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荤全

音乐人类学是对音乐及其所处人文环境的共生关系进行研究的音乐学分支学科，它不仅包括律调谱器曲的音乐本体研究，还应关注具体音乐事象背后的历史、文化因素。仪式音乐并非是独立存在的“纯艺术”音乐，而是和特定的仪式活动密切相关的。因而，仪式音乐研究更不能脱离对文化语境的研究，要理解和阐释仪式音乐的意义必须把音乐置于相关的文化脉络中。正如美国音乐人类学家艾伦·帕·梅里亚姆(Alan Merriam)所说，音乐人类学是“文化中的音乐研究”(the study of music in culture)和“作为文化的音乐研究”(the study of music as culture)；为此，梅里亚姆提出了一个著名的分析模式，即音乐人类学涉及三种分析层面上的研究——关于音乐的概念，与音乐相关的行为和音乐的音声本身。①艾伦·帕·梅里亚姆：《音乐人类学》，穆谦译，陈铭道校，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10年，第20-27页。后人简称为“概念、行为、音声”，是一种带有认知人类学特点的三重认知模式。

基于上述分析模式及仪式音乐研究热潮，笔者对在赣南客家地区流传已久的民间祭祀仪式——朝神仪式，及其仪式音声进行了多地考察研究。本文即以实地考察赣州市龙南县南亨乡水口三仙庙的朝神仪式为例，展开对赣南客家地区的朝神仪式及其音乐的分析研究。②三仙庙因主拜观音、五谷福主、谭沈仙师三位大神而得名。

一、龙南县人文地理及信仰背景概述

龙南县位于江西省最南端，是江西省全方位开放的南大门，属典型的纯客家县。它东邻定南县，西靠全南县，北毗信丰县，南接广东省和平县、连平县。全县国土面积1641平方公里，辖17个乡镇、105个村，总人口33万人，汉族人口占99%以上，少数民族为畲族。龙南县大量遗存着佛教、道教、巫教等古朴的民间宗教信仰体系及神明崇拜。龙南县人崇拜玉皇大帝、土地、山川、星宿、风云雷雨和一些成名人物(如本次朝神中的其一主神谭沈仙师)。主要祭祀谷神、山神、土神、雷神、龙王、观音等。龙南县的朝神仪式集中在每年的农历十二月到第二年的正月，正月初九朝“玉皇大帝”、二月十九朝“观音”、五月朝“五谷”、八月初九朝“真君”、九月初九朝“九皇”、十月初一朝“佛祖”，其余时间相对闲暇。逢年过节或是遇到灾难，便在寺庙里举行朝神仪式，祈求神明消灾降福。

二、朝神仪式音乐的表演程序

仪式音乐的表演有一套规定的表演程序。作为仪式表达的因素之一，仪式音乐的符号意义及其在仪式中的运用受制于仪式的性质和规程。朝神仪式音乐表演由请神、祭神和送神三个阶段构成。请神是信众迎请各路神灵，使他们聚集于庙堂前的阶段，是朝神仪式得以正式开始的第一个环节；祭神是朝神仪式的核心阶段，是信众利用各种方式、手段来取悦神灵，以求神灵驱邪斩妖、求财赐福、预告吉凶、保佑平安；送神是信众把所请神灵送归居所，是和请神呼应的最后一个环节。笔者多次实地采访和调研这种朝神仪式音乐，现将笔者于2017年12月6至9日(农历十月十九——二十二日)，在龙南县南亨乡水口三仙庙的朝神仪式为微观个案进行实地考察，按时间顺序将仪式实况记述如下。

(一)十月十九(12月6日)

1.请神

2.招兵

3.神符咒水

19:15乐队奏《天地自然》，法师分别向五方烧纸鞠躬至奏完《天地自然》。法师吹起海角，右手持郎刀，左手拿海角，开始念唱，每念唱一句，乐队奏一句，但与之前不同的是：前三句每念唱一句前都要吹一次海角。接下来，法师跪在供台前，用神鞭一边对着盛有三分之一热水的热水壶盖，另一边对着香炉，用令尺在热水壶盖上顺时针画圈，念唱“咒水”经文，使其变为神水，信众亦跪在堂内，乐队奏【三句板】念唱经文结束后，法师手舞足蹈念唱关于驱邪斩鬼之内容。19:39神符咒水结束。

4.安神睡觉

19:51法师脱袍卸冠，只在脖子前挂红色布条。接着，法师吹起海角，分别唱东南西北中各方神灵睡觉之内容，每唱一句，法师双手捧着海角相应的方向鞠躬，信众随之。二胡拉法师所唱旋律，鼓、镲为其伴奏。20:00法师念唱完毕，12月6日朝神仪式结束。

(二)十月二十日(12月7日)

1.神开光

7:20神开光，包括请神起床洗脸和给堂内神像洗金身。请神起床洗脸在观音堂内门边右侧的供桌前举行，副法师郭树祥搬来一张木凳，其中一香首端来盛有热水和毛巾的脸盆。法师在脖子上挂好红色布条后(不需穿袍衣、戴岳观)，吹起海角，法师分别向五方念唱请各神起床洗脸，郭树祥配合主法师从脸盆里取出毛巾做洗脸的模样。乐队奏【三句板】。7:34请神起床洗脸结束，接下来为神像洗金身。为神像洗金身由观音堂的总监刘胜添主持。香首们端来三盆盛有热水的红色脸盆和三条红色新毛巾，由三位香首爬至神像前准备洗神像。尔后，唢呐手吹奏《三句板》，法师于神台前念唱：金盆舀水洗金身。唱毕，将其递于第一香首温海龙。接下来，唢呐手长吹筒音“mi”后，刘总监大声念《神佛开光赞谒》，三位香首则依《神佛开光赞谒》顺序洗神像。7:50神开光仪式结束。

2.朝幡(朝早幡)

朝幡又称朝吉幡，因朝拜时间而分为朝早幡和朝午幡。7:58两位法师戴冠穿黄色法衣，主法师手持一对铜钹，第一香首端一放有香烛、黄纸、两鞭炮和盛有白米饭的碗的木托盘，第二香首左手持一瓶白酒，右手持一壶茶。唢呐奏【炉香赞】，主法师击钹奏【和尚调】，一句一叩首至该曲结束。所有人前往庙堂前小溪旁的稻田，半月前法师做好的吉幡处朝幡。唢呐一路奏【三下板】，主法师击钹奏【和尚调】，直至左幡前。两香首将手中之物放于幡前，并点燃香烛插于幡竹处。主法师击钹领路绕吉幡走三圈，唢呐手紧跟法师奏【三下板】，其他人跟随绕圈，每圈绕至香烛处则需鞠躬。绕三圈后，众人站于香烛前，主法师念唱《和幡歌》，唢呐奏【三句板】。唱毕，唢呐奏【玉子振灵】，主法师击钹鞠躬，众人随之。奏毕，主法师左手拿起碗，右手拔起一根香对米碗画圈施法，念：观音佛母住在南海普陀山，千变万化化灾解难，万事大吉、万事安宁，保得百姓子民保平安。毕，将香插回原处，并把碗中饭倒出，再往地上倒茶酒后放鞭炮，第一个吉幡(左幡)朝拜结束。接下来，前往与左幡相距10余米的右幡处朝幡，仪程一致。8:14朝幡结束，主法师率众回堂。

3.请社

4.朝午幡

11:27朝午幡与朝早幡相似。

5.制平安符

14:55乐队奏【三下板】，主法师向五方烧纸鞠躬。乐止，法师用令尺在神台前拍一声，吹起海角，进退转身念唱该仪程事项，唢呐奏【三句板】。尔后，法师手捧黄纸制成的平安符，向五方鞠躬念唱：各方神灵制平安符来保平安。唱毕，副法师走向神台中央分别向五方烧纸鞠躬，唢呐奏【三下板】，主法师打镲、击鼓。乐止，副法师手持五根香烛跪于神台前念请各神灵保佑之吉语后，将手中的香逐根递于第二香首，云：这根金香献于本主，这根金香献于观世音，这根金香献于天地神灵，这根金香献于师祖、师太、师伯，师母、师叔、师哥、师弟一切神佛。言毕，第二香首将其插入神像相应的香炉后。副法师念唱咒语，左手持三根燃起熊烈火焰的香烛，右手执令尺对这三根香烛画圈施法念咒后，将其吞没片刻，依旧烈火燃烧，并向平安符喷口水，继续念咒语，反复三次结束。接下来，副法师对着冒着浓烟的三十根香念咒语跪于坛前，复位后，将这施有佛法的三十根香含于口中，念咒绕神台走三圈，众人随之。每圈走至神台中央便取出香，并向平安符喷口水，三圈后。副法师抓只公鸡，给公鸡喝茶后，含茶转身喷向公鸡。再执令尺对公鸡念咒语后，将公鸡定于神台前。尔后，主法师唱《公鸡歌》。唱毕，将其放回原处。最后，主法师进退转身唱诵【骑马调】，唢呐奏【三句板】，副法师打镲、击鼓伴奏。乐止，主法师云：观音佛母、娘娘今日制得平安符，东南西北路路去得，南北西风步步大顺，百姓子民买个符来，五湖四海赚得亿万富翁回家中，个个发。众人鞠躬回应。15:37制符结束。

6.念三世因果经

18:22唢呐奏【三下板】，主法师向五方烧纸鞠躬。奏毕，主法师吹起海角，右手持郞刀，念唱仪程事项，唢呐奏【三句板】。乐止，主法师率众人跪于坛前念唱三世因果经，二胡为其伴奏。18:40念经结束。

7.安神睡觉

18:41该仪程、用乐同上安神睡觉。

(三)十月二十一日(12月8日)

1.拜寿

5:50法师穿衣戴冠于正台前，后率众理事、香首向五方稽首，乐队奏【三下板】。继之，主法师执令尺于正台书一“请”字，进退转身吹海角，向五方稽首吉语一通，后率众唱《拜寿曲》，每唱一句则跪于坛前、复位后，乐队奏【三句板】。曲毕，法师言：“我是在坛仙，百姓子民得安康，观音娘娘来保佑，保佑家家子孙满堂、福禄东海。” 片刻后，众香首退于堂梯下排成两行，一理事发碗于各香首，众理事依次为各香首斟酒。尔后，总监刘胜添主持敬酒仪式，众理事手持酒壶站于堂上面向各香首，待刘总监吉语一通后，众人碰饮三杯后，理事、香首换位斟酒，共敬三杯。接下来，自由敬酒，堂内一片欢声笑语。6:35拜寿结束。

2.制符

6:40～7:20制平安符，程序、用乐与昨日基本相同。

3.上早表

4.朝早幡

8:25～8:46朝早幡，其程序与昨日基本相同，只增加了铜管乐队。法师率众出堂前往吉幡前时，主法师击钹奏【和尚调】，唢呐奏【三下板】，铜管乐队奏《川中进行曲》跟随朝幡队伍。朝幡时，铜管乐队奏《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社会主义好》《九妹》，朝幡结束，主法师率众回堂时，铜管乐队奏《好日子》随朝幡队伍至观音堂门口。

5.9:02铜管乐队队长播放音响《好日子》《金蛇狂舞》《走进新时代》《边疆泉水清又清》，众人就餐、自由活动、上香等。9:50两名常务理事分别站于庙堂门前，迎接陆续到来的信众，铜管乐队则排成两列于庙堂两旁奏《九妹》《好日子》等现代歌曲。

6.游神

10:04鞭炮响起，法师率众排成一列出殿游神。主法师适时奏响海角，唢呐奏《山坡羊》，铜管乐队奏《社会主义好》。过观音桥后，铜管乐队队长谢志鹏出列开礼炮车至游神队伍最前方，礼炮隔三差五响起，唢呐奏【长流水】，铜管乐队奏《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金蛇狂舞》等。10:37游神队伍绕南亨圩一圈后回堂。10:42游神结束。

7.众信上香，观音堂内人声鼎沸，神台前，众信排成两列于神台两旁，依次上香烧纸、跪于台前求签，掌庙者叶门焕为其解签。堂外乐声、鞭炮声不断。

8.放生

11:02法师持郞刀、海角率众出堂走向人群中，温海龙手捧书有“放生，自愿捐款，功德无量”的放生箱，向捐款者鞠躬。副法师、唢呐手、分别手捧只鸽子的六香首、锣鼓乐队随后。11:46放生队伍绕人群走完一圈，回堂叩首鞠躬后，至吉幡旁的小溪边，香首分别用六根红、黄香烛就地间插点香成坛。接着，副法师率众向五方鞠躬下跪。副法师诵吉话一通后，云：放生功德无量！香首齐放鸽子，回堂。11:58放生结束。

9.上午表

12:00～12:13上午表，其仪程与上早表基本相同，唢呐增加了【下山虎】和改编的【过江龙】，且加入了铜管乐队于堂门外奏《社会主义好》。

10.朝午幡

12:15～12:30朝午幡，该仪程、用乐同朝早幡。

11.14:04新老香首换届仪式。

12.14:50～15:40法师、理事、香首剪孤衣、制纸灯等朝神所需道具。

13.发兵粮

14.放河灯

17:26法师、理事及香首抵达堂外小溪的上游，主法师击钹唱【朝神调】，唢呐手奏【三下板】站于前方。副法师率理事、香首点燃香烛、香和纸灯，将燃烧的香烛和冒着浓烟的香沿河岸置放，顿时，香烟弥漫。尔后，两名理事踏石下河，将点燃蜡烛的纸灯依次放入河内，纸灯随波逐流。主法师击钹唱歌，唢呐奏【三句板】。所有纸灯放入河内后，唢呐长奏筒音“mi”，掌庙者叶门焕将鸭子抛入河内，鸭子嬉戏片刻后随波逐流，唢呐交替奏筒音“mi”及高八度“mi”。乐止，鞭炮声响起，理事将河岸香烛和香扔入河里，放河灯结束。

15.施孤

施孤又称蒙山施食。“蒙山产甘露，清洌甜美。夫蒙山施食者，乃是甘露大师为普济幽灵，集《瑜伽焰口经》及密宗诸部编辑而成。施食，又称斛食，最初出自佛教。传说生前作恶者死后堕饿鬼道，喉细如针，食物刚将入口，即变为火焰，苦不堪言。只有经过礼经拜忏、行法用咒过的法食施予饿鬼才得饱足。”此后，施食普遍为道教吸收，用于道教科仪中。“一切福田，施食为先，当来净土，衣食自然，是故供养，普献诸天。”[注]胡孚琛：《中国道教大辞典》，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第1542页。19:44法师率众前往小溪边的树林处。尔后，理事、香首于三岔路口将孤衣、五色袍衣和纸钱烧起熊熊烈火，并沿路点燃香烛，照亮孤魂野鬼前来领食的道路。然后，法师唱歌施法，使准备好的食物成为祭祀孤魂的法食，唢呐奏【戒定清香】。曲毕，主法师边唱边向五方抛掷法食，召请孤魂野鬼前来享用，乐队奏【三下板】。乐止，法师率众回堂。

16.祭将

21:50副法师在正台放盛满白米的瓷盘一只，主法师取来一只雄鸡，对其施法念咒。接着主法师将鸡置于瓷盘上，雄鸡啄米至饱后，主法师唱起《赞鸡歌》并将鸡置于海角口，边吹奏海角边绕神台走一圈。尔后，法师率众前往施孤的树林处，将五只盛有白酒的碗依次摆放，再将纸钱相应放于各碗旁，并插上五根香烛和香，将其点燃。然后，割雄鸡，将鸡血分别滴入各碗后，将雄鸡抛掷，观察雄鸡头的朝向，以定杀方。再看雄鸡是否鸣叫，鸣则该法事不祥，反之今年顺利。尔后，海角、唢呐声响起，以唤醒五位将领前来享用血酒，主法师唱吃完喝足请管理好孤鬼、远走他方、莫骚扰信众之内容，并吩咐孤魂野鬼要重新做好人、莫再作恶，乐队奏【十忏】。22:21祭将结束。

(四)十月二十二日(12月9日)

1.倒幡

2.送幡

6:45刘总监手端木托盘于堂内正台前鞠躬叩首，云：“今日送幡大吉大利，人财两旺，岁岁平安！” 鞭炮声响起，法师、理事、香首和吹打乐队出堂前往第一香首温海龙家，乐队奏【三下板】。过观音桥后，众人将左幡竹抬上卡车后上车手扶幡竹随行，锣鼓乐不断。7:10到达第一香首家，众人将幡竹抬下车放置第一香首家门口，主法师吹起海角，乐队奏【三下板】，众人站于大厅门前。乐止，刘总监接过托盘向厅内三鞠躬后，吉语一通。第一香首接过托盘，乐队奏【得胜令】，第一香首携妻端来瓜子、糖果、饼干、橘子、烫皮、鸡蛋和茶酒招待众人。茶歇十分钟后，开始安幡。副法师于正厅上方丁一钉子，尔后将吉幡挂上，再插入竹子。尔后，第一香首站立正厅前面向法师及众人，唢呐口朝向吉幡，长奏筒音“mi”。副法师唱《安幡歌》，法师唱一句，唢呐长奏筒音一次。唱毕，第一香首给两位法师、唢呐手及刘总监发红包，接红包后吉语一通。7:30第一个幡送毕，法师率众上车回堂，锣鼓乐一路随行。

回堂后，送第二个幡(右幡)至第二香首家，其仪程、用乐同第一个幡(左幡)。8:36整个送幡仪程结束。

3.送神

4.10:10新香首送老香首离开观音堂。

5.11:00常务理事及新一届理事召开理事会议。

6.11：40众人就餐后离开三仙庙，整个朝神仪式结束。

三、赣南客家地区的朝神 仪程及其音乐比较分析

综观龙南县南亨乡水口三仙庙朝神仪式，其仪程纷繁复杂，保留了施孤、祭将、放河灯和朝幡等传统仪程。该朝神历时较长，因而有主副法师轮替地担任朝神的主执事。接下来，笔者将从以下两方面对赣南客家地区的朝神仪程及其音乐进行比较分析：

(一)朝神仪程的比较分析

据笔者近几年来对赣南客家各地的朝神仪式实地调查资料及查阅相关资料可知，“请神、祭神、送神”是贯穿整个朝神仪式的主线仪程，朝神时长则因祭神这一核心环节取悦神灵的方式和手段的不同而有差异。现以上述三仙庙和安远九龙山的朝神仪程进行比较，以窥赣南客家朝神仪程大致情况。

龙南南亨乡水口三仙庙朝神仪式历时三天三夜，共26项仪程：请神——招兵——神符咒水——安神睡觉——神开光——朝早幡——请社——朝午幡——制平安符——念三世因果经——安神睡觉——拜寿——制平安符——上早表——朝早幡——游神——放生——上午表——朝午幡——发兵粮——放河灯——施孤——祭将——倒幡——送幡——送神。安远九龙山朝神仪式历时一天一夜，仅13项仪程：请神——请社——招兵——神符咒水——安神睡觉——神开光——照太阳烛——烧炮衣——拜寿——念五谷经、天地经、家门经——发兵粮——上午表——送神[注]钟素萍：《赣南安远九龙山观音堂朝神仪式音乐研究》，赣南师范大学2015年硕士学位论文。。

对比两地朝神可知，共有仪程：请神、请社、招兵、神符咒水、安神睡觉、神开光、拜寿、念经、发兵粮、上午表、送神，这亦是赣南客家朝神的基本仪程。从这些基本仪程中可以看出，赣南客家朝神仪程是根据人们的作息时间规律进行的，如头一天下午请神、请社、招兵到晚上的安神睡觉，至第二天早上神开光、念经等祭神核心仪程，到最后的送神，完全是按照人们的作息以及民间办喜事的待人接物之道进行的。也就是说，人们对于那些看不见摸不着却存在于人们信仰中的超自然力量往往会根据自我意识进行构造。两地朝神除了包含上述赣南客家朝神的基本仪程，三仙庙和九龙山的朝神仪程亦各有特色。朝幡、制平安符、游神、放生、放河灯、施孤、祭将、倒幡、送幡仪程存在于三仙庙，照太阳烛、烧炮衣则存在于安远九龙山。显然，三仙庙保留传统的朝神仪程，而九龙山朝神仪程已简化。九龙山朝神仪程虽已简化，却有三仙庙中不存在的照太阳烛、烧炮衣仪程。照太阳烛目的是求太阳神君和太阴神君保佑眼睛明亮、有好眼力；而烧炮衣则是祭献新衣给神灵的活动。为何这两项仪程存在于九龙山而三仙庙中不存在呢？其原因有二：一是朝神的对象不同，九龙山朝神的对象仅是观音，时间是农历二月十九，即观音诞辰日，故其目的是为观音祝寿、取悦观音；而三仙庙朝神对象是观音、五谷福主、谭沈仙师三位大神，对于祭献新衣给神灵的烧炮衣等此时可无需举行，以节约时间和经济。也说明了人们善于以最少的时间和经济去迎合神灵以达到最好的效果。二是朝神的性质有所差异，九龙山朝神仪程虽已简化，但其保留了基本的核心仪程，只为取悦神灵以保佑信众健康幸福；而三仙庙朝神除了取悦神灵和祈福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目的就是法师及乐手能获得额外的经济收入。这也是仅三天三夜的朝神仪式中却有两次制平安符的仪程的原因，而每张平安符需要花费三元钱购买，对于信众众多的朝神来说，这无疑是个大数额。因此，就主执事的法师和乐手而言，对于照太阳烛、烧炮衣两仪程只付出无实质性回报的则显得无关紧要了。

综上所述，赣南客家朝神仪式程序虽有繁有简，但基本仪程依然存在于赣南各地的朝神仪式中，法师及信众则根据朝神对象、性质和经济供养情况等对朝神仪程进行增减。如上可知，三仙庙保留传统的朝神仪程，而九龙山朝神仪程已简化。原因何在？究其原因在于经济供养上，据笔者调查，三仙庙经济不仅源于整个乡镇人民，还得到赣州市宗教事务所的支助，因而有较为雄厚的经济支撑繁杂的仪程；而九龙山朝神属村落祭祀，仅靠本村村民的香火钱维持，因而其有限的经济供养必然会导致仪程的简化。

(二)朝神仪式音乐的比较分析

纵观三仙庙与安远九龙山朝神仪式可知，其音声主要有念唱、吹打乐、锣鼓乐、鞭炮声、香烛声，仪式中的念、唱、奏是一种有声的结构表述系统。这种结构化的表述系统规约着各仪程的用乐情况，而在这种结构化的空间中，仪式音乐也因此获得了象征意义，从而成为了神、人、鬼之间交流的媒介。通过对朝神仪式中的用乐情况进行比较分析可知，其仪式音乐既有差异性亦有共性。

1．仪式音乐的差异性——所用音乐的不同

通过比较发现，三仙庙朝神仪式音乐有吹打乐队和铜管乐队，吹打乐队所奏曲牌有【三下板】【请神调】【三句板】【下坛调】【天地自然】【香炉赞】【和尚调】【玉子振灵】【放牛歌】【公鸡歌】【骑马调】【拜寿曲】【三上香】【朝神调】【长流水】【下山虎】【过江龙】【得胜令】【降神】【戒定清香】【赞鸡歌】【十忏】【倒幡歌】【灵幡歌】【安幡歌】【送神调】等；铜管乐队所奏音乐有《南泥湾》《川中进行曲》《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社会主义好》《九妹》《好日子》《金蛇狂舞》《进新时代》《边疆泉水清又清》等。九龙山朝神仪式仅有吹打乐队，所奏曲牌有【请神调】【三句板】【小桃红】【三下板】【迎社进门】【佛曲】【三句半】【开光歌】【炮衣曲】【拜寿】【降神】【三上香】【拜堂曲】【十忏】【长歌】【斑鸠调】【蛤蟆落井】【送神调】等。对比这两地朝神曲牌可知：一是仪式用乐存有对本地民歌的采借和改编现象，如三仙庙朝神所奏的改编版的【过江龙】和九龙山朝神的【斑鸠调】；二是【三下板】【请神调】【三句板】【十忏】【送神调】为具有“通神”性质的共有传统曲牌，且请神时均唱奏【请神调】，送神时都唱奏【送神调】，音乐形式随着仪程的改变而改变。换言之，朝神仪式中的音乐是由仪式程序所规定的，所有的音乐都围绕着这个规定的仪式程序展开，音乐也就在这个规定中构建起自己的音声结构。因此，具有26项仪程的三仙庙朝神仪式和仅有13项仪程的九龙山朝神仪式音乐所用的曲牌必然会有所差异。

2．仪式音乐的共性——仪式音乐中的固定与非固定因素[注]曹本冶：《思想—行为：仪式中音乐的研究》，《音乐艺术》2006年第3期。

研究表明，赣南客家地区的朝神仪式所使用的音乐体现出了“定—活”两极变量的思维方法，具体表现如下：

(1)固定性因素：首先，在整个朝神仪式中大多是一些基本唱腔和曲牌(如【三下板】【朝神调】)循环重复使用，甚至是一曲多用的重复变奏手法；其次，仪式音乐与仪式内容是同步进行且相互协调，如发兵粮仪程中法师抛掷大米的动作与打击乐的节奏是协调同步的，表现出了严格的程式性特征，体现出了赣南客家朝神仪式音乐的固定性因素。

(2)非固定性因素：主要表现在赣南各县市朝神仪式音乐的唱腔、旋律等方面有较大的即兴性，因而存在较大的差异性。一方面，赣南客家朝神仪式音乐经常会出现同一曲名，却有不同的旋律和唱词的情况。如【过江龙】在龙南县、信丰县和安远县的朝神仪式唱奏中，其音乐旋律形态(从调式到节奏)都有细微的差异。另一方面，在当下的朝神仪式音乐中，即使同一首曲目，在不同仪程中，从演唱的韵腔形式到调高的选用都有明显的差异。另外，在乐器配置上也有较大的差异。乐器的配置主要根据该地朝神的信众的整体经济条件及朝神时间的长短而定的。其中唢呐和打击乐在整个朝神仪式音乐中担负着很重要的角色。特别是打击乐，在整个朝神仪式中居于中心地位，无论是唱腔还是默诵，它起着烘托气氛，达到沟通人、神的作用。以上情况均反映出赣南客家朝神仪式音乐体现的非固定性因素的思维方式。

四、赣南客家朝神仪式音乐的功能

人类有目的性的活动，就是为了让活动发挥作用，故而人类的每一项有目的的活动都有一定的功能性。赣南客家朝神仪式及其仪式音乐也不例外。那么赣南客家朝神仪式音乐具有怎样的功能呢？功能学派创始人英国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Malinowski)和拉德克利夫·布朗(Radcliffe-Brown)认为：文化和社会是一个有机的统一体，要试图弄清楚其各个构成要素之间是如何在现存社会及文化中发生联系的，并在整体中发挥了什么作用(即功能)，而不是把构成社会、文化的各要素割裂开。也就是说，要讨论赣南客家朝神仪式音乐的功能问题，应把朝神仪式看作一个有机的整体，分析其整体与各构成要素之间的相互关系。与朝神仪式直接关系的只有朝神仪式的参与者，包括法师等执仪者和信众；与朝神仪式间接相关的则是仪式结束后产生的社会效应。因此，笔者将从文化局外人和文化局内人的立场分别用“客位观”和“主位观”以及所产生的社会功能三方面去分析赣南客家朝神仪式音乐的功能。[注]薛艺兵：《论仪式音乐的功能》，《音乐研究》2003年第1期。

(一)文化局外人的“客位观”

赣南客家朝神仪式的文化局外人主要是指参与仪式的信众。站在仪式局外人的角度，用“客位观”(Etic)分析朝神仪式中音乐可能达到的功能，主要体现在音乐的审美功能。仪式音乐之所以能够发挥审美功能，与人类创造“音乐”这一艺术门类的目的有关。人类创造音乐的目的，其一就是为了让它发挥审美功能，能够使人产生美感。当然，音乐的审美功能，并不仅仅是指因声音的优美而产生的功能，而主要是指审美主体能够生成审美意象，从而产生的美感体验和心灵的愉悦。人类的美感体验没有一个客观的标准，它与特定的文化和审美传统有关。朝神仪式中的音乐无论是吹打乐队所奏的传统曲目【朝神调】【香炉赞】，还是铜管乐队所奏的【好日子】【走进新时代】等新音乐，都可以通过其超越语言且本身具有美感效应的声音效果、节奏效果很好地联结仪式程序、掌控仪式的律动以及渲染仪式的听觉环境，营造一个轻松愉悦的声音空间。这些仪式音乐对于平时忙于农活的信众们而言，在参加朝神仪式时，既能够如自己所愿去祈求神灵庇佑，又能够使自己的身心得到前所未有的放松、产生审美愉悦，获得心灵的满足感，它是一种美的艺术。因此，客观地说，对于朝神仪式局外人的信众而言，朝神仪式音乐最重要的功能便是其审美愉悦功能。

(二)文化局内人的“主位观”

赣南客家朝神仪式的文化局内人主要包括法师、乐手和操办朝神仪式的理事们。站在仪式局内人的角度，可用“主位观”(Emic)去阐释局内人希望朝神仪式音乐所能达到的功能。朝神仪式音乐的功能则主要体现在音乐对仪式的“有效性”。仪式音乐是由仪式执行者的音乐观念、音乐行为以及音乐声响三个不可分割的环节共同构筑的整体，因此，要分析音乐对朝神仪式的有效性，则必须将其置于特定的社会文化和特定仪式中法师和理事们的行为及音乐感受中去。

由于长期用于朝神的音乐已经具有了通俗化、地方化和口语化的特征，在赣南客家朝神仪式现场中要分离出具有独立传统意义的“音乐”是比较困难的，其中的鞭炮声、念唱声、敲打声、牛角声、郎刀声、烧纸烛声……构筑了一个庞杂的朝神仪式音声场域。在信众们心中有所求且求神之念急切的情况下，各种吟唱念诵、敲鼓击锣等传统音乐意义的音乐元素已经无法道尽信众的切切之心，因此音乐的声势急需壮大。法师察言观色、洞察人心，利用各种法器介入朝神中，一次次有效地重申它在仪式中的绝对权威，牛角、郎刀、令尺、令旗，摇身变成了“乐器”，相继出现在仪式音声的起效范围之内，使其在神界能各显神通，在乐界各司其职。法器和乐器共同作用的音效以强大的声势和气场压过鞭炮声、烧纸烛声等非音乐因素，让音乐在神圣的朝神仪式中占据了主角地位。

如果单纯地从音乐音响本身去分析仪式音乐对朝神仪式的有效性，那就如同音乐厅中那些纯碎的艺术作品，忽略了仪式音乐融合的社会文化传统以及人的生理机制对仪式参与者心理感受的作用，导致肤浅且不全面的浅显研究，而无法对这一音乐艺术进行深入的解释。在朝神仪式中，一件件响器和一段段经文咒语，都是法师反复使用的最具“通神”效用的形象表现手段和结构方式。于是，存在于执仪者观念中的“神界”意象世界便很好的借助于响器的强弱和人声念唱的急缓而被充分地体现了出来，香烛不灭、轻烟微醺，音乐自然而然地融入到了赣南客家朝神仪程中，沟通了人与神的精神世界。法师在执仪场域中烘托出了宏伟、热烈的声音背景，创造出了仪式的情绪氛围和神鬼的虚幻意象，音响的魔力活跃了执仪的场域，激动了众人的情绪。法师与众人便是从这音乐所引发的激荡感受中，从这声响激起的心理意向中，获得了音乐的仪式效应。

(三)朝神仪式音乐的社会功能

赣南客家朝神仪式音乐的功能并非仅在朝神仪式过程中有效，仪式结束后仍然有其不可忽视的社会功能，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教育与传承信众文化载体和凝聚村落人心的功能

赣南客家朝神仪式的唱奏内容不仅具有典型的宗教神圣性与神灵沟通的作用，同时带有浓厚的教育功能和凝聚村落人心的功能。尤其是仪式中的念经、拜寿、放生仪程，包含很多积极的教育信众的意义。如“放生”仪程教育众人应践行仁恕精神、慈悲之道，爱护生命，从根本上消减滥捕滥杀，对于促进生态平衡、社会和谐、世界和平具有重要意义。另外，法师不但是书写表文与牒文的书法好手，同时也是地方民间文化的传播者，以及乡风民俗的教育传承者。盛大的朝神仪式及其音乐将众人召集在庙堂中，提供了一个村民们相互交流思想感情的机会，通过各种祭祀手段既娱人又娱神，增强了文化认同感，从而具有了凝聚村落人心的功能。

2．增强乡民虔诚的民间宗教信仰功能

据笔者多次在赣南客家地区的龙南县、安远县等地考察，可以看出朝神仪式已成为当地百姓心中每年都要祭拜的民俗活动。当地人认为，通过举办这种民俗活动，乡民能借助于仪式来祈求与敬奉诸神，目的是为了保佑这些信奉者全家来年吉祥如意、财运广通、家畜平安。尤其在进人冬季以后，经常看到当地乡民家中锣鼓喧天，鞭炮响声四起，在各个村寨经常能看到朝神仪式。尽管在紧张的“文革”环境下，虔诚的信众对观音等诸神的朝拜也并未终止，每逢“观音会日”时，信众则用一盛有泥土的大碗将观音神像偷偷于家中供奉朝拜。由此可以看出，朝神仪式信仰在当地客家人的心目中是一个虔诚的民间宗教信仰。

总之，赣南客家朝神仪式音乐具有娱人、娱神的审美功能和教育与传承信众文化载体，以及凝聚村落人心和增强乡民虔诚的民间宗教信仰的实用性社会功能。

结 语

综观赣南客家朝神仪式的信仰体系、仪式过程、仪式中的音乐可以看出，朝神仪式及其音乐反映着当地客家人的传统习俗、生活方式、宗教信仰和神明崇拜。赣南客家人在朝神仪式过程中通过“以乐祀神”来取悦神明，以音乐沟通所祭祀的神明，既表达着对神明的崇敬之情，又希冀能得神灵之庇佑，完成人们心中的期盼。同时也反映了客家人期盼神灵消灾祈福、庇佑安居乐业、丰衣足食、繁荣昌盛和幸福安康的心态。在当下传媒体系以及审美价值体系多元化的社会语境下，朝神仪式及其音乐能发展与传承到当下，与其典型的娱乐性、艺术性与实用功能性特征密不可分。因此，对其进行及时保护十分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