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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鹏的诗

2018-10-22

西部 2018年4期
关键词:想象诗歌

丁鹏,1991年生于吉林省梅河口,硕士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歌见于《诗刊》《人民文学》等。

诗观:仅仅在一年以前,我写诗还是学院派路子。像其他同辈诗人一样,追求修辞的奇诡,意象的鲜明、智性的繁博,主题追求时间、死亡一类的大词,似乎不如此就不能凸显自己的笔力与天赋。

诗歌作品要追求文学价值,诗歌理解要设定准入门槛,这些都没问题。但诗歌有跳跃性不意味着诗歌可以无逻辑,追求佳句不意味着可以有句无篇,追求智性不意味着掉书袋,追求文学性不意味着放弃可读性。

这是我在从事编辑工作以后,对我自己以及同辈诗人创作现状的一点点观察与反思。

我令大地受孕

一首诗的跨行,写给

火焰越来越沉的倦意,写给

拉上的白色窗帘,写给

玻璃窗缓慢的凝华

必要的留白,一条小河

必要的铠甲,无风的日子

必要的3M口罩,一段聊天

必要的沉默

写给一个无聊的夜晚

一支烟蓝色的形状,写给

整个冬天的爆竹,写给

奶奶包不完的饺子,写给

春运火车站的异乡人,写给

宿醉,梦中温暖的气候

如果雨没有落在台北

如果雨没有落在台北,我俩的足迹会印在西门町

如果我俩等的公交没有来,就没有机会站在“101”

俯瞰青灰色的城市,弥漫的、忧郁的云雾

我俩会退回狭小的卧室里,一边谈论往事

一边等待白日耗尽。好像我俩的窄床是一座灯塔

我俩眺望风暴,钻进被子像钻进大海的两只水怪

如果我俩并不担心天色泛白,你的背影会一步步

退回我的身体里。或者最初我没有和你多聊几句

就没有可能遇见你,我们守着各自的岛屿

板块不曾撞击,没有海啸与风暴,也没有

大海。你不曾离开,也不曾来。台北只是

一张无效的机票,你我只是人海里的一滴水

晚安,少年

城市之光,透过手机向你低语

你失眠,因为你是一截导体

电流伴随你的指尖溅起细浪

指尖滑动,刷屏的二手真相

眨动睫毛,像一棵春天的稗草

像你在游戏中死去,又复活

晚安,少年。夜的电压平稳

躺回床上,手机放到座充上

摄像头在凝视你,你阖上眼睑

当心跳撞击地球,你飞起来

穿过星云,抵达宇宙的边缘

站到她的面前,像过去一样

你親吻她,和她分享你的悲伤

晚安,少年。明天的屏幕里

楚门会逃出他所热爱的城市

你也会打通最难的一道关卡

想象西湖

想象美的呈现方式

一串气泡浮出水面

被一个参禅的沙弥看见

想象大雨打翻苔藓

仙鹤无法出行

湖心亭里,有人吟诗、烹茗

想象诗人看待世界的方式

着迷于每一抹倒影

皆因忘不了某一双眼睛

想象记忆是一种液体

幽深、空灵

在有风的日子里波动

想象爱情的存在方式

未经磨难

它是否会于庸常中升华

或者想象孤山

所有花开都没有结果

所有坚守都指向漂泊

想象历史的言说方式

并不总是正襟危坐

而有更丰富、诗意的表达

想象白堤上的年轻人

不能拥有一间房屋

却能享有整座西湖

想象神安排世界的方式

西湖必须是一扇窗

你必须是一个种族

失恋博物馆

在沉船上写作

在旧踪与遗迹之上

培育珊瑚、蘑菇、圣诞树

直至稿纸与水母一起漂浮

直至人鱼一去不回

船舷上幽灵开蓝色花

书架像海龟伸长脖子

我凝视卧室宁静的涡旋

它们来自人鱼的礼物

水杯、小熊、蕾丝内衣

那些温情的雀斑

已经无法祛除

如同我十一岁那年

独自站在窗边

目睹诸神豪饮

流星不停地溢出酒杯

后来诸神一去不回

但我无法否认

那些闪亮的银器

从空旷的宇宙边缘

带给我的 温暖

树叶,空气的波纹

树叶,空气的波纹

星靥,阳光的零用钱

鸟群并不总是出售自己

并不祈求在屋檐下老去

像伤疤被触痛,时间

陡然陷落,车流

汇聚到三环,等候

又一个夜晚的检阅

又一个夜晚你无家可归

却找不到那一间酒吧

那一曲西班牙民谣

那一瓶慕尼黑啤酒

那一个忧郁的背影

湮没在人群中

并没有什么不同

在所有荷马之后写诗

并没有什么不同

在所有时代审判苏格拉底

并没有什么不同

生活不需要更多的盐

诗歌作为生活方式

深夜归宿

身后槐树睁开眼睛

词根从词语的壳中苏醒

镜中,你摘

爬满青丝的槐花

槐花分裂、孳生

朝向一首诗的完成

你与诗互相创造

互相妒忌

透过卫浴镜

你看到犹疑的光标

决定不写什么

决定写下非诗

你躺下来,打开空调

童年的蝉鸣押住韵脚

早晨,将你照亮的

是语言还是生活

你那么久的失眠

究竟,在寻找什么

欢喜

夜的笔囊吸饱墨水,人伫立

如沉思的笔。我偏爱无梦的欢喜

如同诗人从平旦枯坐到黄昏

而缪斯从未眷顾,书写从未开始

如同角色从剧本中出逃。我偏爱

低处的欢喜,病痛的消失

蒲公英梦幻的跳伞,人接受引力

并不断回望童年。我偏爱

独处的欢喜,赤裸如词根

如树从森林中出走,警醒而阔大

我偏爱静默的欢喜,如同

梅花的疏淡,仙鹤的邈远

我偏爱离别的欢喜,如同

初见并不令人悲伤,而再见也不

此后的时日,是多余的稿纸

红日不断攀升许下辽阔与丰饶

时日落荒而逃,再堂皇的诺言也一笔勾销

唯有阴影掀开白窗帘进入空房间,唯有夜

一点一滴注入空杯子,唯有我

躺下来像黑皮船,等候你的倒影从深渊中

醒来。像每次从噩梦中惊醒,趴在我身上

睫毛眨动,泪痕中有贝,与盐

有泡沫,那么琐碎、那么悲伤

像从前的争吵。像旧时风景被打湿被晾干

被揉皱被展平,直到无法看清

新的幻觉,刺激着。新的沉默

唯有流失如此浩荡,唯有四月

的天空是我写给你的信,唯有

流光删除所有字节,唯有闪烁的光标是你

如何写一首情诗

如何动情?你啜饮的水滴饱满而甜净

我着迷水汽所投射的若有若无的阴影

着迷桃花初绽,游人数点,灰瓦蓝天

着迷你说“不必送”,说“请给我写信”

如何书写?在午后的窗边,还是黄昏

的海岸?用麟角管,还是用触摸按键

用玉兰的修辞,还是乌鸫的韵律

用温酒冷却的速度还是拼尽一生力气

写什么?写荒芜的田园,还是阻隔的

遥远?写忽然忆起你还是写永远爱你

写草草不尽还是写最后一次给你写信

如何寄?用即时讯息还是迢递的马匹

该用音频读给你,还是该深藏于心底

该静待回音,还是留待一个人慢慢地吟

鸟道

薄暮的城市,如赫卡同克瑞斯

奋臂,抓捕脱逃的鸟群

你寄身其中的阿拉克涅之网

愈来愈精致、繁复、沉重……

黑镜之光,你的凝视

那幻象、奇观中是否暗藏预言

或没有启示的启示

断电,必要的

删除键与空格键

你期待裹紧黑衣,搜索鸟道

期待超越。发现黑暗森林

埋伏的野兽,发现冥神怎样

擅使诡计。宙斯送给你幻梦

你从中觉醒。薄暮的城市

灵魂如风筝,跌落

鸟道、星空与大海,锁在门外

我想成为园子里一只蜉蝣

蛰伏于幽暗的湖底,窥视着湖面

波动的塔影。漫长的成熟、蜕变

直至浮升、浮游,爬上翻尾石魚

看夕阳染红参差荇菜与棠棣之华

月明星稀时羽化——飞向花神庙

飞向——洞口的火焰——博雅塔

再蜕一层皮,像一场漫长的治愈

确认了自己,身体终于属于自己

采采修羽翼,朝闻道夕死可矣

飞过教学楼、图书馆,轻轻翻动

的书卷;飞过燕南、静园,那些

大名鼎鼎的猫;飞过西门的银杏

若与予也皆物也;亦飞过赛克勒

历史的流光。最后,飞回未名湖

繁衍、衰老,静待最后一次蜕变

脱离时间——魂魄永远属于燕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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