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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群

2018-10-22伊·埃·艾利钦

西部 2018年4期
关键词:狼崽母狼饥饿

伊·埃·艾利钦

……接着,谢雷(Серый,“灰色的”一词的音译,这里指一条灰色公狼)低下头重新赶路;干枯的灌木丛枝杈不时刮蹭他因缺水而裂口的嘴唇;谢雷把鼻子伸向前,母狼跟在后。尽管她不时看两眼迈着小碎步跑在她和谢雷之间的狼崽们,而且还发现了他们的耳朵和尾巴在微微颤抖,但她的全部注意力仍集中在谢雷身上。一旦谢雷停下脚步,她也停下来。谢雷的尾巴、脖颈和背上的绒毛在难以觉察的颤动中对她诉说着什么,传达着某种信号,以及在她目光里反映出来的动物心灵能够领会的信息。

谢雷闻到了尿臊味。看来,年轻的公狼某次经过时把鼻子伸近干枯的灌木根部嗅土,逐渐地,心中本能地产生了要在此处留下自己标记的愿望,于是掉过头来把屁股对准灌木,抬起后爪。然而,无论怎么使劲,撒不出一滴尿来,而空膀胱回应的是一阵刺痛,但也可能是其他不安引起的刺痛掠过他的身躯。无论当时如何,谢雷生气地哼唧了一声,抬头深呼吸,然后低头继续朝东走自己的路。

母狼远远地停了下来盯着谢雷,她的眼睛在这几天里塌陷下去,然后重新追了上去。母狼也嗅到了成熟公狼作为标记留下的气味,但这并没有转移她的注意力,她的目光依然全神贯注地留在谢雷身上。

当年,谢雷从小狼崽逐渐成长为年轻剽悍的野兽,离开有亲属关系的狼群和自己生长的故乡洞穴,去构筑自己的洞穴,创建自己的家。大自然使他与母狼结合。当年,他们在广袤大地寻觅到的至今处于自己控制下的空间,可能就是天底下狼群最佳的栖息地。肥沃的土壤,焕发生机的雨水,茂密的森林,常年从雪山淌下来的河流,把这片土地孕育成为最适宜天下各类野兽安身的地方。从鹅喉羚到小兔子,還有谢雷——得手的猎人,这片领土上专横跋扈的主人。谢雷和自己的母狼携手把一拨拨小狼养育成健康剽悍的狼群,然后任他们走向无边无际的大自然。

可怕的干旱没有任何预兆。的确,谢雷和母狼(以及栖息在这里的其他兽类)从来不知道干旱的征兆。前年出生的那窝小狼已经独立自主,到了他们离开的时候了,但他们还留在这里,继续和妈妈一起照顾刚刚出生的狼崽。当这窝狼崽成长起来时,恰逢秋季来临,于是,已经成长为青年的前一年出生的那拨狼就永远地告别了故乡的洞穴。

正是在这一时段,干旱蔓延起来。一天接一天,高温不退,酷暑扼杀了谢雷领地上的青草、灌木和树木,河水退去,土地皲裂,饥饿驱赶蹄类兽群向东去寻找水源。可是,谢雷和母狼因为幼崽耽搁了,兽群已经远远离去,甚至他们的气味也嗅不到。

多少天来,谢雷带领被饥饿和口渴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家庭,步履艰难地穿行于光秃秃的树林和灌木丛,朝东方跋涉。舔一舔干涸河床里腐臭的淤泥,多少还能缓解一点儿口渴,但食物根本没有,饥饿正慢慢消耗着他们的生命。

有时谢雷用獠牙从地下啃出灌木根茎,如果还没有枯透,就把它扔给母狼和狼崽。一开始,狼仔们会疯狂扑向父亲递过来的陌生斩获物,然而,嗅了嗅之后,他们似乎是很挑剔地退到了一边。于是,母狼上前,仔细啃咬,嘬出液汁,吐到地上。狼崽重新拥上来,对着一点点液汁嗅啊嗅,再次退到一旁。有时,谢雷自己啃咬从地下刨出来的灌木根茎,转身背对母狼和狼崽,把两条后腿之间的尾巴放下来,仿佛不愿意让他们看到自己在咀嚼这块对大狼来说是耻辱的食物。

狼崽们在谢雷和母狼之间安顿下来,附在空腹上的薄皮毛随着呼吸的节奏轻轻起伏。狼崽们被饥饿拖垮了,他们在梦中哀怨地轻吠几声,浑身抽搐几下,全都醒过来了。母狼侧卧,始终注视着谢雷,目光充满耗尽体力的逃亡所产生的绝望。谢雷在紧张不安中眺望远方,眺望广袤的枯萎草丛。传来簌簌声响的纵深地带隐约可见类似影子的东西。谢雷明白,影子不是别的什么,而是一条饥饿的孤豺,他踏着他们的足迹,顽强地跟在后面。谢雷本能地意识到,饥饿的孤豺等待着狼群中死去一条,这样,当其余活下来的狼弃离后,他就能饱餐一顿。

狼的世界有自己的规矩。无论是可怕的干旱,还是驱赶他们向前的饥饿,都不能破坏这个规矩。

谢雷的气力已经耗尽,他无法像过去那样以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敏锐动作扑向灌木丛,咬住那头豺的喉咙,把他拖出来,用它的肉来喂养母狼和狼崽们。想必因此他的目光才离开深藏灌木丛的黑影,投向身边的母狼。此前母狼的目光始终是麻木的,这时有了变化。只有谢雷理解了这瞬间的目光。

他们继续着苦难的逃亡……

漫长逃亡途中最难熬的时刻莫过于正午,一旦这一刻降临,谢雷就随便背对一棵枯树,趴卧于阴影下。母狼和狼崽们也想休息,但一次比一次强烈的饥饿感使他们无法入睡。饥饿状态下的朦胧和现实的饥饿感之间的时光是对他们生存渴望最为艰巨的考验。

这一次,谢雷趴在榛树吝啬的阴影下,习惯性地回眸大家走过来的那个方向,很难发现一直跟踪他们的那条孤豺的身影。最重要的是,谢雷嗅不到孤豺的气味了。这使他内心平静了一些,他两眼发亮,尽管这只是一闪,母狼却捕捉到了,她心中本能的希望油然而生,她抬起头来,但这希望顷刻又消散,因为谢雷的目光重新暗淡下去。母狼发出了咕噜声,她无法像过去那样长嚎,而狼崽们从妈妈微弱的咕噜声中感受到了绝望,他们胆怯地紧偎妈妈干瘪的乳房。

谢雷朝狼崽们看了一眼,敏锐的目光似乎在检查饥饿中的狼崽究竟衰弱到了什么程度,谁知道他心里在盘算什么……母狼也注视起谢雷来,显然,她担惊了,轻微的战栗掠过她的躯干。

谢雷的视线离开了狼崽们。

太阳在慢慢落山。天很快就要黑了,夜幕即将来临。谢雷眯起眼睛捕捉失去光泽的落日余晖。狼妈妈趴下来,把头贴近腹部,仿佛于悄悄离去的傍晚让依偎在她怀里的狼崽们取暖。

太阳完全藏身地平线时,又一窝狼崽出生了。夜猎者谢雷内心的特殊本能也随之苏醒。他在洞穴里转了一圈,然后来到外面,竖起耳朵,摇了摇尾巴,观察四周。有那么一会儿,他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地,而后无声无息地下了坡,消失在树林深处,其目的就是要在半夜或者破晓时分,给那些在洞穴里期待他并且远远地就预感到他归来的母狼和狼崽们带回猎杀后体温尚存的鹅喉羚,或者小野猪,也许是兔子——一切取决于黑夜的恩赐。

当年还发生过这样的情况,谢雷青睐的区域仿佛突然间荒芜了,有时跟踪数小时的目标居然逃之夭夭,一无所获的他返回时气急败坏,郁郁寡欢。但是洞穴里食物短缺的情况不会长久,常常是第二天夜里,他总有办法捕杀到猎物,把死兽躯体带回家。

狼崽出生之前,母狼同谢雷一道外出捕食。多年的共同生活使他们之间配合默契,只要在瞬间交换眼神,或者一个微小动作,对方就能完全理解。这种默契在捕食中显现出特别的作用:如果狼妈妈待产,谢雷便独自去捕食,狼妈妈和狼崽们一起留在洞穴里。

过去一直如此。

朝东方伸延的饥饿之路始终没有尽头。

在又一个黑夜来临前的傍晚,谢雷侧卧着,半睁半闭的眼睛盯着昏暗的天空,除了绝望和冷漠,头狼的心中一片空虚。他体内的每一粒细胞都浸透了饥饿感,他的目光放弃了失去光泽的太阳,重新投向小狼崽们。

最近一段时间,他经常如此地观察子女……这些狼崽遭遇到可怕的旱灾,他们为生存跟随谢雷和狼妈妈向东方艰难跋涉。母狼把孩子们带到这个世界,希望在他们独立自主之前,和谢雷共同喂养,毕竟谢雷和母狼已经度过了狼的世界里自然赐予一生的大部分时间。

末了,谢雷的目光从狼崽转移到母狼身上。

母狼在瞬间便感到了投来的目光,她睁开眼,把嘴伸向谢雷,两条大狼就这样持续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

谢雷欠起身,用后爪支撑着坐下,始终凝视着母狼。

母狼似乎感觉到危险的迫近,迅速跃起。母狼这一说不清楚的焦躁吓坏了狼崽,他们也起身用后爪支撑着坐下,哆哆嗦嗦地挤在了一起。

母狼的耳朵警觉地支楞起来,尾巴拍打着瘦骨伶仃的两肋,张开大嘴,在愈加不安和焦躁中狂嚎起来。落日余晖下,她龇出来的牙齿,特别是獠牙,显得更白了。

谢雷仿佛没有领会母狼的心情,也没有听出她警告性的哀嚎,依然半睁着眼睛,神色疲倦地注视着他们。蓦地,他可能是卯足了最后一点气力,像既往那样敏捷地窜起,朝夕阳的方向扬起脸,大声嚎叫起来,接着转身背对滑入地平线的落日,继续拖长声音嚎叫。在徐徐落下的昏暗中,嚎叫声传遍四面八方。

母狼在谢雷后边转来转去,狼群在杳无生命的无边旷野中无法找到安身之地。谢雷好像忘记了家眷就在身旁,狼妈妈在他身边不停地转圈,突然狂嚎,狼崽们被吓得不知所措,他们更紧地依偎在一起,窘迫地朝父母这边看着。饥饿恣意蹂躏狼崽,耗尽幼兽们的气力,加深他们的恐惧,搞得他们担惊受怕、战战兢兢。

也许,在漫长的一生中,谢雷从未如此用尽吃奶力气地歇斯底里嚎叫过。在缓缓笼罩下来的寂静中,他面对干旱导致的空旷发出的冗长嚎叫不仅是一条孤独老狼的嚎叫,也是自己对惧怕丧失、死亡和步步逼近的绝望的力所能及的宣泄和表达。

谢雷背部和后颈的毛发竖了起来,面部肌肉绷起来,尾巴撩起来。突然间,就像出乎意料地开始嚎叫时那样,谢雷一下子沉寂了,他果断而动作剧烈地迈出脚步,扑倒在母狼身下。

好像没有看见他似的,母狼继续围着他转圈,她双眼瞪得几乎要从眼眶脱落出来,目光在黑暗中炯炯闪烁,喉咙里发出愤怒的吼叫。狼崽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妈妈。

这样的状态或许永远持续下去,或许只是瞬间……突然,谢雷使劲睁开眼睛,抬起头,内心的神秘力量驱使他竭尽气力、充满深情地凝视着母狼,继而张开大嘴,对着她凶狠咆哮。一瞬间,谢雷又变成了一条年轻强壮和威风凛凛的公狼,毫无疑问,他愤怒的嚎叫听起来就是一道命令:把我撕成碎块,吃掉吧!不服从这道可怕的命令根本不可能。

狼的世界有自己的规矩。

随着太阳落去,母狼已经在谢雷的目光中预感和猜测到他会发出怎样的命令,她抑制住掠取她力量的饑饿,牙齿咬得咯咯响,恼怒地嚎叫着,竭尽全力表示反对,欲推翻谢雷赋予她的使命。同时,这一抗议也隐含了走投无路和基因在数百年时间里形成的服从。

母狼立刻扑了过去……

她的獠牙一下子咬进了谢雷的喉咙,接着她像经验丰富的猎手,熟练地从撕裂的脖颈揪出喉头,松开血淋淋的牙齿,冲着狼崽吼叫了一声。母亲的叫声和血腥的气味,震撼了因为对眼前发生的事情不解而吓得直哆嗦的狼崽们,但也就是瞬间的工夫,他们已经扑向倒下的谢雷,贪婪地吸食从脖子流淌出来的鲜血。

谢雷抽搐着,嘶哑地呻吟着,狼崽们才不顾这些(也可能是为了尽快结束),把喉头从嘴里吐出来,一鼓作气地用牙撕扯皮毛已经很薄的腹部。只见肠子从空空的肚子里掉到皲裂的土地上,母狼继续把头深探。在没有把心脏撕扯下来的工夫里,谢雷仍然活着,被咬断的脖子里还在发出声音。

接着,一切都结束了……

母狼撕扯出心脏,把它丢在地上。接着,她凶狠地冲狼崽们大喝一声,声音充满威吓,这么对待幼兽或许从来没有过。正在尖叫着争先恐后吸食谢雷鲜血的幼狼在母亲的怒视下刹时停住,稍顷,他们在妈妈的眼神里解读出另外的意思,马上又扑过去把地上温乎乎的肉块——心脏——撕咬成碎片,然后,把小脸都伸进了死狼的腹部。

怒火发泄后,母狼似乎耗尽了力气,她看了一眼在大狼腹内撕咬并吧唧吧唧进食的幼狼,目光缓慢地转移到已经断气的谢雷的头上,接着不再注意幼狼以及谢雷的残骸,依然动作迟缓地倚坐在后爪,朝夜空扬起头,不断积蓄着气力哀嚎起来。

两条幼狼从谢雷腹部缩回沾满鲜血的头,他们平生头一次听到母亲如此哀嚎,惊心动魄的声调抑制住了饥饿催生的贪婪。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们一动不动地待着。如果经历了漫长和绝望的东方逃亡之旅后,他们最终能幸运地生存下来,想必母亲的哀嚎将留在他们余生的记忆中。

天空破晓。

幼狼们吃饱以后睡得很踏实,这也许是逃荒途中的第一次。狼妈妈背对大狼残尸而卧,微微睁开的眼睛朝远方眺望。随着天色放亮,母狼的目光,皮毛塌瘪和肋骨棱棱的躯体,脖子、后背和尾巴上的毫无生气的毛发,这些都进一步暴露出她的致命疲惫。

母狼欠起身来,悄悄绕过熟睡的幼狼,走近大狼支离破碎的尸体,停下脚步,却没有看他。幼狼们吃掉了最好吃的肺和脾,撕扯下了瘦骨棱棱的大腿;清晨的光线下,白花花的大腿骨看上去就像巨大的獠牙。母狼仍然没有看一眼被啃光的尸骨,绕了几圈以后,最终驻足在跟前,如同既往的日子里,她与谢雷协同跟踪一只又一只猎物、经过长途追击之后那样,开始呼吸喘气。这时,母狼齿间黏乎乎的口水也仿佛随着呼吸的节奏一下一下地淌落。

这一情景没有持续很久,母狼便朝前迈步小心靠近尸体,仔细舔遍尸骨,然后从容地进食了幼狼小牙尚咬不动的部位的肉,把大腿骨上的肉吃得干干净净,还咬碎了脊椎,至此才停顿下来。大狼的臀部已被食尽,母狼显然没有吃饱,尽管如此,她只是啃光了大腿处的皮,然后用牙齿把尸体上半部分分离出来,拖拉到熟睡的幼狼头边,接着返回,使劲地啃咬腿骨,吸食骨髓。

母狼叼着谢雷的残留躯体走在前,幼狼跟在后;充分吃饱的他们像过去那样精力充沛。在一切都顺当的日子里,他们在三天里就明显地长大了,一眼就能看出来不仅仅是因为他们身体发胖了,还因为他们目光炯炯有神,他们的步态、耳朵和尾巴的动作都发生了变化。

他们这样成熟和健壮,也缓解了母狼的操心和爱抚。谢雷死后的三天时间,她在他们面前变得不再温柔体贴,不再优柔寡断,动不动就恼火地嚎叫,咯咯地咬牙,抬爪拍打他们,用头把他们顶到一边。不过,这几天最大的意外却是积蓄起力量的孩子们开始龇着牙冲狼妈妈喊叫。

而连接东方的道路仍在伸延……

他们夜间行路。白天狼妈妈允许孩子们吃一点剩余不多的肉,小狼们一如既往地边进食稍微风干了的肉,边互相咬架。狼妈妈在一定距离之外注视着他们,一旦有了必要,她便上前驱散他们,制止进食。

没有吃饱的狼群凶狠地咆哮着,但无论如何也无法冲破母亲的爪子的阻拦接近食物,闹得疲惫便睡着了。只是到了这个时候,狼妈妈才和他们躺到一起,用爪子把他们搂到怀里,打一会儿盹。天色一黑,他们就上路,但狼妈妈始终没有捕捉到滋养生命的湿润气息。

湿润意味着生命,也就会有猎物。

母狼停了下来,幼狼们马上明白,该吃饭了。他们流着口水站在妈妈面前,迫不及待地等着这一刻。这一次,母狼不紧不慢地把谢雷最后一点残骸丢给孩子们,自己退到了一边。幼狼们蜂拥而上……

母狼趴在地上观察了他们一会儿,目光流露出忧愁:已经没有肉了,这是最后一餐。母狼心里很明白。

幼狼们不需要为此操心,他们相互吼叫着,贪婪地吞噬着最后一点剩食。

母狼抬头眺望东方——期待在远方得到拯救,然后闭上了眼睛。

这一瞬间狼妈妈感到了什么吗?想到了什么吗?

幼狼们仍没有放弃裸骨和兽皮,当他们意识到再也没有什么可吃的了,便更加凶狠地互相嚎叫起来。这嚎叫犹如狼的残忍本性开始苏醒和表露。紧接着,这些半饥饿的小兽狂暴地相互扑咬起来。

母狼蹿起来,恼火地嚎叫着,抬起爪子把小狼们轰到了一边。她的目光离开小狼们,凝视起脚下的土地。这时,与其说母狼的嚎叫冲着小狼,不如说是对着周围的一切。

她走到谢雷残骨跟前,低头把兽皮内部吸吮干净,然后坐下来咬得骨头咯咯作响。幼狼们见状跑到妈妈身边,用后爪站立起来,互相推搡着,小脸几乎要塞满妈妈的大嘴。

狼妈妈转过身背对他们,把嚼碎的骨头吐到地下,幼狼们马上去吞噬混合了妈妈唾液和骨髓的碎渣,而没有吃到的幼狼只能贪婪地把地面舔舐干净。

狼妈妈在前,幼狼们在后,他们重新踏上逃荒之路。对他们而言,黑夜和白天的区别已经模糊,只要有气力就走,精疲力竭时就地躺下陷入半瞌睡状态。

然而,湿润的水气依然感觉不到……

眼下,任何食物也没有了。幼狼们重新消瘦下去。必须跟着妈妈跋涉已经演变为幼狼们的苦难。其实,母狼也疲惫不堪,走得非常缓慢,但即使这样,幼狼们常常被落得远远的。于是,母狼不得不返回来,用爪子和头往前拱他们,这样的瞬间里,他们也只能尖声叫喊。这尖叫声有太多的哀求,最终惹恼了已经衰弱和绝望的母狼,她呲着牙冲幼狼咆哮,但无济于事:他们继续哀怨地吠叫着,把嘴伸向妈妈布满伤痂的干瘪乳房。

幼狼们再也走不动的一天终于来临了。

母狼回头看去:幼狼们立在几步之外,这次狼妈妈咕咕地低声叫着呼唤他们的招数失灵了,幼狼们站在原地动也不动。显然,母狼明白,末日到了,所以没有再去推他们拱他们向前走,只是围着他们转起圈来。就在这一刹那,一阵微风送来了久盼的湿气;母狼扬起头来眺望东方,嗅到的湿气越来越明晰。她耳朵竖起来了,尾巴翘起来了,有那么一会儿,整个身体纹丝不动。接着,她走到幼狼跟前爱抚地舔起他们的眼睛和小脸。

幼狼们伸出舌头,模仿妈妈舔抚她的相同部位,似乎她的口水可以充饥。可是,妈妈的舌头是干涸的。

饑饿就要把幼狼们置于死地了。

狼妈妈不再拱着他们朝前走了,她退到一边,卧了下来。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从东方飘过来的湿气,这无异于告诉母狼,受尽磨难的跋涉就要结束。有一段时间,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方向,然后又回头观望幼狼们,似乎是埋怨地咕噜了一阵儿。幼狼们好像感觉到发生了对自己来说很重要的事情,他们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在不断袭来的张惶中看着妈妈。母狼摇着尾巴,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幼狼,这片刻,只有她自己和幼狼最初的原始记忆能够理解她的目光表示了什么。

突然,母狼像谢雷那样扑倒在幼狼脚下,惊慌失措的幼狼在瞬间吓得后退了几步,然后,某种因素使他们鼓起劲头往前冲,每一条幼狼都从自己的方向上咬住了母狼的喉咙。然而,无论多努力,他们都无力撕破皮毛,这种无能为力激怒了母狼。她自己也承受着极度的饥饿,甚至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更可能,这一刹那,饥饿和疼痛混合在了一起,母狼本能地希望一切尽快结束。一方面是幼狼的无能为力和气力不足,另一方面是缺乏经验,以及至今仍未彻底消退的天生的依赖性都使得幼狼们没有勇气置母亲于死地。

母狼的脖子渗出了鲜血,血腥的气味刺激起幼狼体内猛兽的贪婪本性。他们卯足劲咬住了母亲的脖子,但门齿却触及不到喉头。

母狼的眼睛大睁着,她仰望洁净的蓝天,接着眼皮无力地耷拉下来,仿佛在这洁净中她更加清晰地捕捉到了来自东方的潮气,湿润的气息同她脖子里流出的鲜血的气味混合在了一起。母狼在融合起来的生命气息中重新汲取到神秘莫测的内在力量,恼怒地狂嚎起来,然后一个剧烈的动作使脖子摆脱掉幼狼的牙齿,向后一爬,把腹部呈现给了他们。母狼本能地希望拯救他们……

起初幼狼们只是惊慌失措,不明白她的意思。但是随着疑虑逐渐消散,甚至源自母狼的素有的血缘温情似乎也冷却下来,只有她自己在做着最后的嚎叫,把腹部送到幼狼的牙齿前。幼狼终于明白了母亲最终的心愿和对他们的要求,他们扑向母狼腹部,咬入干瘪的乳头之间毛发稀少、尚有弹性的兽皮,他们感到了柔软,闻到了肉香,接着撕扯出母狼的肝脏,他们身上溅满了鲜血和腹内液体。

母狼没有感到任何疼痛。显然她已经丧失了知觉,大脑也不再有任何的认知……

幼狼们刨吃母狼肝脏时发出的尖叫成为母狼在这个世界听到的最后声音,然后她感觉到,幼狼们在一如既往地吸吮奶水,奶头浸在奶水和幼狼的口水里,再后来,生命离开了她……

恢复体力的两条小狼活蹦乱跳地互相追逐着,什么也阻拦不住……

本能引导他们奔向飘来湿润气息的东方……

(译自阿泽拉·穆斯塔法-扎杰俄文译本)

伊利亚斯·埃芬基耶夫·艾利钦,功勋艺术家,语文学博士,教授,当代阿塞拜疆著名代表作家之一,国务活动家。1943年出生,1959年开始创作。著有小说、剧本数十余种,翻译成十几个国家的文字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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