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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路弯弯

2018-11-12徐宗义

牡丹 2018年24期
关键词:小菊孙子儿子

肖桂芳穿着一双自缝的布鞋从家里出来,走向屋后的公路。她平时爱穿解放鞋,它晴天能穿雨天也能穿;再是穿自己缝制的布鞋,觉得透气舒服。其实知晓她内心活动的人清楚,她就是想节省,作为家庭主妇,她秉承勤俭持家。有时在大众场合,村里的姐妹们聚在一处了,有人拿她打趣:“你家的责任田年年收入好,你丈夫又会挣钱,你家的日子过得滋润,你应该让自己时尚点。你不是天天看电视吗?你看电视上那些女性,即便农村的,衣服也是花花绿绿的,多洋气!”她听了笑说:“我是个朴素人,穿衣服讲究朴素,穿花哨了浑身不自在。”众人哄然大笑,她赔笑一下便走,她一走笑声就断了,众人怕她歪想一边去了。其实,众人从内心里钦佩她是一个居家过日子的好手。

她来到公路上。公路上铺着粗糙的沙子,连接着远方的县城。她不知道公路延伸到县城后又延伸到哪儿,觉得就像自己眼下的人生路一样不知道终点。自丈夫死后,她就经常思索这个问题。太阳挂在西天,距离那个山巅不远了。村小学就建在山巅上,她八岁的孙子在学校里读二年级。只要孙子上学,她每天总是准时到学校把孙子接回家。校门口有一个铁门锁着,不到放学的时候不开。每次去早了,她就蹲在校门口前面一个位置高的地方,站在那儿能瞧见校园内那个高高的旗杆,山巅上总有风在吹,杆上的红旗总在迎风飘扬,于是她就联想孙子站在红旗下的情景。这天,接孩子的家长也多,但孙子熟悉她站的位置,径直跑到她的跟前。她不由蹲下身,两手伸到最大的距离,把孙子围拢到她的怀里。在孙子喊奶奶的时候,她的嘴巴不由凑到孙子的额头上,嘴巴离开时,额头上的一团水印在夕阳中慢慢消失。

这天,她牵着孙子回家的路上,孙子瞧她沮丧的脸问:奶奶,妈妈跟你又吵架了?我不喜欢妈妈。”

“没吵架,奶奶胃不舒服。”她扯谎道。

孙子天真地说:“奶奶,妈妈对你不好,我长大了对你好,带你坐飞机到天上飞,看见的东西可多了,能看见家,看见田,看见山与池塘,也能看见长长的铁路。”刹那间,她眼睛潮湿,她摸了摸孙子的头。

孙子说:“奶奶哭了?”

她马上笑着说:“奶奶是笑出了泪。孙子乖,要是你爷爷活着多幸福啊!”说着就瞧远处的山,死去的丈夫就埋在那个山半腰。这时,一滴泪从她的眼角坠落,铁路让她勾起了往事,触动了她的情感深处。

时间回溯到几十年前。这天清晨太阳还没出来,东边天空才发红,十八岁的肖桂芳起床洗脸漱口,出门时母亲还在床上睡,眼睛却睁着,问她去哪儿。她说到村庄前面的铁路边走走。

这时,床上的父亲小声对母亲说:“闺女近段时间情绪反常,没事就去瞧铁路,就是那些死钢轨和死枕木,有啥好瞧的?不定闺女大了惴了心思,你私下询问她,好教育她。”

母亲生气地说:“闺女能有啥心思?睡不着就让她去瞧铁路,村庄除了铁路还有啥瞧的?瞧平原上的稻田,一天到晚在队里劳动累着,还有心思瞧平原上的田地呀?”

“我担心有人在外面约她?”父亲担忧地说。

母亲说:“不懂的事不要问,闺女那么聪明乖巧,就是有这样的事也不会出错。母亲知道肖桂芳还站在大门口没走,就大声说:“瞧了早点回来,不要误了队里出工。”

接着是大门掩上的声音,再是她走过院落的脚步声,再是她的脚步声消失在院落外。而这时恰巧火车来了,钢滚子压着铁轨发出的振动,村庄里的人都感觉到响彻云霄的笛声,火车跑远了,似乎还在村庄里缠绕着。

季节正值暮春。门前的柳树上,一只鸟从密麻的绿叶里飞出来,经过了她的头顶。她仰头瞧鸟儿,鸟儿迎着蔚蓝的天空飞去。天空好深邃,上面还有几颗最大的星星亮着,只是看得朦胧些了。她顺着一条简陋的泥巴路,它连接着村庄前的铁路边。村庄坐北朝南,铁路横向而过,上面跑的火车是来回地跑,她不知道是铁路的起点处在东还是在西?路边草丛有闪亮的露珠,待她走到铁路边时,露水打湿了她的鞋帮。

铁路边有一块石板,每次来了她就坐在上面瞧过往的火车。石板离铁轨的距离适中,也很安全。近距离瞧过往的火车,她觉得亲切。这儿是平原,一眼瞧不着边,每次太阳落山时,她觉得太阳就躺在平原尽头那宽敞的地方。她觉得那儿有个偌大的坑,太阳就在坑里躺着。让她遗憾的是,平原上的铁路仍然是弯曲的,每次火车在上面跑,一会就消失了,因为铁路弯曲而消失了。火车消失了,但火车留下来的白烟,如果不刮风,它仍然在空中慢慢地飘动,像一条悠长的白色带子,要好一会儿才散。就是这伸向远方的弯曲铁路,就是这不易散开的白烟,让她心情激动,让她产生美妙的聯想。她羡慕铁路想去什么地方,就随心所欲去什么地方,经过一个个城市,遇山过山,遇桥过桥,遇平原过平原,把祖国的美好山河尽收眼底,多么幸福啊!她想,自己如果是火车上的一枚螺钉多好,就能去祖国的大江南北,就能见到旖旎的风景。

这天早晨,她仍然坐在那块石板上,但没见到经过的火车,于是她就定睛注视伸向远方的铁路,一脸思索的模样。直到村庄人声沸腾、鸡叫狗吠,她知道快到队上上工的时间,就起身回到家。走进院门时,正在烧水的母亲把她叫进厨房询问她有什么心思。

她说:“妈,如果队里再有上‘三线的名额,我就去向队长说情,我要去远方锻炼自己。”

母亲却说:“姑娘家的上什么‘三线?好好在队里出工,哪天寻着了好婆家就体面地嫁出去。不要像男孩子那样心野,去走四方见大世面,你的心要静下来。”她身子一转,生气地进了她的卧室。

过了一会儿,父亲进了厨房,母亲对他说:“难怪闺女想瞧铁路,她想到‘三线上去锻炼自己哩!”

父亲思索着,抽起旱烟袋说:“去‘三线当然是好事,既挣工分又挣补助,问题是她能不能去?这是有计划的,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

“我不想她去。”母亲干脆地说。

父亲睃母亲一眼:“我倒支持她去,世面见了,说不定在那儿谈一个好对象带回家。”母亲埋怨父亲不考虑闺女的幸福,父亲却说正是考虑闺女的幸福才赞同她去“三线”工地。她在卧室里听清了父母的对话,就跑出来,拿手在父亲的后背上轻拍,喜滋滋地说:“还是爸懂我的心思!”

秋天时队里又有了上“三线”的名额,父亲就到队长家里,对队长好说歹说希望她去。队长起初不同意,说派女青年去“三线”,这个例不能破,破了以后难收场,如果村庄的姑娘都要去就炸了锅。父亲据理力争,称新社会男女都一样,妇女能顶半边天,加上她没哥,只有一个弟弟年龄又小,不够去的条件,队长必须把她当作男孩看待。队长说不赢她的父亲,只好同意了。这个消息让她喜不自禁,傍晚收了工,她就顺着铁路边奔跑,有人不解就诧异地瞧她,她才不在意,一直往前跑着,直到跑累了才停歇下来,大声地说:我终于可以坐上火车了!

她坐了两日一夜的火车,下车时满脸倦容。在车上她没安睡,实在困了就打个盹,眼睛瞧窗外的风景,虽然一闪而过,依然让她目不暇接,美不胜收。一出车站,就有队上的熟人等在那儿,接她去“三线”工地。

有人开她的玩笑:“肖桂芳,几个月不见又长漂亮了,脸上颜色越发白里透红,秀发越发黑得透亮,身材越发苗条耐看,精气神越发好了。”

她笑说:“睁眼说瞎话,我现在明明一脸倦容。”

又有人说:“工地上来了肖桂芳,以后男女搭配做事不累了。”但此时她的眼光落在一个陌生年轻人身上,熟人说的话她在听,也在回答,而眼光就是不从陌生人身上收回来。陌生人不说话,也在瞧她,一味地微笑。

有人把陌生人介绍给她:“他叫大磊,来自我们相邻的公社,今日休息闲着,就随我们来接你。”大磊走到她的面前,把家住什么村庄说了一下。

她眨眼思索说:“听说过这个村庄,但没去过。”

这是她与大磊第一次见面。她实在没想到以后她与大磊谈起了恋爱。这天晚上他们在路灯下慢步,“三线”工地白天忙,晚上也有清闲时。她没来前不知道,以为队长说的是真的,其实这儿女青年不少,对上眼有缘分的开始恋爱。那时提倡恋爱自由,没人觉得这是奇怪的事,晚上男女在路灯下牵手漫步,有人把它当成一道好看的风景。

她说:“其实那天第一次见了你,就对上了我的眼,当时怦然心动了一下。”

他笑说:“不是你对上了眼,是我的运气好。那天也不知怎么的,就想随他们来火车站,摸心说不是为了看你,是想认真地瞧那个火车站,看火车开向远方,看那在空中不散的火车留下来的白烟。”她听了在心里窃笑,想到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说法,原来二人都有相同的嗜好。

她在“三线”工地上工作了三个月,到冬天的时候,队上突然决定换人,要换掉她回队劳动。队长换人的理由是:“三线”工地冬天北风猛,能吹断北风口的树枝;雪下得大,人掉进了雪坑,爬起来困难,假如女同志掉进了雪坑,就太危险了。这事队长也征得了她父亲的同意。队长向她父亲表了态,待明年春暖花开了,可以让她再来“三线”工地。队长借此还点赞了她的吃苦精神。

这天,工地负责人把信递给她瞧。她瞧后一脸茫然,觉得太突然了,没做好回家的准备。其实回家没啥准备的,收好了行李,让人送到火车站就完了事。她所说的没准备好,是指与大磊恋爱的事,没想好对大磊如何地说。这天虽然雪没有下,但天阴得非常厉害,灰黄的天空难看,北风吹得树叶子呜呜地响,也卷起了地上的灰在空中飘扬。当时是下午,信拿在手上她没心情做事了,向负责人点头后她就来找大磊。因为不是一个公社的,大磊在另一处工地上做电焊工,两个工地隔得不是很远。

见到大磊时,她隔远就喊:“大磊你过来,我找你有话说。”不一会儿,他就跑到了她的面前,问有啥事不能晚上说,她把信让他看。他看完脸色就变了,表情像此时的天空一样灰黄,沉默不语。还是她先开口说:“放心,不会因我走了我俩关系就断了。如果有那心思,此时我不会来找你,会不知不觉走的。”

“我倒不是担心你甩了我,我在想你走了我是否还在这工地干,我也想让队里换人我好回去。”他解释道。

她生气地说:“你不能回去,我明年春天还会来的,你在这好好地干,等我回来。”这时,工地上有人喊大磊,他清楚那工作没结束等他去合伙做,就叫她先回去等他,最多一个小时他就下了班。

她走了。回到住地做的第一件事,是去附近商店买了笔记本和钢笔。那年代送这两样东西,时尚又有层次。扉页上写什么字呢?伏在桌上,她瞧着窗外思索。写露骨了不好,写肤浅了又不能贴切表达自己的心思。想来想去,所想的字都觉得不妥,于是干脆不写,到时让他在本子上自己写。

一会儿,大磊回来了,她就把筆记本和钢笔给他。她说:“我不写了,你以后在上面随便写。”

“假如我在上面写对你不好的话呢?”

“如果你对我是真心,你会写出动情的话语,如果你是假意,你写了也是白写。我相信我的眼光,不会把你看错。”

大磊把笔记本和钢笔郑重地装进口袋,并在口袋外面拍了一下。他说:“没想到你会送我贵重的礼物。”笔漂亮,笔记本也漂亮,它们是满满深情的象征。

她说:“不要当我的面故意说好听的,我喜欢为人实诚,花哨了不好。”

“交往几个月了,你应该对我了解全面,我不是那样的人,天空作证,大地作证。走,请你吃饭。”他说着把她拉出去了。

饭后,他们出来迎着呼啸的北风走。夜幕下,他们看不清要下雪的天空是什么样的。没有闪亮的星星,只有电线在北风中呜呜地响。天气太冷了,见不到一个行人。恶劣的天气,与浪漫情调不符。除了电杆处亮着路灯,无灯处一片漆黑。

她说:“我们到路灯下站一会儿。”路灯下,她刚站好,他就站在她的北边。她说:“你靠着电杆站,让电杆给你挡北风。”

他说:“我站在这边,就是想给你挡北风。我觉得,男人保护女人是男人的天职。”她追问他真这样想的,不会又是违心所言。他说:“我要说了假话,让我一会回住地跌倒,把脑袋磕破。”

“不要这样说,我信你。”她感动了,就主动牵起了他的手。但她细腻的手刚触到他的手,他就紧紧握住,并盖上另一只手。她感到她的手在他的手心里好温暖。

两年后,她与他都离开了“三线”工地。他回家布置了婚房,她走进了他的家里当了他的妻子。

洞房花烛夜。

他说:“我这儿是丘陵,你娘家是平原,以后要委屈你了。”

她说:“那年在‘三线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知道这辈子是你的人了。说实话,爸妈对我们的婚事并不太满意,我是顶了压力的。即便以后受苦,我也认了。”

他说:“放心,我不会让你受苦的,我要给你幸福生活。”

她就紧紧抱着他。窗外有窃窃私语声。她望着蜡烛烧起的缤纷火光,她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新娘……

往事不堪回首。如今幾十年过去,丈夫走了,留下了她。两年前,丈夫突然患了一种病,最后不治死亡。随后,她遇到了一件棘手的事,与儿媳妇关系不好,于是选择单独生活,住在过去的老房子里。家里有两处的房子,儿子一家住在新房子里。新房子与旧房子相隔六十米,都建在半山腰间。山坡平坦,坡顶上就是那条连接县城的简陋公路。坡下是一片竹林。当年第一次走进这个湾,见到这片蓬蓬勃勃的竹林,她就产生了亲切感。她认为能长出一片盎然竹林的地方,无疑是个好地方。但现在,竹林经常勾起她痛苦的回忆,见了竹林,就想起了丈夫。因为胆子大,丈夫生前经常在竹林里走动。而这一片竹林,她嫁过来后不久,就听见有人说竹林里有蟒蛇。她当时吓着了,担心睡着了,蟒蛇进屋咬了人。丈夫安慰她:“蛇不乱咬,据说蟒蛇没有毒。”然而安慰归安慰,她也是经过了很长时间,才慢慢适应,不怕蟒蛇。事实上,她到今天也没有见到蟒蛇,竹林里是不是有蟒蛇,她不能确定。但她家的鸡与湾里其他家庭的鸡,经常在竹林里无故消失,这倒是事实。有时能见到一点儿鸡毛,有时不见鸡毛也不见血,湾里人说是被蟒蛇吃了。她信又不信,疑惑着。她记得清楚,每次家里的鸡在竹林里消失了,胆大的丈夫就拿着锋利的铁锹,在竹林里寻找蟒蛇洞,希望打死蟒蛇。然而,丈夫每次都失望了,至死也没见到那条可恶的蟒蛇。

与儿子一家住近了,每次儿子与儿媳妇因她的事在家吵架,她坐在家里也能模糊听见,站在她的屋场上听得更清楚。从儿媳妇嘴里迸出来的每个字,仿佛一个个石头击打着她的心。她受不了,她痛苦。刚结婚的时候,她与丈夫商量,按当时的国家政策生两个儿女。但遗憾的是,她生了儿子后再也怀不上了。在医院查过原因,没有具体结果。后来,她与丈夫努力过,最终他们放弃了想法。所以,儿子胡磊从小到大,她与丈夫疼爱有加,平时尽一切努力满足儿子的愿望。儿子是听话的,深深爱她这个母亲。但婚后,由于儿媳妇的强悍与凶恶,儿子对儿媳妇无可奈何。每次,她站在自己的屋场上,听着儿子与儿媳妇的吵架,忍不住眼泪往下掉,回屋把大门关上,在灯光下瞧丈夫的遗像。遗像挂在饭桌边的墙壁上,她吃饭的时候能瞧见,进屋时也能瞧见。每次瞧着丈夫的遗像,虽然伤感,但丈夫的微笑也能给她一些安慰。有时,她的想法很奇怪,明知道丈夫死了,埋在后山上,却认为丈夫还在家里,虽死犹生地每晚在陪她。心情特别烦的时候,她就对着丈夫的遗像自语,说出心底话,认为丈夫能听见。

自己吃苦耐劳能做事,又不乱说话,儿媳妇为什么不喜欢她呢?为调解与儿媳妇的关系,她多次把村干部请来调解,每次都失败了。她每请来一次,反而加深了儿媳妇对她的矛盾。如今,儿媳妇视她为陌生人,对她充满恶意,有时绕道而行。她心里清楚,这是儿媳妇对她眼不见心不烦,她在儿媳妇眼里就是一坨避之不及的垃圾。在她与儿媳妇之间,儿子胡磊累坏了,为难了,既要顾及母亲又要顾及妻子,不能说她不对,也不能说妻子不对。胡磊知道她心里的痛,因要顾及自己的家庭,只能恨自己无能力分解她的痛。

有一次,胡磊问媳妇小菊:“我母亲哪里不好呢?你为什么那么不喜欢她?”

“我说不清楚,但就是不想见到她,见了就生气生厌。自打进你胡家门那天起,我就有这个想法。他爷爷活着的时候,我对你母亲的恨还能克制,他爷爷死后,我对你母亲的恨特别强烈。”

胡磊生气地说:“既然说不出理由,就是无理取闹,以后应该收敛自己的言行。”

“你认为我无理取闹?你记住我的一句话,如果你偏袒你母亲,你就做好离婚的准备。”小菊郑重地说。刹那间,胡磊没了志气,一言不发,垂头沮丧。

离家三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小集市,逢双日开集。丈夫死后,她每次从集市回家,篓里总有几颗糖果,是给孙子准备的。这天她从集市回来,就把孙子叫到家里,让孙子吃糖果。但小菊竟然冲进来,把孙子连拉带拖地带到大门外吼道:“下次见你再进这个烂屋,我就用棍子打断你的腿!每天只想吃糖,想吃掉你的魂啊!”小菊从孩子手心里掏出没吃的糖,用力掷在地上,还踏上了一脚。她瞧着,眼泪“唰”地流下,心在滴血。随后,她听见小菊说了很多难听话,有的话比厕所粪便还臭。孙子在哭,被小菊强行拉走了。她紧关房门,倒在床上恸哭,哭累后就不出声,只是垂泪,最后泪也似乎干了,睁着一双红涩的眼睛出神。

上午十一点钟,她来到丈夫坟前坐着。天上太阳正照着,坟周围的草叶上洒满了阳光。泪水已经没有了,她不哭了。她只自语:“大磊,你自私,我恨你。你现在好了,安逸地睡在这儿,什么烦心的事也没有,睡了白天睡夜晚。可我呢?没有一天舒心的日子。我该怎么办?你告诉我呀?你只顾你自己,把我给丢下了。”四周静悄悄的。她呼出一口粗重的气息。一只鸟突然飞过坟顶。她瞧着消失的鸟儿,又呼出一口粗重的气息。她又开始自语了,但刚喊出大磊两字时,突然刮来了一阵轻微的风,掀起了她的头发。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这风是大磊的化身,像生前一样在帮她梳理紊乱的头发,于是闭上眼睛静静享受。这样持续了几分钟,直到又一只鸟经过坟顶,尖叫一声,她才回到现实里。她叹息一声说:“大磊,你在地下,我在地上,我俩阴阳两隔啊!”

这天她没有一点食欲,天刚黑就上了床,却没一点儿睡意,背靠床头坐着,眼瞧屋顶上的亮瓦。老屋子,旧的墙壁,旧的黑瓦。亮瓦在黑瓦的中间处,三块紧挨,粗看像一个整体,细瞧每块各自为政。几十年里,她无数次瞧过这亮瓦,有心情好的时候,也有心情糟糕的时候。心情好时瞧,她在亮瓦处瞧见的是黑暗中的光明,心情糟糕时瞧,她在瓦处瞧见的是光明中的黑暗。以后的路怎么走呢?这个问题她已经考虑多日了。丈夫是她的精神寄托,但丈夫现在不能决定她的命运了。以后的路还得自己走。天天生活在与儿媳妇不合的痛苦中,这样的日子对她来说有点生不如死。但她不想死,她才五十二岁。年轻时她对婚姻充满了美好,现在美好的激情还蕴藏于心,如果一激发,就是荡漾开来。其实在丈夫死时,她的激情消失殆尽,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好好把儿子一家看顾好,让自己的晚年在儿孙的笑语中度过。但她失望了。现实不是她想象的美好。

这晚半夜时起了风,夜风吹响了屋瓦。直到这时她才蒙眬睡去,早晨醒来,一脸倦容。洗脸后照镜子时发现,脸有些浮肿。这个时候,她感到肚子特别饿,就进厨房烧早餐。厨房在堂屋后面,马上冒起了袅袅的炊烟。大门开着。突然,她听见有人进了屋,就问是谁。

肖桂容说:“姐,是我。自丈夫死后,娘家妹妹肖桂容常来看她,一是为了安慰她,二是向她证明无论什么时候娘家人与她同在。”虽然妹妹出嫁多年,早有自己的家庭,但妹妹对她特别亲,她也喜欢妹妹,说话能说到一块。

妹妹坐在灶前帮忙添柴火。妹妹说:“你的气色不好,是不是與小菊又吵了?”

“我不想吵,但小菊总是寻着我吵,你说这日子如何过下去?”她无奈地说。

妹妹说:“这矛盾村干部解决不了,亲戚朋友也劝解不了,由我看,只有你主动离她远点,小菊不见到你,就与你吵不着了,你也省得安心。”

她说:“这个问题我想过,但我现在能去哪儿?不能成天在你家住吧?”

“长期住在我家当然不是办法,我今日来,就是与你商量解放这个矛盾的办法,问题是你有没有胆量。”妹妹试探着说。

她说:“不要转弯抹角,直说。”妹妹并不直说,要她把饭吃了,心情平静后再说。

姐妹俩匆匆吃了早餐,她瞧着妹妹,妹妹却瞧着姐夫的遗像,自语道:“姐夫啊,你为人好,心地善良,但你撇下了姐姐,就这一点我恨你。”

她马上插嘴:“你在说什么呀?”

妹妹依然瞧着姐夫的遗像说:“以后,只有你一个人住在这屋里了,姐姐要走了,你好自为之吧。”

“把我都听糊涂了,你想表达什么?”她激动地问。

妹妹认为时机到了,就拉她坐在椅上,轻声细语地说:“最近一段时间,我瞒着你,四处为你寻找再嫁的对象,现在寻着了,一个退休的老师,住在镇上,有自己的房子,各种条件都适应你去。”

她没有埋怨妹妹,却说:“再嫁的事我考虑过,但下不了决心,家里的大门坎迈不出去。还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我就没当好母亲,惹得他们怨,再去做后妈,那家里成天不是鸡飞狗跳呀?”

“姐,真去当后妈,就是你同意,我也不会让你去。这个老师家里,只有他一个人,老婆早死了,一辈子无儿无女,你过去后你当家,无后顾之忧。”

刹那间,她的眼睛眨了眨,瞧着门外的天空,脸上的表情是复杂的。看得出她的心在动。瞧了门外的天空又瞧丈夫的遗像,脸上的表情更为复杂,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自责。但马上,她脸上的表情归于平静,呼出了一口气。她说:“又是老师,又住镇上,又有房子,为什么他以前没找呢?”

“见面了两个,彼此都觉得不适合,关键是他的年龄大了,找的女人都小他太多。”妹妹没有隐瞒。

她赶紧问:“他有多大年龄?”

“大你十八岁,今年七十岁了。他看了你的照片,很满意。”

“太老了。”她苦笑一下。

“姐,别人害你,你的亲妹妹能害你吗?这罗老师是老了点,背也驼了,但他为人好,家里有钱,身体还好。罗老师说了,你过去了工资卡给你,你当家。他的想法只有一个,就是陪他度一个安逸的晚年。他死后,家里一切都是你的,积蓄够你养老。这样的好事哪里找啊!”

“还有那世俗的眼光,比小菊的吵更可怕。”她仰了仰脸说。

妹妹说:“前怕狼后怕虎,什么事也办不成。追求幸福美好生活是自己的自由,不要管别人如何说,说累了就闭了嘴。”

这天,妹妹凭自己的伶牙俐齿,最终说服了她。她同意迈出家里的门槛。妹妹走后,她对着丈夫的遗像说:“不要怪我,实在这个家让我呆不下去了,你知道的,你死后我多次夜深人静,坐在床上独自垂泪,那痛苦的心境别人不知。不过你放心,走到天涯海角,你永远在我心里装着。我的儿子永远是我的儿子,我的孙子永远是我的孙子,我要说服罗老师的。”她发现,她的话说完了,遗像上的丈夫的微笑在发生变化,她认为是支持的微笑,是鼓励的微笑,这让她的心踏实了。

她与罗老师第一次见面,由妹妹引着,在罗老师的家里。她在镇中间的宽马路边下了班车,妹妹走在前,她在后面跟着,顺一条笔直的马路往南走,中间经过一个菜市场,再转一个弯,走百米左右就是罗老师的家了。妹妹指给她瞧。她见两间陈旧的房子,建造时间少说有五十年了,历经长久风雨的剥蚀,黑瓦上有几处长了青苔,墙壁上有两处裂了小口,让罗老师用塑料薄膜类的物件塞上,冬天不会北风进屋。想想老家儿子的新瓦房,她不由心生悲凉,脚步有些无力。

这时,妹妹给她打气:“房子陈旧确实不值钱了,但姐要知道,镇上的宅基地就值钱了,也是一笔可观的财产。将来罗老师死了,你就在宅基地上建新房,那房子就值了钱。到时候儿媳妇对你好了,你就让儿子一家来镇上一起居住,你的晚年生活也是其乐融融。我算了一下,罗老师今年七十岁,最多再活十五年,十五年后就是八十五岁了,应该死了,应该是够高寿了,伟人活八十五岁的也不多,他一个老师,还能活过伟人的年龄?”她不语,静静在听,在思前想后地思索着。

她正思索时,罗老师从屋里出来迎接她们。罗老师站在她们面前,妹妹作了介绍,她对罗老师微笑一下。罗老师对她也微笑,其微笑非常灿烂,觉得她比照片上还要年轻,身材一点也不像五十二岁的女性,与年轻姑娘逊色不了多少。引进家里,罗老师又是请坐又是倒茶水。水果与瓜子早摆在桌上,开水也是提前烧好的。

罗老师说:“我没请陪客。”

妹妹说:“这样好,大家说话更方便。”

她坐在椅上扫视这个家,厨房与卧室的门都开着,他是故意开着让她看的。她看后的感觉是,收拾得挺干净,与陈旧的房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肯定是故意收拾的,但这个故意也是好的,起码在意她,起码有收拾干净的能力。就这点来说她还是挺满意的。唯一让她心有不甘的,是罗老师的腰,人活七十古来稀,驼背是正常的,只是驼得有点很,走路时给人的感觉像弓箭在路上慢慢移动。她突然想到了晚上睡觉,罗老师的驼背,一定会拱起床上的被子,如果她与他一起睡,那是多尴尬的事。但罗老师的轻声细语与慈眉善目,让她不去想那尴尬的事,就思索罗老师的心肠一定不坏,一下子给她安慰不小。

这时妹妹说:“我到外面走走,你俩好好谈谈,都这把年龄了,有什么话直接说。”罗老师连连称是。她瞧了一眼妹妹,笑了一下。

一个小时后,他俩谈出了结果,同意一起生活共度晚年。妹妹从外面进屋时,见她已经站在厨房里,就知道了结果。这天的午饭是她亲手做的,故意想露一手,让罗老师尝尝她的手艺,其味道适合不适合他的胃口。吃饭的时候,她听见罗老师不停地说“好吃!好吃!”,随后说了一连串的形容词夸奖她的烧饭手艺强,称自己晚年有口福了。罗老师本来就慈眉善目的,开怀大笑时更显得慈眉善目。她认为人老了,活的就是一个心情,这一点让她非常满意。自丈夫死后,她在人面前难得一笑,但今日她笑了,饮食也大增了,还喝了半瓶啤酒。

这天回家后,她把儿子叫到家里,把今日的事一五一十说给儿子听了。儿子先是自责,称自己没有当好一个儿子,心里愧疚。

她说:“你父亲走了,我一个人生活,有个头痛脑热谁也不知道,与你们住在一起又不可能,所以我选择再嫁人。你要谅解我。”

“作为儿子,尊重母亲就尊重母亲的选择,只是这样村里人会讥笑我,说我管不住自己的媳妇,把母亲逼得嫁了人,我没脸面啊!”儿子心疼地说。

“这不关你的事,也不关小菊的事,是我自己选择的。我想,我走了,你与小菊的关系也好了,你们一家人生活也幸福了。我仔细想了,我就是一个多余的人。”

“妈,你要这样说,我现在回去收拾小菊为你解恨。”儿子脱口而出。

她赶忙说:“你要这样做,不是为母亲解恨,是给母亲添气怄。”儿子点头。她说:“我的心已经到了罗老师家里了。”

儿子说:“妈走后,我就把爸的遗像取回我家里挂着。”

“没事的时候,到你父亲坟上瞧一瞧,防止村里人放牛不注意,把坟踩塌了。”她嘱咐道。儿子的眼睛刹那间湿润一片。儿子走时,她把家里钥匙给了儿子,让儿子经常进屋检查一下。

虽然儿子给小菊做了思想工作,但她走的那天,小菊还是故意气她。在走的头天晚上,她就在屋里收拾,那些过去与丈夫一起盖过的被褥,丢掉了可惜,她就折叠好放在柜子里,米与油盐收在一起,等天亮了让儿子拎回家里。家里该抹的地方抹了,该捡的地方捡了,下雨时,不用担心被雨水淋了。她把椅子横倒地上,把易生雾的物件撂在上面,这样不用担心以后生雾。出门的时候,她只背了一个包袱,里面装的全是她的换洗衣服。但她一出大门,就瞧见了小菊,站在屋场一角。

小菊说:“你只顾自己再嫁人幸福快乐,就不替我和胡磊想想,你太草率了。我今日不与你争吵,你要嫁人我也拉不住,脚长在你的腿上,天要下雨遮不住,只是家里的一寸布一块絮都不能带走。还有,听说他爷爷生前会挣钱,你当家,那点存款不能带走。人家当老师的,有钱,不稀罕你的这点小钱。你可以不替我与胡磊想,但要想想你的孙子,我们挣点钱多难啊!”

她生气地说:“你怀疑我的包袱里有钱是不是?”

“我没这样说,你做贼心虚,如果光明磊落,就把包袱摊开来让我瞧一眼。”小菊说完了,不瞧她,只瞧天空。

她霎时眼泪直流,马上走到屋场中央,把包袱抻开来让小菊瞧。小菊真的过去瞧。

这时,胡磊跑来了,把小菊拉到一边,冲小菊发火:“你已经把妈逼得没有站场,现在她要走了,你还在惹她怄气,你是人吗?”他把小菊往家里拉,小菊一边随着胡磊走,一边还倔强地回头瞧那个包袱,心有不甘。

这天,罗老师接她的拖拉机停在坡顶的公路上。妹妹扶她走的时候她还在流泪。妹妹说:“不要哭了,虽然是二婚,但第一天去他家里,泪水总是不吉祥的。他站在上面,见了不好。”妹妹拿出手帕替她揩净了眼泪。罗老师本来想到她的家里接她,是她阻止不让他下来,预测会有不吉祥的场面出现,果然猜对了。

一到公路上,罗老师就迎上来,接下她的包袱。罗老师说:“我下去跟儿子与儿媳妇打个招呼,并把带来的礼物给他们。”她说:“你不要去,礼物带回去。”罗老师犹豫不决。她的妹妹说:“我送去吧。”

一会妹妹返回,她催道:“走,越快越好!”很快,拖着她的拖拉机消失在远处的山峁下。

她与罗老师走进民政所拿结婚证。虽然是二婚,但罗老师坚持要拿结婚证,说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她的尊重。她想想也是。但签字时,她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手颤抖,眼前出现了多个情景,与死去丈夫领结婚证的情景,在“三线”工地的情景,在娘家看铁路的情景……平时,她写自己的名字得心应手,一挥而就,但今日一笔一画非常难写,熟悉的肖桂芳三个字让她觉得特别陌生,三个字写了三分钟。

“你写字手没力气啊!”罗老师疑惑地问。

“我老了,手没劲了,从不握笔,不会写字了。”她的脸瞬间红了。

罗老师却说:“你不老,才五十二岁,对于男人来说,正是有为的时候,全身充满了生机。我今年虽然七十岁了,但我不服老,你看我签自己的名字。”

她瞧罗老师签字,不但写得快,还写得工整,三个字是一挥而就的,一笔一画有力气。她瞧着,心里羡慕着,想这个罗老师外表衰老,实则身体还强壮,有力气写字就是最好的诠释。在结婚证上贴照片的时候,工作人员特意瞧了二人一眼,有点儿惊讶,但马上归于平静。

经过菜市场的时候,罗老师问她想吃什么菜?他说:“平时我一个人,总是买我喜欢吃的,以后有了你,再不能这样了,以你为中心。”

她说:“不能这样说,既然做了夫妻,要互相体贴。以后买菜这事儿交由我,再由你出面,外人会讪笑我不是称职的家庭主妇。不瞒你说,大道理我不太懂,但人情世故與一些普通道理我是懂的,以前我就是一个贤妻良母。你说,你平时喜欢吃什么菜?”他一一说了。她都记在了心里。

他心里好喜欢,激动地说:“我没想到我都这个年龄了还有清福享,我以后要是对你不好,我的心就是让狗给吃了。”

“能到一起生活,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彼此都要珍惜。”她也感叹地说。

半个小时后回到家里,她进厨房烧饭。他进来说:“你停歇一会儿,我有事向你交代。”接着,他引着她,把家里的柴米油盐、四季衣服、书刊杂志、扫帚拖把、大柜小箱、刮刀篓子等一一指给她看。看完了再把她引到卧室,他蹲下身,慢慢爬进床铺下面。

她瞧着他的弓背,心里突然不是滋味。她说:“你不要进去了,要拿什么东西让我进去拿。”

他说:“你不知道地方,床铺下面堆得满满的。”

幸亏床铺位置高,如果低了,他是进不去的,那弓突的地方会让床梁卡住。不过也有她满意的地方,别看他七十岁了,动作并不僵化生硬,只是没有年轻人那般手脚轻盈与灵敏罢了。

卧室里虽有一扇窗子,因太小,射进来的亮光不能改变卧室的阴暗。她垂头朝床铺下面瞧,见到的是一片黑暗。

“我燃一盏灯来照着吧。”她询问道。

他说:“不用,我都熟悉的。”

她明白了,他不是在找东西,他是靠感觉用手在摸东西。小小的卧室里,响着他鼓捣出的“咔嗒”声。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但他倒着身子往外蹿时,那动作她看着也心疼,于是她干脆抱着他的两腿,慢慢把他拉出来了。出来后他脸上有汗水,脸上颜色也不正常。

“你干什么呀?为何这样折腾自己?”

他嘿嘿而笑,温柔地说:“你看看它就知道了。原来是一本存折。”

“你以为我与结婚就是图你的钱呀?”她生气地说。

“不是的。你是你的想法,我是我的心意。你先瞧了再说。”

她瞧了,存折上的存款是可观的。她说:“你平时没吃没喝,把钱都存了?”

他笑说:“如果那样,我现在还能站着与你说话呀?我有你说得那么傻吗?实话告诉你,先妻在世时,我们没存什么钱,这些钱都是她去世后我积攒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以后再成个家。我这人会替人着想,不管哪个女人跟了我,人家总要图点什么,我的房子图不上,说不定我不死就坍塌了。我想,我若先死了,人家一个人活在世上,没有一点养老钱如何生活呢?”

这话着实感动了她,让她不由上前抱住了他,喃喃说:“我与你结婚真不是为了图你的钱,我有健全的双手双腿,我能养活自己。但我感动你有这份心,算我没看错你。”她的双手抱着他的肩膀,他接着双手围上了她的腰,刹那间有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之感。

这天晚饭时,他特意喝了半盅白酒,她陪他喝了一塑料杯啤酒。他们慢慢地喝。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很是投机。说真的,这个时候她真没有想起那个死去的丈夫。她认为她现在又成了家,有了一个天天与她说话的人,死去的丈夫应该为她高兴才是。天渐渐黑了。她去关了吱嘎作响的大门。屋外人来人往,有嘈杂的人声。

他说:“住镇上,不到半夜总能听到人声,人家是楼房,用水泥板盖的,装修得密不透风,可能声音听不见,我的房子是用瓦盖的,声音就从瓦缝里进来,多少影响我的休息,不过我现在已经习惯了。”

“我不怕声音,倒是怕太静了,太静了我会胡思乱想。”她却说。

“以后不会胡思乱想了,有我陪你说话。”他语气真挚地说。她微笑了。

但这晚睡觉后,她还是胡思乱想了。在床上,他俩有过亲热的举动,接着他睡着了。她没有一点睡意。他睡觉的姿势与死去丈夫完全不同,被子总是弓着,她感觉那弓的地方总有风往被子里面钻。她掖上那钻风的地方,但他一转身,她的努力就白费了。好在这个细节,由于做得顺手,他并不知道。他侧着身子睡,她觉得不舒服;脸朝着她睡,他的胸部离她太远,而他后背朝着她,与她接触的是那个弓突的地方,瘦骨嶙峋没有肉感,她也不舒服。与一个陌生人一起生活,她知道适应环境要一段时间,让不习惯变成习惯,陌生变成熟悉。而他,有她睡在身边,睡得特别安逸,气息也均匀。她望屋上的瓦缝有亮光,她想坐起来瞧,在老家时瞧习惯了,但她怕他惊醒,只好睡着瞧。屋外嘈杂的人声依旧,她听得清晰。

到了晚上十二点,他已睡过一觉,醒了。他摸着她的手摇动。她故意装着睡着的样子。他又摇动,她就打一个哈欠。她说:“我刚才睡着了,并做了一个梦。”他急忙问她梦见什么了。

“梦见了一条河,长满了芦苇,很多人在河里捉鱼。”

“这梦是什么寓意呢?”他想不出来。

“水是财啊!以后我们要发财的。”

“我们一起生活后悔吗?”

“都睡到一张床上了还说这话,是你对我缺乏信心。”她不由生气地说。

“扪心自问,我一切都好,就是年龄大你太多。”

“这个我进这个家门前就想过了,不是问题,二人只要感情好,不在意一起生活的时间短。人没有老死的,只有病死的,不定我走在你的前面哩。”

他生气道:“不要瞎说。以后这个家全由你打理,我好好安逸几年,就是我死了,在阴间我也会保佑你健康幸福。”

两天后,他跟她商量:“现在我们一起生活了,我想你与小菊的关系应该缓和了。有人说距离改变生活,我相信这个说法。我们买些礼物去看看他们吧。以后你的后代就是我的后代,我要视为己出。”她感激他有这个想法。但她不想马上回去见他们,想再过一段时间。

此后,她每天的工作,去菜市场购菜,在家烧饭,陪他说话,傍晚随他一起到镇旁边的小河边走走。他告诉他,这条小河通到了长江。他们坐在河边会说很多的话。第一天二人一起河边散步,有人诧异地瞧着他们,觉得不可思议。第二天,他们又遇到了这样的情形,她生气了,干脆抱着他的膀子。后来他们在河边散步时,议论就变了调:真羡慕这对恩爱的夫妻!

转眼一月过后。这天早晨,罗老师还在床上睡觉,她先起了床。像以往在老家一样,她有起早床的习惯。她下床时,把他弓突处的被子掖了一下,防止有风进了被里。她掖的时候他醒了,叫她再睡一会儿。她说:“睁眼躺在床上腰疼。”其实她早起也没事可做,就是打开门,坐在大门口瞧外面来往的行人。镇上已经有了晨练的人群,脚步声踏踏的,有男人,有女人,也有一些老人,人们注意健康,锻炼身体,在镇上已蔚然成风,这让她见识了城镇与乡村的不同。但她從未有过随他们一起跑步的想法,她就是用羡慕的眼神瞧着,身子坐在椅上一动不动。坐到七点钟,这时候他要起床了,她就进厨房烧早餐。但这天开门时,她吃了一惊,门外站着一个熟悉的人,是儿子胡磊,魁梧的身材,胖胖的脸,她太熟悉了,只是一个多月不见,儿子晒黑了许多。不待她开口说话,儿子就把她拉到一个无人处,这里避闲,说话时别人也听不清声音。

儿子说:“妈,你不要愣眼瞧我,我来就是想看看你,顺便看一眼那个罗老师。你走了一个多月,也没个好与坏的信息,我不放心。”

“你这么早就到了镇上,什么时候从家里动身的?或者昨晚就住在镇上?”她关心地问。

“我从家里来的,走时鸡叫头遍。”

她紧张地说:“这么说小菊知道你来看我?”

“她前天带着你孙子到娘家玩去了,近几天不回家。”

她松了一口气:“你吓我了一跳。你不知道,妈受点委屈不算什么,妈担心你受委屈。现在我走了,你和小菊再不吵嘴了吧?”

儿子生气道:“她那个脾气与个性一辈子改不了的,实在是替孩子着想,不然早与她离了婚。妈,对不起,都怪儿子无能,不然你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你实话实说,你在这儿过得好不好,如果不好,我把你接回去,关于你与小菊的关系,我再想办法调解,总有办法解决的。”

“我在这儿生活很好。妈与罗老师拿了结婚证,以后是回不去的。你知道,妈一辈子讲诚信,守信用。”她坚定地说。

“妈,你不要死心眼,过不好就申请离婚,这年月结婚与离婚都是自由的、受法律保护的,不要瞻前顾后。”

她激动地说:“妈真的生活很好,你不要瞎想。走,快进屋,走了这么远的路,肚子早饿了,妈给你烧饭吃。”儿子犹豫不决,觉得贸然进屋不太合适。说实话,上次罗老师去接母亲,时间匆忙,当时怕小菊乱来,他就一直在家守着小菊,没到公路上去见罗老师。

她是把儿子拉进屋的。进屋她大声说:“老罗,儿子来了。”

罗老师已经起了床,正在池子那儿漱口,听见了她的话,忙放下杯子,几下抹好脸,过来迎接胡磊。见面的情景有尴尬,也有温馨,胡磊的心態慢慢归于平静。罗老师出去买菜了,她在厨房烧早餐,胡磊瞅这个空当,细致打量了这个家,觉得这两间房子比母亲在家住的房子还要陈旧,心里就有些悲凉。

她从儿子的神态看出了意思,就说:“房子是不掉米的。老罗说了,等我们都死了,你拆掉这两间房,盖一幢两层小楼房,那就值了钱。眼下,镇上的宅基地很贵的。”儿子还是叹了一口气。

她烧了一桌子的好菜,都是儿子平时喜欢吃的。饭后,她让儿子在家里喝茶水,她与罗老师出去了。一个小时后回来,二人手里都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有衣服,有毛巾,有糖果糕点,有生活用品等。把多个小包归于一起,就成了一个大包。她对儿子说:“这些是你罗叔的心意,你拿回去。”

罗老师说:“胡磊,我现在与你妈走到了一起,从今后我们就是一家人,需要我们帮助的,只管开口。”

“我没有什么困难,只希望我妈晚年过得幸福。”

“这个我保证,如果你妈觉得不幸福,你就来质问我。这是家里的电话号码。”罗老师把一张纸交给胡磊收着。

这天,他们把胡磊一直送到班车上。班车一走,儿子的身影不见,她眼里就有泪水打滚。罗老师说:“儿子是高兴走的,你忧郁什么呢?”

“你不知道,见了儿子我就想哭,我儿子也是一个孝心的儿子,就是娶了一个不讲道理的媳妇。”

“放心,只要我们用真情,她会被感化的。”

胡磊带回家的这一大包东西,却让从娘家回来的小菊更为生气,她毫不客气地将其甩到了门外。太阳落山后,胡磊从责任田回家,见了当然发怒。胡磊质问小菊:“你把我母亲已经撵走了,你还想怎么样?”

“哪个让你去见她?你商量过我吗?”小菊暴跳如雷地说。

“我去看望我妈,还要跟你商量呀?我是她儿子,我去了解一下她的生活情况有什么不妥吗?”

“她迈出大门的那一步,就不是咱家的人了。这辈子,只要我活着,她就休想回家,就是她死了,我也不会让她与他爷爷埋在一起。你知道我这次去娘家玩,娘家人怎么说我吗?都是难听的话,都是我的不对,说她再嫁人败坏家风是我逼的。我逼她了吗?是她情感不定要嫁人罢了。”

胡磊激动地举起了拳头,吼道:“你要再对我母亲不敬,小心我的拳头!”

但小菊迎拳而上:“打呀!打呀!只要你敢打下这一拳,这个家就散了!”

胡磊一下子怂了,狠狠地打下一拳,但不是打在小菊身上,是打在自己的腿上。打过后,胡磊蹲下身,垂头沮丧。

晚上,胡磊睡不着,到公路上走动。远处的公路边上有一家商店,店里有一部可打长途电话的座机。他想给母亲打一个电话,诉说一下心中的苦。但走到店前,觉得电话打过去,母亲与罗老师听了,不但于事无补,反而影响了他们的心情。他就不打了,在路边上找了一处草丛坐下,瞧天上的星星。晴朗的夜空上,无数的星星眨着眼睛,附近的草丛中有虫子在唱歌。不知为什么,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了父亲。他想起在他小的时候,夏天的夜晚,父亲给他讲牛郎织女的故事,他听得那样入迷。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知道人世间的爱情是那样美好,那样动人。联想到自己与小菊的婚姻,他是无限的惆怅。不能说小菊不爱他,小菊是爱他的;不能说他不爱小菊,他爱小菊;可他们就是又爱又磕磕碰碰。

清明时节雨纷纷。第二年清明节前几天,就下起纷纷细雨。这年的雨水是那样多,自春节后,她见没几个好晴天,不下雨就阴着,有时连续阴沉一个星期。她担心家里那些旧东西长了雾,儿子给她打电话来时,她就嘱咐儿子,瞅时间进屋瞧瞧。

儿子故意激她:“妈,你家里现在什么都有了,你还惦念它们干什么呀?那些‘古董也不值钱,我才懒得瞧它们哩!”

“儿子,你是不懂的,那些东西不是我一个人的,还有你父亲的份。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到春天,我就想起你父亲,想起与他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最近一段时间老做梦,梦见他寻我要钱。我打算今年的清明节,去你父亲坟上给他烧些纸钱,估计他在那边没钱用了。这事你不要告诉小菊,我到时偷偷去,烧了纸钱后再偷偷地回到镇上。儿子,我只想你一家和谐地过日子,这是我最大的愿望。”

儿子当然理解,答应不让小菊知道。

清明前一天,细雨还在下。她坐在门口瞧天空。她盼望天晴。已经下了几天了,门前的屋场上都是稀乱的泥巴,一踩一个泥坑。她清楚乡下的路面上同样一踩一个泥坑,鞋上沾满泥巴,难行走。她心里很着急,如果明日继续下雨,她难说能去先夫坟上烧纸钱。一块块的黑云彩从她屋顶上飞过,还刮着冷风。过了一会儿,罗老师回家,见她坐在大门口痴望天空,追问她想什么。

“你是老师,你说这天为什么不晴呢?今年的雨水为什么这样多呢?”她心急如焚地问。

“这问题太深奥了,我只是一个普通老师,气象专家才说得清楚。”罗老师回答道。

“明日是清明节,你记得吗?”她继续问。

“当然记得。我计划明日去父母亲坟上烧些纸钱,带一把锹,给坟上添些新土。”

“你是应该去的。你想我跟你一起去吗?”

“你就不要去了,路上都是泥泞,难走。”

她说:“既然成夫妻了,我明人不做暗事,我想明日去给那个死鬼烧点纸,近期老梦见他找我要钱,估计他在那边生活困难。还是先征得你的同意,你同意我去我就去,你不同意我去我就不去,无非多梦见他几回,没什么大不了的,生前他听我的话,处处事事迁就我。”

他眨了眨眼睛,说:“你去吧,只是路上要小心,都是泥巴路,防止滑倒。”

“你走泥巴路不怕滑倒,就不用担心我了,在山里爬滚了几十年,我习惯了。你不要因这件事想多了,我就是去给他烧点纸,烧过了就回来的,也不去见儿子一家人。”她解释说。

“我不会多想,这是正常的事,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你们是几十年的老夫妻。我也不瞒你说,我明日给父母坟上烧了纸后,再到她的坟上烧些纸,她这辈子跟了我,没享到什么福,当年日子艰难,她陪我一起过苦日子,后来生活好过了,她却病死了,说来也是一个苦命的女人。”

她说:“我打听过了,她生前也是一个不错的女人,心地善良,为人朴素。我支持你去给她烧点纸。”

“清明上坟烧纸,就是一个传统习俗,求得一个心灵平衡,也可以把它当成迷信。我希望你明日过去了顺便去看望大磊一家,我还是相信那句话——真情化解矛盾。”他依然坚持劝说。

她说:“不要做工作了,我不会去的。”

次日雨过天晴,阳光照耀着大地。早餐后,罗老师先出门,她随后出门。她穿上新皮鞋,为了防止变天,又带上了一把新雨伞。她买了香蜡与纸。她知道有一条抄近的公路,通到埋葬先夫坟墓的山下,于是叫了一辆麻木车送她去。坐在车上,她嘱咐司机开慢点,她怕剧烈摇晃。下车后,她拎着香蜡与纸上山。草叶上的水珠早让太阳晒净了,只是山坡地面上还是湿的,走时不小心会滑倒。结果快到坟前时她真滑倒了,好在地面是厚的草丛,没有石头与树桩,她没伤着。她站起来瞧四周,熟悉的田地,熟悉的树木,熟悉的油菜花,熟悉的天空,熟悉的鸟语,让她刹那间神清气爽。

先夫大磊的坟上草叶青青。烧纸时,她说:“我来瞧你了,你把钱收走吧。”话一落音,巧合的是一阵风从坟头上刮过。她说:“你要理解我,我走进罗家也是没办法的事,好在罗老师对我不错,像你一样是个细心人,我很知足。你在地下安逸地生活,等哪天我送走了罗老师,我会来陪你的。我不会去陪他,他有他的老婆,我要来陪你,我们是结发的夫妻。”不知为什么,又有一阵轻风从坟头上刮过。

返回镇上时她只能步行。因路远,又是泥泞路,她走得非常艰难。快到镇上时,她突然晕倒了。一位好心女孩扶起她。她把家里的电话给女孩,让女孩打电话通知罗老师。罗老师早回来了,接电话时正坐在桌边喝茶水。她让罗老师送到了镇上的卫生院救治。罗老师问医生:“她得的什么病?”医生说:“她有轻度的心脏病,不能受累的,一累就这样了。请放心,打针吃药即可痊愈。”

下午,她出了院。罗老师把她扶回家。她躺在床上,望着灰蒙蒙的屋顶。

罗老师坐在病边,生气道:“去给他烧纸无可厚非,但你要注意身体呀!你现在是我的人,我要对你负责。”

“你不要埋怨我,我心里已經不好受了。”说完了她就哭,把脸转过去不瞧罗老师。眼泪流得很快,她用被边揩了一下眼睛。

罗老师说:“我是好心埋怨你,希望你注意身体。一个人没有好身体,还谈什么幸福?”他拿来了毛巾,并亲自给她揩眼泪。

这天,无论他如何安慰她,她就是不停地流泪。她很伤心。她解释不是因为他的埋怨,她就是想流泪。因为她的不停流泪,他的眼眶也湿润了。

岁月匆匆,转眼过去了十年。这十年对她来说,日子过得舒心,笑容常挂在她的脸上。轻度的心脏病,发过一次后再没发生了。这十年,她头上的白发没增加多少,有人夸她经得起老。这十年,她的体重增加了十斤,走路精神多了,苍老得很慢。有人说,她初进罗家正是怄气时,如今脸上的颜色比当时正常多了。不过,她的舒心日子,在她六十四岁、罗老师八十二岁这年结束了,因为从此后,她又是一个人生活。罗老师走了,时候是秋天,正是稻谷成熟的季节。医生说他是寿终正寝。他死得很安详,没受到什么痛苦。咽气前他的神志是清醒的,紧握着她的手,对她说了很多感谢话,并称是他走的时候了。他对她嘱咐了很多话,也显得内疚,遗憾没有陪她到老,说来生再弥补。她感动落泪。

对一个六十四岁的女人来说,在安葬他的时候,她尽了自己的一切力量。把他安葬好,一是为了安慰自己,二是做给左邻右舍看的。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这个道理她懂。但把他安葬好以后,她感到特别累,两腿像拖着一块笨重的石头。随后三天,她关门在家,在床上躺累了,就呆坐在桌边,不想进厨房烧饭,实在饿极了,到就近的面馆吃一碗面条,回家后再把大门关紧。她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也不想见到任何人。她清楚,只要遇到了熟人,人家都会关心她以后的生活,她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她还没有考虑。安葬他的时候,她没把他死的消息告诉儿子,她不想儿子来。她把罗老师的寿像挂在卧室,只要她背靠床头坐着,就正好对着他的遗像。遗像上的他没有一丝笑意,一张严肃的表情。但他的眼光是深情的,她能理解那眼光里包含的意思。她扪心自问,在这个家庭十二年的生活,她是满意的,他们之间是有感情的,年龄悬殊没有影响他们的生活,也没有成为他们的代沟。

让人费解的是,她三天后出门时,人们发现她的头发全白了,一脸沧桑,面容憔悴,老态龙钟的样子。

邻居问她:“肖大姐,怎么一下子颓丧成这个样子了?”

平时,她们关系好,无话不谈,于是她就直言道:“你有所不知,他走了,我现在一个人生活,心里空了,就像面前一座山,平时给我挡风遮雨,突然间消失了。我感到心里空,家里空,走路的时候觉得这个世界也是空的。特别是深夜,我没有一点睡意,越睡越新鲜,心里空得难受。”

邻居说:“你要有生活的信心,不要老惦念他,只有活人遭罪,不见死人遭殃,你要走出他的阴影。你把他热热闹闹送上了山,对得起他了。人死一阵风,他再也管不上你了,你要多为自己考虑。你不是有儿子有孙子吗?以后没人管你了,你与他们一起生活啊。”她微笑一下,没有往下说。因为下面的话,她确实没有想好。

邻居说她头发全白了,她不信,就回家照镜子,果然是的。她刹那间愣住了。她自语:“自己成了一条老黄瓜说老就老了。”说完,她就坐在桌边垂泪。垂了一会泪,她把家里收拾一番,就关门上床躺着。屋外是嘈杂的人声和来往的脚步声。虽然都是听习惯的声音,但现在她觉得特别陌生。她望着他的遗像,自语:“死鬼,我以为你能活九十岁走的,那时我也七十二岁了,没想到你提前了八年。”她起身过去,用手帕擦遗像上的玻璃。她说:“我感谢你,你对得起我,你把我的晚年生活安排得妥妥当当,并给我留下了三十万的积蓄。你在那边安逸地生活吧,明年清明节我到你的坟上给你烧纸。我没有让你失望,我遵照你的遗嘱,把你安葬在你的前妻身边,她可以照顾你了。你对我的情,看来这辈子是还不清了,下辈子再还吧!”说完,她拿出那本30万的存折,把它重新放了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她熟悉,她不会迷失,又特别保险。

两个月后,她的心态好些了,就给儿子打电话。儿子匆匆赶来瞧她,并带来了她的孙子。儿子埋怨她:“这么大的事,你应该让我来操心的。”

“这不是你操心的事,它是我操心的事。”

孙子说:“奶奶,你的头发全白了。”

她笑着说:“人老了哪有头发不白的?对,你今年读高三是吧?”

“是的。明年考大学。”

“你看奶奶这记性,不行了。好好学习,明年考个好大学,你要考上大学了,奶奶就最高兴了。”

儿子心疼地说:“妈,回去住吧。罗老师走了,你一个人住这屋里,太凄凉了。”

“我不会回去的。在这住了十二年,习惯了。”

孙子说:“奶奶,回去跟我们一起住吧,我多次警告我妈了,她若再不对你好,我以后就像她对待你一样对待她,她已经表了态,以后不管我和我爸来看望你。”

她听了很高兴,却说:“以后我一个人生活,你们经常给我打个电话,我心空,安慰我一下。”儿子问及她的晚年生活,她说:“这个你不用操心,他死前都替我安排好了。以后的生活我会调节好的,饭后到河边走一走,有时去镇外的铁路边看看,听听火车的笛声。你知道吗?就是那奔跑的火车,就是那延伸的铁轨,让我当年去的‘三线工地,在那儿认识你的父亲。”她刹那间沉浸在过去美好生活的回忆中。

这天中午,她烧了几盘儿子与孙子爱吃的菜。她不时给他们碗里夹菜。她很惬意,脸上荡漾着笑容。她又体验了当母亲的乐趣,体验了当奶奶的幸福。饭后,儿子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拿着一部老人机。儿子说:“妈,你以后用手机,接打电话方便。”孙子马上教她使用手机,她一会就学会了。

儿子说:“以后我只打你的手机,不打你家的座机,你每天随身带着,你在铁路边散步,我也能找到你。”她问多少钱,她要付钱给儿子。儿子不要。

“奶奶,你不知道,现在外面好打工,爸在外面打工挺赚钱的。”孙子说。

她欣喜地说:“感谢党的政策好,你们算是赶上了好时代。”

孙子说:“爸说以后有了积蓄,就搬到镇上来住。”

这似乎提醒了她。她赶紧对儿子说:“对,记得我对你说过的,罗老师走后你拆掉这旧屋子,盖上新楼房。”说着她去找房产证。

兒子说:“不找了,我不会拆掉这房子的,拆了它,有人会说你当初进罗家就是图财,你背得起这个名誉,我也背不起这个名誉。”她愣怔站在那儿,对儿子的话反复思考。

第二天,她拿着那个三十万的存折去了银行。她对服务员说:“同志,麻烦你从存折上取出七万元,给我存一个两万的存折与一个五万的存折。”服务员马上给她办理了。回家之后,她坐在桌边自语:这个两万的存折,是孙子明年考大学的,那个五万的,是孙子以后结婚的。那个二十三万的存折,是孙子以后在城市购房的首付款。说完了,她静静地瞧屋顶,在想这钱不是她贪心所得,也不是不劳而获,是她服侍他十二年的劳动所得。这样一想她心里就平静了。

第二年秋天,孙子真的考上了大学,她把那个两万的存折送去了。五年后,孙子结婚,她又把那个五万的存折送去了。过了一年,她七十一岁。春节过后,万物复苏,到处莺歌燕舞,她突然感到自己两腿无力。这天在厨房烧饭,她眼睛一黑,不是两手扶住了灶台,她就倒在地上。她扶着灶台站了好大一会儿,待眼睛能看清一点时,就缓慢地移步床边,躺在了床上。她没有给儿子打电话,她知道,儿子在外地打工,接到电话,就会匆匆往家里赶,又是耽搁做事又是心焦。睡了一夜,次日她感到好些了,就到镇上的卫生所治疗。医生给她做了全面检查,说:“老大妈,你没有病,你这种情况是营养不良造成的。”她无语,认同这个结论。是的,这些年,她一直勤俭节约,存折上还有二十三万,她不想动用。她一直认为,说不定明年,说不定后年,孙子就会在城市购房,到时候需要首付款。如果儿子给孙子挣到了首付款,她就将这笔钱给孙子提前还贷款,减少孙子居住城市的压力。她觉得儿子一辈子就那样了,她把希望全部寄托在孙子身上。她盼望有一天,孙子带她到大城市走一走。说真的,这辈子她走的最远的路就是当年的“三线”工地,她没有去过大城市。她与罗老师在一起后,有几次罗老师要带她到外地旅游,去见识改革开放后祖国发生的巨大变化与美好风景,她总说走不动,也坐不得车。这里面有一定的因素,当然主要因素是不想乱花钱。这天,她从卫生院出来,进餐馆好好吃了一餐,然后去超市买了一个绛色的拐杖。

这年清明节,她拄着拐杖到罗老师坟上烧冥纸。她坐在坟前,一边烧纸一边说:“老罗,我老了,在世上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医生说我营养不良,但我现在注重吃了,两腿仍然无力。你晚年有了我,真是你的福分,我把你服侍得好好的,走时陪在你的身边。我不知道我死的时候是什么情形。你在那边好好生活吧!”次日,她打算去先夫坟上烧冥纸,但才走出镇外,就感觉头晕眼花,于是回家了。从这天开始,她老是做着与先夫有关的梦。

有一天,她给儿子打电话,说:“胡磊啊,不知为什么,我最近老是梦见你爸,估计他想带我走了。”

“妈,那是梦,不是真的。”

“你什么时候从外地回家了,把你爸的遗像给我送来。”

“我让你孙子给你送来,我一时回不了家。”

一个星期后,孙子特意从城里回家,把爷爷的遗像给她送来了。她望着先夫的遗像就垂泪。孙子说:“奶奶,跟我们一起住吧!”

“你妈到现在还没有迈过这个门槛,说明她心里还在恨我。”

“我回去做她的思想工作。”

她说:“不要。她马上也是做奶奶的人,我想她以后会明白的。”孙子点头。她说:“你在城市生活好吧?”

“告诉奶奶,我与小芹(她的孙媳妇)在城市生活得很好,工作也称心,过几年,有了积蓄我们就在城里购房,把奶奶接到城里去,带奶奶逛公园。”

她说:“奶奶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你告诉奶奶,你记恨奶奶吗?”

孙子摇头说:“不记恨。相反,我时常记得我小时候,奶奶经常给我糖果吃。在我心里,奶奶是世上最好的奶奶。”她由衷地笑了。

进入冬天,日短夜长。白天的时光她好打发,虽然不进麻将馆打牌消遣,但在此居住了多年,左邻右舍都认得她,偶尔有人从她门前经过,就停一会儿,站在她的屋场上与她说几句知己话。她坐在门口,要说话者进屋坐,人家不坐,把话说完就走了,她有些儿不悦,但人家说的话也是贴心贴肺,她就慢慢地会在那儿想,想累了就不想了。没人跟她说话,她一个人坐在门口时,她瞧天空,瞧天上的云彩慢慢地飘动。偶尔也有一只鸟从她的门前飞过,她就想那留下的鸟声。下雨时她瞧天空,就胡思乱想了,想到了雨中的“三线”工地,想到了她雨中在水田里的插秧,想到了火车白烟在雨中的飘浮等。都是一些想象的碎片,有的连接上,有的连接不上。想得兴奋时,她脸上滋生笑意;想得悲伤时,她有些塌陷的眼睛里湿润润的。

白天的时间,她基本上是在这些碎片化的想象中打发走了。但漫长的冬夜,就让她难受了。她在床上半躺半坐,没有人跟她说话,她也不点电灯,也不看电视,屋里漆黑一团,她心里尤其空虚与寂寞。冬夜里很少听见屋外嘈杂的人声,多为凛冽的呼啸的北风声。她好不容易睡着了,但马上又让噩梦惊醒了。梦中,她见到了先夫,一起有说有笑,突然先夫却撇下她,她在后面追,追着追着掉进了堰塘。于是,她就坐起来,打开电灯,看先夫的遗像,手在遗像上摸,眼泪也出来了。她自语:“你是不是生气了?不要我了?嫌我这么多年了还不来找你,故意吓唬我了?”

进入深冬后,她感觉两腿更为乏力。她到医院做了一次检查,医生没说她营养不良,没说她有病,同时安慰她人老了就是这样子,不必在意。虽然话是如此说,但医生还是给她开了几瓶老年人服用的钙片。她拄着拐杖回到家里,没有服用让腿增力的钙片,却给儿子打起了电话。

电话通了。她说:“儿子,你什么时候回家啊?”

“工地上已经下雪了,我一个星期后就回家的。”

“那就好。回家了,到我家里来一趟,我有话对你说。”

“妈,不会出了什么事?”

“没有。就是我老了,空虚透了,想跟你说说话。”

儿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从这天开始,她在家里进行收敛,不要的东西她送人,并着手准备她死时要穿的衣服等。一天,阳光温暖,没有刮風,她就拄着拐杖,来到罗老师坟前,给罗老师上香。她坐在坟前说:“老罗,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以后不会再来了。我老了,我要走了,先夫天天晚上来缠我,他说他在那边孤单,要我过去陪他。每晚,我惊惊乍乍熬到天亮,难受啊!你倒好,有嫂子天天陪你,就忘记我了,梦中从不找我,关心我,跟我说些贴心话。但扪心自问,因为有你,我的晚年生活是美好的,我谢谢你……”说完了,她站起来,拄着拐杖脚步蹒跚地回家。

儿子来的这天,她特意站在屋场上迎接。儿子说:“妈,外面有风,你站在外面干什么?”

她说:“等你啊!”儿子感动,赶紧扶她进屋,北风拂起满头的白发。

这天饭后,她向左右邻居介绍了她的儿子,然后要儿子牵着她,有意到镇上人多的地方走动。

熟人问她:“这是哪个呀?”

她自信地说:“我儿子呀!”

熟人就对她刮目相看,恭贺她:“没想到你有这么能干的一个儿子啊!”

她笑说:“先夫在世时,我是贤妻良母。”熟人就瞧着她的背影迭迭称赞。接着,她把儿子引到社区书记家里,做了详细的介绍。

出来后,儿子问她:“妈,你这是干什么呀?”

她说:“我就是要让镇上的人知道,我肖桂芳不是天生当二婚的女人,我是先夫走了,特殊情况才嫁给罗老师的。还有,我让镇上的人认得我肖桂芳的儿子,以后在我那宅基地上盖房子,就没人胡说八道了,也是名正言顺的。儿子,我做错了吗?你知道吗?今日是母亲腰板挺得最直的一天。”

回家之后,她就拿出那个二十三万的存折交给儿子。她说:“这笔钱,是母亲服侍老罗十二年的辛苦费,也是母亲这些年节省下来的,如果我大脚大手,也许一分钱也存不了。你让孙子用这笔钱在城市交购房的首付款吧。”

儿子不要,泪水横流。

她生气地说:“你要不收下,就是对母亲最大的不孝!”多年没有发怒了,一发怒,她整个身子在颤抖,面色铁青,上气不接下气,并且咳嗽厉害。儿子赶紧上前轻拍她的后背,并答应收下。这时她的气息缓和下来。

过了一会儿,她进卧室又拿出了一本存折,交给儿子。她说:“这一万元是我死后的安葬费。我死了,你把我拖回老家,埋在你父亲的坟边。费用肯定不够,你要贴补,这是好事,尽你当儿子的孝道,为你脸上贴金,也是为我脸上贴金,我不想我死后让别人说我养儿不孝,让你难堪。”

儿子听着,泪如泉涌,除了喊妈,什么字也不会说了。这天直到回家,儿子的眼泪一直没有间断。

这晚北风呼啸,温度骤降。天亮后,她瞧见屋场上覆盖了薄薄的白雪。已经两年没下雪了,她高兴地到屋外伸开双手去接雪花。雪花落在她的手上,她吃进了嘴里,冰冰的,感到特别亲切。刹那间,她想到了当年“三线”工地的下雪天。但这场雪没下大,中午停歇了。太阳出来了,仅一个下午,地上的雪全部融化了。

三天后,地面干了,人走在地面鞋子上没有泥巴。这天,她特意烧了自己喜欢吃的饭菜,饭后给儿子打电话。

她平静地对儿子说:“儿子,妈要走了,你来把妈拖回去埋在你父亲身边吧。”

“妈,你不能啊!”儿子心急如焚。

她挂断手机。但手机不停地响,她知道是儿子打来的,就干脆关了手机。她关上大门,心静如水,细致穿好她满意的衣服,躺到床上后,就喝下了早就准备好的烈性农药……

(湖北随州《编钟之声》报社)

作者简介:徐宗义(1968-),男,湖北随州人,湖北省作协会员,随州市曾都区作协副主席,现为《编钟之声》报社编辑。出版长篇小说《幸福河》(上下册)、《幸福村里的光棍》及作品集《小站背后的秘密》等八部。其作品散见《神州》《人民日报》《北方文学》《散文百家》《牡丹》《作家林》《青年文学家》《小说月刊》《参花》《资治文摘》等几十种报刊杂志,作品曾获国家级一、二、三等奖。其作品集进入书香中国、广东省教育厅指定的中学生阅读平台,销往台湾、香港与东南亚,有中篇与短篇小说参评第七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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