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皮明明

1896年，巴黎万国运动会。开幕仪式上，各国国旗伴着国歌依次升起。轮到中国时，却只有大清朝的黄龙旗在一片寂静之中缓缓升起，自始至终，没有音乐声，没有掌声，也没有人唱国歌。过了一阵子，在场的所有人开始大笑。他们嘲笑偌大的中国竟然连国歌都没有。

在一片嘲笑声中，一位年过七旬的中国老人拄着拐杖站起来，迈着步子走到黄龙旗下。他挺直腰板，神态坚毅，满怀深情地唱起家乡小调《茉莉花》。

这位老人就是大清权臣李鸿章。

李鸿章丧权辱国，与列强签订了数十个卖国求荣的不平等条约，梁启超说：“吾敬李鸿章之才，吾惜李鸿章之识，吾悲李鸿章之遇。”

一

1840年，22岁的李鸿章站在皇榜下，伸长脖子，渴望能从榜单上找到自己的名字。可把榜单从头看到尾，他也没有看到“李鸿章”三个字。陪他一起来看榜的父亲摇着头说：“走吧，跟我去见一个人。”

父亲口中的这个人就是当时在京城声名日隆的曾国藩。从此，李鸿章拜曾国藩为师，跟着曾国藩学习经世致用之学。三年后，李鸿章信心满满地走进考场，一举考中了进士，被钦点进翰林院学习。这一年，李鸿章25岁，成了大清30年内会试考场上最年轻的得中者。

从此，李鸿章的仕途一路扶摇直上，从编修到按察使衔候补道，不到五年，官升七级。

官场多风波，随处起波澜。做官太顺利，李鸿章处处遭排挤，再想往上走一步，已是寸步难行。1858年，35岁的李鸿章做了个艰难的决定：辞去官职，到老师曾国藩门下当幕僚。

当官就如同行路，一步步走不难，难的是应对进退，难的是在路途段穷之际，朝天一跃，另起一段。李鸿章深知，既然继续走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不如换条道路，重新出发。

二

在曾府当幕僚期间，李鸿章跟曾国藩学习，学他如何带兵打仗，学他如何处理政务。这三年，李鸿章进步飞快。

曾国藩有个习惯，和幕僚吃饭时喜欢围坐着谈话，讲学问经济，也讲为人处世。每次陪曾国藩吃一顿饭，李鸿章都受益匪浅，他由衷地说：“和老师吃一顿饭，胜过上一回课。”

1861年，太平天国调集重兵猛扑上海。上海陷入重兵包围，岌岌可危。曾国藩派李鸿章前去镇守。李鸿章率领淮军到达上海，先给军队撂下一句话：“第一仗如果打不好，我们马上滚出上海！”

当时淮军只有9000人，而太平军有十万人，寡不敌众，所以李鸿章不硬拼，只打巧仗。他让人虚扎了好几个营盘，旌旗招展。太平军看到“清军营盘”就用火炮轰毁，几回下来，太平军的弹药就已消耗大半。为鼓舞士气，李鸿章亲自督战，手拿大刀，神情严肃地站在队伍最前面：“一会儿谁敢后退，我就先把谁砍了！”淮军听到这话，个个拼命往前冲。于是，到达上海的第一仗，李鸿章赢得干净漂亮。

收到捷报的那一刻，曾国藩连夜上折，保举李鸿章接任江苏巡抚。

曾国藩可能自己都没有想到，他在把江苏交给李鸿章的同时，也把大清的后几十年都交给了李鸿章。

三

当了江苏巡抚后，李鸿章的仕途开始真正地一飞冲天，每隔两年官升一级，41岁就成了一等伯爵，47岁就调补直隶总督，成了大清九位封疆大臣之首。50岁那年，李鸿章正式补授武英殿大学士，正式成为全大清汉官之首。

在整个大清，汉人能把官做到极致的只有李鸿章一人，比他官位高的人只有王爷和皇帝。此时的李鸿章已经不仅仅局限在国内政坛，还把目光聚焦在了世界形势上。

晚清在与世界对赌国运，而西方国运往上，大清国运往下。为了挽救中国，曾国藩、左宗棠、张之洞、李鸿章以一己之力为大清续命。许多学者评价：如果没有这四大名臣，大清恐怕会早亡50年。

身为晚清重臣，李鸿章励精图治。当时的中国已风雨飘摇，他在寒风中扶着这艘大船，生怕大船随时沉没。他给朋友写信，发誓道：“变则新，不变则腐；变则活，不变则板。”

李鸿章第一“变”，是变中国之体力，用武器强大中国。

1865年，他亲自出马，托人去美国购买机器，聘请高级技师和工匠，在上海成立了全东亚最大的兵工厂——江南机器制造总局。

李鸿章第二“变”，是变中国之脑力，为中国培养近代化人才。

他挑选各省聪明的幼童赴美留学，四年里每年派出30人，15年后，120人依次回国，报效祖国。这些留学生都成了大气，他们中有中国铁路之父詹天佑、清华学校（清华大学前身）第一任校长、交通大学创始人、民国首任内阁总理……

李鸿章第三“变”，是变中国之实业，令中国富国强兵。

于是，中国第一条电报线、中国第一个船坞、中国第一家近代化煤矿、中国第一个海军基地、中国第一所陆军军官学校、中国第一支纯近代化舰队……在李鸿章手中创办起来。至今，他创办的轮船招商局依然影响着中国——招商银行的前身就是晚清轮船招商局的子企业。

然而，晚清这艘大船已经接近终点，疲惫、衰老、风光不再，在现代文明前窘迫难堪，风雨欲来，大厦将倾，单靠李鸿章这样的权臣孤身支撑，又怎么能够支撑得住？

四

在列强的重压下，晚清还是败了。1871年，李鸿章用颤颤巍巍的手簽下了《中日修好条约》。从那天开始，他的后半生都在永不停歇地签约。

中国挨了多少次打，李鸿章就签了多少次约。

1895年春季的一天，73岁的李鸿章在随行官员的搀扶下，拄着拐杖登上马关议和之地春帆楼。还没落座，他就看到日方在他座位旁边安置了一只痰盂，似乎在讽刺他和大清都垂垂老矣。他拄的拐杖碰到地面，“吭吭”有声。他面色严肃地坐下，开口就说：“首相，我还没老！”

谈判进行了四天，双方唇枪舌剑，谈判僵持不下。

这天下午，第三轮谈判结束，李鸿章走出春帆楼，乘轿车返回驿馆。快到驿馆时，混乱的人群中突然窜出一个日本男子，朝李鸿章脸上开了一枪。李鸿章左脸颊中弹，血染官服，倒在血泊之中。

随从慌了神，哭成一片。李鸿章醒来第一句话却是：“此血可以报国矣！”

他不准医生给他动手术，只让医生将伤口简单缝合起来。三天后，李鸿章头裹白纱布，又坐在谈判桌前。世界舆论哗然，开始谴责日本。舆论压力下，日本首相伊藤博文主动提出，减少赔款一亿两白银。

到谈判的最后一天，李鸿章早已疲惫不堪。坐在谈判桌前的似乎已经不是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晚清权臣李鸿章，而是一个在菜市场买菜时讨价还价的孤独老人。

他与伊藤博文讨价还价：“再减少5000万两，行不行？”被伊藤博文严词拒绝后，李鸿章又还价：“5000万两不行，再减少2000万两总行吧？”

最后，无奈的李鸿章甚至说：“无论如何再减少点儿，就当作老夫回国的旅费吧！”可他得到的还是拒绝。

国家贫弱，李鸿章放下了全部的尊严，只为给中国省一点儿银子。

艰难的形势下，第二个月，《马关条约》签订，73岁的李鸿章带着一身疲惫和那颗耻辱的砂弹启程回国。船离开日本土地的那一刻，李鸿章对身边人说：“老夫此生绝不再踏上日本国土！”这屈辱，他真的受够了！

可在大清那边，等待他的并不是理解和包容，而是一片骂声和鄙夷。

李鸿章拄着拐杖站在甲板上，低头看着汹涌的海水，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海风吹着他纸片一般消瘦的身体，似乎再稍微使劲，就能一下子把他吹到历史的尘埃里。

五

李鸿章回国后，朝野上下骂声一片，同僚们也开始孤立他。而自始至终，他又做错了什么呢？他不过是一顆无法改变大局的棋子，一个衰弱的、快要进黄土的老人。

他说：“青山尚且直如弦，人生孤立又何妨。流言止于智者，尽其在我，何惧人言！”可是舆论依旧汹涌，到了第二年，他在骂声一片的国内再也待不下去了。1896年，李鸿章只好出国去躲流言。他从俄国开始，相继访问德国、英国、美国等多个欧美国家。

访法期间，在巴黎万国运动会的开幕仪式上，他伴着缓缓升起的黄龙旗，挺直腰板，神态坚毅，满怀深情地唱起了家乡小调《茉莉花》。

在不可一世的西方列强面前，李鸿章从来没有卑躬屈膝，而是不断地捍卫国家尊严。他得到了对方的尊重，西方人称他为“东方的俾斯麦”。在德国，俾斯麦接见了李鸿章；在英国，维多利亚女王给他颁发了伯爵勋章；在美国，前总统格兰特的夫人将总统的名贵手杖赠给了李鸿童……

一年后，李鸿章结束环游欧洲之旅，登上回国的航船。途经日本时，他乘坐的巨轮必须在横滨换另外一艘船才能返回中国。日本天皇和伊藤博文知道李鸿章到来，便按照外交礼节早早等在岸边。随从向李鸿章汇报：“中堂大人，我们要上岸换船。”李鸿章听后，脸色瞬间沉下来，一言不发。

《马关条约》签订那天，李鸿章誓死不再踏入日本国土一步。这屈辱，他铭记于心。

他绝不上岸！

最后，随从只好在两艘轮船之间架起一块木板，李鸿章最终通过木板换乘到了另一艘船上。

在高高的轮船之间，一块狭窄的木板上，李鸿章这个74岁的老人，白发苍苍，面容清癯。他端正官帽，面容坚定，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迈出步子，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也许风一吹，他就会掉入脚下波涛汹涌的大海。

换乘到另一艘船之后，李鸿章并不停留一分钟，也不拜见日本天皇，而是在浩瀚的太平洋上立即启程。

李鸿章是可怜的，也是骄傲的。可怜是因为他没有选择，他的内心却整整骄傲了一生。

六

1901年，李鸿章生命的最后一年。

这年，他78岁，话越来越少，常常一个人坐在有假山的院落。更多时候，他像一条刚上岸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初秋的一天，经历过八国联军蹂躏的天津城满目疮痍，一片残垣断壁。在已成废墟的直隶总督府前，李鸿章徘徊良久，突然像个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起来。

“老去一身如渡海，五官无处不风波。”李鸿章油灯将枯，又被派去和八国联军商讨议和之事。弱国无外交，哪里有商讨一说？不过是签字罢了。可是偌大的中国，不派李鸿章去，又能派谁呢？

这一年，李鸿章和庆亲王出席《辛丑条约》签字仪式。庆亲王作为大清的最高代表，按理说应该他来签字。庆亲王正准备签字，李鸿章说了一句话：“天下最难写的字，就是自己的名字。你以后的路还长，这卖国条约还是让老臣来签吧。”

那年，李鸿章78岁，庆亲王63岁。

李鸿章接过庆亲王手中的笔，颤抖着将“李鸿章”三个字签成“肃”字的模样。这三个字挤在一起，看上去既虚弱无力，又辛酸悲苦。

签完条约，李鸿章一阵剧烈咳嗽，吐血不止。两个月后，他的病情急转直下。

八国联军进京之后，慈禧和众大臣纷纷逃离京城，全大清能够主事的人似乎就剩下一个病床上的李鸿章了。

冬季的一天，李鸿章的病床前，几个俄国公使前来逼迫他在一个不平等条约上签字。此时的李鸿章已是油尽灯枯，但俄国人态度蛮横，强迫他立即签字。

签完字后，李鸿章大口大口吐血，一口气没喘上来。身边人大哭：“还有话要对中堂说，不能就这么走了！”

李鸿章瞪圆眼睛，身边的人忙对他说：“俄国人说了，中堂走了以后，绝不与中国为难！”

李鸿章两目炯炯不瞑，张着口似乎想说什么。身边的人又说：“未了之事，我辈可了，请公放心！”听到这句话，李鸿章闭上了眼睛。他死后，大清上下哭声一片。

七

《华盛顿邮报》评价李鸿章：他无数次将中国人从无知而导致的麻烦中拯救出来，却每次都被谩骂、指责。

李鸿章曾这样概括自己的一生：“予少年科第，壮年戎马，中年封疆，晚年洋务。一路扶摇，遭遇不为不幸。”

就仕途名位而言，李鸿章是幸运的。时危始识不世才，他抓住了时代提供给他的所有机会，青云直上九重霄。然而，这时世的艰难困顿既是他一切荣耀的来处，也是他一切屈辱的源出。

李鸿章扶大厦之将倾，耗尽心血为迟暮之帝国，小有中兴却难逃历史洪流。

时局维艰，干戈未息。滔滔历史中，每个人不过是沧海一粟，所有的反抗总是无力，所有的尊严也不过是对自己的嘲弄。如果第一次签字的人不是李鸿章，也许他不会背负那么多的骂名。

一生中，他颤颤巍巍地签下三十多个不平等的条约。他深知，从签字的那一刻开始，自己就会背负一世骂名。但历史就是这样，如果不是李鸿章，还会有张鸿章、刘鸿章。这是李鸿章的不幸，也是当时每一个中国人的不幸。

“两脚踢翻尘世路，一肩担尽古今愁。”李鸿章看到了时代前进的方向，他勉力地扶着一个大国，艰难地前进两步，退一步，又要争取多前进两步……

满腔都是血泪史，可叹无处著悲歌。对于时代来说，李鸿章很小，但这个时代巨浪里渺小的人物最终让历史吐出了重重的叹息。

编辑/安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