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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神的流年(散文)

2018-10-22姚凤霄

西部 2018年4期
关键词:长白表嫂

姚凤霄

乙未年的秋天,在这个冷暖轮回的痛点上,在繁茂与萧瑟交割之时,我来到鸭绿江边。从没有过的感触震撼了我,心里的冷暖,肉体的冷暖相互激荡,一直幸福着的心颤抖了。

落日的余晖中,我伫立在吉林长白县的鸭绿江江边。长白县是个小城,人和车都不多。如果不是在中朝边境这样的要冲,很像许多人向往的桃花源、水云涧。鸭绿江对岸是朝鲜的惠山市,不见车来人往的繁华。不知道朝鲜人民在鸭绿江的另一边干些什么,丝毫看不出世界上工业城市所共有的显明特征。一条鸭绿江将人与空间切为两半,进而把人和时间切为两半。

傍晚的时光倏忽而过,不觉已是夜色四合。鸭绿江水自东北向西南而来,江水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水声清泠泠地响。横亘在我面前的是一种光的轨迹,微弱浅淡的光点,在空壳似的晚风中摇来荡去。江左侧是夜光下朝鲜山川房屋的寂静暗影,有萤火虫一般点点衰弱的流光,若隐若现,无力地扑棱一下,沉在无尽的黑暗里。江右侧可以看到中国长白县灯火阑珊的夜景,各色声波光波如秋光中五颜六色的树叶,红黄绿褐,橙青蓝紫,组成一连串强弱不同的光谱和音律,轻笼覆盖着小城的上空。无边的景色和野地气息传递出说不出的况味,悲欣交集的世界离我不远。

江边的冷风迎面吹来,留给我一种鲜明和清冷不可思议的感受。昨天,鸭绿江的源头长白山天池那边下雪了,好大的雪。江水把那里的冷传递过来,我感受到了遥远的冷,也仿佛偷窥到了鸭绿江源头的洁白与冷艳。我好几次向夜幕伸出手,尖细的指尖闪着柔光,十月秋风从我的手指缝隙里流过,冰凉是流进心里的,手指有被冰冻起来的后怕。我从南方温暖的海边来,不知道北国山里的秋这样的寒。我穿了浅色裙装,真有点不合时宜。冷冷的秋风静静地打开了江边故事的开端。

两个盲流的流年

我来鸭绿江边是探亲的。探亲,多么温馨的一个词,亲人在远方,帶着深深的情意和思念,不远千里来探望。丈夫舅舅家的两个表哥在上世纪七十年代,“闯关东”来到吉林长白朝鲜族自治县。两个表哥家现在共有二十二个人,一同来欢迎我们,好多人我第一次见,血浓于水的亲情是千里万里也隔断不了的。大表嫂小表哥都说,知道山东老家要来人了,我们心里高兴啊,彻底打扫卫生,收拾家居,迎接亲人到来,我们高兴得好几天睡不着觉。饭桌上,小表哥笑着调侃说,我们兄弟俩先后来长白县,是两个吃不上饭的穷光棍,是一无所有的盲流,在这里讨生活四十多年了,娶了媳妇生了孩子,有这么两大家人,真是知足感恩,国家政策好啊。

大表嫂看上去有些老了,但依然那么清秀。十几年前她回山东老家时,让我惊讶的不只是她漂亮,而是她用头顶东西的高超技艺。大表嫂跟朝鲜族女人一样,习惯用头顶东西。上街买了东西盛在包里,她用头顶起来,两只手臂自由地摆动,走路时身材窈窕,惹得一片路人新奇艳羡的目光。大表嫂告诉我,她习惯这样,在鸭绿江边洗好了衣服放在盆里,用头顶着回家。我学着试一试,身体东摇西晃,头和脖子端不正,包包瞬间落地,惹得家人一阵笑。我那时就想,何时有空到长白县看看,看看朝鲜族人的生活,看看鸭绿江,看看大山里的森林,捡个蘑菇山野菜啥的。

大表哥当兵退伍之后来到长白县,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他开始独自一人在异乡讨生活。一个人在外闯荡,苦和累,辛劳和委屈,都要自己默默咽下,拳打脚踢,咬牙瞪眼地坚持着。山东汉子的执着和憨厚,为他打开了新的天地。开始在林场工作,后来到县生产资料公司当职工,再后来当了公司经理,再后来积劳成疾身体垮掉,生病去世了。大表嫂四十二岁就一个人带着四个未成年的孩子辛苦度日,二十多年了一直没有改嫁。说到这些大表嫂唏嘘泪流。一辈辈的传承,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他们都走在中间,走在时间的中间,走在空间的中间。

小表哥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投奔大哥来长白县,刚来时大表哥对他说,你来这里看看,住几天就赶快回山东老家,时间一长,就宕下了。混好了,你不愿意回家,混差了,你没脸回家。小表哥告诉我说,我从老家来,隔着鸭绿江一看,人家左岸的朝鲜有楼房有铁路,人间仙境啊,与仙境只是一江之隔。那时长白这个地方比山东老家好啊,有大森林,能吃饱饭,我怎么也得想办法留下,最后留在了长白县。那时最大的梦想就是吃饱饭,不出牛马一样的苦力,过上富裕的日子。他种过地,挖过煤,在林场干过,娶妻生子,后来当了长白县西岗参场的场长。近些年,国家改革开放政策好,长白县各方面发展快,生活富裕起来。小表哥一脸满足地说,我退休在家,一切都好,我们家的日子,在长白县属于中等水平。我刚来长白时,给我一万个脑子也想不出现在生活的好。我不仅实现了梦想,而且超出了梦想一万倍。而鸭绿江左岸一直是老样子,我来长白四十多年了,他们那边没有多大变化,与我们这边对比很强烈。

我来长白探亲,第一次见小表嫂。小表嫂是个漂亮而健谈的人,我们一见如故。她眉飞色舞地告诉我回山东的经历,也告诉我为何这么多年再也没回山东。

小表嫂是长白县一个村支书的女儿,支书家的千金,嫁给山东昌邑帅气的穷小子,很有些下嫁的意味。小表嫂第一次回山东,大儿子只有六个月,她用东北妇女常用的布兜,把孩子背在身上,步行坐车,一路颠簸,因为晕车,受尽磨难,走了半个多月。回到山东老家,一切都不适应。小表哥想吃朝思暮想的家乡味道,便和父亲一起到海里捕鱼捉蟹了。天不亮就走,顶着星星才回家,扔下媳妇在家里受尽了难为。小表哥刚出生,母亲就去世了,小表嫂没有婆婆,家里没人指点,家务活不知道应该怎样做。她说,她特别害怕山东老家做饭用的风箱和栏。

小表嫂说,在长白县,漫山遍野的森林,木头多的是,做饭点上火,大木头柈子呼呼燃烧,很短时间饭就做熟了。山东可不是这样,做饭没有木头,要烧草。下了雨,草淋湿了,点火后浓烟冒出来,还要不停地拉风箱,否则火就灭了。一个背了吃奶孩子的外地媳妇,在灶间烧火做饭,用力拉风箱,咕哒咕哒咕哒,草木灰噗噗从灶口喷出,喷了一脸的浓烟,一脸的草木灰。火灭了,重新点火。做一顿饭,锅上灶下,站起,蹲下,不住地折腾,孩子在背上哭,我在灶上哭,一脸一头的草木灰,我看见风箱就怕死了,咕哒咕哒,听见声音更害怕。说到这里,小表嫂那被烟熏火燎的生动表情,惹得一家人哈哈大笑。

再说山东老家的栏。栏是喂猪的,一间草棚,一个大坑,坑边关着猪。人也在栏里上厕所。我背了孩子到栏里上厕所,推开栏门,一頭大猪嗷嗷叫着迎上来。我吓死了,赶紧退回来。一个外来媳妇害羞啊,不敢吱声,也没人问,但内急憋不住啊,又大了胆子战战兢兢进去,一边解手,一边与嗷嗷叫的大猪打仗,吆喝,用树枝赶,上一次厕所就是一场战役。家里吃得差,还没得烧,我实在是不适应,赶紧回长白县。那时家里穷没钱,带回山东的钱都被打肿脸充胖子的孩子爸留给老人了,我们只留了回程的路费。从家里带的饭,在路上吃完了,也没钱买。一番番的折腾,晕车,饥饿,回长白的路上我就没了奶,孩子饿得哭,我也哭。那时,我就下决心,再也不回山东了。小表哥不住地向小表嫂眨眼睛示意,不让她说。谁知小表嫂更来劲了,大声说,你不用使劲挤眼睛,挤眼睛也挡不住我说话。我就要说,这么多年了,我今天公开说出来,痛快极了。一家人哈哈大笑。

我告诉小表嫂,现在老家昌邑是渤海沿岸的一颗明珠,经济发达,物产丰富,环境优美,是全国百强县呢。四十年变化太大了,老家的人们生活富裕,做饭用天然气,上厕所用冲水马桶,高速路、铁路、公路都经过,交通发达,从长白机场坐上飞机一个半小时就到青岛机场,机场大巴直接就把人送到昌邑了。你和小表哥回山东家看看吧,也许你住好了,还不愿意回长白县呢。小表哥接我的话,对小表嫂说,如果你愿意回山东,我好好陪着你,前几年回老家看了,眼红呢,山东比我们这里发展快,一个乡镇的规模跟我们县城差不多,人们的日子过得美啊。小表嫂笑着答应了。

一家人坐在一起,说着多年前生活的种种艰难和苦楚,许多历史的细节,稍稍触碰一下就令人泪流满面。现在听来好笑的故事,就是那时流泪流汗,甚至流血的真实经历。小表哥母亲早亡,是吃着我婆婆的奶长大的,两个表哥小时候穿的衣服鞋子,全是婆婆亲手做,兄弟俩对婆婆一家人的感情深厚,两个表哥与大伯哥和丈夫情同亲兄弟。同色的历史背景下,不同的家庭有着不同的喜怒哀乐,历史的巨流河波起浪涌,很多的历史事件和往事都能从亲人的谈话里找到源头和来路,也一次次地显影、钩沉、拆解、组合。历经沧桑的眼睛里,闯关东的人,一个人的风流云转,就是一个令人震颤的长篇传奇。他们一个个艰难地趟过青年中年的长河,慢慢走向老年。参不透的人生奇遇,诉不完的流离动荡,往事流年,除了年代不同,那些艰难困苦,爱恨情仇不比电视连续剧《闯关东》里的朱开山一家逊色。他们说起去世的大表哥,说起苦难贫寒的家庭,说得动情动心,唏嘘叹息,我在一边听得泪流满面。这似乎只是说了一个大家庭的遭遇,其实这里面的生老病死、历史潮汐历历在目,声声留史。改革开放四十年,一个大家族几代人的奋斗史,也是我们国家由弱到强的发展史。

大表嫂四个孩子,小表哥的三个孩子都已成家立业。晚辈们带上孩子,一大家人与我们一起到长白的各大饭店吃饭,其乐融融。孩子们入乡随俗,个个能歌善舞,唱歌朗诵表演,水准很高,豁达幽默的大家庭氛围,让他们的生活充满乐趣。大表嫂在税务局工作的女儿,跟我开玩笑说,小婶,你回山东给我妈物色个后老头,让老太太嫁过去,这样我们就有理由多去山东了。一家人听了笑得很开心,大表嫂也开心地笑。朗朗的笑声把以前生活中的那些苦难和不如意一扫而光。

世间光影

我们一同去参加朝鲜族的婚礼。朝鲜族的婚礼,我只在电视和电影上看过,亲临其境还是第一次。婚礼现场在鸭绿江边的一个山坡上,江水从山边欢快地流走,秋光里,满山色彩斑斓的树叶搭起天然的背景墙,一个有朝鲜族特色的秀丽院落,几幢有朝鲜族特色的两层楼,各种树木山石,把小院子装扮得喜气洋洋。

天阴晴不定,时而下小雨,时而晴空,山头雾气升腾,很有伸一下手就能摸到云雾的感觉。这里的云雾洁净如雪,白雾拂面润润地冷,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好像人插上翅膀就能飞起来。

朝鲜族的服装真美,鲜艳的小上衣,宽大的长裙子,把新娘装扮得仙女一样美丽,独特的头饰发簪闪闪发光,油光水亮的头发戴了花冠饰品,头发盘起,闪亮的长发簪,衬出新娘俏丽的脸,有种说不出的妩媚。拾级而上的新娘走在花环中,风姿绰约,仪态万方。新郎是个帅气的小伙子,戴一副眼镜文质彬彬,一身华丽的民族服装,明黄的上衣袖口滚了浅蓝金黄淡红的边,配上粉红的马甲,深紫色的裤子,黑皮鞋,看起来干练潇洒,满是悦目动人的书卷气。这时,我忽然觉得人和仙消弭了边界,人的想象之中,仙的外在,不也就是这个样子吗?新娘新郎在中间跳舞,亲戚朋友手里拿着花,围着他们一圈又一圈,一起敲鼓跳舞唱歌。而后,在歌声和音乐中,新娘被众人簇拥,坐进用木头做的花轿里,四个女人抬着花轿转圈,所有人跟在花轿两边和后边跳舞。新郎在轿子窗边拉着新娘的手跳舞,盛装的婆婆公公在轿子前欢快地跳舞。公公婆婆的舞姿都很美,他们的喜悦是发自心底的,都用歌声和舞姿表达出来。朝鲜族的,汉族的,男女老少都在跳舞,一个大院子鼓声阵阵,一圈人又一圈人,舞成欢乐的海洋,花的海洋。

……阿里郎,阿里郎,阿里郎哟!我的郎君,翻山过岭路途遥远。春天黑夜里,满天星辰,我们的离别情话,千言难尽……

歌声、音乐声在山间回荡。鸭绿江边的好山好水好风光,才配得上这样颜色明丽的衣饰,才能有这美艳的姑娘和帅气的小伙子。这里人与人相亲相敬,朝鲜族人和汉族人在一起唱歌跳舞,民族和睦相处,虽然语言不通,但善意流淌在人心里。我们也加入欢乐喜庆的行列,满脸笑容地跟着跳舞的队伍跑来跑去,我用手机不停地拍照,分享他们的快乐,给新人真诚地祝福。新郎走过来送我一枝玫瑰花,好多人一脸羡慕。小表哥的儿媳跑过来对我说,小婶你可真幸运。一个国家和地域,民族团结,人人相亲,让人很有人间天堂的感觉。

新郎新娘坐着缀满鲜花的高档轿车离开了,我的心还沉浸在欢乐婚礼的氛围中,耳边回响着那首反复吟唱着的《阿里郎》。众人合唱的歌声悠扬,旋律动听,委婉缠绵的歌词,蕴含朝鲜民族独特的风格和情感。歌中表达着人们坚强的信念,他们用不断的坚持和等待,去超越悲哀,怨恨,伤痛,直至实现梦想。无怨无悔地坚守和隐忍,是朝鲜民族文化的鲜明个性和生命美感。两个表哥的家人在这里生活了好多年,已经融入这个地域的生活和文化中,他们可从朝鲜民族隐忍坚强的文化内涵里,获得追求美好生活的无穷力。我想,他们做到了。我们去参观朝鲜族的民俗馆,精美的刺绣占了一大面墙,细密壮观,花朵山水,惟妙惟肖。朝鲜族的刺绣技艺独特,看他们民族服装就略见一斑,栩栩如生的绣花,色彩艳丽,鲜活得像能采摘下来。我被许多手工制作的铜器吸引,特别是朝鲜女子长长的发簪,甚为精细。腰刀、匕首、各式各样的铜锁等等,摆放在架子上,可以近观,也可以盈手一握。朝鲜族的能工巧匠技艺精湛。我不住地慨叹,各个民族都有精英,高人在深山哪。我问小表哥,这里为何有这么多铜器?他说,这里附近有铜矿,朝鲜那边有一个很大的铜矿,铜矿走私严重。朝鲜人私底下就想换口吃的。同是朝鲜族人,一江之隔,我们这里的生活水平,与江那边是云壤之别。

来长白一定要吃朝鲜冷面,小表哥很认真地说。正宗做朝鲜冷面的是一个国营店,延续许多年前的规矩,先交钱买票,凭票吃面。大厅宽阔,人满为患。还没有吃到面,就感到这朝鲜冷面店热火火的人气。大厅里所有人都是一种泰然祥和的神态,不着急,不赶时间。来吃面的朝鲜族人和汉族人,不管认识与否,坐满一个个圆桌,热情地说话。圆桌互相紧挨,桌子和板凳的密度大,有的地方塞得紧实,人挤不过去,但人们不在意这些,心满意足地吃,开心自在地笑。

我很好奇朝鲜冷面到底是怎样做出来的,就让小辈儿带着,去看做冷面。我站在操作间的门口,眼巴巴地向里望,服务员忙得紧,我不时地退后一点,方便忙碌的她们出进。做熟的热面,放到一个大铁筛子里,师傅把筛子放到大水池子里淘洗,哗哗,水花四溅,流淌的冷水不断加进池子里,面条不断淘洗,一遍又一遍。淘洗好了,面条根根透亮,师傅用手扯断,放进一个大盆里,大盆被放到案板上。这时,另一个师傅将盆里的冷面继续扯短,放进一个个大瓷碗里,一排排的大碗只一小会儿就被填满了,放上各种调料,放上剥了皮的熟鸡蛋。师傅的手太快了,我还没回过神来,冷面眨眼间就做好了。动作麻利的服务员进来,端上就走,很快就把冷面送到各个食客的桌子上。当我坐在桌子前享受一碗冷面时,口舌的享受上升到一个新层次,从外到里的爽。酸酸甜甜辣辣的冷爽,清清凉凉滑滑的醇香,正宗的朝鮮冷面就是不一样。

吃过了冷面,我知道了亲戚们在这里年复一年的生活,也看到长白县人们日常的生活状态。两个表哥在劳累困顿的流年里,端起朝鲜冷面的时候,也许会想起山东老家,想起远方的亲人,那孤独和思念就如同这长长细细的冷面吧。

小县城生活很方便,大大小小的超市,物品琳琅满目,天南地北的商品这里都有。吃穿用应有尽有。饭店酒店吃饭住宿很方便,价格也不贵。菜市场离亲戚家很近,在半山坡上。远远就看见街边的卖菜人分列两边,几个大一点的摊贩撑了遮阳棚,很多人就是把菜随便放到地上的,一家挨一家,半条街都摆满了。看到一大堆洗干净的山野菜,我不认识,就走上前问,这是什么菜?卖家告诉了我名字,我始终也没搞明白,也不知道那几个字怎样写。我问这森森细细的菜怎样吃,卖家说用盐腌着吃。我吃过朝鲜辣白菜,酸辣甜的鲜鲜味道,难道这山野菜也是那种腌制法?野山蒜用江水淘洗得干干净净,碧绿的叶子白白的蒜头,很亮眼。山葡萄,山梨,苹果长得都比山东小几个型号,尝一尝,皮厚且酸涩。这里的年积温少,天气的寒苦让水果们也萎缩了身子,一脸不开心的清冷。想想山东昌邑老家的西永安葡萄,卜庄大梨枣,都昌红苹果,山阴大甜梨,石埠的大西瓜,立刻幸福得云里雾里。老家是辽阔的平原,没有山里的幽深清静,水果们也随着山东的地域特点,个头硕大,情绪热烈,色彩饱满。

长白山的人参,就那么放在地上卖,一长串堆着。有的洗干净了,白白胖胖的像人参娃娃,有的还沾着黑黑的泥土(沾着泥土保鲜,能放好长时间)。想到我们山东老家人对人参的那种宝贝程度,不免慨叹,这里的人真是富有,人参像菜萝卜一样放在地上卖。

刚刚捕上来的鸭绿江里的鱼一条条摆在地上,有的鱼还在蹦。我看鱼的样子很像鲤鱼,只是比山东的鱼瘦一点小一点。我已经吃过这种江鱼,味道极鲜美。这些鱼活在不断流淌的江水里,生活得很奢侈,这里的江水比我们喝的矿泉水还好。

小市场的卖主大多是家里种了菜,或是到江里捕了鱼,到林子里挖了野菜、中药材到这里卖的。卖了卖不了,都不打紧,人们生活富裕,不缺吃穿,不缺钱。买菜的人也不多,有合适的买一点,没有合适的就随便逛逛。人们都那么悠闲,不见急匆匆的脚步。来到这里,我也悠闲起来。回程飞机票已定,这几日就安心在长白县了,一切都不着急。长白县手机信号时断时续,有时干脆没有信号,听人说是朝鲜使用了德国进口超大频率干扰屏蔽设备的原因。我们急也没用,就顺其自然乐得自在。难得这种清静安宁的日子,不上班,也不必看时间,慢悠悠走路,慢悠悠吃饭,慢悠悠聊天,一时觉得天下大同,平安自在,优哉游哉。细想,人世间没有那么复杂。就像著名的奥卡姆思维一样,舍弃一切复杂表象,直指人类生存的本质。今天的人们往往自以为掌握了许多知识,喜欢将事情往复杂处瞎捣鼓。人若澄澈,世界便澄澈。人若简单,世界便简单。守住做人的本分,便安宁自在。一钵饭,一杯水,吃饱喝足,人本安详。

森林内外

推开侄子家楼房的窗子,一眼就看到湍急流动的鸭绿江水,也看到对岸朝鲜光秃秃的山,左岸的山上树很少,只是长着低矮的草,更多的是山石裸露。秋日的艳阳,隔了玻璃晒在我身上暖洋洋的,闲适安逸心境中,有意无意地看眼前的街景和楼房,也看街上散淡的人,慢腾腾走来走去。一眼瞥见左岸的山坡上腾起了烟火,便问侄子是怎么回事。侄子说,朝鲜那边烧荒种地。唉,山都秃了,还烧,在那么陡峭的山坡上种地难啊,粮食产量也低。他们吃不上饭,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越吃不上饭就越开荒,越开荒环境越差,恶性循环。他们砍了树木烧木炭,冬天不供暖,没有电。我们这边现在在封山育林。

小表哥跟我说,这里的山多树多,人活着在林子里,死了也在林子里。这里还是土葬,没有火葬。人死了,装了棺材,埋在山上。大哥去世了,葬在这附近的山上。他多年前身体透支得厉害,四十多岁就走了。他一生打拼,没来得及享受奋斗后的果实,就永远地住在深山老林里了。我唏嘘叹息说,想一想,人活着碌碌无为或拼搏奋争,都难以有一个完美的姿态,人活着多么不易啊。小表哥说,我和老伴的棺材都给备好了。我听了就笑,说,很遥远的事,你们准备那个干什么?小表哥说,是啊,人总会死去,生死都看得开,看着棺材,看到死后的归处,心里很安宁。现在就望死而生,安安心心地活着。我问,坟墓在山上,天寒地冻的,又全是石头,怎么挖?小表哥说,挖不动也得挖啊,总要把棺材埋到山上,入土为安。我点头称是,人活着森林养活人,人死了,皮肉养活森林,人与森林同在。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寿终离世是人的必走之路。

世界上的玄奥与人的迷茫,向着时间和空间流淌,对抗往往很少达到目的。人的身体和观念都在神奇地变化,以时间和空间为经纬,扩大着人世间界的洪荒之感。对我们这些茕茕立世的平凡人来说,如果有来世和灵魂的存在,就能抵挡死的恐惧和焦虑,那该是多么大的安抚和慰藉啊。不管世事怎样变迁,生老是社会的大话题,人们生活幸福也是社会发展的目的之一。

侄子开着自家的新轿车,带着我们去森林,看种植人参的地方。我第一次见到种在地里的人参。人参地在相对平坦的山坡上,周围全是茂密的森林,种人参的地是砍伐森林后才有的。种植人参很奢侈地占据森林中最肥沃的土地。人参地的泥土是黑色的,厚厚腐殖土,踩下去软软的,脚下颤巍巍,泥土中腐烂的树叶还看得清。这块人参地不大,不见有人看管,看得出这里民风淳朴。人参地四周用塑料布围挡,围挡有多半米的样子。靠近围挡的塑料布,我看到间隔一定距离,就有一个盛了水的塑料桶埋在土里,不知做什么用。连续看了几个,明白了,桶中水里漂着死老鼠,原来是捉老鼠的。人参种在一个个畦子里,周围有排水沟,上面遮有了塑料小拱棚。人参的叶子有些蔫了,可能是天冷的缘故。有的畦子空空的,许是收获了吧。侄子说,现在人参种植少了,砍伐林子种人参很难被批准。人参不能长期在一块地上种,人参霸道,对土质和环境要求很高,人参地种几年就没法用了,要还林,再栽种小树。我问,不能在原始林子里种人参吗?答,能啊,但产量极低,也不好管理,人参长大需要很长时间,现在人们急功近利的多。

森林里的路很窄,车子一直在绕着盘山路走,走得很慢。我们的车子开到黑河林场,这里有一处萨满文化旅游区。长白山是世界萨满文化的发源地之一。

这里主要供奉着三尊神像,长白山女神佛库伦、托梦天母阿布卡赫赫、子孙娘娘佛托妈妈,神像樣貌俊秀色彩鲜艳,远远望去威仪满满。这里还有一个圣山祭坛,九个原始部落的图腾用长白山红松雕刻而成,九个萨满神柱各记录着一个古老神奇的故事。萨满生长在这片森林里,他的舞蹈和歌唱都与这片森林有关,与这里的人和生灵有关。此时记起米沃什的一首诗,心中一震,与之轰然共鸣。诗中这样写:

岛屿和大陆的萨满们摇动他们的拨浪鼓

但不会唤醒,不会唤醒被杀的那人。

我看到发霉的祭坛,庙宇变成博物馆,

我听见一支胜利的歌,他们不知是哀悼之歌。

他们在“已完结”的盲目光线中擦拭眼睛,

寻找带有善恶字母的碎碟子

当高傲的思想说:“让命定的落下,落下吧。

让新种族接受这礼物,它的道德。

让它统治大地,在废墟上起舞。”

旅游区没有人讲解,我一个人慢慢看文字和雕塑,基本上能了解旅游区的概况。让我大惑不解的是,祭坛旁边有一个阴阳柱。一个硕大的男性生殖器雕塑很突兀地矗立着,不免让人脸红。萨满文化与人的生殖繁衍联系很密切吗?不知道。

以前森林在我的脑海里就是一个名词,连续几日在森林中转来转去,我大致有了一个感性的认识和较为清晰的轮廓。森林是一艘渡人的航船,从不拒绝沉潜与离弃,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化为素朴的营养,归入地球不断流淌的血脉。森林能够带领人和万物共赴声势浩大的生存和死亡。森林是人类的栖息地,也是每个人走向远方的通道。隔世呼唤的亲人最好不要表达那么多悲伤,扬扬手,道一声如意吉祥。

山水境界

山沟里秋意俨然,坐在去十五道沟里的敞篷车里,环顾两边的山水影像,秋天的身影是佳人峨冠博带的雍容华贵,秋之声便是金风飒飒、落叶飘飘、落果叮咚。惊叹,是所有新到这里人的共同感受。我们和表嫂表哥感受不同,我们觉得世界上还有这么美丽神奇的地方,值得一见。表哥和表嫂两家人感受有诸多的不同,眼睛里既看到景色的变化,也看到时间在流淌。

车行在山沟里,有微风清亮亮地拂过,空气是那种流进血液里的透彻,身体吸饱了负氧离子,人也精神焕发。树层层叠叠排到蓝天之上,云朵就在彩叶上飘,一团白云趋近,晃悠悠下界嗅嗅气味,云与树目光短接,竟然有些暖意。秋天的山野香气很劲,眼里望不断的草和树,石头和苔藓,饱满,泛滥了说不出的柔软慈悲,一个声音在这里响起来,佛经的梵音来自遥远,大抵在时间之外,在内心,在空茫里,在头顶环绕。冥想来自创世纪的第一个早晨,清平的世界,种种生命的滋味细细参悟,石头和美玉并陈。我的感觉如宋人包恢所说,隐然潜寓于里,而其表淡然若无外饰者,深也。

下了车,就步行。走进沟里,没有其他交通工具了。我看到一双双不停迈步的脚,各种脚各种鞋之上的人,有着不同的来路和去路,他们的人生境界不同,走到这里,就走进了他们生命的一段旅程。我们一行人从山脚踏着木栈道向上攀登,阳光透过密密的树枝叶子,落到地上的并不多,斜斜照耀的光线,能进林子再跌落到地上是个例外。遮天蔽日的树林是一片树的海,空气中是森林的味道,各种植物的精气分泌挥发出浓香,树木的光合作用生发出大量氧气,我大口呼吸,身体有被清洗的感觉。

弯弯曲曲的木栈道附山就形,远远望不到头,树枝树干、野草藤萝挡住了视线。石头和树身全都长满碧绿的苔藓。一棵棵粗大的树枯萎倒下,用手触摸参天古木,树身上苔藓凉凉的,生命之感传递过来,不能对话,就用心思和大树苔藓交流吧。移步换景,我边走边用手机拍照,一根根粗粗的藤萝沿着山石攀援而上,石头缝隙里汩汩的水流涌出,有瀑布飞流直下,或丝丝缕缕铺开,水,不由分说地倾泄下来。人到了,境界就到了,登上不同的高度,视野就不同了。自由就是这里的本位,一切都不着急,这里已经存在了许多年,还会存在许多年。各种生命生长荣枯,生老病死,都不被打扰,记得王维的“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此时颇有共鸣之感。

上到山顶没了路,瞭望一番就下来,回到山脚。我找了木凳坐下休息,我的思绪却没有止息,瞬间飞得辽远。山间的风景有层次,高高低低各有不同。人的生存状态和山间的风景竟是那样神似。我们大部分人都是生活在山脚的芸芸众生,就这矮小葳蕤的草木,眼中看到的就是山脚。有能力的志士能够爬到山腰,在山腰上能够领略山林的气派。最具实力的少数人能够登到山顶,可以成为王者,一览大山的全貌和美景。你是什么层次的人,能够看到什么层次的景色。国家的境界也是如此,一个国家更需要有境界高思想深远的领导人来掌舵,只有这样,在通往人类幸福的航程上,才会减少许多迂回和波折。我眼睛看着簌簌飘下的落叶,沉浸在自己遥远的思绪里。大表嫂过来坐在我身边轻轻喊我一声,我才回过神来,大表嫂握着我的手,默默无言。此时,我感受到她的沉静,半生辛劳练就了她宽阔的胸怀。她负重的身体和心灵,只有对待生活的坚强和力量,好日子就在她手上,在她的勤奋中。她朴实而执着的精神内核,把水一样的“柔”和“刚”,融于了岁月的细节中,默默生长着善意和温暖。

我问小表哥,这里为什么叫望天鹅风景区?小表哥说:“前些年,这个沟里还有人居住,修正药业公司购买了开发权,在这里做了旅游景点,人们才搬出沟里。以前住在这山沟的人很少走出去,不知天荒地老地劳作生活。我在这沟里挖过煤,山东老家的人写封信,一个多月后才收到。每当仰望天空,看到天鹅飞过山沟的上空,我就知道天要冷了。望天鹅啊,天鹅捎去我无尽的思念,望着天鹅飞,我就泪流满面,叫望天鹅风景区可能有这个意思吧。”我点点头。走到风景区的一个木牌子下,有文字介绍:从空中俯瞰,这座山看上去像一只天鹅,因此叫望天鹅风景区。我不知那个解释好,我宁愿相信小表哥的解释。

下到沟底小溪边,我用手试一下湍急的流水,水冰凉。抬头望天,碧蓝碧蓝,蓝得让人心里没底,李白的那句“青冥浩荡不见底”,煞是精准。白云忽忽悠悠飘着,站定一会儿,飘走了,又来另一朵云。站在沟底远望,蓝天在头顶上方就是蓝得密不透风的一道深沟。小表哥说,你录一下,让老家里人看看山里的美景。我用手机转着圈录像,周围的山水树木和人尽入画面,五颜六色的树,哗哗流淌的溪流,在溪边游玩的人。小表哥说,你向上录一下树梢和白云,我仰起头又转一圈,树梢,蓝天,山,旋转成一个圆圆的洞口,我最渺小,站在洞底里,望天鹅的感觉一下子找到了。是啊,在遥远的年代,四围的山野把人盛在里面,人们仰望天空,飞翔的向往是融在骨子里的。天鹅来了,带来了山外边的消息。天要冷了,天鹅到南方过冬,山里的人要做好准备,以躲避风雪交加的极寒。望天鹅的人们,多么向往像飞翔的天鹅一样,能看到大千世界,能够有一个广阔的视野。

现在,国家经济繁荣,人民安居乐业,交通发达,信息交流迅速,很佩服手机强大的功能,出门在外,订票、订宾馆,付款,拍照,打电话,录音,发微信,甚至走几步路,有什么爱好,常去哪里,手机都记录得清楚。手握一部手机,分分钟一切搞定。前人望天鹅时,一定想不到,他们的后人竟然有神一样的能耐,更想不到普通百姓,能过上神仙般的幸福日子。现代科技的发展让人们神勇无敌,神通广大,神乎其神。

再上木栈道,去看火山爆发留下的四棱柱山峰。把脚放在一块覆盖绿色苔藓的玄武岩六棱石上,我看到断裂处它黑色坚硬的质地。用手摸一下,冷冷的。一股山泉从它的缝隙里嘩哗流出,冷秋的空气与它的温度完全一致,瞬间,一个以它为主旋律雄浑的交响乐,似是响彻成一首恢弘的史诗。小表哥走在前面,我们又跟着他向上攀爬,一步步的台阶像登天梯,目光平视,看不到别的,只看到许多脚后跟在不停地向上移动。我一边爬,一边低头想。现今社会有一种汹涌的力量,挟裹着我们向前走,前面有人,后面也有人,我们在时间和空间的中间,向着美好和希望前行。小表哥一家,大表嫂一家追求美好生活的信念,照亮了他们家人的生活,虽然辛苦,却步步向前,他们与无数拼搏向上的国人一样过上了好日子。

我站在大山的脚下,感觉自己是构筑美好家园的小蚂蚁,一只劳碌快乐的小蚂蚁。经历了年轻气盛目空一切的眼光,那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现在,中年世俗的眼光占据了我的心灵,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是踏踏实实的生存。也许等到老年,一切看得开,就又能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了。也许那个时候,我的境界就到了。如陶渊明所言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

世界那么大,一个人与一条江,与一群人,与一座小城,与一个国家相遇,存在某种机缘和巧合。我们依照生命的惯性,努力地活着。民族、国家也在不断地成长强大。人和国家一样,没有对比就没有感叹,仅仅四十年时光就和过去产生如此巨大的差别。有一个高阔境界的胸襟和眼光,有一个充满活力的领导集体,有一个改革开放的正确方向,对我们的国家和人民是多么重要。无数与你我、与小表哥大表嫂一样的小人物努力工作生活,过着幸福的日子。这神州大地的流年,正向着人间正道走,向着中国梦的方向款款前行。

与改革开放的国家大势步步相随。

责任编辑:孙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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