赴欧陆,这大概是近代历史上中国的第一波“出国热”,但背后的心酸,却今非昔比。身在他乡心系故土,那些贫苦的人在国外挣下产业,就一拨拨地回国,盖起了这一座座中西合璧的骑楼。骑楼,顾名思义,楼上有楼之谓也。其基本建筑理念,综合了东西方的审美和实用,楼上可为宅,楼下可经商。回廊可避雨,楼高可避潮。

你指着一座骑楼上的斑驳字迹,你看——“中华大影院”,那中华两字已经模糊,但大影院却异常清晰,想象一下一百年前,年轻的赤坎人从喧嚣的闹市走进这中华大影院,在大银幕上观赏一部好莱坞的声光电,然后电影散场,转过身,走进拐角的“夜巴黎”咖啡厅,上来一份原汁原味的煲仔饭。

你决定请我吃一顿原汁原味的,即使是在真正的巴黎和纽约都让人梦绕魂牵的煲仔饭。首先要有砖石和红土垒成的大灶台,其次要有能烧得噼噼啪啪作响的好柴火,火光浓艳,还要有好米好油,要用上等的鳝丝为伴,然后浇上独家秘制的汤汁。

亲人,请了!

最好吃的饭,就是这红土柴火煮出的赤坎鳝丝煲仔饭。

舌尖和胃部,是我们的原乡。

然后,我们在骑楼下喝一杯茶,听到悠扬的钟声响起,那是赤坎两大家族——关家和司徒家——的钟楼在报时。

人时已尽,人世还长。这一条街的烟火,真让人心生爱意。

你说,要是有点细雨,去看碉楼,就好了。

然后果真下起了细雨。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没有雨,那楼台就没有灵魂了。

世界上有很多楼,最繁华的,可能是隋炀帝的迷楼了。那是为了声色犬马,为了享受肉体的欢愉和精神的狂放。而最朴素的,可能就是这赤坎的碉楼了。

碉楼起于实用,兴于经济,终于历史。最开始不过是为了防盗抗匪,保护财产人身;后来经济兴盛,于是起土木而彰实力;美与用的结合,造就了赤坎碉楼的蔚然大观:全盛期有三千多座,到如今,也有一千八百多座。比南朝的四百八十寺,多了岂止一倍!

碉楼按材质计有钢筋水泥楼、青砖楼、泥楼、石楼。按功能则有众楼、居楼、更楼等。

你问我,哪一种楼更坚固?更不可摧毁?

我们登上了其中的一座。全水泥结构,楼高三十余米,每一层有瞭望孔,机枪眼,最高处有瞭望塔,可以俯瞰潭江,周围四顾荒野,唯一一座孤楼耸立。六十余年前,这里是激战的场所,孤胆英雄数人,以此楼为凭借,扼守潭江之咽喉,意欲抵抗大批的日寇南下。这是孤注一掷的战斗。普通人在绝望中奋起,在失败中反击,又把献身的激情转化为对生的渴望。他们战斗,战斗,战斗,他们燃烧,燃烧,燃烧,他们在墙壁上刻下自己的名字,为的不是纪念,而是确认,确认一种意义的存在。

在潭江的清风明月中,在赤坎的朱红色的土地上,有他们的泪和血。

唯意志和鲜血不可蔑视!

哪一种楼更坚固,更不可摧毁?不是天上的楼,也不是地上的楼。天上的楼,神可以摧毁,地上的楼,人可以摧毁。

唯有人心和爱心的楼,固若金汤,万世不移。

你脸有戚容,细雨中的碉楼如一座座孤独的纪念碑,一千八百座碉楼就是一千八百个故事,更多的人与事,如细雨中的佛像。我们站在碉楼的瞭望塔上,看到细雨生烟,远处市镇的灯火明灭。有一个人唱起了古老的粤剧:我身骑白马啊,走三关……

请把手给我,我们一起鞠躬。

从北京到广州,

从广州到中山,

从中山到开平,

从开平到赤坎。

赤坎有一条江,叫潭江,它的两岸有高高的树和矮矮的花。

赤坎有一条街,叫骑楼街,那里有一个电影院,叫中华大影院,不放电影已有八十年。

赤坎有一种楼,叫碉楼。碉楼有一千八百座,座座是空楼。

赤坎有一种饭,叫鳝丝煲仔饭,一吃费思量,二吃想断肠。

赤坎有一个人,她带我看了潭江,走了骑楼街,她带我登了碉楼,吃了煲仔饭。她在细雨中没有打伞,她在钟楼下给我拍了很多照片,她在新年的钟声中吻了我,然后,再见。

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很想念这一切。

杨庆祥:一九八〇年出生,诗人,批评家。出版有思想随笔《8 0后,怎么办》,诗集《这些年,在人间》《我选择哭泣和爱你》,评论集《分裂的想象》等。曾获《人民文学》诗歌奖、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冯牧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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