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芸

摘 要： “空灵”作为文学艺术创作的一种审美形态，是艺术作品中展现出来的弹性和灵气，氤氲在诗歌的氛围文笔中，尤以盛唐诗人王维见长。本文旨在对王维山水诗作所呈现的“诗情”与“画意”做阐述，以探析其诗作中无所不在的“空灵”美，从而丰富诗作的赏析角度，进一步深化“空灵”的美学诗蕴。王维山水诗作中的“空灵”美主要通过充盈着哲理之美、音乐之美与无我之美的“诗”情和色彩之美、构图之美与线条之美的“画意”交错映现，体现出其诗作在“禅悟”思想下神韵悠然、超逸灵秀、不着迹象又幽深清远的美学意象世界。

关键词： 诗情 画意 空灵 山水诗 禅悟

自古以来，诗歌作为一个民族文化与结晶的最高体现形式，是心灵的写照，表达情感的艺术。从重气象、讲神韵、塑意境的诗歌中，我们可以赏悦到一幅韵味之致与形神兼备的绘画作品。“诗画本一律”，北宋张舜民言道：“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1]以诗韵入画，诗画并举，相得益彰。苏东坡在《书摩诘〈蓝田烟雨图〉》中高度讴歌了王维诗画艺术的“诗情”与“画意”之美：“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2]所谓王维的诗作中的“诗中有画”来源于其对诗画共同美学追求的把握，将诗与画完美地融合起来，以画入诗，融绘画的创作手法于一体，唤起读者意识中生动逼真的图景。王维以独特的文人气质、闲逸萧散的情趣及清新自然的诗风，诗作流传极广。另外，以“诗佛”著称的王维在诸多诗歌中描摹了山水自然的虚静、深远和静穆之美，衬托出其诗蕴下掩藏的“空灵”美学形态。本文就以王维的山水诗作中呈现的“诗情”与“画意”为出发点，进一步探析其山水诗作中衍生的“空灵”美学内涵，继而丰富诗作的赏析角度与审美价值。

一、“空灵”的美学阐释

所谓“空灵”，指的是诗歌写得超逸灵活，飘然灵秀，既不拘泥于迹象，又具有别致的象外之意。中国传统艺术崇尚“神胜于形”，标举“气韵之致”，推崇“意境说”，这都透露出中国诗学着意虚无、崇尚空灵的文学审美意识。袁枚说：“诗之灵在空不在巧。”[3]在诗歌的领域里，创作的目的并不是以实写实，而在于以实写虚的创作方式，在心无杂念、万事皆空的心境下所描摹出的空灵世界。

文学审美视角下的“空灵”不仅仅是美学领域的一个分支，还是中国古代诗歌审美的艺术精神特质。叶朗认为：“‘空灵的文化内涵是禅宗的‘悟。禅宗的‘悟是一种瞬间永恒的形而上的体验，就是要从当下富有生命的感性世界，领悟那永恒的空寂的本体。最典型的代表是王维。”[4]王维的山水诗作弥漫着一种意味深长的韵致和高洁清俊品格的审美特征，无不透露出幽深绵邈的“空灵”之美。写实讲究虚实之分，寻求性灵之境，表露出三分之景，留却七分之情静待读者心领神会，在静悟中把我诗作的要旨、神韵与灵气。此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空灵”之境随之油然而生。

二、王维山水诗作的“空靈”诗情

“空灵”之美并非徒空，亦非死寂，是一种淡然的心境和隐遁空灵的旨趣。王维是盛唐时期山水诗人的代表人物，其诗在描绘山水自然之时，流露出其对静谧恬淡的闲居生活的向往。其山水诗渲染了在“空灵”审美下表现出幽深缥缈、余音袅袅、境我交融之美。笔者将王维的空灵“诗情”大致归纳为哲理之美、音乐之美与无我之美，深入窥探其思与境偕的美学境界。

（一）哲理之美——以禅入诗，道我合一。

享有“诗佛”盛誉的王维在禅宗的寂照之境和空灵之性潜移默化之下，将悟解禅学，探索自然山水之美作为自己的人生意趣，创作出篇篇静默关照下的“空灵”诗作。凡是谈到禅宗对诗歌的影响，总会提到“无我之境”，它所崇尚的是一种万物为一、心物合一的禅境，此种体验只能诉诸人的心灵才可得到领悟，在透悟心境之后，达到“万物皆空”的玄境。季羡林对“无我”或者“悟空”罗列了两大前提条件：“一个是主观条件，指的是心灵中的悟解；一个是客观条件，指的是适当的自然环境，以远离尘嚣的山林最为理想。”[5]不言而喻，深受禅宗思想影响的诗人，往往遁入寂静的深山野林中，在不受尘世烦扰的幽静之处静悟。叶朗在《美学原理》中提到“‘空灵作为审美形态的最大特色是静，‘空灵是一种‘静趣。它体现了‘禅宗的生活态度和生活情趣，就是在对生活世界的当下体验中，静观花开花落，大化流行，得到一种自由感和解脱感，得到一种平静、恬淡的愉悦”[4]。因此，中国古代的士大夫向往更神秘“空灵”的自然界，在山水田园中寻求虚静“空灵”的意趣。王维的诗歌创作往往以禅入诗，字字入禅，诗作充满禅意、禅趣和禅思，表现出一股清丽自然和“空灵”的独特诗风。他的诗歌《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短短二十字，蕴藏无限的禅意。王维将禅思与禅心相结合，通过芙蓉花静静地绽放，静静地凋零的自然规律，创造出一个静谧“空灵”的境界，没有一丝心灵的震颤，没有死亡的悲恸，只是静待花开花落。此刻，心境结合升华为心境皆寂，愈加接近禅宗的境界。在明秀的诗境中，王维净化了一切尘世芜杂中波动的情绪，寻求“寂”的解脱，呈现出无言的“空灵”美。

道家式的“空灵”在大自然的沐浴下获得，山水诗人王维从自然本体寻找一切意义和价值。老庄反对人为的雕饰，主张道法自然，以“空灵”为美，并以大自然为媒介，在大自然中获得“空灵”之美和人与自然的“天人合一”。在老庄看来，“道”德本体特征是静，动仅仅是静的外在表现。因此，便诞生了“虚静”这一“空灵”的概念。禹志云认为“虚静”是一种积淀了厚实内容的形式美，是诗化了的实感和超然境界[6]。由此，我们便不难发现王维大量的中国山水诗中勾勒出的山水诗作的意境美，无不是诗人发自内心的“虚静”所投射的倒影。其笔下所创造的优美怡然诗境，怡情于大自然的悠然自得与静穆般的“空灵”之美。王维在《竹里馆》中这样写道：“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如此清空深邃的诗歌，若只是在诗歌的表象中略窥一二，那么局外人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明月来相照”形成了人与月的互相感应。琴声袅袅中，月光洒下一抹光晕，使得琴心与月光、幽篁和鸣，堪称一曲天籁。于是，天人在琴声和鸣中完成了一曲“空灵”的交谈。在王维的诗中，我们发掘其别具特色的“空灵”之境，冲淡空意与灵趣，使得诗作在闲静淡远的诗境中孕育出无垠的生气灵动之感。

（二）音乐之美——动静互衬，天籁绝唱。

王维不仅能诗善画，通晓佛理，还精通音律，表现在其诗作寓动于静、动静互衬的“空灵”意境美上。王维在山水诗作的创作过程中，往往赋予静态的画面以动态感，使之动静结合更显其静，营造清幽空灵的空间氛围，传达诗人瞬间与永恒的静趣。“王维山水诗打破了诗画的界限。他着力描写和表现大自然山水景物的静态之美，使山水诗中的景物成为一幅幽寂空灵的优美画图。即使其中也有动态、音响等的描写，但根本目的还是为创造静的目的服务的”[7]。如《鸟鸣涧》中“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春山幽静空远的意境，在空谷鸟的鸣啭声和溪涧的潺潺声中更显其静。王维用寥寥几笔就细腻地将春夜的静谧、花落的无声与月儿的徐徐升起惊动了酣睡的空谷鸟，划破了空山的寂清，而在这鸣啭袅袅之后，留却更幽冷的空灵之感。王维从正面写春山的空与侧面写鸟儿受惊复醒后的声音形成了听觉上的对比，以此生动地烘托出凄清冷寂的诗情。诗人寄空寂于鸟鸣，是“天人合一”的相通之感。王维以艺术家的独特洞察力，从自然界的相互关系着手，赋予笔下的静物与动物以神韵，另创新境，形成“空灵”的美感。

（三）无我之美——物我一体，妙合无垠。

所谓的“无我之境”中的“无我”是对于创作主体而言的，意味着创作主体的消失或淡出。孙景阳作出了“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的区别，即“有我之境”咏的是诗人对物的观感，而“无我之境”将诗人感觉的焦点聚在‘物的本身，因此处处体现更娴熟圆通的技巧[8]。王维的山水诗作往往不追求辞藻的华丽，而力求勾勒一幅画面，传达一种富含诗情的意境。诗人忘我地与景浑然一体，表达其所思所悟，营造一个物我合一、情景相融的物情和谐境界，使诗作呈现出言有尽而意无穷的韵外之致。如《山居秋暝》中“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王维用简练的笔墨描写景物，在层次分明的立体空间中勾勒出山村雨后的清新与恬淡。诗人纵情于暮色时分山村旖旎的风光与豁达的情怀语出自然。整首诗未着一“情”字，却句句不离情，暗示隐居其中的希冀及自然山村的恬静生气的“空灵”之美。以意裁篇，文要逮意，王维旨在以少数有限的物境描写表现出深邃的“空灵”意境。

三、王维山水诗作的“空灵”画意

“空灵”画意是艺术构思上诗情与画意的有机统一。王维的“诗中有画”指的是诗人在创作诗歌时，自然地将绘画中的色彩运用、线条勾勒与构图布局全面融入诗境中，使之在读者的脑海唤起幅幅画面。王维在诗歌中浸润了其生活的积淀，寄情于景，具有别致的感染力。针对王维山水诗作的“空灵”画意体现，笔者将从以下三个角度略陈己见：明暗虚实的色彩之美，散点透视的构图之美和简约疏淡的线条之美。

（一）色彩之美——虚实相间，光色变幻。

集诗人、画家于一身的王维对大自然的光色变幻高度敏感，并善于捕捉其静态的色与动态的光，使其变幻呈现在诗中。读王维的山水诗作，不仅有大量的单色词汇运用，而且善于巧妙地运用色彩对比、调和与相互映衬，将色彩作为创造意象的重要手段，形成画面美。王维的诗笔所蘸之处都染点出美妙的光色变幻。如《山中》：“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这幅由冬日秦岭山林中的白色卵石，鲜艳的红叶互相映衬，以“红”“白”二色衬托出那抹无处不在的苍绿，在冬景中晕染出迷蒙，嫩润与“空灵”的画意。经过层层渲染与细致描绘，一幅工笔重彩的画图呈现在读者眼前，大大增强了诗歌的艺术效果。

色彩的处理与光线的明暗之别相辅相成，王维用色彩表现诗意，使景物活脱，用光色变幻传达画意，使万物绚丽。王维是水墨画大师，“画家的修养，对事物的细致观察，使王维十分注意着色、光、态的摄取、补充和融合”[9]。如《送邢桂州》：“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从诗歌的美学角度看，“青”“白”二色为色彩的映染，同时对着阳光照射在湛清的湖面时，水面反射出湖光本色，一刹那，仿佛潮水与青光笼罩了大地。王维通过对光敏感与细致的观察，巧妙地展现出江湖的浩渺与澎湃，勾勒出一幅泼墨的山水画，以墨气示其风骨，以墨彩示其色彩。此诗体现了王维山水诗与山水画对离形神似诗境与萧疏淡雅画意的追求。由此可见，诗人通过调剂自己的身心，以静制动，将澄净明澈的心境与浩然之气的艺术风范融注到山水诗中，吐露出有限生命的无限光辉，臻于一种空灵至美的“画意”。

（二）构图之美——散点透视，空间艺术。

绘画是一种讲究布局和位置的“空间艺术”，王维将绘画技巧运用到诗歌中，巧妙地处理景物的空间层次，在二维空间中打造出三维空间的层次之感。“在绘画中画面的一切物象、色彩都需要根据画家的思想感情和审美标准调动安排”[10]。在王维的山水诗中，实景与虚静按照一定的结构层次，从铺写背景到近景，由远及近，从整体到局部，再从局部到细节，错落有致，或疏朗而不乏重点，或壮阔而不乏细腻，或超逸而缥缈，表现出深远的“空灵”美学价值。《终南山》是王维典型的蕴含性灵色彩的山水诗作：“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全诗采用五律四联分层的章法构图，使用“散点透视”的方式，从不同的时间、视角表现山水的变幻。王维利用应得视点和多重的视角。从山下仰视山的绵延广袤的总貌，到山中环顾云雾间，再到俯瞰群峰之壮丽，最后到山林沟壑之间，感受溪涧的萦回曲折之韵。王维正是运用散点透视的方法，宛若一幅印象派的西洋画。这样的描写不仅不会影响诗人创作的细腻与透彻感，还有助于營造一个远超画境的终南山全景图，展现出终南山云雾变幻、高峻雄伟之姿。王维用笔书写一幅画卷，让读者产生无限的画面联想与共鸣。“不难看出，王维的山水诗作尤为体现了诗品中的‘含蓄一品”[11]。王维将自然万物按照美的原则巧妙排列不知，特别注意景物的关联，设辞着色，构成协调统一的画面。在情景融彻的画意中，兴象玲珑，明镜淡雅，传达出自然秀润的空灵美感。

（三）线条之美——简约疏淡，一张一弛。

王维成功地吸取绘画线条的勾勒技巧，使诗句富含曲折变化的线条美感。通晓水墨画技巧的王维不仅善于用粗放的线条与劲健的笔锋濡染壮丽雄伟的大好河山，还善于工笔细画，用简约疏淡的笔触进行粗略的勾勒，以淡然的心境映出富含空灵美感山水画意。如《积雨辋川庄作》：“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在广漠空蒙的平野上，密林蔚然深秀，黄鹂婉转鸣唱抒情小曲。王维试图用简约的笔触晕染积雨天气的辋川山野，渲染出平野的空蒙情致与空灵美感。王维将诗画创作的艺术风格水乳相融般密合、渗透，在“诗情”与“画意”之间辗转轮回，增强其山水诗作的“空灵”审美意蕴。

总而言之，从王维的诗画观中，我们可以探析其“诗情”与“画意”的密切关系，也可窥见诗歌中的意与情在“空灵”美的濡染之下，用线条、构图、色彩与光影勾勒出空灵的意境美。“凡画山水，意在笔先”，王维的山水诗作如同其擅长的水墨画一般，在“空灵”的美学诗蕴中，使“诗情”与“画意”不拘泥于迹象，含蓄蕴藉，言近旨远，表现出深邃的弦外之音与象外之旨。诗人纵情于自然山水间，体验和感悟宇宙本体中“禅悟”思想的自然之灵性与邈远，追求空灵秀润的意境，寄超逸之心境于浩淼的山水中，酣畅淋漓地书写其“空灵”的美学观。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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