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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佖《汉书刊误》述论

2018-11-10李佳丽王书才

文学教育 2018年11期

李佳丽 王书才

内容摘要:张佖的《汉书刊误》是宋代官方校勘成果问世最早的书籍,但此书早佚,仅存的六则校勘记虽条目不多,但多有新见,展现出其史学方面深厚的学识。张佖等人校勘刊印的“淳化本”发行后多有讹误,便有其后刁衎等人校勘刊印的“景德本”,后又有余靖申请重校“淳化本”一事。毋庸置疑,张佖的《汉书刊误》在宋代官方校勘记中有着重要的意义。

关键词:张佖 《汉书刊误》 官方校勘

宋代,特别是北宋,官方对《汉书》的校勘投入了很多人力,也产出了颇多校勘成果,仅据《宋史·艺文志二》等的记载,校勘方面的书籍即有赵抃的《新校前汉书》一百卷、张佖的《汉书刊误》一卷、刁衎的《前后汉书版本刊正》六卷、余靖的《汉书刊误》三十卷、刘敞刘攽刘奉世三人的《三刘汉书标注》六卷、刘攽的《汉书刊误》四卷、吴仁杰的《两汉刊误补遗》十卷、刘巨容的《汉书纂误》二卷、佚名的《西汉刊误》一卷等[1]。又有《玉海》所载陈绎的《汉书是正文字》七卷[2]。这些书籍,有无原文是不同的。赵抃名下的《新校前汉书》多达一百卷,显然其校勘之语是附在班固原文颜师古注文后的。余靖以下的校勘著作,均当是仅列需要校勘之正文语句,故多则三十卷,少则一二卷。

上述七八种书籍,除吴仁杰之书今存外,余皆散佚。按照问世的前后顺序而言,最早的是张佖的《汉书刊误》一卷,成书于宋太宗淳化年间(990至994)。其稍后是刁衎的《前后汉书版本刊正》六卷,成书于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3]。然后是余靖的《汉书刊误》三十卷,成书于仁宗景佑三年(1036)。再然后是神宗熙宁二年陈绎的《汉书是正文字》七卷。《玉海》卷四十三记载,嘉佑六年(1061)十二月,仁宗命秘书丞陈绎重校《前汉书》,又诏参政欧阳修察看监督。北宋熙宁二年(1069)“八月庚子参政赵抃进新校《汉书》及陈绎所著《是正文字》七卷,赐绎银帛”。可见,当时校勘记撰写者乃是陈绎,赵抃仅是挂名而已[4]。刘敞、刘攽、刘奉世三人所撰的《三刘汉书标注》,也当是分别完成于神宗时期,稍后于陈绎。刘氏三人校勘所得《汉书标注》,似为私人著作。刘奉世于神宗朝曾任集贤院校理,其书当成于其时。吴仁杰的《两汉刊误补遗》成书于南宋孝宗淳熙年间,时间更在其后。刘巨容《汉书纂误》与佚名《西汉刊误》,难以确定其成书期限。唐末有将军名为刘巨容,当非此着书之人。

宋太宗太平兴国三年(978)二月,由昭文馆、集贤院、史馆组成的崇文院正式建成,藏书共八万卷。随之对前代史书的校勘印行也逐渐提上了日程。淳化五年(994)七月,下诏选官分校《史记》、《汉书》与《后汉书》。负责校勘两《汉书》的是直昭文馆陈充、史馆检讨阮思道、直昭文馆尹少连、直史馆赵况、直集贤院赵安仁、直史馆孙何。校勘完毕后,又遣内侍沛愈携定本到杭州镂版刷印。此次所刊行的版本,史称淳化本,又称“国子监本”或“监本”。有宋一代,史书有刻本始于此际。

这次校勘所得的校勘记,则由当时任史馆修撰的张佖整理称为一卷本的《汉书刊误》。

张佖,一作“张泌”,唐宋五代多有与“张泌”重名之士[5]。然此着《汉书刊误》者,当系《十国春秋》卷二十五中的“张泌”与卷三十的“张佖”有传记那位,清人吴任臣在《十国春秋》中误将一人分作二人。按照四库馆臣的考证,其名字应以作“佖”为是,作“泌”者讹也[6]。《张泌传》仅写他事南唐中主李璟与后主李煜,北宋建隆二年(961)七月在任句容县尉上上书后主,“后主覧书大悦,优诏慰答,然亦未竟用其言,遂至于亡”。《张佖传》才详写他是常州人,在南唐后主时任考功员外郎、中书舍人、内史舍人等职。公元975年南唐灭亡,张佖随后主李煜入宋为臣,安置于史馆,曾任右谏议大夫、史馆修撰,时已在宋太宗为帝期间。

其《汉书刊误》成书于入宋在史馆任职之时。《玉海》卷四十九云:“《汉书刋误》一卷,淳化中史馆修撰张佖撰。”淳化(990至994年)是宋太宗的年号,观《十国春秋》卷二十五所载,其上李后主治国十策,罗列均是西汉君臣事迹,足见其于《史记》、《汉书》研读之纯熟,校勘《汉书》也是正是发挥其特长的事业。

张佖此书早佚,今仅存6则,见于宋代所刻《汉书》版本所附校语,校语中均称“臣佖”,显然是将校本呈给宋太宗时所撰。

第一则是校勘《艺文志》“孔子曰索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不为之矣”一句。

张佖据孔子语句的出处《礼记·中庸篇》的原文“素隠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为之矣”,发现《汉书》正文有讹字,颜师古注云:“《礼记》载孔子之言。索隐,求索隠暗之事,而行怪迂之道,妄令后人有所祖述,非我本志。”只是依从班史有讹之文发挥串讲,未能指出其中字有讹谬[7]。张佖指出讹字后,却建议仍不加改动:“今《志》作‘索隐,师古从而解之。文注即与《礼记》不同,意义亦不相逺,故‘索字不更刋正作‘素字。”

颜师古已知班史所引出处,对与《礼记》的差异不加说明,已是不当。张佖亦认为字虽不同,意义却相去不远,主张不改动原文,则有得有失。不改原文是可以的,但按照郑玄注“‘素读为‘攻城攻其所傃之‘傃,‘傃犹‘乡也,言方乡辟害隠身而行,佹谲以作后世名也,弗为之矣,耻之也”,素、傃,在此均为朝向、走向之义,与“求索”意思大异。“素”、“索”之所以在此产生纠葛,显然是二字形似导致抄写者混为一字,应当加以指正,不应含糊了之。

第二则是关于《张良传》“良尝闲从容歩游下邳圯上”。

此句“圯”字,汉魏即有两种写法与讲法,服虔、文颖所据本作“圯”,他们依据《说文解字》“东楚谓桥为圯,从土,已声”,释为桥梁。应劭所据本作“汜”,于是释为沂水水边。颜师古取服虔、文颖说:“下邳之水,非汜水也,又非沂水,服说是也”。张佖亦持作“桥”之说,云:“从‘水乃《诗》云‘江有汜,及今有汜水县,字音详里反。据许慎《说文》云‘东楚谓桥为圯,在土部,本从土,传写盖误从‘汜。合从‘土,作頥音,与下文‘直堕其履汜下并作‘圯字校定。”可见宋初抄本仍有作“汜”者。《汉书》此传几乎全抄《史记·留侯世家》,《史记》亦作“圯”,可证作“圯”有据。况且以当时情势而言,若是张良与黄石公二人水边(“汜上”)相对散步,黄石公故意将鞋子掉进“汜下”,“汜下”乃是河水中,已是三十七八岁的张良如何会肯跳进水中去摸到撈取老翁之鞋?且上下文中仅写张良“下取履”,“长跪履之”,既未写张良如何水中捞鞋,更未写老翁如何能穿全湿之鞋。可见作“汜”作“河水”解释之谬。后来刘攽、宋祁全按应劭注以批评张佖的断语“率尔”,云其字当作“汜”,义则作“桥”讲,则纯是故执歧见也。

第三则是涉及《贾谊传》“愚士系俗,僒若囚拘”句中“僒”字的字形与注音。

其前,李竒音是“僒音块”,苏林、颜师古音是“欺全反”。张佖认为李奇、苏林、颜师古的注音都是不妥的,正文作“僒”也显是有误。他引《文选·鵩鸟赋》的李善注“窘,拘之貌”与五臣注“愚者,縳俗累困如囚人拘束”均不带“人”旁,作为依据判断《汉书》此处的“僒”字不当有“人”旁:“唯孙强《新加字玉篇》及《开元文字》有作‘僒字,并音窘。疑苏林音误,今宜定从《说文》,音渠陨反。”然《史记》作正文“攌”,唐代司马贞《索隐》引《汉书》已作“僒”字,则张佖以“窘”是、“僒”讹的说法是根据不足的。

第四则,是张佖怀疑《司马相如传下》“身亲其劳,躬傶骿胝无胈,肤不生毛”。

句中的“傶”字应当作“凑”,云:“检字书,无‘傶字,又‘戚字,《说文》曰‘戊也。按李善注《文选》云:‘孟康曰:凑,凑理也。疑《汉书》传写相承,误以凑字作傶字耳。合为凑。”依王先谦说,此句“傶骿”均属衍字,应依《史记》作“躬胝无胈”为正。张佖仅知引《文选》而不知引《史记》,故未能得其真相。

第五则,张佖认为《东方朔传》“一日卒有不胜洒扫之职”颜注有脱文。

流行本此处颜注作“卒读曰猝,洒音信,又音山豉反”。张佖云:“许慎《说文》‘洒字解云:‘音先礼反。古文为洒埽字。其‘洒字解云:‘汛也。汛音信。今校定此注合云:‘洒音先礼反。古文为洒埽字。洒,汛也,所蟹反。汛音信。盖传冩脱误少一十七字,多‘又音山豉反五字。”王先谦《补注》引录后未加可否。

今按张佖说,添上“洒,先礼切”、“汛音信”解决了“洒音信”不合《广韵》反切的问题。但说颜注衍出“又音山豉反”五字,是不当的。《说文解字》“洒”后注音云“山豉反”,说明“又音山豉反”不全是衍文。所以恰恰应将张佖所以脱文中的“所蟹反”改为“山豉反”,就得当了。只是张佖此处校勘没有版本根据,似是他依照自己的主观臆想而补出此结论,减弱了说服力。

第六则是关于《扬雄传》“兖鋋瘢耆金镞滛夷者数十万人”句中的“兖”字。

如淳注云:“兖,括也。”颜师古认可如说,云:“如苏氏,以耆字为着字,依其所释,则括及鋋所伤皆有瘢。”张佖云,如说、颜说以“兖”为箭括缺乏证据:“字书无‘兖字。今俗以为‘兖州字,本作‘沇。此‘兖鋋合作‘鈗鋋。许慎《说文》‘鈗字注曰:‘侍臣所执兵,从金,允声。《周书》曰:一人冕执鈗。读若允。与‘鋋字相次。又案《今文尚书》云‘一人冕执鋭,孔安国《传》云:‘鋭矛属也。疑孔安国之时,旧是‘鈗字,后传写作‘鋭耳。《说文》:‘鋭,芒也。亦与‘矛不类矣。《汉书》相承,疑误书为‘兖字。如淳注释乃云‘兖,括也,颜师古又依孟康所说为箭括,即愈无所据。且箭括非刃,岂与鋋小矛同可以伤夷人乎?此‘兖字故合作‘鈗。”

张佖此处博引群书,不仅纠正了《汉书》讹文,还是正了《尚书》传本的误字,显出了可贵的校勘功力,获得了四库馆臣的认可,只是他们觉得张说与《文选》作“吮鋋瘢”稍有不合。此句前半句四字一顿便可顺畅理解了“兖鋋瘢耆、金镞滛夷者数十万人”,即言,被锐器砍伤马背的骑兵,和直接被箭弩射伤身体的将士,有数十万人之多。

以上为张佖关于《汉书》的六则校勘记。

张佖的学识在宋代不算很突出,《宋史·张洎传》曾记,吴越王钱俶去世后,张洎“判考功为覆状”,尚书省群僚集议,时为虞部郎中的张佖驳斥张洎所撰《考功覆状》中“亢龙无悔”句不应用于宋臣身上,遭到张洎的批驳,结果宋太宗也责备张佖“学识甚浅,敷陈失实”[8],被罚俸一月。宋人曾慥《类说》也记其在南唐主持科举,出《文选》谢灵运诗《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天鸡弄和风”为题,但不曾详考天鸡一词含义,结果有举子张某问此句中天鸡指“鶾”还是指“螒”,张佖竟不能当场回答,检索《尔雅》后才有了答案。

其实对此,李善注已经注得明白,此句天鸡只指鸟类之天鸡(野鸡之类),与虫类之“天鸡”(昆虫,俗名纺织娘)无涉。由此例可见,张佖于经学(《尔雅》)、集部之学均有缺憾,然于史学则不仅热心投入,曾向宋帝建议设左右史官,而且所校勘《汉书》,虽条目不多却均有新见,展现出史学方面深厚的学识。

张佖、陈充、阮思道、尹少连、赵况、赵安仁、孙何等人校勘刊印的国子监本,颁行后,仍然发现有很多的讹误,宋真宗君臣对其甚不满意,认为还是校勘工作做得不够精细,因而在景德元年(1004)正月丁未,命崇文院刁衎、晁迥、丁逊复校前后《汉书》版本。经过一年半的努力,景德二年七月,刁衎等完成复校任务,改正监本中三千多误字,并撰为校勘记六卷,呈给宋真宗。宋真宗对其奖以器帛。

然而,刁衎等人改后的版本,称作“景德本”,其流行程度似不及淳化本,因为据王应麟《玉海》讲:“今所行止淳化中定本。”校勘犹如扫落叶,至景佑元年(1034)又有余靖上言监本(即“淳化本”)文字多存舛讹,申请重校之事。

参考文献

[1][汉]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2]王太岳等.四库全书考证[M].北京:商务印书馆,1967.

[3][元]脱脱等.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

[4][宋]王应麟.玉海[M].江苏: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

[5]梅新林;俞樟华.中国学术编年[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

注 释

[1]富弼的《前汉书纲目》一卷,《宋史·艺文志二》列于吴仁杰书后、刘巨荣书前,因其书全佚,难知其书内容类型。

[2]《玉海》卷四十九云:“嘉佑六年十二月,命秘书丞陈绎重校《前汉书》,又诏参政欧阳修看详。熙宁二年八月六日,参政赵抃进新校《汉书》印本五十册、及陈绎所著《是正文字》七卷,赐绎银绢。先是景佑二年,秘丞余靖言《前汉书》缪误,请刊正。诏靖及国子监直讲王洙校对。踰年乃上《汉书刊误》三十卷,九月壬辰诏学士张观等刊定颁行。”

[3]《中国学术编年》宋代卷误置于至道元年(995)。

[4]《玉海》卷四十九又云:“嘉佑六年十二月,命秘书丞陈绎重校《前汉书》,又诏参政欧阳修看详。熙宁二年八月六日,参政赵抃进新校《汉书》印本五十册、及陈绎所著《是正文字》七卷,赐绎银绢。先是景佑二年,秘丞余靖言《前汉书》缪误,请刊正。诏靖及国子监直讲王洙校对。踰年乃上《汉书刊误》三十卷,九月壬辰诏学士张观等刊定颁行。”

[5]看《汉书刊误》之张泌,既非唐末长于撰词、入《花间集》者,也非在北宋仁宗时任刑部尚书者。

[6]《四库全书考证》卷三十《续资治通鉴长编》“六月乙亥,李至以目疾辞吏职,张佖亦以早事伪邦,不能通知本朝故实,辞”条云:“原本‘佖讹‘泌,《宋史》改。”《宋史》无张佖传,《李昉传》、《张洎传》、《梁周翰传》均作“张佖”。

[7]中华书局《汉书》点校本对此也沒有进行校勘。

[8]《宋史》卷二百六十七。

(作者介绍:李佳丽,郑州大学文学院2016级中国古典文献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汉魏六朝文学文献学;王书才,文学博士,郑州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汉魏六朝文学文献研究,主要著作有《昭明文选研究发展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