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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籽树隧道纪事

2018-09-21李世英

中国铁路文艺 2018年7期
关键词:新兵连队梅花

1970年的元旦刚过,铁道兵08师新兵团就结束了新兵训练。

晚饭后,新兵一连连长王国栋在连部主持召开了紧急会议,主要研究新兵分兵事情。

本来,新兵分兵没有什么复杂的,谁上哪个连队一分就完了。可是新兵一连有个特殊情况,一连有二百六十名新兵,有一半要分到施工连队,还有一半要分到机械连队。过去都是文化高的新兵先被机械连队挑走,剩下文化低的新兵分给施工连队。但这次要改变这种分兵方法,所以问题就来了。

王国栋连长想了一晩上,终于想出了一个分兵办法,就是报数。报“单数”的新兵上机械连队,报“双数”的新兵上施工连队。

这天晚上,新兵吕文化、陈二虎和朱庆福,站八点到九点岗。

连部散会后,已是九点。

陈二虎正准备下岗,忽然看见刘明德排长从连部走出来。陈二虎和刘排长关系不错,前几天他还叫父亲寄来一条大前門香烟送给了刘排长,因为刘排长是从机械连队来的,按照以往分兵方法,在分兵的时候,刘排长可以把陈二虎直接要到机械连队。但谁也没有想到这次分兵会改变了方法。

陈二虎追上刘排长,问:“刘排长,是不是研究好了明天新兵分兵的事了?”

刘排长瞪了陈二虎一眼说:“你小声点!别叫连长听见了!”

刘排长把陈二虎拖到一边,悄悄地告诉他:“这次分兵方法改了,我直接把你要到机械连队是不可能了。明天早上吃完了早饭,你们在操场上集合好后,要采取报数方法分兵,单数分到机械连队,双数分到施工连队。报数时老兵和带兵班长不进队列。这件事你知道就行了,不准再对第二个人说。如果走漏了消息,你和我都要受处分。”

陈二虎说:“刘排长,你放心,这事我绝对不会对别人说。”

刘排长说:“我也就只能帮到这里了,剩下的就看你明天的命运了。”

换了岗后,陈二虎和朱庆福、吕文化都回到了营房。他们三个人洗了脸,又洗了脚,就上床睡觉了。

可是,陈二虎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考虑明天怎么能站到报单数的位置上。

陈二虎是一连一排一班,全连报数都是先从他们一班开始报。一班有十二个新兵,过去都是班长崔福贵站在第一个,吕文化站在第二个,陈二虎站在第三个。这会儿分配新兵,班长崔福贵不进队列,吕文化就成了第一个,他成了第二个。第二个报数是双数,要分配到施工连队。

陈二虎一想是这样的结果,就愁坏了……

两个月前,陈二虎跟着公社武装部长来县城医院体检身体。

武装部长问他:“二虎,你想当什么兵?”

陈二虎反问:“都有什么兵?”

武装部长说:“有野战军的兵,还有雅安军分区的兵。”

陈二虎摇摇头说:“那个兵就在家门口,天天站岗放哨,多没意思,我不去!我想走得远远的,到外边看看精彩世界。”

武装部长说:“还有铁道兵。”

“铁道兵是干什么的?”

“修铁路的。”

“能到处去吗?”

“你没听过那首歌吗?铁道兵战士志在四方……”

陈二虎高兴地说:“听过,我还会唱呢,背上行装扛起枪,铁道兵战士志在四方……我就当铁道兵吧。”

可是,陈二虎穿上新军装,来到新兵连后,从施工连队来带兵的排长告诉他们,铁道兵不光开山架桥,打隧道,修铁路,还时常会遇到隧道塌方,会有负伤和牺牲。陈二虎就后悔选错了兵种,不该来当铁道兵。如果光荣牺牲,或者砸断胳膊砸断腿,成了残废军人,连老婆也讨不上,后半生怎么过啊?后来,刘排长告诉他,这个新兵连新兵训练结束后,有一半新兵要分配到机械连队。陈二虎心里又燃起了希望之火。他幻想能分到汽车连队,当上一名汽车兵,戴上白手套,驾驶着一辆绿色的解放牌汽车,在崇山峻岭的大巴山里奔驰着,那是多么威风啊。

陈二虎没当兵之前,读完了初中,父亲就把他弄到公社当通讯员。陈二虎父亲是公社书记。陈二虎本来不来当兵,在公社干上几年,也能靠父亲关系,提个小干部。可他出了一件大事。他和公社副书记的儿子陈皮为争一个叫杨桃的妹子,领着一帮烂兄烂妹把陈皮修理了一顿。结果出手太狠,把陈皮胳膊打断了。陈皮父亲不愿意了,告了陈二虎父亲一状,县革委会主任勒令陈二虎父亲立即辞退陈二虎。陈皮父亲还打算上公安局去告陈二虎。陈二虎父亲一看情况不好,主动上门赔礼道歉,还表示要把没有工作的陈皮调到公社当通讯员,才把大事化小了。

陈二虎父亲也是出于无奈,才把陈二虎送来当兵。

……

明天分兵的事情,在每一个新兵心里,都像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

吕文化虽然默不作声地躺在床上,但他也在思考着这件事。

吕文化和陈二虎是同乡。他父亲是一个小学民办老师,不到五十岁就患病去世了。那天,父亲躺在床上,把吕文化叫到跟前说:“爹活不几天了,家里这根顶梁柱,你得把它扛起来了。”吕文化高中没毕业,就离开了学校,回家务农。第一年,他跟着民工上了青衣江去修筑防洪大堤。正是寒冬腊月,他打着一双赤足,跳进冰冷的江水里挖泥沙,双脚都冻肿了,也没有吭一声。他想到母亲有病,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岁数还小,全家口粮都得靠他挣,所以为了多挣一点工分,坚持轻伤不下火线。一天,县里一个大领导来大堤视察工作,看到一个小伙子打着一双赤足,一根扁担上挑了四筐泥沙在工地上奔跑着。他问公社书记:“那个小伙子叫什么名字?”公社书记说:“叫吕文化。”那个县领导叮嘱公社书记:“他是一棵好苗子,你们要好好培养他。”吕文化修完了大堤,回到村里,不久,村书记就发展他入了党,又叫他当上了村民兵连长。不过,吕文化有一个最大心愿,就是想去当兵。十八岁那年,他都报名参军,也验上身体了,又没有走成。因为那时家里弟弟妹妹都小,指望他挣工分养活全家,后来他打消了当兵的念头。这次他来当兵,是因为妹妹也长大了,能帮助家里挣工分了,又加上妻子杨梅花支持,就隐瞒了岁数,少报了四岁,在征兵表上填的岁数是二十二岁。

那天,吕文化穿着新军装,背着背包,和新兵在县武装部操场上等待上车。有一个女人抱着一个男孩子来送他,那个女人就是吕文化的妻子杨梅花。杨梅花是一个瘦弱矮小的女人,她脸色焦黄,也许是劳累过度和营养不良造成的。

有许多老兵和新兵都惊讶地瞅着他俩。

吕文化红着脸,推着杨梅花说:“你快走吧!大家都在看我们!”

杨梅花说:“让他们看呗!等你坐上车我再走!”

吕文化急了,说:“你郎格这么不省心噻!”

杨梅花看吕文化发火了,才含着眼泪,抱着儿子毛毛走了。

她来到一座山冈上。山冈上开满了黄色野花。她就站在野花丛中,一直目视吕文化爬上大卡车,然后走远了。

吕文化想着分兵的事,躺在床上睡不着,不停地翻来翻去,把身边的同乡朱庆福骚扰醒了。

朱庆福说:“你还没睡噻?”

吕文化小声说:“朱庆福,明天要分兵了,你没想这事吗?”

朱庆福摇摇头说:“我啥子也没想。”

吕文化说:“没想就好,你睡吧,我不翻身了。”

朱庆福说:“听说分到施工连队,要打隧道,很危险,会塌方死人的。”

吕文化说:“是的。”

朱庆福说:“听说到汽车营和修理营不错,工作安逸,能学到技术。”

吕文化说:“你想上什么连队呢?”

朱庆福摇摇头说:“我没得文化,开不了汽车,也搞不了机械修理,我还是去施工连队打隧道吧……”

朱庆福是个孤儿,两岁时,他爹就死了。

朱庆福的爹叫朱狗子。朱狗子二十七岁那年,跟着一群人进了大山里挖铅矿。铅矿的坑道十分低矮,人要爬着进去,沿着那条蜿蜒的矿脉往里挖。矿脉伸向哪儿,坑道挖到哪儿。沉重的铅矿石装在一个大木箱子里,没有滑道,人要像狗一样拉着沉重的大木箱子爬出来。挖铅矿也没有安全保护措施,挖上几年铅矿,十人有九人就会铅中毒。挖铅矿的工人,只要进了矿山,一年才能回一两次家,吃住都在大山里头,生活很艰苦。

有一天,一个同乡回来,告诉朱狗子你莫挖铅矿了,快回家看看,你的婆娘跟一个汉子跑了,把你娃扔在家里。

那是一个长年走南闯北的收皮货汉子,有三十来岁,不是本地人,穿戴很体面,肩上搭着一个背褡,装着厚厚的票子。他对朱狗子婆娘陈梅儿说:“你别在这个穷山沟里了,跟我出去闯世界吧,我保证你吃饱穿暖,幸福一生。”

陈梅儿说:“娃儿郎个办噻?”

汉子说:“他有奶奶吗?”

陈梅儿说:“有噻。”

汉子说:“让她养着吧!”

陈梅儿下不了狠心。

汉子说:“你如果舍不得娃儿,我就走了!”

陈梅儿说:“哥,我听你的,我跟你走噻……”

朱狗子从矿山回到家,他的婆娘陈梅儿早没人影了。

朱狗子就出去找陈梅儿,一去没有再回来。有人说朱狗子找到了陈梅儿,也找到了那个收皮货的汉子。但朱狗子把陈梅儿和那个汉子都杀了,把尸体扔进了滚滚的青衣江里,他也投江自尽了。反正传说不知是真是假。那年,朱庆福才两岁,跟着奶奶一块生活。朱庆福没上过学,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当兵时,朱庆福差点儿没当成兵。新兵团定兵时,看他是文盲,把他的名字从定兵单上划掉了。朱庆福听说部队不要他,打着一双赤脚,穿着露着棉花的破棉袄,腰里扎着草绳,搀扶着七十多岁的奶奶走了四十多里山路,来到县武装部找新兵团团长。新兵团团长不在,遇上王国栋连长,他和奶奶就在王连长跟前“扑通”跪

下了。

奶奶乞求王国栋连长把朱庆福带去当兵,如果不答应,就跪着不起来。

王国栋连长了解了朱庆福的身世之后,又同情又感动,拍着胸脯说:“老人家,你快起来吧,我去找团长,这个兵,我要定了!”

朱庆福和奶奶过着饥肠辘辘、衣不蔽体的日子。他就想当上了兵,能吃上饱饭,有衣服穿,挣上几块钱,寄给奶奶。

朱庆福这会儿早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新兵吃完早饭,都背着背包在操场上集合了。

王国栋连长站在队列前,声音洪亮地宣布授衔命令:根据铁道兵兵部命令,现授予新兵一连二百六十名新兵正式军籍。军龄,从1970年1月1日算起,此令。中国人民解放军铁道兵第08师师长王云龙。

新兵们一阵欢喜。

王连长又命令道:“全体都有,就地坐下,给你们十五分钟时间,立即缝戴好帽徽领章。”

文书以班为单位,把帽徽领章发了下去。

十五分钟后,佩戴了帽徽和领章的新兵,再次集合了隊伍。新兵都互相打量着,他们发现戴上了帽徽和领章,变得好威风,像一个真正军人了。

王国栋连长又下达了口令:“全体起立!稍息!立正!报名!——”

就在这时,吕文化也没有注意到陈二虎是什么时候站在了队列的最前头。陈二虎响亮地报出:“一!”吕文化跟着报出:二!之后是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二百六十名新兵报数完毕。

王国栋连长又下达了口令:“单数出列!背上武器和背包,跟刘明徳排长上车!——”

陈二虎向前跨出了一大步,背上了背包,又一手提着一个大提包,一手提着一个尼龙网兜,在刘明德排长带领下,一百三十名报“单数”的新兵,向停靠在操场边的十辆大卡车走去。

陈二虎脸上挂着喜悦的笑容。

此时,吕文化、朱庆福等在内的一百三十名报“双数”新兵,还原地站在那儿,他们在等待着王国栋连长的口令。然而,他们还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报“单数”的新兵出列,上车,报“双数”的新兵却原地不动。

吕文化只是感到刚才陈二虎有些奇怪,在报数的时候,他为什么突然和他调换了位置。

陈二虎爬上了一号大卡车,和陈二虎一块爬上了大卡车的还有十几名新兵,都是一班和二班的。

很快,报“单数”的新兵都爬上了大卡车。当汽车发出了“轰隆隆”响声时,上车的新兵和没有上车的新兵才意识到,这可能就是车上的新兵和车下的新兵分手的时刻了。那些没有上车的老班长已经跑到汽车边上,和坐在车上的老班长握手,相互道着告别的话。有的老班长感情比较脆弱,就哭了。新兵猛然醒悟了:真的是到了分手的时刻了。但是他们没有敢离开队列,他们只能用目光瞅着车上的新兵。陈二虎趴在车帮上,瞅着车下的战友吕文化和朱庆福。陈二虎此刻心里也非常难受,泪水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吕文化和朱庆福也用手抹了一把眼泪,向陈二虎和那些新兵们挥着手。

车队像一条铁龙,缓缓地从那些还没有走的报“双数”的新兵面前驶过去,又缓缓地驶向了远方。

吕文化和剩下的一百三十名新兵跟着王国栋连长把营房打扫干净,交还给了地方,又将二百六十多张床板和草席装上卡车,他们也于当天中午登上了卡车,跟着王国栋连长奔向了037团一营一连。

他们去的地方,是大巴山里一个叫红籽树的小村庄。

……

入冬以来,大巴山已经下了几场大雪。大巴山下雪和北方一样,纷纷扬扬的雪花由稀而渐渐稠密起来。北风也由弱而强得越刮越激烈。呼呼的北风一夜吹个没完,满天飞舞的雪花就像天女散花般把大地染得雪白。雪花随风轻柔地飘落在地上、树上;飘落在刚刚耸立的铁路桥墩上;飘落在隧道口前;飘落在大山深处;飘落在冰冻的河水上;一个白色的世界就崭新地展现在人们的眼前。

一場大雪过后,天变得透亮了,空气更加洁净了。

吕文化就是在这个雪花飞舞的隆冬的早晨,跟着王国栋连长,来到了老连队。

吕文化分到了一排一班,朱庆福分到了一排二班。

王国栋连长本打算叫吕文化上连部当文书。吕文化是高中生。老文书已干了多年,想叫他下班里当班长,连部正需要找一个能写会画的文书。

那天,吕文化的一班和二班出完最后一车石渣,准备换班了(打隧道的连队都是分成四个班,每个班每天工作六小时,四个班二十四小时连轴转)。他和朱庆福跟着电瓶车走出隧道口,碰上王国栋连长。吕文化和朱庆福满脸、满鼻子都是灰尘,只能看清两只黑眼睛在转动着。

王国栋连长叫住了吕文化说,你先回去洗洗脸,换上衣服,然后到连部来一下。

吕文化不知道王国栋连长找他有什么事情,他洗完了脸,匆匆来到了连部。

王国栋连长给他倒了一杯水说:“吕文化,到老连队快一个月了,有什么感想吗?”

吕文化想了想说:“王连长,感想很多,可有的感想还不能说。”

王国栋连长怔了一下说:“哦,怎么不能说,说来我听听。”

吕文化又笑笑说:“算了,连长,还是我想好了再说吧。”

王国栋连长说:“我最讨厌说话吞吞吐吐的人。我问你,是不是觉得连队太艰苦了?”

吕文化摇摇头说:“不是。我从小吃苦惯了,再苦再累我不怕。”

王国栋连长说:“那还有什么?”

吕文化说:“没什么了。”

王国栋连长说:“没什么就好,我今天想和你谈个正事,你是党员,又是高中生,连部文书已经干了三年多,连里想叫他下去当班长,把你调到连部当文书,你意见如何?”

吕文化吃了一惊。

王国栋连长见吕文化不吭声,说:“还要考虑一下吗?”

吕文化说:“不,连长,你还是叫我在班里吧。”

王国栋连长惊讶地说:“为什么?文书不用抱风枪,打隧道,条件可比班里强多了。”

吕文化说:“我喜欢那里的工作。”

王国栋连长想了想说:“好吧,我尊重你的意见。”

吕文化放弃了这次机会,让人感到非常可惜,又感到不可思议,觉得吕文化这个新兵很有些特别,这么好的机会他都放过了,也不知心里到底想的什么呢?

红籽树隧道是由037团一营一连和二连共同承担施工的。一连从大山这边往里掘进,二连从大山那一边往这边掘进。隧道虽然不算长,但地质条件非常复杂。

红籽树隧道开始掘进还算顺利,掘进速度也一直名列全团榜首。每次团里开会,王国栋连长都受到团首长表扬。可是,隧道打进去不到一百来米,碰上复杂地质结构,泥石流和大塌方不断发生,经常为了排除泥石流和大塌方停止了掘进,严重影响了施工进度。大伙心里都很着急,眼看第一名荣誉保不住了,于是,大伙为了抢时间和抢进度,也就忽视了安全生产。

这天,刚放完了石炮,也不等隧道里排完了硝烟,一排长周长生就带着吕文化冲进了掌子面。

吕文化兼着一班安全员。安全员主要任务是放完了炮后,进入掌子面检查哑炮,排除险石、浮石,确定没有危险了,再叫战友进入隧道施工。安全员责任性很大,危险性也很大,排除险石和浮石时,稍不小心,就会被掉下的石头砸伤,甚至有生命危险。

吕文化和周长生排长进了隧道,撬了一会儿浮石,两人忽然都感到心里憋得慌,透不过气来,随即两人就昏倒在岔道口的斗车轨道上。

当战士们把他俩背回营房,他俩苏醒后,才知道是因为隧道里刚放完了炮,二氧化碳还没有排放出去,所以他俩中毒了。

但没过几天,连队又出事故了。一排三班一个新兵在隧道口卸渣石,看到电瓶车拉着五个翻斗车沿着轨道开出洞口,他跑过去拔翻斗车销子,好把车上的石渣倒掉,没想到后边斗车借着惯力往前一冲,把他右手食指挤去了一半。又过了两天,一排四班一个老兵又被斗车挤去一截小手指。这两起事故都发生在一排。吕文化还目睹了一排四班老兵被斗车挤掉一截小手指的惨状。这个老兵再过几天就要回家探亲结婚了。他有一个长得很漂亮的湖南妹子,是土家族姑娘,穿着民族服装,嘴角边有两个小酒窝,笑起来可好看了。这个老兵把那个姑娘的照片就夹在钱包里,休息时候就拿出来偷看几眼。老兵和新兵都抢他的照片看。那天老兵手指被斗车挤掉了,握着伤手痛苦地说:老天啊!你真不长眼啊!你是不是不想让我回家结婚啊?……吕文化觉得这两起事故和上次他和周长生排长进洞排险被二氧化碳熏昏的事故,都是可以预防和避免的。而且很多老兵早就向排长提出要改进一下斗车,可是这个意见一直没有引起重视。周长生排长还说:“斗车是机械连队制作的,我们又改不了,只能把问题反映上去。”但这个问题又一直没有反映。吕文化看到这一切,心里实在憋不住了。他开始还顾虑自己是一个新兵,可能向排长提意见不合适。但他想到自己是一名党员,有责任关心安全生产。于是,他鼓起勇气找到一排长周长生,说:“周排长,我向你提一条意见。”

一排长周长生当时愣了半分钟。没想到一个刚到老连队不久的新兵就敢找他提意见。他忽然想起王连长介绍过吕文化的情况,他在家就是民兵连长,看来这个新兵没把他这个排长放在眼里。

周排长就用一种鄙视的目光瞅着吕文化说:“好啊,你有什么意见,你说吧。”

吕文化说:“周排长,我们不能光为了抢掘进进度,为了受表扬,就不抓安全生产了。像把手指头挤掉,还有放完石炮不等硝烟散去,就叫战士们进洞排险,发生二氧化碳中毒,这样的事故都可以避免的。”

周排长说:“吕文化,你提完了,还有吗?”

吕文化说:“周排长,就这些了。”

周排长说:“这些就不少!简直乱弹琴!你去工作吧!”

周排长竟然一甩手,走了。

吕文化瞅着周长生排长远去的背影,感到惊诧和茫然。吕文化当时还没有发现,周排长已经对他很有成见了。周排长认为吕文化这个新兵,有些狂傲自大,目中无人,甚至还有怕苦怕累怕死思想,吕文化提到那次进洞排险,就证明了这一点。

但是,连队要抢施工进度,要保连队荣誉,落后了要挨上级批评,脸上也不光彩,谁还顾得上去抓安全。再说,铁道兵修建铁路,还有事故死亡指标,这近一千公里的铁路线,哪能不出事故,没有牺牲呢?

吕文化虽然是班里的安全员,但他是一个新兵,谁又会听他的……

这天,周长生排长和馬明亮抱着风枪打上炮眼,班长冯志强和吕文化打下炮眼。打着打着,又没水了。

周长生排长叫马明亮去看一下是怎么回事。为了保护施工人员身体,打风枪需要用水压住粉尘,同时也能起到冷却钻头的作用,延长钻头寿命。

马明亮一路查看来到隧道口,发现蓄水池里没有水了,就转回来报告:“周排长,那个蓄水池里的水又用完了。”

周排长说:“一个炮眼没打完,就没有水了?”

马明亮说:“山上的泉水都干了。”

周排长说:“就打干风枪吧!……”

一连施工用的是山涧的泉水,在隧道口边修了一个蓄水池,将泉水储存在池里。但隧道施工用水量很大,那个山涧的泉水,在雨季还有保证,到了干枯的冬天,水源就不够用了。在施工用水问题上,一连开始也想引山下后河里的水,实地考察了一下,发现工程量太大,要分两次才能把水提上来,还要在悬崖峭壁上建两个扬水房,时间也不允许,就放弃了这个方案。可是,连队又规定每个工班必须完成掘进任务。战士们为了完成任务,就戴上防尘口罩和纱布口罩打干风枪。打干风枪时,整个工作面上粉尘飞扬,战士们吸进肺里的是粉尘,吐出来的也是粉尘;鼻孔里,耳朵眼里,头发里,甚至浑身上下都是粉尘。有时候碰上坚硬的岩石,钻头与岩石摩擦溅出火星,发出刺耳的怪叫声,飞扬的粉尘愈加浓稠,呛得战士们直咳嗽。大家都不敢说话,一张嘴,就会吞进一嘴的泥巴。出洞时战士们就像从石灰堆里滚出来的,一路尘土飞扬。但是,连队条件有限,只有少许的防尘口罩,大部分战士戴的还是纱布口罩和泡沫口罩。纱布口罩和泡沫口罩有一个最大的缺点,如果被汗水打湿了,就容易粘满灰尘,像一块泥巴糊在鼻子和嘴上,起不到防尘的作用不说,都快把人憋死了,战士们就干脆不戴口罩了。战士们也不懂超标的二氧化硅会对人体造成严重危害,带硅毒的粉尘会伤害他们的肺,会让他们得上矽肺病。只是几年以后,有一部分老战士退伍回去,先后出现了咳嗽、胸痛、呼吸困难、肺出血等症状,当地医生都当肺结核治疗,长期医治无效,后来这种怪病反映到防疫站才知道是矽肺病。但有的退伍战士还不知道是矽肺病就糊涂死去了。

他们四个人打着干风枪,由于粉尘太大,都被呛得直咳嗽,便跑到通风口去换气。

吕文化说:“周排长,我们不能老打干风枪,得想办法解决水源问题。”

周排长说:“哪有水源?想抽后河里的水吗?我们没有时间去修扬水房,我们只能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

吕文化说:“长期这样下去,战士们会得矽肺病。”

周排长忽然鄙夷地瞅了吕文化一眼说:“要是怕死,就别来当铁道兵!”

吕文化倒吸了一口冷气,感觉周排长这句话好像是朝他来的,好像吕文化是一个怕苦怕死的兵。

周排长对吕文化越来越有成见。

过了几天,周长生排长去找王国栋连长,想把吕文化调到炊事班。

王国栋连长说:“怎么,吕文化最近表现不好?”

周排长说:“一个新兵蛋子,好像什么都比别人懂。一会儿提这个意见,一会儿提那个意见,我就感觉他太高傲自大。”

王连长说:“哦,他都向你提什么意见?”

周排长说:“什么要安全施工啊,什么打干风枪不行啊,什么要得矽肺病啊,你听听,咱们都带了几年兵了,还没遇到过这样的新兵蛋子,都是他的事了。”

王连长想了想说:“我觉得吕文化不是一个怕苦怕累的兵,先别把他调到炊事班。我抽空找他谈谈,摸摸他的思想,看他到底想啥。”

周排长说:“王连长,还谈啥?我看他就是有情绪。把他调到炊事班,干上一年,叫他退伍算了。”

王连长说:“你先回去,这事让我来处理。”

吕文化竟然成了周长生排长眼里一个有“问题”的兵。吕文化也没有想到,要不是后来王国栋连长找他谈话,他还一直蒙在鼓里。

吕文化上完了夜班,早上放工回到营房里,洗了澡,从枕头底下摸出老婆杨梅花写来的信,捧在手上看。

王国栋连长也走进了一班宿舍,他是听了一排长周长生的反映后,想来摸一摸吕文化的思想。

王国栋连长笑笑说:“吕文化,老婆来信了?”

吕文化抬头朝王连长笑笑说:“老婆来的信,错别字太多了,我都读不下去。”

王连长说:“哦,老婆都说啥了?”

吕文化说:“叫我不要挂牵家里,还叫我早日修通襄渝铁路,叫毛主席他老人家放心。”

王连长笑笑说:“好啊,有这样的老婆,是咱们老铁兵的自豪。”

吕文化不好意思地说:“我那个老婆,就知道哭鼻子。”

王连长说:“哭鼻子,这是女人的天性,有啥不好呢?要是整天吹胡子瞪眼的女人,你保险不喜欢了。”

吕文化笑笑说:“也是。”

王连长说:“哦,吕文化,今天天气不错,咱们出去走一走,好吗?”

吕文化有些纳闷,连队那么忙,王连长怎么还有雅兴邀他出去走一走,肯定找他有什么事。

王连长带着吕文化爬到营房后边的高山上,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

石头周围是茂密的灌木丛。早上天气冷,只见那些树枝上白花花的长着奇形怪状的冰凌片,很有规律地排列在枝条上。风儿轻轻吹着树枝,晶莹剔透的冰凌片互相碰撞着,很像一群鼓乐手在表演美妙动听的打击乐。山脚下,是那条弯弯曲曲的后河,它在白云缭绕的山峰中流淌着……

王连长是一个直肠子人,说话喜欢开门见山。他说:“吕文化,有人说你是一个喜欢提意见的新兵,是吗?”

吕文化笑笑说:“我管不住嘴,见事想说,是有那么一点。”

王连长说:“哦,你都提些什么意见呢?”

吕文化说:“前段时间排里接二连三发生斗车挤掉手指头的事故,还有经常打干风枪,这样下去,战士们会得矽肺病的,我就向周排长提出不能光为了抢生产进度,不抓安全生产了,得想办法解决水源问题。”

王连长“唔”了一声。

吕文化又说:“连长,我提的意见不会有错吧?”

王连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这些意见是对的,咱们是应该好好抓抓安全生产了。”

吕文化说:“王连长,那是不是有人向你……”

王连长说:“我和你随便聊聊,没什么事。你刚下了夜班还没睡觉,这会儿困了吧,咱们回营房睡觉去吧。”

吕文化疑虑地瞅着王连长,王连长真古怪,怎么就谈了这么几句话,又要回去了。

吕文化跟着王连长向营房走去。

陈二虎在新兵分兵时,耍了一个小花招,他便如愿以偿地来到了师汽车营三连,开上了解放牌大卡车。

师汽车营离吕文化的连队不远,有十多里路。但他们分到老连队后,都各自忙着各自的工作,虽然都在襄渝铁路建设工地上,离得不远,却难得见上一面。陈二虎来到三連后,先跟着老兵学开了三个月车,之后考试合格了,就单独开车了。

这年的夏天,陈二虎所在的师汽车营突然发现了一种“怪病”。这个“怪病”的发现,还得从营部卫生室马医生说起。

有一天,马医生突然发现连队很多战士从师医院拿回来的化验单,转氨酶指标都偏高。如果转氨酶指标太高了,有可能是患了肝炎,得马上住院治疗。可是,这些战士又没有什么明显的症状,也没有感觉到身体有什么不舒服。马医生翻阅了大量的医学资料,也没有找到答案。

马医生是三个月前从师医院调到汽车营卫生所的。她是上海人,三十多岁,长着一张娃娃脸,一双大眼睛,个子小巧玲珑。一直没有结婚,战士们背后都叫她“老姑娘”。她对战士们很好,看病格外认真。汽车营出现这个“怪病”,她统计了一下,有三十多个人,就感觉问题非常严重,马上报告了营长赵铁锤。

营长赵铁锤一听,立刻抓起电话,叫总机马上给他转师部卫生科,师卫生科的孙科长是他的老战友,也是老乡。总机给他转过去了,赵营长就急急地说:“是老孙吗,你没听出我是谁吗?我是赵铁锤。”

孙科长说:“铁锤,你找我有事吗?”

赵营长说:“废话!没事,我找你干吗?我说,你快点来我这里看看,我这儿不知道怎么回事,又发生流行病了。”

汽车营有一年也发生过一次感冒流行病,全营一下子病倒三分之一,师医院的医生和卫生员来了一大群,又是煮中药汤,又是四处消毒,控制了两个星期,才把疫情控制住了,所以赵营长害怕这个“流行病”,也学会“流行病”这个医学术语了。

孙科长说:“你把话说明白,我听了半天也没听懂。”

赵营长说:“是这样啊,卫生所的马医生告诉我,她发现连队有很多战士们的转氨酶指标都偏高。转氨酶指标偏高是怎么回事啊,是不是肝炎大流行啊,还是又出现了一种什么新的怪病呢?”

孙科长也大吃一惊,忙说:“还真有这事吗,我可从来没听说过啊?这样吧,我明天一早就派医务人员过去看看。”

赵营长说:“什么,明天,这事还能等明天?你们应该现在就来!”

孙科长说:“铁锤,你看看表,现在都几点了?”

赵营长一看表,是下午六点多。师医院离师汽车营还有七十多里路,如果不堵车,没有三四个小时也赶不来,就说:“那好吧,明天中午,我在修理营等你。”

第二天中午,孙科长坐着一辆吉普车,行驶了四个多小时,来到了汽车营。

孙科长打开车门,下了车,从车上还跳下来了两个女医务人员。一个是师医院传染科的陆主任,一个是师医院传染科卫生员小白。陆主任年纪较大,看样子有四十多岁,瘦长蜡黄的脸庞,嘴角右边有一颗黄豆粒大的黑痦子,说话比较干脆,但她那张瘦长的脸上,好像永远都缺少一根会笑的神经。她和赵营长握手,也没一丝的笑容。小白和陆主任恰恰相反,白净的脸庞,亮亮的眼睛,见人就瞪着一双大眼笑,显得天真活泼可爱。她的岁数不大,最多十六七岁,跟在陆主任身后,背着一个紫红色的医疗包,没戴军帽,两根小辫子在身后一甩一甩的。

孙科长到来之后,简单地和赵营长打了个招呼,把陆主任和小白向他介绍了一下,就开始工作了。

陆医生对业务很精通。她先来到营部卫生所,叫来几个战士,和马医生一块给他们做了检查,又仔细地讯问了一些战士的睡眠、饮食、工作等方面的情况。然后,她和孙科长、马医生、小白到连队营房查看了一圈,还上伙房采集了几瓶水样。

从伙房采集完了水样回到营部,孙科长急着要走,说要赶快带着水样回去化验。

赵营长留不下他说:“那好吧,有空我们再聊。”

陆主任和小白要在汽车营各个连队搞防疫,必须住下,她们决定先住在汽车营三连。

赵营长担心郭连长是一个粗人,招待不好陆主任和小白,又打电话叮嘱郭连长说:“听说你过去还和女子民兵连设置过三八线,陆主任和小白卫生员住在你们连,她们是客人,你可要给我招待好啊。”

郭连长说:“赵营长,那都是老黄历了,女子民兵连不是已经走了吗?”

赵营长说:“我不跟你嬉皮笑脸。你给我记住,陆主任和小白卫生员都爱干净,告诉炊事班,热水要给我保证天天供应。”

郭连长又答道:“是!赵营长,我明白了!——”

十一

汽车营发现这个“怪病”后,战士们也都在“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有的战士还担心自己也得上这个“怪病”,就跑到营部卫生室缠着马医生,非要她给开个转诊单,上师医院去做个化验。马医生耐心地向他们解释:你们身体没有感到不舒服,就没有必要去检查。大家还是不放心,都认为这个病,有可能就是肝炎,一时间搞得人心惶惶的。

翌日,陆医生和卫生员小白早早起床,吃了早饭,换上白大褂,戴上白帽子、白口罩和橡胶手套,脚上穿上长水靴子,背上喷雾器,就开始在三连搞起防疫了。

大巴山的夏天,特别炎热,太阳像火一样燃烧着,树叶都烤得无精打采了。

陆主任和小白头顶毒太阳,她们身上、脸上和脚上都捂得严严实实的,两人工作了一会儿,就汗流浃背了。那种来苏水气体中含有轻微毒气,必须穿戴好防护衣和防护口罩。天气虽然很热,陆主任还是叮嘱小白,你一定要把口罩戴严实,手不要乱抹眼睛,搞完了防疫,就要马上洗手和洗脸,最好洗个澡。

小白第一次做这种工作,还不知道怎么配制消毒液,都是陆主任告诉她。

陆主任细致地制定了消毒步骤和方案。她们先消毒营区外,伙房、猪圈、厕所、营房排水沟和炊事班的水源地,然后再消毒营区内,车间和仓库。

三连伙房、猪圈和厕所,都脏兮兮的。

陆主任和小白也不知道这些男兵们怎么这么窝囊,锅台炉灶边堆积了一大堆烂菜叶子;猪圈和厕所里一群群的蛆蛹蠕动着,苍蝇密密麻麻地乱飞着;那些猪们不停地挥动着尾巴,驱赶着讨厌的苍蝇;那些粪便都发酵了,臭味熏天。有这么多肮脏的地方,還不制造出许多细菌危害战士们的身体吗?小白举着喷头,愤怒地朝那些乱飞的苍蝇喷去,那些苍蝇“沙沙沙”地从天上落到地上,一会儿就不动了。那些蛆蛹也停止了蠕动。猪圈和厕所被来苏水盖住了臭味,干净了许多,气味也变得不是那么难闻了。

陆主任和小白消毒完营区外,又进入营区内消毒。

两人先来到二排的营房内。二排一些夜晚出车的战士,还躺在营房里睡大觉。陆主任把他们都叫起来,赶他们出营房。可是那些战士看到两个穿白大褂子的女军人来到营房里,都激动起来,想跟她俩说说话儿。

陈二虎也夹在战士中间。他不停地问小白:“这是什么消毒水,我感觉比汽油味儿还好闻呢?”

小白挺客气地说:“你还是别闻这个味儿,你一会儿会感到不舒服的。”

陈二虎说:“别骗我了,我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呢?”

小白说:“这种消毒水真有毒的,你没看我们都戴着大口罩吗?”

陈二虎看见小白和陆主任都戴着大口罩,但那种来苏水的味儿,确实不叫人感到厌恶。陈二虎一边闻着,一边朝小白笑着。小白能看到陈二虎的笑,陈二虎看不见小白的容貌。大白口罩把小白的脸捂得严严实实,只能看到小白一双乌亮的大眼睛。

但是,陆主任一直低着头。她不停地工作,朝床上床下喷着消毒水,也不搭理那些战士们。

过了一会儿,陆主任看他们还站在门口不走,就非常生气了。她警告他们说:“我告诉你们好几遍了,你们怎么还站在门口不走呢?这种消毒水确实有毒,喷到你们的眼睛里,眼睛瞎了,我可不负责任的,你们还是躲远点吧!”

陆主任想恐吓他们,可他们都不相信。

有的战士还悄悄地议论陆主任:“这个女军医真凶,你看她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

“是啊,她不如那个小女兵客气。”

“可能她是一个军医吧?”

“没错,我见过师医院那些军医,都像她这样凶,不知道她回到家,对老公也这样凶吗?”

战士们一边议论,一边笑。

陆主任没听到他们说什么,但对他们的笑很厌烦。

陈二虎还是尾随着小白,从这边跟到那边,不停地和小白搭话。

陆主任严厉地叫了一声:“小白,干你的活!别理他们!”

小白就没有再搭理陈二虎。

陈二虎再和小白说话,小白装着没听见。陈二虎觉得继续呆在屋里,也没什么意思,就出了屋,和那些战士站在门外,等陆主任和小白消毒完了营房,好进屋睡觉。

陆主任和小白默不作声地喷着消毒液。床底下堆着战士们油污的工作服、脏袜子、臭军鞋,小白举着喷头狠狠地喷着,好像那上边有许多的细菌。二排的营房很长,住了四个班的战士,有四十多人,床铺排了两大排。陆主任和小白用了半个多小时才喷完,看看喷雾器里没有消毒液了。陆主任对小白说:“休息一会儿吧。”

她们的军装都湿透了。小白想摘下口罩,透一口气。她捏着口罩的一根绳子,轻轻地摘了下来。小白露出了那张青春的脸,原来是一张白皙的面孔。她转过脸,朝陈二虎和那几个战士笑了笑。

战士们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陆主任也摘下了口罩和白帽子。她拿着白帽子扇着风儿。一直站着,不愿意坐在战士们床上,也不许小白坐下。她们休息了三十来分钟,又背起了喷雾器,走出二排营房,上外边去配制消毒液。

陆主任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对站在门口的那几个战士说:“你们现在还不能进屋,等气味没有了,你们再进去睡觉。”

小白跟在陆主任的后边,把喷雾器斜背在右肩上。她转过脸,调皮地朝陈二虎他们笑了笑……

十二

陆主任和小白在三连搞防疫,中午都没有休息。下午,三连战士都出车回来了,去伙房吃晚饭,她俩才住了手。

陆主任和小白吃完了晚飯,夜幕也降临了。

陆主任叫小白先休息,她要去营部卫生室给孙科长打一个电话,问一下化验结果出来了没有。

陆主任来到卫生室,马医生正好在值班。汽车营的电话要通过037团的总机转到师部总机。大巴山的电话特别忙,因此,电话总是占着线。

陆主任去了好长时间没回来,屋里就剩下小白一个人。

小白感觉身上汗湿湿,粘乎乎,就想洗个澡。她提着两个大暖壶,跑到炊事班打开水。炊事班烧了一大锅开水,还派了一个战士把守着,不允许战士们来打。

小白提回了开水,把门儿闩得死死的。她把一壶热水倒进了脸盆里,又倒进了凉水,伸手摸了一下,水不凉不热,就坐在床边一件一件地脱衣服。她脱下了上衣、长裤、衬衣、乳罩、裤头,把衣服都扔到床上。然后,赤条条地站在屋子中央。全身都白嫩嫩的,两个乳房坚韧挺拔着,好像两座秀美的小山峰凸在胸前。小白轻轻把水撩在身上,又往全身打了一遍香皂,竟然满屋子香喷喷的气味。她开始轻轻地搓洗着浑身细嫩白皙的皮肤,皮肤也变得滑溜溜的……

晚上九点钟,已吹了熄灯号。

陈二虎这晚站岗,他刚来到哨位,和一个老兵交接完岗。这个哨位很重要,是三连的仓库重地,晚上经常有山上修铁路的民兵和附近农民跑来偷仓库的东西。

陈二虎忽然看到仓库旁边那间小屋竟然亮着灯光。

他知道那个女军医和那个女卫生员小白就住在那间屋里。他就走了过去,想趴在窗户上看看里边的情景。窗户被报纸糊住了,但报纸有很多处都裂开了隙缝,陈二虎往里一看,自己都吓了一大跳,他看见那个女卫生员小白正赤裸着身子在里边洗澡……

小白不知道窗户外有人在窥视。

她还轻轻搓揉着两个丰满的乳房。那两个乳房是那么饱满和朝气蓬勃。小白又轻轻地搓洗着小腹,皮肤是那样光滑和洁白。她洗了好长好长时间,一点儿也不急着穿衣服,急着去睡觉。她还在洗,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陈二虎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看得着了迷,像有一团胶把他的目光死死黏在窗户上。但就在他窥视着小白洗澡的时候,陆主任回来了。

陆主任发现一个人趴在窗户上,便大步朝他走过去,又大喊了一声:“你在干什么?!”

陈二虎被突如其来的喊声,吓得瘫坐在地上。

小白听到外边的喊声,也迅速地穿上了衣服,拉开门跑了出来。小白一看眼前的一切,就什么都明白了。

小白又羞又气地对陈二虎说:“你真下流!可耻!”

陆主任也明白了。

陆主任走过去,狠狠地踢了陈二虎一脚,又抓住陈二虎的领子,怒不可遏地说:“你站起来!跟我上连部!见你的郭连长!……”

陈二虎“嗵”的一声跪下了,说:“别带我上连部!别对连长说!我……我错了,你们饶了我吧!”

陆主任脸色还是铁青铁青的。

小白羞涩地转过身子,捂住脸跑进屋里,趴在床上哭起来……

十三

陈二虎偷看女兵洗澡的事,一下子在全营传遍了。

郭连长感到很愤怒。

赵营长也很生气,给郭连长打来电话说:“简直太不像话了!你们要对这个兵严肃处理!”

陈二虎知道自己倒霉了,也彻底清醒了。

事情发生后,他一直躲在营房里不敢见人。他想:连队会怎么处分我呢,是给我一个警告处分,还是记大过处分呢?我今后怎么做人呢?陈二虎想着这些,真有些后悔,也真想找一个地洞钻进去。这件事情,上到营长,下到每个战士,都用愤怒的眼光瞅着他。陈二虎发觉自己走投无路了。但他想,真的就是无耻下流吗?在偷看小白洗澡的那一刻,他还没有意识到问题会这么严重。他就是觉得小白那个身体真美,太有吸引力了。

陈二虎铸成了一个大错。

他很想大哭。

他突然想起了刘明德排长。刘明德排长对他一直不错。来到老连队后,在他那一批新兵里,他还是被刘明德排长第一批介绍入了团,刘排长是连队的团支部书记。陈二虎又叫父亲从老家寄了一条烟给了刘明德排长。陈二虎发生了这件事情之后,刘排长一直沉默不语,陈二虎也不知道刘明德排长是什么意思。

刘明徳排长沉默了一天。第二天早上,他把陈二虎从床上叫了起来,带着他出了营房。

陈二虎一直羞涩地低垂着头,一路上也没有敢抬头看大家一眼。刘明德排长带他来到小溪边,指着一块大石头,叫他坐下。陈二虎打从犯了这件事情之后,就像一个犯人一样,叫坐下,就坐下,叫站起来,就站起来。似乎一夜之间,陈二虎比别人矮了一截。刘明德排长瞅着陈二虎,那双目光也是冷冷冰冰的。瞅得陈二虎心里凉飕飕的。刘明德排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唉,陈二虎啊,你知道你做的这件事,有多么丢人吗?叫我多么伤心啊!你的行为是十分恶劣的,在全营都传遍了,赵营长都生气地拍了桌子。唉,你说我现在还能对你说些什么呢?……”

陈二虎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刘明德排长又说:“说起来,我们的关系一直不错。从新兵连到老连队,我都觉得你是一个不错的兵。我还想,你有文化,脑瓜也不笨,以后叫你当一个副班长。可是你……”

这时候,陈二虎的眼睛里开始流泪了。刘明德排长虽然批评他,但他这些话儿都是发自肺腑的,都深深打动了陈二虎的心。

可是,刘明德排长说着说着,也不知他为什么突然愤怒起来,忽然话锋一转说:“陈二虎啊,我真没想到,你怎么会做出这种丢人的事情?!你怎么能去偷看人家女兵洗澡呢?!人家小白还是一个姑娘啊!小白说你可耻下流,郭连长说你可耻下流,赵营长说你可耻下流,我也觉得你可耻下流!你这么做,连我都没脸见人了!……”

陈二虎脑袋“轰”一下炸了。

他的脑袋在“炸”过之后,整个人就像一根木头,没了知觉,连刘明德排长后来又对他说了些什么,都没有听见。陈二虎的自尊心彻底毁灭了,真是羞辱难忍,悔恨交加……

那天晚上,陈二虎突然疯了。

他趴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嚎啕大哭。班长拍着他肩膀说:“陈二虎,你别哭了,错了就改,大家不会另眼看待你……”他还是嚎啕大哭。但他哭了一会儿,又突然大笑起来。边笑边把被子、衣服、鞋子、口杯、牙刷扔得满地都是。他还高喊着:“处分我吧!枪毙我吧!我是一个可耻下流的人!我有罪,罪该万死!……”

有人说:“陈二虎疯了,快把他送医院吧!”

陈二虎朝他们大吼:“我没有疯!你们才疯了!……”

陈二虎闹了一会儿,又平静了,然后又睡觉了。

半夜里,战士们突然听到了一声枪响,是从仓库那个方向传来的。

谁也没注意到,陈二虎在半夜里是怎么走出营房的,他拿走了班长的冲锋枪,从那个子弹匣子里取出了一粒子弹,开枪自杀了。

陈二虎自杀后,郭连长被师里通报批评和处分,刘明徳排长也受了一个处分。郭连长和刘明德排长都感到心里很难受,都自责自己思想工作没有做到家,才出了战士自杀事件。本来战士自杀是以叛徒定性,但连队出于道义,还是给陈二虎的家里拍了一份加急电报。陈二虎的父亲说什么也不来,母亲没出过远门,陈二虎姐姐背着一个黄挎包,代表她父母从老家赶来。连队已经把陈二虎草草埋在营房后山冈上。陈二虎姐姐来到坟墓前,坟上都长出了青草。陈二虎姐姐趴在坟上,哭得死去活来……

修理营发生的这场“怪病”,后来也查出原因。有关专家发现水里含有一种放射性的矿物质,对人体是有害的。赵营长就请示师部派来钻井队,给每个连队打了一口深井。取了水样化验,基本符合饮用水标准。那些转氨酶指标偏高的战士,没有治疗,上师医院去化验了血,指标又正常了……

十四

早上,测绘班闫班长带着两名测绘员测量完隧道后,高兴地告诉了大家一个好消息:“红籽树隧道还有三十五米,就和二连碰头了。”

“你不会测量错了吧?”一排长周长生不放心,又问了一句。

“不会!我都干了四年测绘员了,还能错吗?”

一排长周长生说:“那你赶快把这个好消息报告王连长吧!”

红籽树隧道快要打通的消息,像风一样在一连传遍了。

王国栋连长和战士们一样感到激动和兴奋,一直压在他心底的那块沉重巨石,好像一下子落了地。是啊,红籽树隧道已经整整挖掘两年多了。按照原来的施工计划,这座隧道早该在四个月前就打通了。谁也没想到,施工之后,才发现有许许多多预想不到的困难都接踵而来。开始是遇到泥石流和透水,从营部仓库抬来好几台抽水机,抽了近一个月,才把水抽干了。刚能正常施工了,又连续不断地发生大塌方,塌下来的土石把掌子面全部堵上了。工程人员看过之后都惊讶地说:“这座隧道简直是一个魔鬼!”但是,困难再大,也要打通这座隧道。隧道透水了,我就抽水。发生大塌方,我就再挖。就这样,战士们一边与透水和大塌方做斗争,一边用原始的施工工具,一个炮眼一个炮眼地钻着,一炮一炮地放着,一车又一车石渣往外运送着,一米一米地往里掘进着,这条1120米长的隧道,在一天天地缩短了。两年多来,战士们说不清流了多少血汗,付出了多少辛勤劳动。就在这座隧道刚挖掘不到一半时,就有两名年轻的战士献出了宝贵生命。现在红籽树隧道快要打通了,王国栋连长怎能不激动呢?打通了红籽树隧道,他也可以考虑转业的事情了。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了,矽肺病已经发展到了二期,有时半夜胸疼起来一个劲儿咳嗽,手绢上全是血丝。医生对他说:“你这个病要抓紧治疗,不能再拼命了,再拼,你的老命也没有了。”老父亲老母亲,还有老婆和孩子都为他操心。上次听说他要转业,都高兴地盼着他回去,妻子还托人为他找好了工作,结果组织上叫他再留一年,他又没有走成,让父母、老婆和孩子空欢喜了一场。这一次,他可以利利索索向部队打个报告,要求转业了。

王国栋连长匆匆跑到炊事班,喊着朱班长,叫他们赶快杀一头猪,中午给战士们犒劳犒劳。

猪圈里头还有两头猪,都不大。朱班长本来打算养到八一建軍节再杀。他对这两头小猪非常关心,除了每天亲自上山打猪草喂它们,还专门跑到镇上买来几袋苞谷,碾成面,掺在猪草里,给猪加营养,好叫它们快点儿长肥。朱班长听到王连长要杀猪,就有些心疼了。

朱班长说:“王连长,这头猪还太小了,现在不能杀。”

王连长说:“不杀猪,你杀啥?拿什么犒劳战士?”

朱班长也没有办法,只好服从,就说:“好,杀就杀吧。”

可是,朱班长和战士们跑进猪圈里逮猪时,他心里又难受了。一边拉住那头小猪的一条腿往外拖,一边嘴里嘀咕着:“小猪啊,小猪啊,你原谅我吧,不是我想杀你,是王连长非要叫我杀你。唉,战士们也不容易,打隧道,真辛苦啊,你就为战士作贡献吧。”

吕文化现在工作很忙了。打头年,老班长因施工负伤,连队照顾他,叫他退伍了,吕文化就接替了班长职务。班长虽然管着十多个战士,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吕文化要带领战士们施工,还要关心和照顾好他们。要当好一个好班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吕文化现在和周长生排长的关系有了转变,从一开始吕文化提出要重视安全生产,要引后河水,并一再强调打干风枪的危害性,周长生排长对吕文化有成见,后来吕文化的草图成功引入后河水,周长生排长发现是自己误解了吕文化。这次老班长退伍,提吕文化当班长,还是周长生排长的建议。

这会儿,吕文化和二排刚交接完班。下班的战士们回到了营房后,有的洗脸,有的躺在床上休息。吕文化也在洗脸,忽然从炊事班传来一阵猪叫声,战士们兴奋起来。

战士们正在说说笑笑,突然听见一排长周长生扯着嗓子在营房外边喊吕文化。

吕文化一听就猜出,准又是红籽树隧道出事了。这两天红籽树隧道虽然挖掘速度比过去快了,但是又遇上了复杂的地质结构,泥石流和塌方老是不断。吕文化也正在担心,千万别在这个节骨眼上,又出现大塌方,影响施工进度。

吕文化跑出了屋。

一排长周长生一见吕文化就说:“你快点把战士们都叫起来!换上工作服,隧道又发生塌方了!”

“没伤人吧?”吕文化焦急地问。

“没有,二排刚放完石炮,战士们还没有进洞……”

吕文化马上跑回营房,把躺在床上睡觉的战士叫起来,和一排另几个班的战士,跟着周长生进了洞。

隧道里的电灯刚接好,洞顶上稀稀拉拉的石头还在往下落。这时候进洞很危险,随时都有可能被掉落下来的石头砸伤。他们跟着一排长周长生匆匆地朝前走,还没走到掌子面,就看到王国栋连长拿着手电筒站在那儿。他们再往前看去,坑道已经过不去了,被塌下来的碎石块堵死了。

王国栋连长瞅着塌方下来的土石方,十分恼火地说:“他奶奶的!这个魔鬼就没有叫咱们有安宁的时刻!这次塌方下来的土石方,够咱们干一阵子。”

王国栋连长估算了一下,塌方下来的土石方,就是全连齐上阵,两个月也干不完。王国栋连长本是有困难也不愿求援的人,但眼前这个情景,确实把他愁坏了。他只好把这个情况向营长作了汇报。营长拍着桌子说:“现在037团所承担的隧道、桥墩、路基的施工任务都基本完成,就剩红籽树隧道这个难啃的骨头了,咱们决不能叫这根骨头卡住脖子!人手如果不够,我就给你们调人来!”

营长又调来了一个连队。

还是人多力量大,两个连队不分昼夜施工,用了一个月时间,终于抢运完了塌方下来的石块和泥沙,把掌子面清理了出来。

大家又振奋起来,准备一鼓作气拿下最后三十多米,打通红籽树隧道。

可是,当大家刚要松一口气,又一个难题摆在眼前。隧道的掌子面上,有一块巨石卡在了洞顶端。这块巨石很大,随时都会滚落下来,存在安全隐患。如果不排除巨石,战士们就无法在掌子面支撑钢拱架和进行弓顶水泥浇灌,施工又被迫停了下来。但排除这块巨石也遇到麻烦,想用炸药把它炸了,又怕再次引起大塌方。于是一直没有想出好办法。

王国栋嘴上燎起的旧水泡还没有好,新水泡又蹿了出来。

吕文化和战士们连续抢险排土石方一个月,也都累坏了。吕文化刚从工地上回来,工作服也没换,眼睛就睁不开了。想躺倒在床上睡一会儿,忽又想起老婆的信来了一个多月,还没写回信。老婆长时间收不到他的信,又会着急了。老婆知道施工连队打隧道,很危险,老是挂牵他。吕文化就想,今天必须给老婆写回信了。

吕文化趴在床边上,刚写了几句话。周长生排长跑了进来,叫他马上跟着他去连部开“诸葛亮”会。吕文化把没有写完的信纸叠了叠,装进了上衣口袋里,就跟着周长生排长匆匆地往连部跑去。

十五

王国栋连长连夜召开了一个“诸葛亮”会,把各排各班的排长和班长都叫来了,研究怎样排除那块巨石。会开了两个小时,大家讨论来讨论去,也没有想出一个既安全又不会引起大塌方的好办法。

吕文化便站起来说:“王连长,还是让我带着两个人进去,用小剂量炸药试一试。”

王连长犹豫着。

一排长周长生看王连长还是下不了决心,就急了,也站起来说:“王连长,用小剂量炸药威力不是很大,过去我们也用过这种方法,不会引起大塌方。排除这样的险石,我比较有经验,我和吕文化一块去吧。”

王连长又仔细地想了一会儿,才下定了决心说:“也好,你和吕文化,再带上一个战士,咱们就连夜爆破,把这块巨石除掉。”

已是半夜十一点了。大地一片漆黑,大巴山也静悄悄的,只有山峰下那条后河默默流淌着。

吕文化上仓库领来了炸药、导火绳和雷管。

周长生对吕文化说:“你去把朱庆福叫上吧,别看他呆头呆脑的,但他的耳朵很灵性,让他听着动静,给咱们当安全员。”

吕文化又上二班,叫来朱庆福。他们三个人戴上了安全帽,拿着工具就进洞了。

王国栋连长和战士们都站在洞外等着,他们都默默地为他们三个人捏一把汗。

三个人来到掌子面后,吕文化和朱庆福借着微弱灯光,先小心翼翼地在那块巨石旁邊搭好木梯子,然后吕文化爬上去,找好爆破点,往石缝里填装炸药。周长生站在梯子下往朱庆福手里递炸药、雷管和导火绳。吕文化很快把炸药装好了。他趴在梯子上准备点燃导火绳时,忽又想:这儿不太安全,还是叫一排长周长生和朱庆福他俩先撤出去。周长生和朱庆福也不放心吕文化,他俩都没有走。吕文化就点着了导火绳,听着导火绳发出“呲呲呲”的声响,他迅速爬下梯子,一排长周长生还使劲地拉了他一把说:“快撤!——”就在他们三个人刚撤离了掌子面,忽然听见头顶上发出“沙沙沙”的响声,有一些碎小的石头还“哗哗”往下落,这是塌方的前兆。吕文化大喊了一声:“不好!隧道要塌方!——”说着,他用力把周长生和朱庆福推出了四五米……就在这时,他们听见“轰隆”一声巨响,隧道塌方了。那块巨石携着碎石块,像一头怪兽从洞顶上滚落下来……

一眨眼工夫,巨石和碎石将掌子面埋没了。一排长周长生和朱庆福连忙回头看,却怎么也找不到吕文化的身影了……

朱庆福大叫起来:“吕文化!吕文化!——”

周长生也大叫起来:“吕文化!吕文化!——”

没有吕文化的回声。

一排长周长生马上摁响了报警铃声。

朱庆福像一头发疯的野牛,也不顾碎石打在他的安全帽上和身上,就朝那一堆乱石冲去……

隧道外,王国栋连长和战士们听见急促的报警铃声,又听见沉闷的轰隆声,知道又发生塌方了,他们也不顾一切地往隧道里边跑去。

王国栋连长跑在最前边,他跑到一排长周长生的跟前,急切地问:“周长生!吕文化呢?”

“他……”

一排长周长生只说了一个字,就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王国栋连长一切都明白了。他朝战士们喊:“快给我扒!一定要扒出吕文化!……”

战士们就用双手使劲地扒着尖利的石块和泥沙,他们的双手都扒出了鲜血,还是不停地扒……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

他们终于从那片石堆里扒出了吕文化。他满脸是鲜血,绿军装也被鲜血染红了。卫生员忙跑上去,摸了摸吕文化的鼻孔,已经没有了呼吸。卫生员还是不死心,又趴在吕文化的胸脯上听他的心脏跳动,可是也没有听见一点声音。

吕文化牺牲了!

战士们很悲痛!

王国栋连长从吕文化上衣口袋里摸出那封还没有给妻子写完的信,信已经被鲜血染透了……

这时候,这座全长1120米的红籽树隧道,突然变得凝固般宁静。它竟然是那么温顺了,刚才的疯狂和咆哮,都不知道躲藏到哪儿去了。这个可恨的魔鬼,又夺走了一个年轻的生命。

吕文化被埋葬在大护坡上。他和那两个长眠在红籽树隧道旁的年轻战士埋葬在一起。战士们在吕文化的坟墓旁,又种下了第三棵红籽树。

王国栋连长一晚上没有睡觉。他怀着悲痛的心情,刻了一块巴山红的花岗岩墓碑。墓碑上深深地雕刻了七个大字:吕文化烈士之墓。

十六

有一个诗人曾这样写道:大巴山就像一座红色山峰。春天里,在那悬崖绝壁上奔泻的是杜鹃花的火红;夏季里,在那坡坡坎坎上流淌的是荞麦花的粉红;秋阳下,在那漫山遍野里涌动的是浓浓烈烈的枫叶红;即使在冬日寂静的雪野里,那崇山峻岭上也都是一丛丛红籽树开放的点点红。或许,这块曾被红四方面军的鲜血染红的土地,万物有灵,四季开不败的红色花朵,是在静静地哀思着那些烈士们……

吕文化的妻子杨梅花,就是在大巴山的紫薇花烈烈开放的一个早上,从那条美丽的青衣江边,坐上车,急急地往大巴山奔来。

她还不知道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邮递员把一个电报递到她手上,电文上写着:杨梅花,请速来部队,详告起程时间,去重庆火车站接你。她捧着电报看了好几遍,心里还一阵阵激动,以为是吕文化同意她娘俩上部队去看他。只是有一点叫她感到纳闷儿,这个电报是连队拍来的,为什么吕文化不亲自拍呢?也许吕文化工作忙,没有时间上邮电所去拍电报吧?她就匆匆地带着毛毛上路了。一路上她还想着,大巴山有多远啊?什么时候能到达他们连队呢?

此时,毛毛依偎在她的怀里,不时地问:“妈妈,怎么还没到呢?什么时候能见到爸爸呢?”

杨梅花喜悦地说:“快了吧!叔叔在电报上说,他们在重庆接我们。”

“妈妈,为什么爸爸不来接呢?”

“爸爸可能忙,要打隧道。”

“隧道是什么样子?”

“刚才咱们的火车不是穿过一个洞子吗,那就是隧道。”

“妈妈,隧道好黑啊,爸爸在里边能看得见吗?”

“他们有电灯,能看见的……”

杨梅花由于走得急,也没来得及给吕文化带些好吃的东西。杨梅花的家乡芦山县,盛产一种花生,当地人叫“龙门花生”。“龙门花生”的味道与众不同:香,而且回味甘甜。走出芦山县,就找不到这样好吃的花生了。杨梅花记得吕文化在家时,最馋“龙门花生”了。过年过节家家户户都炒很多,放在竹筐里,大人孩子们来玩,都围在竹篮边剥着吃。家里每年也种一些花生,可是,收了花生后,吕文化给毛毛留一点,剩下一粒也不舍得吃,都拿到粮管所换了钱,给妈妈买了中药。杨梅花这会儿就给吕文化带了一大包“龙门花生”。

从美丽的青衣江,到山城重庆,路途很遥远。

那天早上,王国栋连长叫上了朱庆福,他们一块儿去重庆接杨梅花。王国栋连长还把团长的那辆吉普车借来了。037团就那一辆吉普车,团首长们每天都要坐车下连队,去检查施工情况,一般干部战士是捞不着坐的。团长当时就朝王国栋吹胡子瞪眼地说:“王国栋,你胆子越来越大了!我的吉普车你也敢借了?”王国栋连长说:“首长,谁叫俺给你当过多年的警卫员呢。俺就用这一次车,以后俺坚决不用了。”过去团里有很多烈士的家属来连队,团里也没有派过吉普车。王国栋连长也说不清楚,他为什么和吕文化有那么深厚的感情呢?王国栋连长从第一眼认识了吕文化,就好像感觉这个新兵多像当年的自己。或许就是这种情缘吧,吕文化的牺牲,使他感到非常沉痛。

王国栋连长和朱庆福提前半天赶到重庆菜元坝火车站。

王国栋连长还一遍又一遍地叮嘱朱庆福,一会儿见到吕文化媳妇,你千万别哭。

朱庆福点点头说:“我保证不哭,我都记着了。”

这时候,王国栋连长抬腕看了看手表,估计杨梅花坐的那班列车快到站了。杨梅花来时给王国栋连长拍了一份电报,她把坐哪班车写在电文上。王国栋连长从前没有见过吕文化的老婆,所以专门带上了朱庆福。这时候,王国栋连长和朱庆福看到火车站的出站口前,有人头攒动了。王国栋连长对朱庆福说:“你要看仔细点,遇上领孩子的妇女,就过去问一问,她娘俩过去没有出过远门,咱们千万别接漏了。”朱庆福点点头,说:“放心吧,我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保险漏不了。”朱庆福果然把眼睛瞪得牛蛋大,他把守在出站口前,出来一个人,只要是妇女领着孩子,他的眼睛就要盯上人家瞅好几遍,把人家都瞅得不好意思了。可是,檢票口前的人群已变得稀稀疏疏的,后来没有人了。王国栋连长心想是不是真的接漏了?正在着急时,他们忽然听到喇叭里广播那班列车晚点的消息。

王国栋连长叹了一口粗气。

他们又等了一个小时,终于接到了杨梅花和毛毛。

杨梅花一手领着毛毛,一手拐着一个花包袱,走出检票口,站在那儿四处张望。

“就是她!——”朱庆福惊喜地说。

“没错?”

“没错!”

朱庆福快步迎上去,叫了一声:“嫂子!”

杨梅花一愣,打量他一眼,马上惊喜地说:“你是朱庆福!”

朱庆福说:“是,是,我是……”忽然他感觉眼睛发涩,有些控制不住。但他马上想起王国栋连长的叮嘱,就使劲地忍住了泪水,接过杨梅花的包袱。

“毛毛,快叫叔叔。”杨梅花说。

“叔叔好!”毛毛闪动着一双大眼。

朱庆福摸了摸毛毛的头,忽然想起什么,说:“嫂子,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王连长,他是专门来接你的。”

王国栋连长迎了上去。

杨梅花也迎了上去,笑笑说:“王连长!你好!”

她还向王国栋连长伸过一只手来。

就在这一刻,王国栋连长那颗绷得紧紧的心,忽然感到松弛了一下。他发现杨梅花不像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农村妇女。她大方、爽快。

王国栋连长握了一下杨梅花的手,又拍了拍毛毛的头说:“你娘俩饿了吧?我先带你们去吃点东西,然后回连队。”

杨梅花笑着摇头说:“我和孩子路上吃了,不饿,还是早点回连队吧。”

“那好吧,我们走。”

王国栋连长看出杨梅花急着走,她是想早点见到吕文化。王国栋连长那颗心又突然感觉沉重起来。

上了车,杨梅花没有朝王国栋连长和朱庆福打听吕文化为什么没有来接她们。倒是毛毛不停地问朱庆福:“叔叔,还有多远的路?是不是我很快就能看到爸爸了?”

朱庆福不敢扭头看毛毛,嘴上说:“快了!快了……”

吉普车奔驰得很快,在那条坑坑洼洼的210国道上一蹦一跳的。山峰、河流、村庄和河对岸的隧道、桥墩、路基……在车窗前一闪而过,又很快甩在了后边。

杨梅花趴在车窗上,一声不吭地看着车窗外景色。

一路上都是修铁路的战士、民兵和民工。山峦中还不时地传来一阵阵炸山的炮声,“轰隆隆”地响彻着。一座座隧道,一座座桥墩,一条条路基,从她的眼前飞快地闪过。杨梅花想:这儿的山真高啊,和她老家的大山一样,也是那么险峻。她老家有一条美丽的青衣江,这儿也有一条清澈透亮的大河。只是这条河没有青衣江那么宽阔,那么湍急,那么奔腾。她又看到山沟下和河岸边,有一排排参差不齐的帐篷和一排排盖着油毛毡顶的工棚,有的工棚上空升起了袅袅的炊烟。她想起,这些帐篷和工棚,可能就是吕文化信中所说的营房吧。夕阳快要下山了,一抹晚霞飘浮在山峦中。杨梅花突然又看见从一座隧道口处走出了一群战士,他们穿着满身泥水的旧军装,排着长长的队伍,扛着铁镐、铁锨、铁锤和钢钎,唱着《铁道兵战士志在四方》的歌,朝着营房走去。杨梅花忽然恍惚觉得,在这群队伍里边,可能就有吕文化吧?

十七

在路上奔波了两天,第二天中午,王国栋连长领着杨梅花母子俩到了连队。

王国栋连长最担忧的还是那件事情,他怎么把吕文化牺牲的事告诉杨梅花。

王国栋连长叫通讯员把连部那间小屋子收拾出来,先叫杨梅花母子俩住下。他又叮嘱通讯员把开水、洗脸水和饭菜都打到房间来。他还跑到炊事班,叫朱班长炒几个四川菜,要合她娘俩的口味。通讯员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战士,心还很细腻,他打来了洗脸水和开水后,又自作主张,跑到营房后边山顶上,采来了一大把鲜艳美丽的野山花,找来了一个罐头瓶子,把鲜花插在里边,摆在杨梅花屋里的桌子上。通讯员心想:也许这束鲜花,能给嫂子带来一丝温馨的感觉。

杨梅花看到小战士把洗脸水都端到屋里了,她心中忽然感到了一阵阵温暖。她想,连队的人真好!她忙从包袱里抓出一大把花生,叫小战士吃。可是小战士只抓了几个,也没敢把头抬起来看她一眼,就赶忙往外跑。杨梅花又在心里偷偷地笑,这个小战士,是不是还怕羞呢?

杨梅花洗好了脸,又梳好了头。这会儿想起吕文化怎么还没有来呢,她就急切切地问王国栋连长:“吕文化在哪?我想去看他。”

王國栋连长的心又“怦怦”地直跳。他犹豫了一下说:“你们母子俩先在连部休息一会儿,吕文化要到两点钟才交班回来。”

连队这会儿要开中午饭了。

王国栋连长心想,已经骗了她一次,那就再骗她一次吧。现在要开饭了,叫她们母子俩吃好这顿饭吧。

王国栋连长确实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打转。吕文化牺牲的事情,他真的难说出口,他担心杨梅花承受不住这沉重的打击。

这时候,接班的战士们往隧道走去了。

杨梅花又一次领着毛毛走出屋,站在门口朝隧道的方向望着。她望了一会儿,又扭过头朝王国栋连长的连部瞅去。

王国栋连长把杨梅花的一举一动都看在了眼里。那是杨梅花已经等不及了,那件事情,不能再隐瞒下去了,必须把真相告诉她了。

王国栋连长叫通讯员把副连长鲁亮和一排长周长生喊到了连部。指导员参加了师部基层政治工作培训班没回来,吕文化牺牲的事,只能由他们三个人跟杨梅花谈了。

王国栋连长和副连长鲁亮、一排长周长生来到杨梅花屋里。

杨梅花正在瞅着罐头瓶里那一束鲜花,见他们进屋,赶忙站起身。

王国栋连长轻声地说:“杨梅花同志,你先坐下。”

杨梅花在床上坐下了。

毛毛还搬了一只小马扎,坐在杨梅花身边。

杨梅花瞅着他们三个人,心里突感到一阵纳闷儿。王连长不是说了,吕文化一会儿就下班回来了,吕文化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来?他们三个人却突然这么严肃地来到她的屋里,这是咋回事呢?

杨梅花还在低头想着。

王国栋连长终于说话了。他说:“杨梅花同志,今天我和副连长鲁亮,还有一排长周长生三个人,想跟你谈一件事情,你听我说完这件事后,你一定要坚强……”

杨梅花惊诧地瞅着王国栋连长。

王国栋连长看杨梅花没有吭声,以为她没听明白。又重复了一句说:“杨梅花同志,我刚才说的话,你,你都听明白了吗?”

杨梅花点点头,又摇摇头说:“王连长,你,你的话是……”

王国栋连长从口袋里拿出了吕文化那一封没有写完的信,双手颤抖地递给杨梅花。

杨梅花看到那封信上还染着鲜红的血迹,没有敢伸手去接。她瞅着王国栋连长迟疑地说:“这,这是什么?……”

王国栋连长眼睛里已经含满了滚烫的泪水。他说:“杨梅花同志,吕文化同志,他,他是一个优秀的共产党员,是一个坚强的革命战士。他为了襄渝铁路建设,就在五天前,一次排除隧道险石的战斗中,已,已经光荣地牺牲了。这,这是一封他写给你的,还没有写完的信……”

杨梅花忽然感到一阵惊惧,像有一颗惊雷在耳边炸响。她怔怔地瞅着王国栋连长,瞅了一儿,突然使劲地摇着头说:“王,王连长,这,这都是真的吗?”

王国栋连长朝她点了点头。

杨梅花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说:“不!不是真的……”

一排长周长生哽咽地说:“嫂子,这一切都是真的。吕文化同志不顾个人安危,还救了我和朱庆福的生命……”

杨梅花还是一个劲地摇头说:“不!不是!不是!……”

是啊,杨梅花不相信吕文化牺牲了。杨梅花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她和吕文化虽然从来没有过那种花前月下的浪漫爱情,但他们是在艰难和困苦的环境中,在修那条青衣江大堤认识的。繁忙又疲惫的劳动,使他们走到了一起,使他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们一直把那种爱情看得如生命一样宝贵。杨梅花爱着吕文化,吕文化也爱着杨梅花。他们结婚六年了,吕文化的家庭一直很贫穷,母亲有病常年卧床不起,弟弟妹妹还小。吕文化当兵走后,家里的重担都落在杨梅花一人身上。可是,她从来没有说出一个“怨”字。她认为她是吕文化的媳妇,就应该替吕文化扛起这个家。他们分别两年多了,她日日夜夜都在思念着吕文化。她从那么遥远的地方来了,就是为了来看看吕文化。她还没有看见他,还没有看见他。她不相信,吕文化还没有和她们娘俩说一句话,就这样突然地离去了……

杨梅花慢慢地从王国栋连长手中接过那封被鲜血染红的信,捧在双手上。突然,她扑倒在被子上,悲痛地大哭起来……

十八

那天午后,天空是那样地沉闷和悲伤。那条奔腾流淌的后河,也失去了往日的喧哗,它无声无息地奔流着……

杨梅花领着儿子毛毛来看吕文化了……

杨梅花虽然无法承认这个事实,但她又必须承认这个事实。

这时候,山冈上,几棵屈曲的紫薇树已经开花了。紫薇花非常艳丽,开着深红、淡红、浅紫、纯白的花朵。那一嘟噜一嘟噜的花朵,把那细长的枝条都压得弯弯了。紫薇树的花期很长,从农历的五月,一直开放到十月。紫薇树的枝干虽然长得屈曲,却又坚强不屈地伸向天空。

天空上有一朵淡淡的白云,一直宁静地浮在高高的峰巅上。

杨梅花领着毛毛,爬上了那个大护坡。那个大护坡建在隧道口边,它是为了防止暴雨冲毁隧道口。在大护坡上,耸立着三座墓碑,他们是挖掘红籽树隧道牺牲的战士。杨梅花来到了坟前,她看见了墓碑上刻着的那七个大字:吕文化烈士之墓。

她突然又感到一阵昏眩。但就在那一刻,她使劲地握住了毛毛的那一只小手。她感觉毛毛的那一只小手好像给了她巨大的力量,终于没有叫自己倒下去。她紧紧地握着,把一串串泪水使劲地含在眼睛里。毛毛也好像知道爸爸就躺在那个圆圆的坟包里。他抬头瞅了一眼母亲,母亲在坟前慢慢地跪了下来,毛毛也跟着母亲慢慢地跪了下来。杨梅花跪下之后,慢慢地解开了那个小花包袱,捧出了一把花生,一粒一粒地撒在了吕文化的墓碑前。这时候,她已经控制不住泪水从眼眶里奔涌出来。她抹着被泪水迷蒙的眼睛说:“文化,我带着儿子来看你了。你听见我说话了吗?我还带来了你最喜欢吃的龙门花生。你看,一粒粒的,多么饱满啊,我和毛毛一粒粒给你挑选的,你吃吧……毛毛也在你的跟前,他长高了,长大了,再过一年就要上学了。文化啊,你听没听见我和你说话啊?看见我们娘俩了吗?文化,你说话呀……”杨梅花的嗓子突然被悲痛堵住了,说不出一句话了。她扑向了墓碑,悲痛地大哭起来……

毛毛也“呜呜”地哭起来。

母子俩悲伤的哭声,打动了身边的每一个战士的心,战士们的泪水也“哗哗”地奔出了眼眶。

朱庆福回想着吕文化在那个危急的时刻,竟然不顾个人安危,奋不顾身地把他和周排长推开……朱庆福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悲痛了。本来王国栋连长叫他守在杨梅花身边,照顾好她们母子俩。可是,他竟然像杨梅花一样,一下子扑倒在吕文化的墓碑前,声嘶力竭地哭着说:“吕文化,你,你当初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啊?我是一个孤儿,我什么负担也没有,可是,你还有老婆和孩子,牺牲的应该是我,不该是你啊!……”

周长生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悲伤,他也扑倒在呂文化的墓碑前,痛苦万分地说:“吕文化,请你原谅我,过去你向我提了很多意见,我还误解了你,还以为你怕苦怕累,还想把你调到炊事班,我多么混蛋啊!你才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吕文化,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永远不会的!以后,哪怕我转业了,回到地方,只要我还活着,还有一口气,我每年都会来看你。在你的坟前,为你烧一炷香,敬一盅酒,陪陪你说说话……”

是啊,他们是生死与共的战友。只有当过铁道兵,才能深深体会那种战友之情。就是海枯石烂,他们也不会忘记这种情谊。

杨梅花哭了一会儿,忽然抹了一把眼泪,对儿子说:“毛毛,给你爹磕三个头。”

王国栋连长的心好像已经被那悲痛欲绝的情感撕得粉碎了。他突然叫过通讯员:“你把冲锋枪给我拿来!”

通讯员从哨兵手中拿过冲锋枪,递给了王国栋连长。

王国栋连长举起了枪,使劲地扣动了扳机,朝着天空“哒哒哒”地射出了一梭子子弹。

枪声在大巴山的天空上,久久回荡着……

王国栋连长对着墓碑说:“吕文化,我们为你送行……”

第二天早上,杨梅花领着毛毛要离开连队了。

王国栋连长一再挽留她多住几天。杨梅花却摇了摇头。

她知道,她越住久了,心中越是痛苦。她还是回青衣江吧,让青衣江清澈的江水,洗涤去她心中的悲伤。

战士们都悄悄地站在路两边为她送行。

战士们眼睛里含着泪水。

王国栋连长本来向团长说过,再不借那辆吉普车了,可他又找团长借来车。他和朱庆福把杨梅花母子俩送到重庆菜元坝火车站,给他们买了票,瞅着杨梅花母子俩登上列车。

杨梅花还是从车窗上伸出头,朝他们招了招手。

他们也朝杨梅花招着手。

杨梅花还很年轻,她才二十七岁。

列车在王国栋连长和朱庆福眼前,慢慢地消失了……

十九

一个月以后,铁道兵第08师037团一营一连和二连,终于战胜了一次次大塌方,一次次泥石流,打通了红籽树隧道。

红籽树隧道打通的那个早上,两个连队的战士从刚刚炸开的狭窄的洞口钻过来,他们冲到了一起,又是互相拥抱,又是高声欢呼。他们浑身湿漉漉的,一脸的泥水,只露出一双双明亮的大眼睛。那种兴奋,那种喜悦,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但是,二连也牺牲了两个战士,他们永远躺在隧道口边的大护坡上,守护着这条铁路。

作者简介:李世英,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二级作家;先后在《丑小鸭》《小说月报》《山东文学》《青海湖》《春风》《小说林》《鹿鸣》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诗歌等作品二百多万字。出版长篇小说《大巴山红杜鹃》,短篇小说集《爱的归宿》,纪实文学《母亲谢瑞音》。长篇小说《大巴山红杜鹃》获临沂市第七届精神文明建设“文艺精品工程作品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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