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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土的给予

2018-11-13吕翼彝族

边疆文学 2018年10期
关键词:昭通洋芋帝国

吕翼(彝族)

阳光普照,阳光给了我们生命和生机。在这人世间,再也没有比阳光更好、更伟大的了。我们常常赞美阳光。不错,阳光哺育万物,给人以生的原动力。可我还喜欢泥土。泥土让人脚步稳健,让人有了着落,让人有依托的地方。土地里生长万物,无以计数的植物、动物,特别是人。我一直在怀疑,人类不是进化而来的。在上苍,在某个地方,有一种比人类更智能的动物,或者神,他们在安排着世间的种种。他们给了阳光,土地,给了水,给了空气,给了遮蔽风雨的植物,还给人类无以计数的裹腹之物,让人们能活下来。其间,有一种我们称之为洋芋的植物,汲天之精华,取大地之营养,不断成熟,再将自己给了人。

关于洋芋,有着很多说不完道不尽的话题。因为它和我们的生活习习相关,和我们的命运紧紧相连,和我们的痛苦与欢乐反复纠缠。打记事起,我就知道洋芋。每每饥饿的时候,便想起洋芋。洋芋一如亲人、朋友,甚至是恩人。洋芋在我们的梦里,在我们的生活里。它不断出现,不断地影响着我们的生活。

洋芋在到昭通之前,便历史久远。这令人尊敬的作物,起源于秘鲁安第斯山脉。有趣的是,最古老的洋芋的遗体化石,是从海拔2800米的安卡省高原奇尔卡峡谷洞穴中发现的,距今已近万年。人们害怕寒冷,可见寒冷并不是件坏事。昭通洋芋的品质好,原因也是因为气候的寒冷。人们在漫长的岁月里,与洋芋一同成长。人类逐步走向文明,而洋芋则从观赏植物、奢侈品、药物,再成为食品,一路走来,逐步发展成为眼下味道鲜美、营养丰富的美食佳肴。其间有过荣华,也有过衰落,甚至还受到被它无私哺养的某些人的诽谤和误解。1765年,法国科学院编篡的《大百科全书》里,说它是“粗糙的食物”,只配给“下等人充饥”,是“牲畜的饲料”。旧教徒仇恨这种农作物,编造说它是恶魔撒旦的化身,是妖婆嘴里的秽物。我以为,洋芋之所以伟大,就是因为它没有被那些恶意的唾沫所淹死,没有在那些迫害中倒下。时事变迁,洋芋已经成为人类真正最有价值的财富之一,它不会因为人贫贱而离开,不会因为人的富有而附势。洋芋的驯化、改良和广泛种植,成为人类征服自然最卓越的事件之一。洋芋在漫长岁月里艰难跋涉,逐步完善,成为我们的神——生命之神、自然之神、丰收之神……

“不与五谷争地,凡瘠卤沙岗皆可以长”(《广阳杂志》)。洋芋在乌蒙大山这块土地上安家落户,亦时日久矣。想当年,洋芋如帝王一般尊贵,从秘鲁安第斯山脉,不远万里,跨过大洋,来到中国。其间肯定经历了无数的惊涛骇浪,无数的死生契阔。人背马驮,涉水翻水,再来到乌蒙山这片土地上时,它肯定不知道,这里会是它最好的家园。当它在这里生根发芽之后,它才觉得,这里的天空是它的天空,高远干净让它心情舒畅;这里的山峦河流,仿佛就是为它所布局;这里的土地深处,埋藏着它正好需要的无比丰富的营养。它在这块土地上,根须发达,腰身朗硬,不缺吃,不少喝。洋芋植株从高大瘦弱到粗矮壮实,结薯从分散到集中,品质逐步提高。年年岁岁,代代相传。

这些年,我走过无数的山山水水,也在乡下种过多年的洋芋。我知道洋芋的品性,懂得什么时候把种子种在土里,什么时候它会破土而出,什么时候给它浇水施肥。它什么时候长叶,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根块开始膨胀,什么时候可以收获。我知道洋芋会给我什么,我由此而感谢洋芋。中国马铃薯大会在昭通召开,根据此前的安排,我们提前在报纸的副刊上开辟了“洋芋故事”的专栏。一时间来稿如潮,好稿不断。我也到种植洋芋的更多地方进行调研。看到蓬勃生长的洋芋,看到无边的洋芋基地,看到在土地里辛勤侍弄的农民,“洋芋帝国”这一个词语突然跳进了我的大脑。

我想,之所以称其为帝国,是因为这块土地的广阔。弹丸之地肯定不叫帝国,蛮荒之地肯定不叫帝国,没有文化的地方肯定不叫帝国。帝国之大,须得跑马十天;帝国之久,须得上数百年;帝国之富,土地皆可流油。昭通上数400到600万年以前,这里就有剑齿象,这里就有古猿,就有若干的生物存在。这些皆有化石为证。昭通属云南三大文化发祥地之一,千顷池碧波荡漾,令人神往,此后又有南夷道、五尺道自此经过,商贾往来,民风多元,文化积淀就此深厚。再者,此乃彝族文明的发祥地,早在春秋时候,这里就有彝族人文始祖阿普笃慕,开疆扩土,分支六祖。

之所以称其为帝国,是因为这里物产丰富。这块土地上,有着令全国各地惊艳的苹果、天麻、花椒……每一样东西,都为人们的生存繁衍,立下汗马功劳,每一样东西,都在历史中都有着它显赫的地位,它们都为这块土地作出了和还在作出不可磨灭的贡献。但这里的洋芋更甚,洋芋与人们的情感无以伦比。人们早上吃洋芋、中午吃洋芋、晚上吃洋芋;白天吃洋芋,宵夜也吃洋芋;平时吃洋芋,节日也吃洋芋;大人吃洋芋,小孩吃洋芋,老人也吃洋芋;人们生吃洋芋,熟吃洋芋,烧吃、煮吃、蒸吃、煎吃、炒吃、炸吃,什么吃法都有;人们上代吃洋芋,本代吃洋芋,下一代还吃洋芋。人吃洋芋,牲畜也吃洋芋。昭通人以洋芋作为主食,不是因为穷,而是因为富有。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种少获多,不费耘锄。到了秋天,昭通人家家户户的洋芋都堆满了院子,堆满了屋子,一年下来,有这样的结果,就会因此而感到知足,感到幸福。洋芋多,不是贱,而是贵。

之所以称为帝国,是因为它们有美好的品质。洋芋伏地而生,漫山遍野,尽皆芳华。举目四看,整个乌蒙群山之间,到处都有它们万头攒动的场景;洋芋生生不息,数百年来,它们在严冬来临时休眠,当给予它们春天要来的信号,它们便将积蓄了一年的生命力瞬间暴发,在所有植物还在伸懒腰的时候,冒出了第一张绿色的音符;它们有乐于奉献的品质,不管是人们在饥饿的岁月,还是在富裕的年代,只要人们需要它,它就无时不在,无处不在。关键的关键,是好吃。徐渭诗云:“榛实软不及,菰根旨定雌,吴沙落花子,蜀国叶蹲鸱。配茗人犹未,随羞筯似知。娇颦非不赏,憔悴浣纱时。”说的就是它了,地位很高,不可小觑。据说,在全世界,洋芋可以加工成四百多种味美的主副食品,昭通的做法,恐怕就不下百种,烧、煮、煎、炸、腌等方法无一不可。

之所以称为帝国,是因为这里的人才,确有气象。在乌蒙山成长起来的人,看惯了长山大水,走惯悬崖陡坎,顶惯了风霜雪雨,过惯了饥寒交迫。他们吃苦耐劳,他们敢爱敢恨,他们什么都经历过,他们什么都能面对。正因为吃了大洋芋,使的是个个力。因而这块土地上的人,个性强,力气大,做事干脆,不卑不亢。他们文能提笔,著书立说;武能提枪,定国戍疆。乃真汉子也。这样的人,史上不鲜见,现在还更多,磅礴乌蒙如走泥丸,大千世界尽在眼下。有这样的臣民,乃帝国之大幸。

之所以称帝国,是因为这里的洋芋有非常的品质。这里的很多人,都能够像洋芋一样,随地生根,遍地收获。数百年来蓬勃生长,不衰不竭,不断地在奉献。松柏长青、品高质上,可它只能观赏,只能给人以精神上的鼓励;玫瑰艳丽,并被视为爱情的信物,可它也只局限于表达上的需要。当饥饿来临的时候,当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只有洋芋会默默地,在某块泥土之下,在某个角落等候。只要需要,可以烧,可以煮,可以煎,可以炒,甚至挨千刀,下油锅,也一声不吭。

之所以称为帝国,是因为这块土地前景值得期待。吃洋芋者,气大声宏;吃洋芋者,才思敏捷;吃洋芋者,勤劳诚恳;吃洋芋者,身强体壮。这里有过曾经的辉煌,但也因为各种原因而蒙尘染垢。那些都是过往。沉积于厚土之下的后发优势,独特的、无可替代的地理位置,生生不息的人才,强大的交通网络……一切都从种洋芋、吃洋芋开始,一切都从尊重洋芋开始。

法布尔说:“历史赞美尸骨累累的疆场,却不屑于谈论人类赖以生存的农田,历史知道皇帝私生子的姓名,却不能告诉我们小麦是从哪里来的。这就是人的愚蠢与和偏见。”我们种植洋芋,研究洋芋,为洋芋喜,为洋芋忧。事实上,就是关注人类命运极有良心的举措。

帝国兴,百姓兴。帝国强,百姓强。洋芋在这里拥有一切,洋芋也让我们拥有一切。群山磅礴,江河奔腾。这里因为洋芋而屹立,因为洋芋而富足,也因洋芋而辉煌。于是乎,我把这片土地视为洋芋帝国。

是的,洋芋给了我们太多,时光也给了我们太多。感恩大地,感恩阳光,感恩洋芋,是一个能活下来的人所必须的。2018年6月,我写成了一本长篇儿童文学《岭上的阳光》,主人公闰生一家,从爷爷开始,就将洋芋奉若神灵,供于神龛。他们一家也从艰难困苦之中,一步步走得更好。他们的所为,正是我的心声,也是我向洋芋的最为崇高的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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