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唢呐(短篇小说)

2016-02-16丁桦

红豆 2016年2期
关键词:唢呐指导员傻子

丁桦,原名黄树新,生于1960年代末,广西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地方党报任编辑、记者,现供职于广西桂平市文化馆。作品曾在《人民文学》《诗刊》《广西文学》《红豆》等刊物发表。长篇纪实文学《“瑶族经书”手抄传奇》入选2010年中国作家协会重点扶持作品,长篇报告文学《桂平杖头木偶戏:木魂、人魂、戏魂》入选广西2014至2015年重点文学创作项目扶持。

1

村子没有族谱,只有一把唢呐,兵荒马乱没丢失,沧桑岁月和生活贫穷也没变卖它。唢呐越来越老,越来越光滑,闪出的那一缕铜光,特别扎眼。

秀秀不喜欢唢呐,老唢呐——父亲吹的什么曲子,她不懂,也不想懂。每次看到老唢呐跑唢呐回来之后,累得十分疲倦,就过去接了唢呐,帮他收拾好。每次接的时候,老唢呐总是说,秀儿,小心小唢呐。秀秀原本不想问,听多了禁不住就问,唢呐也有大的小的?老唢呐不想多说,说了也没用,特别吹唢呐,老唢呐活了大半辈子,用了大半辈子唢呐,从没见过女子吹唢呐,当然他不想秀秀吹唢呐,所以就不想回答她。一次两次可以,但问多了,就告诉她,让她不要再问了。

原来在唢呐的小孔处,有一只形状很小又柔又软的东西,这小东西原是毛毛虫结的虫茧。虫茧是毛毛虫的房子,住进去开始冬眠,来年春天,毛毛虫破茧而出变成美丽的蝴蝶,这简直就是神话。

老唢呐用了小唢呐,毛毛虫就不能变成美丽的蝴蝶,罪魁祸首的他,毁灭了神话。秀秀心疼了小唢呐,就说我真想把你的唢呐扔掉。老唢呐怕她真的扔掉,就要回来了。然后说,这小唢呐圩镇上买不到,要到县上才有,但市场上卖的小唢呐不好用,怎么也不及虫茧,用上它,含在嘴里,嘴不起疱疱,更重要的是吹出来的声音,太绝了。至于怎么绝,绝到什么程度,老唢呐表达不出来,无论怎么表达,也不如用唢呐表达得好。

秀秀是被毛毛虫变成美丽蝴蝶所吸引的,反过来才被唢呐吸引,所以虫茧被老唢呐叫做小唢呐,这名字多好。秀秀很想知道老唢呐吹唢呐以来,到底摘了多少小唢呐。这下难为了老唢呐,他记不清。那就是说老唢呐摘了不少,所以记不清,也就是说老唢呐亲手让不少毛毛虫变不了蝴蝶,老唢呐是作孽。

老唢呐也没法子,他也不想摘,每摘一次,心里就不安一次,所以就让村里的敦厚摘。

敦厚是个傻子,其实也不完全傻。傻时咧嘴笑笑,没笑时,他也忙活,拿小刀削削竹节,做做东西玩玩,把一截竹节吹出声音。玩得不过瘾,也扯片树叶含在嘴唇,不断地吹,吹的什么,只有他才知道。

敦厚喜欢吹奏,还有一个就是爬树,爬得比猴子还快还机灵。敦厚爬树的时候没人敢说他是傻子。

敦厚乐意给老唢呐摘小唢呐,人傻也不计较,当然没向老唢呐要什么回报。摘多了,老唢呐就给敦厚吃的,后来也给他一些小钱。敦厚不会用钱,钱到了他手上,不会用,多半是弄丢了,让别人捡去。再后来,老唢呐每次跑唢呐回来,都带些吃的东西给敦厚。敦厚抓到就往嘴里送,还对着老唢呐傻笑。老唢呐心里有了一种酸楚,有一种罪恶感,幸好敦厚傻,什么也不知道。为了使自己心里好受一点,老唢呐就让秀秀给敦厚买一身衣服,不能让这孩子冷着。

敦厚没到过圩镇,那天他是跟秀秀去的。

秀秀本不想让傻子敦厚跟着,但她怕买的衣服不合敦厚的身,就只好让他跟着去了。她之所以不愿敦厚跟着,除了他的身子脏之外,她不想与傻子走得太近,还怕别人笑话。不知怎么的,敦厚与秀秀在一起,他不犯傻,知趣地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有时敦厚也忘了,忘的时候,大多是眼睛看着秀秀。秀秀是什么,敦厚说不清楚。他看她总是看不够,看她在前面走着,看她的身体,还闻着她身体上散发出的清香气味,于是,敦厚不由自主地走过去靠过去,越近越闻到。秀秀发现时,敦厚闭上眼睛沿着香气过来,香气就是方向,绝不走偏走歪。秀秀吓住了敦厚,让他注意距离,并且把“距离”这两个字说得很重,让他听到,不要得寸进尺。敦厚走路,一半在梦里,一半在路上,梦没了,敦厚就醒了,继续与她保持距离,就是到了圩镇上,她给他挑衣服,他也不靠近。秀秀拿了衣服,她先是用眼睛看,估摸他的身高,看看差不多了,才让他走近。他抓住有利时机,哪知秀秀让他背着,把衣服贴到了他的腰背上。

敦厚一阵傻笑。

秀秀不知他笑什么。

敦厚用手指了指旁边。

旁边有一对青年男女在挑衣服。

好一会儿,她才明白,敦厚是把她当他的媳妇。她觉得他的笑很危险,像是一个美丽的陷阱,让她跳进去。

敦厚有了新衣服,他恨不得马上穿上。秀秀不让,让他回家再穿。

敦厚买了新衣服,她不给穿,他就想说话,支支吾吾,更是语无伦次。秀秀习惯了,也没说他,可支吾多了,她才觉得他有话说,她就让他说。他很兴奋,不断地手舞足蹈。

这次特别,她不懂。

敦厚还在摇晃着他的双手。

买到了新衣服,敦厚喜欢那劲儿,每走一步,像是踩在棉花上。

敦厚没再摇晃双手,他的眼睛寻找着什么。一直见到了一对飞翔的蝴蝶,他才用手指着,当然是指给秀秀看。

蝴蝶?

秀秀看着蝴蝶,也看着敦厚,敦厚的两眼放光,仿佛是蝴蝶的翅膀照亮了他。秀秀说,你想做蝴蝶?

敦厚点头。

秀秀笑了,笑得眼窝里也溢出了泪水,亏他想得出。

敦厚也知道秀秀笑他,他生气了就一个人走在前面,像是要把秀秀甩下。秀秀一边把泪水擦了,一边从后面追上来。敦厚跑得更快,他张开双手,如同张开翅膀,让秀秀怎么也赶不上他。可怎么说他也不像蝴蝶,倒像只兔子。

秀秀追敦厚,直追到村子。

这么一追,没想到追出了村民的议论。莫不是老唢呐要把秀秀嫁给敦厚?这真是毁了秀秀。敦厚一点不傻,他听到别人这样议论,还乐呵呵地说,秀秀就是我的媳妇。敦厚是停下来说这话的。村子寂寞,难得有事乐乐。有的逮住了敦厚,拿他开涮:去亲一下秀秀。敦厚傻笑了一下,朝秀秀走去,秀秀一点没防备,突然被敦厚的嘴唇咂了一下。一堆人笑了。秀秀恨敦厚,恨之入骨,伸手打了敦厚一巴掌。敦厚没叫疼,只是用手抚摸着自己的脸,自己的脸就是长给秀秀打的。人们又起哄,让敦厚抱一抱秀秀。人们满以为秀秀被敦厚亲了一下,就跑了,她却不跑,而是眼睛直直地盯着敦厚。人们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他被呼声推动着,果真走过去,一把抱着秀秀,抱得很紧,让秀秀连气也喘不过来。

2

年轻唢呐,从来没有一个碰过唢呐,连手指头掌握的哪个孔口也不知道,全是唢呐盲。老唢呐以前说了,年轻唢呐中,哪一个跟他学会唢呐就选他为女婿。老唢呐说得轻松,别人就当他是胡说,没有人来。老唢呐最近一次说出,语气加重了,吐的每一个字,毫不含糊,于是来了几个年轻唢呐。几个年轻唢呐原来早就看上了秀秀,只是没机会,这次机会来了,自然不会放过。虽然是诱饵,不一定能实现,但年轻唢呐都想碰碰运气。

年轻唢呐们不是敬仰唢呐,而是臣服于秀秀的漂亮。来的时候,每个人誓言旦旦地说要学好唢呐,可唢呐上的要领,一点也没记下,记下的全是秀秀每天做什么,每天穿什么衣服,说了什么话,在家里一进一出,一举一动,多少次回头,多少次微笑。老唢呐只在他的唢呐上,而没在意年轻唢呐们的举动,更没看出他们的破绽。秀秀原是不注意,后来年轻唢呐的眼光全落到了她的身上,年轻唢呐像不是来学唢呐的,倒像是来看她的。都是年轻人,看看也没关系,现在闹得为了看她,而不学唢呐,他们来这里干吗?

秀秀提醒老唢呐,可老唢呐忙着他的唢呐,说着他的唢呐,至于年轻唢呐的心在唢呐之外,他就不管了,也管不了。待几个年轻唢呐忙活了一天回家后,秀秀提出要去舅妈家,老唢呐就答应了。

第二天,几个年轻唢呐又来学唢呐,发现秀秀没在家,大家就眼睛都在扫视老唢呐的家里,都觉得秀秀不在,学唢呐枯燥无味。

老唢呐依然在唢呐上,年轻唢呐以为是老唢呐使坏,让秀秀躲开他们。聪明的年轻唢呐们想喝水,放下唢呐,一个个找杯找不着,找水找不到。老唢呐心怀鬼胎,一点没露在脸上,像平时一样叫唤秀秀,没听到秀秀应允。老唢呐又叫,依然没听到秀秀应允。老唢呐咕噜着,女儿长大了,翅膀硬了,一点没把他这老骨头放在眼里。老唢呐咕噜来咕噜去,就是没说出秀秀去了舅妈家。

年轻唢呐没有烧水,也没有一个动手,老唢呐去了。他用水煲在瓦缸打水,声音很响。这声音是故意做给年轻唢呐听的,水满煲了溢出来,老唢呐还在舀,一点不在乎水。这些水可是秀秀从河里一担担挑回来的。年轻唢呐清楚,每次秀秀挑水,一身的汗,汗水湿透了她的衣服,贴着她的身子,线条就出来,她的身体就是一幅立体的画。秀秀每次挑水回来,胸前一起一伏,年轻唢呐眼睛盯得更紧,一点不肯落下。有一次,不知是谁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秀秀身体有唢呐。这么一说,几个年轻唢呐轰地笑了。

水烧好了,老唢呐烧的水,不如秀秀烧的水。水一样的水,火一样的火,碗一样的碗,几个年轻唢呐喝的味道就是不一样。年轻唢呐开始恨老唢呐,觉得老唢呐太不地道了,他有意支走秀秀,没了秀秀,他们学不下去了,一个个嚷着要走。一个走在前,走了几步,见后面没动静,又回头了。不用问,他们嘴上说走,其实心里不愿走,故意嚷着,让其他人走,留下自己学唢呐,秀秀就是他的了。老唢呐说过,谁学会了唢呐,就把秀秀嫁给谁,可只能选一个吹唢呐吹得最好的,这个人是谁?不是老唢呐说了算。为了给老唢呐有个好印象,一个上去碰唢呐,另一个也跟着,仿佛谁不碰唢呐,谁就得不到秀秀。

秀秀不在家时,他们把唢呐当成了秀秀。

一只普通的唢呐,忽然活了,活得光芒四射。

看到年轻唢呐争着唢呐,老唢呐心里高兴,只是没表露在脸上,刀子脸上的皱纹更深更长,像是刀子做出来似的。老唢呐就一只唢呐,这唢呐跟了他大辈子,是唢呐养活了他,当年轻唢呐嚷着要他多买几个,他笑着却没答应,敷衍过去算了。老唢呐嘴上没说,心里却笑着说,一个秀秀就够了,一只唢呐就够了。

一只唢呐,几个年轻唢呐要用,只有轮流着用,谁也不甘落后,好像谁落后了,秀秀就不是他的。几个年轻唢呐蜂拥而上,这唢呐成了什么?唢呐就会分成几段,这哪能用了?老唢呐点谁谁就吹,一个接一个吹,一个接一个试。不知怎么的,唢呐就是弄不出声音。年轻唢呐怀疑手上的不是唢呐,而是老唢呐用烧火棍糊弄他们的。这唢呐吹不响,没有任何声音,就不是唢呐,而是一块铜,没有任何作用的铜。老唢呐没生气,因为这唢呐,本来就是铜做成的,被年轻唢呐说得一无是处,唢呐成了摆设。但唢呐到了老唢呐手上,一无是处的铜就变了,变得不是铜,像是有生命的东西,活了。

老唢呐吹了,几个年轻唢呐没敢接。没敢接的原因,唢孔上老唢呐用过,留下了他的涎水。老唢呐看出了他们的顾虑,就用他的衣袖擦了一下,然后递过来。年轻唢呐愣住了,这老唢呐人不老,眼睛也不花,心里清醒着呢,尽管他们没说,也看出了他们的心思。年轻唢呐不像先前一样,争着用唢呐,一个推一个,最后没有一个接。老唢呐就点名了,点出的那人也不情愿,那人就让老唢呐换一只小唢呐。老唢呐没换,因为老唢呐心疼唢呐一样地心疼小唢呐,能用就用,把它甩了,就没有了。老唢呐说了,这小唢呐原是毛毛虫的虫茧。说到虫茧,老唢呐自然说到了敦厚,现在用的小唢呐,全是敦厚给他找来的。年轻唢呐开始嚷了,嚷着要敦厚找小唢呐。

村里人没有不认识敦厚的。

敦厚孤儿一个,吃百家饭长大,人笨拙得老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还一半傻一半疯地偷看过女人在河里洗澡。敦厚虽没别的能耐,就是能爬树,天不怕地不怕,也不知怕是啥样子,他爬到树上,荡秋千呢,一边荡一边笑。

老唢呐也不浪费傻子的能耐,让敦厚给他在树上摘小唢呐。

老唢呐干脆也让年轻唢呐一起去摘小唢呐。

年轻唢呐像一群蜜蜂一样飞到敦厚身边,让敦厚给他们摘小唢呐。也许敦厚没了兴致,他不想摘,所以没答应他们。年轻唢呐开始收拾敦厚,一个逮住了敦厚的双手,一个逮住了敦厚的腿,一个下手脱他身上的衣服。敦厚的那身衣服臭气连天,年轻唢呐一边捏鼻子,一边高高举起,像是举着胜利的果实。敦厚没有向他们要衣服,而是用双手捂住童子鸡。敦厚越捂越漏洞百出,两只手不是放开,而是重叠在一起,只捂住其中一部分,其他暴露无遗。

摘不摘小唢呐?

不摘。

我们把衣服拿走了?

嗯。

秀秀从舅妈家回到村子,遇上了年轻唢呐一个一个传递着敦厚的衣服。她看到了敦厚身上没了衣服,吓得惊叫起来,双手掩脸,说,你们把衣服还给敦厚。

年轻唢呐被秀秀吆喝,不敢造次,便把衣服交还了敦厚。

敦厚得过病,有时傻笑,有时也清醒,有时在梦里,不知为什么,敦厚见了秀秀,人就不傻了。他抓着衣服,动作麻利,很快就穿上了,完全不像傻子。

秀秀没走。

年轻唢呐没走。

你们还不走?

我们是老唢呐赶来摘小唢呐的。

那你们为什么不摘?让敦厚帮摘?

年轻唢呐慌忙爬上树。有的是在秀秀的眼睛盯着之下,才爬高了一点;有的为了表现,爬了树的一半。这几个人哪像摘小唢呐?像是乌龟爬树。他们连小唢呐长成啥样子也记不了,在什么树或者长在哪个部位也不知道,所以没有一人能摘到小唢呐。他们想让敦厚指点,秀秀在下面站着,他们不敢使唤敦厚。

敦厚不是看树上,而是看着秀秀。

秀秀说,敦厚,你的衣服谁给你买的?

敦厚说,是你给我买的。

秀秀说,你要是给他们摘小唢呐,我就把衣服要回去。

敦厚说,我不摘。

敦厚看了看树上,对着他们说,你们要是摘不到小唢呐,我也扒了你们的衣服。一个个都是毛毛虫。

秀秀笑了说,你说他们是毛毛虫?

树上的几个人,听了敦厚的话,自然不舒服,纷纷说,敦厚,你才是毛毛虫。

3

敦厚给老唢呐摘小唢呐,都是随叫随到,就是什么也不给,敦厚也给老唢呐摘小唢呐。村里村外树上的小唢呐都被敦厚摘光了。这段时间里,敦厚都摘不到,所以他没去老唢呐那里,就是去了,也远远地躲着,露出半张脸。他是想看看秀秀,当他看到秀秀在那几个年轻唢呐中间,就羡慕他们,学唢呐多好。

敦厚手上没唢呐,就在地上抓了一根枯枝,横在嘴上,手指头按在上面,有模有样地抚弄,就是没有任何声音,自己却如痴如醉。

老唢呐让秀秀去看看,是不是他眼花了,眼里老有一个点,像人的一张脸。秀秀看了周围,没发现什么脸,更没有什么点。老唢呐就放心了,继续说他的唢呐,从大唢呐到小唢呐,说得最多的是小唢呐。年轻唢呐关心的也是小唢呐,他们恨不得老唢呐停下来,说说小唢呐,而老唢呐说的是使用小唢呐的方法。这些方法起不到作用,年轻唢呐学不来,眼睛老跑到秀秀身上。老奸巨猾的老唢呐也不揭短,秀秀在那一站,年轻唢呐就坐牢,要不全是做其他动作,一个在用双手比画,一个在晃动脑袋瓜子,一个在看不远的小狗亲密摔跤。

秀秀更多的是站在老唢呐身边,年轻唢呐上了老唢呐的当,眼睛就往唢呐上盯,秀秀与唢呐的距离越近,效果就越好。眼睛往唢呐上盯,老唢呐说得多一点,人也兴奋一点。秀秀在老唢呐身边,听多了,也记多了,所以老唢呐说到前面一句,秀秀能说出第二句,像是让秀秀学唢呐。轮到几个年轻唢呐,前耳入后耳出,没有一个能说出来,弄得一个个你看我我看你。后来有人提出,让秀秀直接教他们就是了。老唢呐笑了,笑得很狡诈,他们莫名其妙。

秀秀没在老唢呐身边,那是他支走她的,刀子脸一横,简直要了年轻唢呐的命。

老唢呐要年轻唢呐一整天坐着,要是坐不稳就走人。老唢呐说是给他们的课题,不得不坐下。打坐他们还是第一次,原来坐好也不容易。他们坐不了多久,看上去什么姿态都有。他们坐不了,纷纷站起来,一个个就走了,像是把老唢呐甩了。

老唢呐让秀秀去找他看到的那张脸,秀秀没找到,倒是让几个嚷着要走的人撞上了,那张脸就是敦厚。

敦厚没走,像是要看着他们走。

几个人把怨恨集中到了敦厚身上,跑过去把敦厚逮住,下手打了他。敦厚不还手,看到别人打他,他乐了,乐得在地上打滚,仿佛与他们玩家家一样。也许是打累了,他们才问,敦厚,是你偷看我们学唢呐?敦厚说,是的。他们又问,你一个傻子学什么唢呐?我们看你是捣乱,让老唢呐罚我们打坐。敦厚说,是的。他们又是一阵打。敦厚还是打滚,屁股上还挨了几脚。敦厚又说,不是。他们又问,不是是什么?敦厚说,我是看秀秀。他们更气地说,你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看秀秀!敦厚说,村里人都说,秀秀是我的媳妇。又是一阵拳打脚踢,敦厚没叫喊疼痛,而是叫喊秀秀的名字。喊了秀秀的名字,身上的什么疼痛也没有了。

秀秀回头看到他们打敦厚,赶来了,这几个人才罢休。秀秀说,你们为什么打他?他们说,敦厚说你是他的媳妇。秀秀觉得这样说说就打人,这是理由吗?好一会儿,秀秀像是明白了什么,她说,你们再不好好学唢呐,我可真的要做敦厚的媳妇了。

听了秀秀的话,他们觉得不无道理,险些上了这傻子的当。不,险些上了老唢呐的当,他是想用这傻子迷惑,打发我们走人,这样便宜了老唢呐。老唢呐可恶。

一个个又回来了。

敦厚什么人也不怕,就怕秀秀,只要秀秀在他面前一站,他的脸就红了,连正眼也不敢看她一眼。秀秀闹不明白,敦厚不是傻乎乎的吗?他害羞的神情还挺可爱呢。

4

村里有红事用唢呐,往天一吹,往地一吼,人也精神。要是白事用唢呐,一曲下去,温暖地为走了的人送上一程,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个习惯在村里到底有多久,就是老唢呐也说不清,唢呐到老唢呐手上,据说他是第十七代传人。

附近几个乡镇就老唢呐一班人马,请他们的人排队,敬烟敬茶,自然风光。这村一吹,那屯一吹,忙不过来。老头被人叫老唢呐,自然是吹唢呐为生,年轻时抚弄,年老了也抚弄。唢呐是他的宝贝,风光时,他不让别人弄唢呐,就是碰一下,他也不高兴。

现在倒了过来,老唢呐身边的几个吹吹打打的,一个个比兔子跑得还快,老唢呐留不住,唢呐让别人碰也不愿碰。

几个年轻唢呐,知道了老唢呐把秀秀当诱饵,如同一块肉,在他们的面前晃着,吃不到够不着,仇恨了老唢呐,当然不动手打,也想惩罚一下老唢呐。于是,他们在敦厚身上打注意。

老唢呐要命的是没了唢呐。

几个年轻唢呐偷了唢呐,一把扔给敦厚,让敦厚把唢呐收着。

敦厚不知是他们偷来的,也没问,以为是老唢呐给他的。敦厚有了唢呐,不用再抓枯枝吹,而是真唢呐,乐了。

突然,老唢呐找不到唢呐,问了秀秀,秀秀也不知道,问到年轻唢呐,年轻唢呐说也不知道。一个个说得与他们没关系,跟演戏一样,演得惟妙惟肖。他们还说,我们也想找唢呐呢。

刚巧,敦厚这几天没了踪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那几个年轻唢呐不找敦厚,只有秀秀一个人找。秀秀也不愿找,唢呐是父亲的命根,他没了唢呐,肯定跟她急。几个年轻唢呐一点不急,背后,对着秀秀偷笑。本来秀秀是不知道的,她一转身时,发现他们的笑狡诈,然后,他们咬耳朵后散开。

因为没了唢呐,好几天不用吹唢呐,年轻唢呐照样来,来多看秀秀几眼。秀秀养眼,至于怎样的养眼,他们无法表达,特别是语言的表达,可就想多看她,仿佛谁少看一眼,谁就亏了。一个个比赛看,自然彼此之间斗嘴,一个说对方三角眼,对方又说你才是三角眼。一个又说对方红眼,对方又说你才红眼。归根结底,他们一群不是三角眼,就是独角眼,不是红眼,就是白眼。

只有秀秀养眼。

秀秀的眼,是什么眼?

他们挖空心思地寻找世界上最好的眼。最好的眼是什么,他们不知道,这时候后悔读书不多,找不到很好的比喻。

秀秀不习惯他们看她,几双眼睛一下子落在她的身上,落在她的胸前。胸前像埋藏着什么,如同秀秀身体的秘密全在胸前。

秀秀的衣服好看。

前面好看。

不知谁蹦出了一句,秀秀的身体有唢呐。

是唢呐。

你想吹?

想。

你不想?

想。

要是村里没了秀秀,我们活得没意思。

嘻嘻。

嘻什么嘻?

我想吹唢呐。

你是想吹秀秀。

想。

我还想把秀秀吹进洞房。

你想得美。

几个人一下子扑到了一个人身上,压得那人喘不过气来。没把秀秀吹进洞房,而是把别人吹了过来,压得他几乎丢了命。

老唢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说你们不用吹唢呐了,可以回去了。老唢呐把话说得有力量,压根儿不问一下年轻唢呐,好像没有必要。

年轻唢呐像是被老唢呐一个闷棍打疼,却不是在皮肉上,而是在心里疼,疼得难受,不知哪是云哪是雾。

老唢呐说出了一件让他们意想不到的好事。

好事?

县上新农村工作陈指导员准备在我们村建一个铸造厂,你们到他那里学铸造。

不去。

真的不去?

不去。

学会了就在厂里工作,能挣不少钱。

老唢呐,你骗人。

我骗你们?你们到了陈指导员那里就知道了。

不找唢呐了?

不找了。

你意思是谁挣得钱多,就把秀秀嫁给谁?

有这个意思。

陈指导员是县上下到新农村工作的干部,他不知什么时候起,就盯上了这几个年轻唢呐。人家是来帮助村民学知识学技术的,老唢呐实在不愿年轻唢呐走,要是被陈指导员动员走了,还不如主动让他们走,自己落得个好名声,做个好人。

这下年轻唢呐打消了顾虑,想想也好,到时挣钱了,在秀秀面前一张一张地数,数得她两眼放光,秀秀就属于自己了。

5

年轻唢呐到了陈指导员那里,陈指导员就把铸造技术的书给了他们。他们一看书就犯困,唢呐上就几个孔口,而书本一大堆,其中一本也是厚厚的,再说书本上的字,也认不了一半,这下苦了他们。要不是村干部也在其中吓住,他们一定跑了。

陈指导员是学铸造的,下村里就想发挥他的特长。村里没有矿藏,可以收废旧和破烂,因地制宜,开个小铸造厂。陈指导员因为铸造技术过硬,他在县里铸造行业属一号人物,他到别的地方上课,按小时算钱的,现在他到村里给年轻唢呐上课,没收任何费用。

课上不下去,原因是年轻唢呐说要给老唢呐找唢呐,原来老唢呐的唢呐丢失了。这理由听上去,不算是理由,可也是年轻唢呐最有力量的理由。陈指导员不是不想拒绝,可他是从老唢呐那里要来的人,总得给老唢呐面子,就同意了。年轻唢呐像兔子一样跑得快,一下子在陈指导员面前消失了。

老唢呐没想到年轻唢呐跑回来。那时候,老唢呐正在用布擦唢呐,擦得很用心,像是要把唢呐擦得一尘不染。年轻唢呐看到了老唢呐手上的唢呐,立刻停下来,谁也没说话,眼睛直盯着。不是老唢呐尴尬,而是他们尴尬,唢呐不是让傻子敦厚藏起来了吗?怎么又回到了老唢呐手上。唢呐根本没丢失,年轻唢呐想糊弄老唢呐,反而让他糊弄了。

年轻唢呐回头走了,走得郁闷。老唢呐想叫停他们,但还是放弃了。

陈指导员见到年轻唢呐回来,一个个坐下,就问他们,唢呐找到了?他们说,找到了。陈指导员说,找到就好了。你们回来……他们说,陈指导员,我们回来上课,你不欢迎?陈指导员说,不,上课就好了。说是上课,年轻唢呐根本不在书本上,一个个把脸拉下,像谁欠了他们的债。陈指导员没法上课,闹不明白为什么去了老唢呐那里一趟,他们就变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

陈指导员见到了老唢呐。老唢呐道出,陈指导员来帮村里,是件好事,他支持。现在,年轻唢呐不学唢呐,也不学铸造,总不是个事。来来回回折腾,陈指导员总算弄清楚了,年轻唢呐的心思在秀秀身上。

这下有了,村里年轻人都得跟陈指导员学铸造。年轻唢呐去了,连秀秀也要去,村里铸造热,干得热火朝天。先是在书本上学,陈指导员一个个指导,年轻人翻腾书本,把纸弄得很响,搞得像模像样,学习铸造的劲头出来了,下一步就是真干实干。

陈指导员不会种地,只会铸造。他跑上跑下,把一些废旧破烂的铁弄来之后,就指着前面的小锅炉,以后通过这小锅炉铸造出铁。

年轻人好奇,这小锅炉真能把废旧破烂做成铁,像是做梦一样。

陈指导员铸造一把好手,从起火到锅炉开了,一一放下废旧破烂,一切随着他手中的火钳子,锻火碎火,一团火再到冷水处理,废旧破烂就成了一块铁。

看起来简单,操作起来就难。

年轻唢呐不敢下手,那是怕火。火在锅炉里燃得很旺,人一近,热腾腾的火就扑面而来。要是一不小心,那就不是铸造铁,而是铸造人,好端端的一个人,就成了破烂。

秀秀更是怕火,她一直躲在别人后面。看着火,她吓得用双手捂住了眼睛。

几个年轻唢呐要求,秀秀先做了,他们才做,不做谁就是破烂。他们把话说得毒,不毒就不证明不真诚。

陈指导员对着几个年轻唢呐,真想骂人。可这是铸造,他们没见过,也不完全是他们的错,真要一个漂亮的秀秀先上,这就犯难。

几个年轻唢呐盯着秀秀。

陈指导员也看着,下不了决心。

被别人盯着,秀秀真想跑了。不知为什么,她不敢跑,像是她跑了,这铸造就没有了。秀秀突然说,陈指导员,我先做。这样的话,不像是从她嘴上说出来的,她是躲在后面,现在却又走到前面。陈指导员看着秀秀,想不到第一个铸造铁的人,却是一个弱女子。

秀秀,你……

陈指导员,我是说真的。

好。

在陈指导员的指导下,秀秀显得一切从容,一点没慌乱。废旧破烂,一切随着她手中的火钳子,锻火碎火,再到冷水处理,废旧破烂就成了一块铁。

陈指导员为秀秀捏了一把汗。

秀秀,你不怕?

怕。

怕,你为什么还做?

我穷怕了,没数过钱,想铸造了铁,一张一张地数钱,就什么也不怕了。

这回到了几个年轻唢呐,一个推一个,谁也不愿先上。害得陈指导员火了,他脸上的火,像是比锅炉的火还旺。

秀秀说了,你们不是也想数钱吗?

这……

你们忘记了?

忘记什么?

你们说要在我的面前数,谁数得越多,我就嫁给谁。

好,我做。

我也做。

陈指导员急忙说,你们别急,这是锅炉,一个一个来。

第一批铸造产品出来了,不管怎么说,村里铸造出了铁,这是好事。陈指导员与村干部要搞了个庆功会,村里人不懂庆功会,就只有让陈指导员张罗。现在兴文艺下乡,就搞个文艺表演,县文化馆馆长是陈指导员的老同学,文化馆也有下乡演出任务,陈指导员找到馆长,一拍即合。

演出还未开始,村里却出现唢呐声。

馆长问陈指导员,才知道是村里有个傻子敦厚吹的。

陈指导员怕扫兴,就让村干部赶走敦厚。

村干部要老唢呐看住敦厚,老唢呐怕自己人老了管不了,就让秀秀看住敦厚。敦厚果然乖巧,人不乱跑,眼睛也不乱跑,而是看着秀秀傻笑。秀秀恨敦厚,他还笑?害得她不能去看演出。

村里从未有县上下来演出,现在有唱歌有跳舞,也有其他小品和相声。演出搞得隆重热烈,比预料的还好。

演出结束,馆长好奇,想找傻子敦厚。陈指导员不让,因为傻子疯疯癫癫,不会吹出什么好的曲子。馆长想说什么,终于没说出,像是陈指导员请他来,不是唢呐请他来的。馆长暂时不找敦厚,却被唢呐声折磨着,他想知道这破落村子为什么有人吹唢呐。陈指导员被馆长问急了,才说村里不止傻子敦厚吹唢呐,还有一个老唢呐吹了差不多一辈子。

陈指导员在村里张罗着,要招待馆长。

张罗完了,陈指导员发现馆长不见了,一问才知道他背着自己去找傻子敦厚了。陈指导员当即让人找回馆长,馆长是在老唢呐那里找到的,他还与傻子敦厚说话。陈指导员对着回来的馆长说,一个傻子让你失望了。馆长笑笑没说,让陈指导员拿来酒。村里的酒,虽不是什么名牌酒,可是村民自己酿的,陈指导员非要与馆长老同学干酒。馆长喝了几杯,人就醉了。陈指导员说,老同学,你当年的豪气哪里去了?馆长说,人老了,人老了。陈指导员说,馆长,你醉意不在酒上。馆长说,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我真的是酒醉,这村落山寨也有好酒,不敢小看。话题怕扯远,陈指导员又回到铸造上,这是他的本项。馆长不懂铸造,就听老同学说,他一边听,一边点头,表明在用心听,不是敷衍。陈指导员说得差不多了,就想听馆长的。馆长不说,陈指导员说,你是怕我牛听弹琴?馆长说,不,哪敢在老同学面前班门弄斧,我才是牛听弹琴。

一个弹,一个唱。

一个拉,一个扯。

陈指导员送馆长走。馆长说,我还会来的。

6

原定县上的大铸造厂定价回收村铸造产品,遇上了经济危机,自己的产品也销售不出去,村铸造厂好不容易铸造的产品就搁浅。废旧破烂铸造的产品,堆在村里,看上去像是没铸造,仍然是一堆废旧破烂。那上面拨下来的钱与村里的投入,一下子瘫痪了。

这次,馆长来到村里,让陈指导员很意外。馆长说,我来走走,也是文化下乡。陈指导员不信,他说,老同学,你是来看我的笑话吧?馆长说,没有。陈指导员说,那你来干什么?馆长没回答,他是不知怎么回答。陈指导员喜欢猜测,想到了秀秀,秀秀不仅会唱歌跳舞,而且人也漂亮,难道看上了秀秀?馆长仍然不回答。陈指导员更不相信,他一流的铸造,也没能铸造出村里出个技术能手,贫穷落后的乡村能有什么音乐天才?被陈指导员逼得没了退路,馆长才不得不道出,他是来找敦厚的。馆长说,老同学,你不会不让我找敦厚吧?陈指导员说,不会,那是你个人的事。馆长说,我也是傻子。陈指导员听了很高兴,心里偷乐着,没傻的人会找敦厚?

见到秀秀,馆长说,你有个老爸吹唢呐?秀秀说,是的,你找他?馆长说,是的。秀秀说,你不是找我爸,是找敦厚的吧?

村里没有人喜欢敦厚。秀秀也说,馆长,敦厚是乱吹的。

这时候,敦厚看上去不傻,馆长让他吹唢呐,他还不好意思呢。馆长说,你吹,我喜欢,吹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听。

敦厚吹了。

馆长越听越惊讶,敦厚吹的唢呐曲,像是空谷回音,逶迤连绵,正是民间失传多年的《破茧成蝶》。

唢呐突然停了。

敦厚吹得脸红了,唢呐像是哑巴一样。敦厚东张西望,顺手把小唢呐除了下来,原来小唢呐烂了,不能再用。

馆长立刻伸手摸了自己的手提袋,抓出了两只小唢呐,他是从县上带下来的。

敦厚没接。

这是唢呐用的。

敦厚摇头。

敦厚跑了,他去树上摘小唢呐。敦厚去了很长时间,才回来。回来的时候,鼻青脸肿,还一身是泥。不用说,他摘的小唢呐不容易,一定爬了不少棵树,还从树上掉了下来。

馆长用他带来的小唢呐,是能吹出来,声音不理想。待到敦厚用上了他从树上摘的小唢呐,声音质朴自然,果然不一样。馆长当即夸了敦厚。

敦厚一脸的得意。

馆长与别人不一样,他怎么看敦厚也不像是傻子,特别看到敦厚吹唢呐,一点不疯,一点不傻,没有任何卖弄。馆长想让敦厚到县上吹唢呐,敦厚不去,原因是他为一个人吹的,至于为谁吹,他没说。这时候他才有点傻,傻得很可爱。

《破茧成蝶》是一支传统唢呐曲,村里所有的人没听说过,《梁山伯与祝英台》听说过,还看过它的戏。而《破茧成蝶》是什么曲子?不会是什么戏,老唢呐老了,用他的唢呐糊弄人。

陈指导员听不了唢呐,要不是馆长拦住,他一定把老唢呐的唢呐扔进河里。馆长说,老同学,你下农村把人铸造成铁,不错。老唢呐用唢呐铸造人,也不错。陈指导员听糊涂了,他说,老同学,你能不能说明白点?馆长说,乡村就是一只唢呐,老唢呐的唢呐不一般,那是生死来回的吹奏。馆长说得沧桑,沧桑到陈指导员也有感叹,突然恍然大悟。他说,老同学,你是说老唢呐铸造人?馆长笑笑,心有灵犀。陈指导员想在短时间把几个年轻唢呐弄成铁,恨铁不成钢。老唢呐用女儿秀秀作诱饵,难以置信,却是用心良苦。馆长说,老同学,你还想扔老唢呐的唢呐?陈指导员说,不扔了,扔了唢呐,我成了罪人。陈指导员也想知道,老唢呐看中谁了。

傻子敦厚。

怎么会是他呢?秀秀会嫁他?

秀秀是不会嫁他,女人豆腐心,那是水做的。造化。

造化?

我一直寻找《破茧成蝶》,都没找到,现在找到了,我还得谢你。

谢我?

你来建设新农村,我才到这穷山恶水的地方。

我想看看老唢呐。

你不是要去看老唢呐,而是为了几个年轻唢呐。你铸造铁,不是铸造人,他们的事情,得让他们处理。年轻唢呐哭哭闹闹,事情一过没事,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老同学,你不下农村,比我还了解农村。

乡村是只唢呐,唢呐有魂。

魂?

秀秀是老唢呐吹出来的魂。

老同学,你……

我找《破茧成蝶》,真是《破茧成蝶》。

你是说傻子敦厚能把唢呐吹出魂?

是的。

柳暗花明。

几个年轻唢呐没来吹唢呐,老唢呐坐不下了,就让秀秀叫他们回来。他们学了铸造,居然不想回来,他们是想等着陈指导员把产品变成钱后拿了,一张一张地在秀秀面前数钱。只要有了钱,他们的腰板挺直,就不怕秀秀不是自己的。

老唢呐又把秀秀当诱饵,他让她叫敦厚来。

秀秀说,爸,你坏。

老唢呐说,我是坏,不就是心疼唢呐?

你爱唢呐胜过爱我了。

都爱。

我是人,不是唢呐。

不,唢呐也是活的。

什么都是活的。

秀秀,不要赌气了。你给我叫敦厚来。

叫他来干什么?

吹唢呐。

我不嫁敦厚。

父亲又是使坏,秀秀知道,他让敦厚吹唢呐,那几个年轻唢呐就跑回来。

7

秀秀心一软又跑了。跑到敦厚那里,让他来学唢呐。

敦厚。她在叫他,这样叫他还是第一次,也是她第一次踏入他的家门。她的到来,像是什么风把她吹进来似的。敦厚的家,因为她的到来,如同阳光露珠跌落。

是你叫我?

是我叫你。

敦厚的家,自从父母病故后,他就没了亲人,家中除了他是活人之外,就没什么活物。

我爸让你学唢呐。

敦厚咧开嘴巴傻笑的时候,嘴角流下了涎水,不是一滴滴,而是一串串,涎水没掉到地上,而是掉在他的裤子上,湿了一大片。

我爸让你学唢呐。

敦厚原来有鞋子,那鞋子露出脚丫,他还穿着,舍不得丢掉。一次,他遇上了老唢呐家的狗,狗不让道,他也不让道,最后狗扑上来,他吓得跑了,两只鞋子,一只是他当武器扔下的,一只是跑掉的。狗不客气,嘴咬掉了他的一条裤腿。一条裤腿没了没关系,要是一条人腿没了,那就不一样了。敦厚跑不了,就跪下来求狗,让他有条活路。

后来是秀秀过来吓住狗,狗没扑上来,凶狠的狗居然听她使唤。这让敦厚一直弄不清楚,到底是狗让他活路,还是她让他活路。狗见了敦厚,它不但不扑杀,而且也不叫一声,这畜生会认人,知道哪是敦厚,哪是秀秀。狗眼鬼一样灵敏。这狗跟着老唢呐,他到哪里,它也到哪里。现在老唢呐老了,迟早有吹不动的那一天。

老唢呐嘴里不说,秀秀也知道父亲的用意,她之所以去,是她不愿顶撞父亲,还落个孝顺女的名声。

我爸让你学唢呐。

秀秀把话说了三遍。后一遍温柔,像是她看上了敦厚,而不是敦厚看上了她。她不能再说了,再说就啰唆了。

敦厚没把唢呐当回事,居然答应了。能在唢呐上弄出声音,谁不会?话又说回来,敦厚还向她要条件,就是他学唢呐,她得送他回来,因为他怕她家的狗。要是别人提出,秀秀一点不意外,那是敦厚提出来,她就意外了,仿佛这条件不是他提出来,而像是别人教的。

果真如此,敦厚吹唢呐,几个年轻唢呐又跑回来了。

几个年轻唢呐跑回来,其实并不是老唢呐的阴谋诡计得逞。在老唢呐沾沾自喜中,几个年轻唢呐是想对他进行报复。报复的程序,先是让敦厚向秀秀求婚,既看敦厚笑话,又让老唢呐哭笑不得,让他生不如死,这样心里痛快。

几个学唢呐的人,让敦厚向秀秀求婚,因为敦厚说话不利索,那境遇肯定可笑,当然能乐一把。但他们又怕敦厚傻时是说不成话,清醒时候不像傻子,真求婚成了,他们学唢呐就白忙乎了。让敦厚向秀秀求婚,他们没想到他爽快地答应了,说明敦厚傻乎乎的,下面肯定有看头。

敦厚不懂求婚,他学别人,在小路旁边摘了朵花,送给秀秀,她不要。敦厚又用稻草做了枚戒指,她不要。于是,敦厚又跪下来求她,她也不应。实在不行,敦厚又起来,过去用双手抱着秀秀,像是要用嘴巴亲吻一下她的脸。她的脸没亲吻到,亲吻到的是她的一个耳光。

敦厚,你坏。

敦厚的手捂住脸,没说话,眼睛却看着几个年轻唢呐。

你们也坏。

不是我们教敦厚的。

面对秀秀,敦厚说不成话,求婚自然失败。

没想到秀秀说出一句让几个年轻唢呐难以相信的话,我就嫁给敦厚。

当真?

当真。

不行。

为什么?

他是傻子。

你们不傻?

不傻。

不傻,为什么让敦厚向我求婚?

现在后悔了。

后悔没用。

这话让老唢呐听到了,他不忍心让秀秀嫁给敦厚。心里赌气,他就要秀秀嫁给敦厚,秀秀一脸的无辜。

老唢呐想支走几个年轻唢呐,但他们不想走,不想放弃秀秀,几个人一起与老唢呐僵持着。老唢呐寸步不让,刀子脸比他的皱纹更深更长。他们从来没有在老唢呐面前碰硬,今天碰了,当然不会对一个老人动手,动口还行,于是赌咒老唢呐不得好死。老唢呐笑了,他今天做出了一件他也想不到的事,秀秀也骂他不得好死。老唢呐把秀秀与敦厚锁进一间房里,她想走也走不了。秀秀大喊大叫,说爸,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女儿?你在路边捡来的?她叫得敦厚听不了,他走向她,想让她不要叫喊。她理解错了,以为是他过来抱她,这下她就不能活了。秀秀叫得更凶,凶得敦厚不得不走向她,用手捂住她的嘴巴。让她挣脱了,她就要用头撞墙。敦厚赶忙用手抱着她的身体,她才撞不了墙。因为这样,敦厚更不敢放开秀秀,他抱得更紧,两个挣扎,就倒到了地上,她推不开他,他也不放开她。突然,敦厚说,秀秀,你不应该撞墙,撞墙的应该是我。敦厚放下了秀秀,突然跪下说,老唢呐,我喜欢吹唢呐,没想到害了秀秀。秀秀不用撞墙,我撞墙了。说着,敦厚就一头撞去。头没撞到墙上,撞到了秀秀。秀秀现在反过来抱紧敦厚,让敦厚一下子不适应,他说,秀秀,你不撞墙了?秀秀说,你真的要我撞墙?敦厚说,不。秀秀说,我赌气不行?

你怎样赌气,也不能拿命赌气。

现在,我拿身体赌气也不行?

不行。

难道你不爱我?

我……

你傻了?我爸把我和你关在一起,就是我出去了,别人也不相信我还是个姑娘。

我……

你什么?

我配不上你。

不,我的身子属于你了。

秀秀说天气闷热,让敦厚帮她脱了衣服。敦厚不脱,他下不了手。于是,秀秀居然给敦厚讲了毛毛虫变蝴蝶的故事,想让敦厚听明白,然后弄懂他是男人,让他给她男人的责任。敦厚不给她脱衣服,而是给她找扇子,一把芭蕉做成的扇子。秀秀不要,敦厚就给她摇扇子,芭蕉扇凉快。可秀秀把巴蕉扇夺下了,扔到一边去。她让敦厚爬上她的身子,敦厚不爬,像是很懂事,他是男人,不能欺负秀秀。秀秀没责怪他,她告诉他,她就是让他欺负她,他不欺负她,她就成不了女人,也成不了蝴蝶。敦厚不相信,相信的是毛毛虫才变成蝴蝶。秀秀说,敦厚,你今天晚上,不爬我的身子,我就变成毛毛虫了。

敦厚傻了。

秀秀说,你还傻着干吗?

敦厚忽然身上有一股劲,而且有使不完的劲,爬到了秀秀的身上。他开始学坏,他的手找到了纽扣,一只紧锁秀秀身体的纽扣。圆圆的纽扣,像唢呐上的吼口,本来他是想用手解的,现在改成了用嘴巴。把纽扣含在嘴上,然后用牙齿咬,弄得纽扣湿淋淋,这时看来纽扣完全是唢呐吼口。

秀秀激动得热泪盈眶,她的双手抱着敦厚说,敦厚,你不傻,你坏,是天下最坏的男人。

秀秀的身体如同一只唢呐,敦厚用她,像是用唢呐,小河的起伏和蝴蝶的飞翔,全是乡村的旋律。

8

第二天天亮前,敦厚走出家门,一路在奔跑,一路大声说,我爬到了秀秀的身子,她不是毛毛虫,变成蝴蝶了。他的叫声仿佛叫醒了村庄,这家的小狗,那家的大鸡,从门口出来,迎接着奔跑的敦厚。然后,就是大人与孩子找衣服和穿鞋的各种动作,他们出来了,见到了张开双手的敦厚。反正醒了,再睡也睡不了。孩子对敦厚不感兴趣,倒是大人对敦厚有兴趣,兴趣再大的还是那些男人,他们叫停了敦厚。

敦厚当然停了下来。

秀秀是毛毛虫。

你才是毛毛虫。

不信。

身子白净。

怎么个白?

这下问倒了敦厚,白得像河水也不是,白得像老唢呐的头发也不是。原来一脸兴奋,敦厚人没跑,脸上的兴奋早跑了。

男人想知道的不在敦厚上,而是在秀秀的身子上,不断地追问。

敦厚表达不出。

男人骂敦厚不是男人。

敦厚一下子想到了,脸上来了兴奋,说白得像萝卜。

男人说,还有白得像小白菜。

你们怎么也知道?

你不是吃了秀秀吗?

那不是吃,我是爬,爬的是秀秀的身子。

你行。

一半傻一半醒的敦厚,他的回答干净利落。他谈秀秀时,没有语无伦次,一句一句,居然没断续,连贯成语。但别人夸他时,一两句他就不知自己是谁了,一脸的傻笑,后来就说不成话,断断续续。

秀秀本来是蝴蝶,嫁给了敦厚,她才傻了。而没有人相信她嫁了敦厚,她才成蝴蝶,如同老唢呐不相信敦厚能吹唢呐。

秀秀赌气把身子给了敦厚,老唢呐仍然觉得是他害了女儿秀秀,他不该把她当诱饵。他老糊涂了,作孽!

老唢呐病了,病得不轻。秀秀让他到医院去,老唢呐不去,他的病吃药治不了。到底是什么病,秀秀闹不明白。

敦厚来了,他嘴里含着两片竹叶吹着,吹出了声音。

秀秀让敦厚不要吹了。

老唢呐吹不了唢呐,他想听,不管什么声音,是声音就行,何况那是从竹叶飘出来的声音。

两片普通的竹叶,声音像是天籁声音,一下子在简陋的屋子里飞翔,一会儿鸟叫,一会儿狗叫,一会儿鸡叫,吹得满屋子生机。

老唢呐听了,听得一动不动,耳朵竖起来。老半天,老唢呐让敦厚不吹竹叶,就吹他的唢呐。

敦厚傻乎乎的,不知好歹,他放下竹叶,立即就抓起唢呐,吹了几下,没吹出声音,再吹脖子也红,青筋也鼓起来。

几个年轻唢呐知道老唢呐病了,他们赶来,就是想亲眼目睹老唢呐的刀子脸,没了锋芒的样子。

秀秀也让敦厚不要吹了。

老唢呐很失望,后又想敦厚是傻子,他吹不了,也不能怪他。老唢呐怕自己一病不起,这唢呐在村庄,永远就没有了。

偏偏在这时候,唢呐响了起来,那是敦厚吹响的。

老唢呐身子一挺,突然一笑就躺下了。

爸,爸……

秀秀叫喊着。

老唢呐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秀秀对敦厚说,我恨你,你为什么吹唢呐?你是吹唢呐的人吗?没了我爸,我拿刀宰了你。

唢呐没响了。

秀秀慌乱,不知如何是好。

那几个年轻唢呐,一看这阵势,也吓糊涂了。老唢呐刀子脸一脸的皱纹,像是刀子砍出来的。这时候,他们乐不了,居然不解恨也不痛快,老唢呐真的这样走了,他们也怕刀子脸刀子一样跟他们算账,于是,当即找来了陈指导员和馆长。陈指导员用手掐了老唢呐的人中,老唢呐醒了过来。

秀秀说,爸,你吓坏我了。

老唢呐歇了歇,他说,我死不了,我是太高兴了,才昏了过去。敦厚,你怎么没吹了?你吹,我就想听唢呐。

敦厚看了看秀秀,手中抓着唢呐,却没有吹。

秀秀说,你为什么不吹?

敦厚说,你……你不是不让我吹吗?

秀秀说,我现在让你吹。

敦厚吹了,却没吹出声音,唢呐像是跟他过不去了,不听他使唤。

秀秀说,敦厚,你吹不了,我一样拿刀宰了你。

几个学唢呐的也跟着起哄,像是要看到敦厚的难堪。敦厚本来就是毛毛虫,一个傻子也成蝴蝶,他们就成天鹅了。

老唢呐说,敦厚,你别急。

敦厚一急了,鬼使神差刚才是怎么吹响的,他记不清到底有多少个孔口,更不知手指头放到哪里去。

天意弄人。

老唢呐走时,眼睛睁开,敦厚吹完了那《破茧成蝶》,他的眼睛闭上了。像是走了多年的老伴叫他,他见到了老伴,老伴说,谁叫你来的?老唢呐说,我来找你的。老伴说,你扔下秀秀一人,太狠心了。老唢呐说,秀秀不是一个人了,她有敦厚。老伴说,那个傻子敦厚?你这不是毁了秀秀吗?

秀秀身子一歪,倒在敦厚的怀里。

敦厚的双手抱着她,叫唤她。

秀秀没说话,吓坏了敦厚。秀秀说话了,她说,《破茧成蝶》曲子怎么会是你吹的?真是没想到。许多东西没想到,像是她没想到要嫁给敦厚,一边要死不活之后,一边又让敦厚打开她的身体。

葬老唢呐时,老唢呐用的唢呐放在他的身边,不少人觉得老唢呐的魂在唢呐上。送老唢呐不能不吹唢呐,要不在路上会寂寞的。几个年轻唢呐愣着,不是不想吹唢呐,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敢碰,他们的眼睛回到了敦厚那里,又回到了秀秀的身体。这时候应该关怀一下秀秀,说上一两句贴心的话,或者帮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减轻她柔弱的肩膀的负担。不知为什么,他们觉得做什么都像是多余的。

陈指导员就在身边,馆长还不想回城,好不容易找到了《破茧成蝶》,他听到的都是断断续续的,很想听个完整的。这次,送一送老唢呐,敦厚会用它的,所以就留下来。陈指导员对唢呐不了解,可经老同学一说,觉得唢呐也有学问,想着馆长的话,新农村工作铸造铁,也铸造人,急功近利,盲目铸造铁,铁不成铁,人不成人,好事成坏事了。

敦厚什么也没想,他只想唢呐,如同他到树上摘小唢呐。秀秀给敦厚说了,他摘一只小唢呐,就有一只毛毛虫不能变成美丽蝴蝶,如同他亲手扼杀了一个飞翔的梦。这次,敦厚又摘了一只小唢呐,用它吹唢呐曲,吹的是《破茧成蝶》。那是老唢呐生前未完成的曲子,本来这曲子计划用在村中其他白事上的,现在敦厚吹它,却是埋葬老唢呐。据原来教老唢呐的师傅说,《破茧成蝶》当时也是听祖师爷说了一半,另一半自己一直摸索着。现在有了,悲中有喜,喜中有悲,其他人不懂,秀秀却听出来,慢慢地喜盖过了悲,老唢呐的葬礼,那是喜葬。

一只蝴蝶落到了唢呐上,其他人没看到,敦厚看到了,那只蝴蝶随着他的音符起舞,在唢呐的面前带路。也许毛毛虫不是不能成蝴蝶,而是另一种活法,活成了唢呐的音符,在老唢呐身上与敦厚身上,来回飞翔,只是活得凄婉而又让人牵挂心疼。

送老唢呐经过小河边,敦厚吹唢呐吹得如痴如醉。一条小河,围绕着乡村,它的腰肢闪了一下,就那么一闪,既害羞又含蓄,村子就有魂。

馆长对陈指导员说,老同学,你看小河看到了什么?

什么也没到。你想说什么?

秘密。

你跟我有什么秘密?

不,我是说敦厚与秀秀的秘密。

老同学,你不说,我跟你急了。

你这是打铁。

馆长不经打,他说出了原由,这也是敦厚给他说的。

傻子敦厚不傻,他每次到小河边,其实也是老唢呐让敦厚去的,老唢就让敦看小河。平常的小河,一天天这样,没有什么变化,敦厚也不想看了,就想回来看秀秀。老唢呐急了,说敦厚,你傻。老唢呐让秀秀去挑水,敦厚才回到小河边,远远地看着秀秀,直到秀秀挑水走了也不知道。反过来,秀秀每次挑水都见到了敦厚,叫他也不走。老唢呐知道后乐了,秀秀说,爸,乐什么?敦厚傻了。

敦厚回到了老唢呐身边说,我要吹唢呐。

为什么?

我看到了河魂。

不。

像秀秀。

秀秀后来才知道,傻子敦厚把她当成了河魂。

老唢呐骂了敦厚,骂得很绝。心里乐着的老唢呐,嘴上不说,心里在说,秀秀就是唢呐养活的。

几个年轻唢呐从欺负敦厚到现在心里敬佩敦厚,老唢呐的唢呐是他的,秀秀是他的,傻人有傻福。

老唢呐的坟地,就在小河边。下葬时,敦厚把唢呐放到了老唢呐身边。秀秀瞪了敦厚一眼,就下去把唢呐要回来,让敦厚拿着。敦厚不想让老唢呐遗憾,秀秀却说,你不是要让我爸在地下责怪我吧?敦厚明白,秀秀是想在她爸走了的路上,被敦厚的唢呐一路温暖着。

敦厚吹着唢呐。

秀秀成了泪人。

责任编辑 侯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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