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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春来的春天

2018-09-21刘笃仁

中国铁路文艺 2018年7期
关键词:彩霞傻子日子

阎春来放出话来,要在儿子阎顺身上大捞一笔。

阎顺是个傻子。啥活儿不会干,吃得还傻多。最让人头疼的是,阎顺隔三岔五地还要惹个事儿,老是和小屁孩们捣乱。虽然阎春来知道一定是那些费力的小屁孩捉弄阎顺在先,并且最终吃亏的总是阎顺,可挡不住那些小屁孩们的爹娘将状告到家里来,阎顺嘴里除了能单崩有限的“吃”“饥”,一句囫囵话都不会说,把个阎春来搞得脸上很是挂不住。阎春来明知是个哑巴亏,也只能当着人面不分青红皂白将傻子暴打一顿,往死里打:“你个傻货,狗杂种,不争气的东西,咋不叫车撞死你哩。撞死你我就省心了,还能趁机讹人点钱花花。”

因为这个傻儿子,阎春来已经憋屈了二十多年。他的脑袋,已经伤得透透的了。

阎春来天生的浓眉大眼,年轻时细皮嫩肉的,用当下时髦的话说,小伙子帅呆了,酷毙了,农家少见这么标致的后生,来给阎春来说媒的将他家门槛儿都踢破了,说下的姑娘个顶个儿的俊,他闭着眼随便摸一个都能羡煞人。那是阎春来这一生当中感觉最美好的一段时光。那时的他,从来不怀疑,这种美好的感觉会伴随他一生。阎春来最后挑的是前李店的李彩霞。不用说,李彩霞长得貌若天仙,千里挑一。俩人站到一块儿,就是金童玉女。李彩霞在婚后的第二年生下了儿子阎顺,更是为这个家增了光添了彩,这日子眼见着往好儿上奔了。就像童话里讲的,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永远徜徉在春天里。

阎顺能吃能睡,白白胖胖,谁见了都想抱一抱,就是哈喇子多点,小河沟似的。小孩儿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嘬嘬猪尾巴就能治得了。阎顺七八个月的时候,小腿儿还不知道往前迈步,带到医院一检查,先天弱智。弱智?天哪,这不就是个傻子吗?阎家人傻了眼。你说这么一个人见人爱的小白孩儿,咋会是个傻子呢?这可咋办呢?家里养个傻子,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那是一辈子的累赘呀。寡淡地过了些时日,心里头颠倒来颠倒去的阎春来,咬咬牙,狠狠心,从李彩霞怀中夺过阎顺,就要远远地丢了去,彻底撇清这冰窟窿眼儿里的生活。李彩霞到底是女人,眼窝儿浅心底儿软,说啥都不同意。“这可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就是只小猫小狗,养了这多时日,也不忍心就这样糟践了啊。”

为了提防阎春来再打歪主意,李彩霞寸步不离阎顺,就连上茅房也随身带着。阎春来到底没能拗过李彩霞的妇人之仁,胸膛里本来洗衣晾被晒粮食干啥啥得劲的大晴天,从此就阴云不散了。这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腌臜,那叫一个少盐寡醋。

二儿子阎利的出生,及时地给这个已经断绝欢声笑语的家里送来了春风。从阎利一出生,阎春来就开始了各种各样的试验。眼睛该会撵着灯光转了,该会坐了,该会摇头了,该会自己拿着奶瓶喝水了,被人提溜到地上该知道往前迈腿了,该会爬了,该会喊大大了,该会站了。等阎利满院子跑着牙牙学语时,阎春来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错不了了,这个是真灵光。回头再看看屙在床上尿在床上除了吃喝就会哭闹的大儿子阎顺,明媚春天一时三刻又变成了凛冽严冬。阎春来刚顺过来的气儿立刻就窝在心口了,恶狠狠地走上前去拧这个荒料的屁股,疼得阎顺呜里哇啦地一通哭叫。

阎顺四岁多才学会走路,摇摇晃晃地像个刚下地的羊羔,一碰就倒。自从知道阎顺是傻子,阎春来就再没抱过他。及至后来又有了虎头虎脑的阎利和乖巧伶俐的女儿阎香,阎春来更是连看都不想多看阎顺一眼。

多年来,阎春来养成一个习惯,一有烦心事,就会逮住阎顺胡虏一顿,把阎顺弄得叽哇乱叫。阎顺一叫唤,更勾起了阎春来的怨气。“多余的东西,还有脸叫唤啊你,属叫驴的你是,狗日的东西。”阎春来一开骂,半个时辰刹不住闸。他太憋屈了。阎春来本是那么周正排场的一个人,却日捣出个傻子来,这得留给人多少说道,背地里得挨人多少白话啊。阎春来正和人在当街拉呱得神采飞扬,阎顺一出现,阎春来立时三刻就蔫了,好像他当众出丑耍宝让人看了光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街上三三两两扯闲篇的那些人,在阎春来看来,那一定是在掰扯他——你们看看,溜光的阎春来怎么会弄出这么个熊玩意儿呢。等他从人前过去了,身后一定有人在戳着他的脊梁骨不定编排他什么呢。甚至一听到“啥”“沙”“杀”这样的字眼,他就会无端地认为定是人家又在遭白他阎春来。你说这阎春来过得,那叫一个窝心哟!谁难受谁知道的事儿,有哪个能理解我阎春来心里的痛哟!

这脸一直丢下去迟早会被丢尽的。后来阎春来就明令禁止阎顺出门。不准你到街上去,少给我丢人现眼你。阎春来说这话时,总是叉着大巴掌在阎顺的眼前比划来比划去,把阎顺吓得屁滚尿流。李彩霞见了,也只有暗自垂泪的份儿。她可怜阎顺,总是趁阎春来不注意,将阎顺放出去玩一会儿。开始阎春来还吼李彩霞,久了,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没看见。

车轱辘一转,一踏子一踏子的日子就那么过去了。一转眼,儿女们都长大了,连傻子阎顺也已经是高高的一条,阎春来和李彩霞也都人到中年。改革开放已经有了些个年头,农村剩余的劳动力都挤着到城里打工去,眼见着腰包都鼓起来了。一座座老屋被推倒,一幢幢新房树起来。谁家人进城早,谁家进城的人多,谁家就先富起来。窗明几净的小洋楼把阎春来眼气得什么似的。看看自己家里依旧是那几间里生外熟的老瓦房,房里摆的还是大屁股的电视机,不由阎春来心里气不忿儿。

按说阎家是不该过到这般稀屎啷汤的地步的。阎春来父母已双双去世,要说负担,也就是大儿子阎顺傻,女儿阎香还在上学。农闲时节,家里完全可以出两个劳力去赚钱。谁去?阎利是没跑的,大小伙子一个,眼见着长成了,若不是有个傻哥哥阎顺杵在那儿,兴许这会儿都有人来说媒了。阎利也能干,在省城一个建筑工地上打工,是大工。在他们那个工地上,阎利是最年轻的大工。用工头老向的话说,再干上几年,领个工那是不在话下呀,小子有前途哩。李彩霞是个女人,家里一摊子也得人照料,更何况还有个傻儿子,不到万不得已山穷水尽那一步,是斷不能出去的。所以里说外说,也漏不下阎春来,他也得出去挣钱去。阎春来还不到五十岁,正当壮年。可阎春来不这么想,他不管该几个人出去,也不管该谁出去,他始终认为,本来应该好端端的日子,都是让这傻儿子给搅和了。要不是有这个傻儿子,要不是李彩霞拦着不让丢,还能过到今儿这个份儿上?!

这就得从骨子里说道说道阎春来了。阎春来虽说生得一副好皮囊,但自幼好吃懒做,充其量就是个绣花的枕头、纸糊的灯笼、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的货。谁不想过得熨帖些,谁不想让兜里能多趁俩子儿。常言说得好,“吃得苦上苦,方为人上人”,天上不会掉馅饼,见天躺在家里睡大觉,哪里会有好日子寻上门?道理谁都懂,阎顺是傻子,阎春来又不是傻子,他能不懂吗?可常言又说了,“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钱难挣,屎难吃”,两眼一抹黑地去城里打工,那可是有的罪受。他听打工回来的人说了,那个苦,不是一般人能受的。更有辛苦干了一年,老板跑路的,白干。好出门不如赖在家,金窝银窝抵不上自己的草窝,我还是安安生生在家里还清静些。要折腾也是阎利去折腾,这个家迟早是他的,我犯不着拼了老命去涨家。

阎春来自己不提气倒也罢了,你别眼气别人就行。可是看着别个一家家过得芝麻开花节节高,阎春来又相当地不受用,感觉这日子咋就越过越窝囊了呢。日子过到今天这个地步,阎春来非但不检点自己,还事事迁怒于他人。阎春来气儿一不顺,就逮住傻儿子阎顺撒上一通:“你个鳖孙王八羔子,我咋就造出这么个东西,吃我的喝我的,老阎家的脸都被你给丢尽了。我上辈子该你了欠你了?你托生在我家里来膈应我,把我本该清清爽爽的日子搅得一塌糊涂,你真是我的克星,啥东西呀你是个?”若是李彩霞看不过眼,劝说两句,阎春生就会连她一起骂:“你个货,我早说把他扔了算了,你硬是不肯,你看这日子过得,啥时候是个头?弄这么个东西在家里供着,膈应人不说,连老二的媒茬儿都影响了。这老阎家也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搞得我们黄鼠狼下崽——一窝不如一窝。”

村里不是没出过傻子。阎春来小的时候,村里有三四个傻子呢,有十傻的,也有半傻的。但凡见了傻子,不管是大人小孩,都忍不住要上前捉弄一番,反正大家都闲得慌。阎春来没事就去找傻子取乐,那种廉价快捷的乐子。后来几个傻子先后死去,大家都以为傻子从此在村里绝了户了,谁承想却在他老阎家托了生。据说傻子都短命,多会在成人之前夭折,很少有活过二十岁的。可是阎春来家的傻儿子都二十多了,却还活得全须全尾的,吃得还傻多傻多的,把个阎春来恨得牙咬得咯吱咯吱响。

牙根儿一痒,阎春来心里那个长期以来一直潜藏着的念想就重新浮现出来。再不能犯同样的错误了。上一次,就是因为自己心存善念,当断不断,才酿成如今的局面。俗话不是说嘛,长痛不如短痛,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舍不得傻儿子过不上好日子,无毒不丈夫,大丈夫就该当机立断。

这么多年过去了,李彩霞对阎春来已经不再设防。阎春来瞅了个机会,引着大儿子往远了带。阎顺虽说是个傻子,可好像能看穿阎春来的别有用心似的,对他明显充满了戒心和惶恐。是个活物都有直觉的,况且是个大活人呢。但阎顺毕竟是个傻子,几块糖就被搞定了。

阎春来用几块糖引着傻儿子,带到二十里外的姜家镇。恰逢那天姜家镇大集,人多。阎春来只一猫,阎顺的眼里就不见了他爹。

阎春来自个儿搭便车回了家。到了傍黑儿饭时都过了,李彩霞还没等着阎顺。她慌着到村里寻了一圈,也没找到,回到家见阎春来四平八稳地坐在床上看电视,“噌”地就扑到他身上,“吭吭哧哧”地把他压住,你把顺儿弄哪儿了?

阎春来被惊得心说这娘们儿劲儿还不小。他本就心虚,经李彩霞这一压一喝,忍不住一个寒战。他用力推开李彩霞,也不敢看她,只是还嘴硬着说:“他去哪儿了我咋知道,我又没跟着他。”

“有人看见吃过晌饭你领着他走了,你说你是不是把他扔了?”

“他那是看我出去,也跟著出去耍的,过了当街十字他就自个儿走了。”

“你胡说。他怕你都怕不过来呢,会跟着你?丧尽天良的东西,你一定是把他扔了,你早就有这心思。俺还寻思你不会再动这歪心眼子了,俺想,就是块石头,捂时间长了还热乎呢,况且是养了这么多年的亲儿子呢,想不到到头来你还是——阎春来,你不是人,你是畜生,畜生都不是,畜生还知道护犊子,你连畜生都不如。你说,你把顺儿丢在哪儿了?”

阎春来一看架势,知道已经没有必要为了圆谎再作啥辩解,索性摊明了说:“傻娘们儿,你不看看,谁家的老屋没翻盖?谁家和咱家一样看的还是大屁股电视?咱家过的是啥日子,人家过的又是啥日子?天上地下呀。为啥?都是这个倒霉傻子给闹得,把家里搅得乱七八糟的。”

“阎春来你不是人,我嫁给你真是瞎了眼。你在哪儿扔的顺儿,快点带我去。今天你不给我把顺儿找回来,就别过了。”

“不过就不过,吓唬谁呀!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一个半老婆子,还耍这种威风。”阎春来这次是吃下秤砣铁了心,打死都不能再犯二十多年前的错误。

这一夜,李彩霞没有睡,阎春来也不敢睡。他怕李彩霞趁他睡着的时候拿刀捅了他。要说李彩霞平时是不敢的,但这时候,谁能预料会发生啥事呢。阎春来瞌睡得厉害,但他不敢睡。有好几次,他差点儿就要缴械投降,但最终还是咬牙挺过来了,都说后娘难当,傻子的亲爹也不好当哩!

三天了,李彩霞没吃没睡,阎春来也陪着没睡。吃他还是要吃一些的,睡他是压根儿不敢睡。阎春来是这样想的,过去这几天就没事了,过去这几天一切就会好起来的。娘们儿难过几天也是正常的,家里丢只鸡还得几天不顺气呢,何况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虽说是个傻子。过一阵子就好了。没了这个累赘,那日子还能不往好了走?

阎春来这边正幻想着即将到来的好日子,傻儿子阎顺竟奇迹般的摸回家来了。阎春来怔怔地看着抱头痛哭的娘儿俩,一时弄不明白眼前究竟发生了啥事。打小除了姥姥家最远也就到过自家田里平时连吃屎都不知道香臭的傻阎顺,竟然在三天后独自从二十里外的姜家镇回来了。不是亲眼见,搁谁谁信呀!这个讨债鬼,当真是丢都丢不得了?讨债还没讨够还是咋地?啊!?阎春来懵了,他甚至怀疑,大儿子这二十多年来,是不是一直在装傻啊。

阎顺回来了,李彩霞暂时放过了阎春来。不过她严重警告阎春来,以后他若再动这歪心眼子,一定有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再把阎顺领到更远的地儿扔了,阎春来有心没胆。他只能没事骂上一通,在家里骂不够跑到街里再接着骂。他骂阎顺是个猪,猪还能卖肉,你连猪都不如;他骂李彩霞怎么生出这么个东西来;他骂老天爷瞎了眼,我作啥孽了这么变着法儿地作践我;他骂自己鸟太贱了,造人哪天不能造呢,偏就那天没憋住,造出这么个玩意儿作一辈子的膈囊;他骂自己的前世,作下了啥恶事报应在今生我的身上了……他骂一切他看得见想得来的物什。

骂归骂,倒霉日子还得过。可这样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呀!

要结束这样的日子,只有一个招儿奏效——让阎顺永久地消失掉。一想起李彩霞关于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狠话,阎春来再不敢贸然行动。阎春来好吃懒做不假,但小聪明还是有点的。他肚子里坏肠肠一骨碌,锦囊妙计就来了——自己想做又做不来或者没条件做的事,并不一定就不能实现啊,看我这脑袋瓜子,怎么早先就没想到呢。

阎春来重新看到了希望,激动得很想拿头撞墙。村南村北各有一条东西走向的大马路,一天到晚,车水马龙,特别是村南那一条,还是国道,往安徽江苏等地跑长途运输的卡车一辆接着一辆。阎春来似乎也不再忌讳啥了,不再嫌阎顺在街上乱窜丢他的人了。他吃了饭就把阎顺领到马路上,不到饭时不准家去。阎春来放出话来,要在傻儿子身上捞一笔,就等着哪个倒霉的司机不长眼了。有了这笔钱,新房还不就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吗?到时候,我和老婆住楼下,楼上留给阎利作新房结婚用。阎利本就帅气,有了新房,给阎利说媒的那还不得排队排到大街上去呀!再过上个一两年,我阎春来就可以应上爷爷了。到那个时候,亲孙子怀里一抱,往大街上溜达一圈,都能幸福死个人儿。那日子,才真的算日子呀。

久違的烂漫春天,指日可待了。

阎春来坐在家里,或者和人聚在街上闲扯,显得心不在焉的,总是腾出个耳朵支棱着等“噩耗”传来,等着有人慌里慌张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他跟前,说:“你快去看看吧,你儿子阎顺被车轧死了。”他甚至都想好了,一旦听到这样的消息,一定要装着“天塌了一般”晕过去,在大家掐人中叫魂儿的慌乱中醒来后再悲怆地高声痛哭“我可怜的亲儿呀”。赔付金额嘛,暂且定一百万吧,具体协商时再摆出一副大度相,降到五十万,低于五十万,免谈。要这点钱多吗?不多。和亲儿子的命比起来,五十万算个啥呀!五十万也仅仅是我们失去亲人的精神损失费,多少钱也不能再换回我这含辛茹苦多年养大的亲儿呀!

可“噩耗”总也传不过来,你说阎春来能不着急吗。

一个五天过去了,又是一个五天过去了。没动静。

有道是,“憨人天照应”“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虽说平时阎顺话不会说,路也走不利索,被放在马路上逛荡了个把月,愣是毫发无损。把个阎春来急得火疖子出了一茬又一茬,恨不得直接把傻儿子推到车轱辘底下去。他骂那些司机们,都属鹰的呀,眼睛咋就恁尖哩,咋就恁好使哩,妈的,一个打盹的都没有呀?来吧,来吧,五天内中彩的,我在五十万上再打个八折,我阎春来一向是说话算数的。

一个月过去了,又一个月过去了。还是没动静。

竹木绿了,麦梢黄了,日头毒了,马鸡鸟都等不及出来大合唱了,却还没一个瞎了眼的司机来带阎春来迎接春天,来帮阎春来实现他的伟大梦想。

阎春来照例每天饭后将阎顺领到马路上,然后独自回家计划他意念中的那五十万,冥想他不知身在何处的春天。等阎春来将五十万的每一分钱都计划好了去处,那“让人感觉天都要塌了”的“噩耗”仍然不见有哪个好心人捎过话来。

天气一天凉比一天了,阎春来沸腾的热血也随着一天天地在冷却。

是深秋的一个傍晚,阎春来感觉眼皮一直在跳。难道老天爷终于开眼了?是左眼在跳,还是右眼在跳?哎,我这跳的怎么是右眼呢?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呀,阎春来心里一咯噔。不过随后他就想通了,阎顺再不济,不也是我亲儿子吗?亲儿子死了,那可不就是灾吗?不过这灾可是好灾呀,值五十万的好灾哩!管他是左眼跳还是右眼跳,反正跳到我这里都是财。我得先准备准备,等会儿捎信的人来了,我可得演得像回事才中。

“春来春来,你家顺儿被车撞了,你快去看看吧。”

这跑过来送信的人是谁呀,咋听着恁亲哩,我真想叫你一声——亲爹。是曹二柱吧,又似乎是刘老蔫,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有人送信,五十万是没得跑啊。我还是先装作心里承受不下晕倒在地吧。五十万呀,说话就到手了。我要用二十万来盖房子,盖村里最打眼的二层楼。大门要漆成大红色的,窗户要做成两米乘两米的。刘老蔫你盖楼带装修拢共不才花了十八万吗,我光楼架子就二十万。到时候,拽的再不是你刘老蔫,而是我阎春来了。五十万,盖房子花了二十万,不是还有三十万吗。我是这么计划的:五万买家具电器,给亲家送彩礼五万,存下十万心里有底气,剩下的十万全部用来摆酒席。酒席一定要排场,一定要盖过曹二柱。他儿子结婚摆了八十桌,我家阎利结婚最少得摆九十桌,甚至一百桌,从堂屋正当门摆到当街,一直摆到大马路边。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我阎春来活了这大半辈子了,不能让人给瞧扁了,不能让人说我抠门不是。

“春来,你醒醒,醒醒啊。”来送信的曹二柱猛拍阎春来的脸蛋子。

阎春来一边在心里骂曹二柱妈拉个巴子连人中都不会掐拍爷爷的脸干啥哩,嘴里就开始大放悲声了。“我可怜的顺儿呀,你死得好惨哪。”

“春来春来,你瞎嚎啥呢!谁说阎顺死了?阎顺在胡同里被小四疙瘩家的用电动车撞了一下,屁股蹾到了地上,已经被送到卫生所了。你说小四疙瘩家的也真是,刚买了个电动车,还骑不牢稳,小胡同里那么窄吧,是你显摆的地儿吗?看碰着人了不是?”

“你在说些啥呀?啥小四疙瘩家的?啥电动车呀?我家阎顺是被汽车轧死的,我都看见了,脑浆子都被轧了出来,登时就没气了。我可怜的顺儿呀,好日子才刚过上你咋就走了啊!五十万呀,人家一分都没少给。盖房子二十万,买家具电器五万——”

“春来春来,你胡说啥呢?”曹二柱发现阎春来的眼神有些个不对劲。

“——五万元是彩礼,十万置办酒席。你兄弟阎利结婚的喜酒,你可得喝够呀。咱喝一百六十八的52度鉴赏级浓香型老西凤。在场的父老乡亲,到时候大家可一定得来捧场啊。不来就是看不起我老阎家,看不起我阎春来。都得来啊,都得来。说定了啊,说定了。我还得通知别人去,都得通知到,我阎春来可不是势利眼,不能让人家说我失礼不是,先失陪了。”

“都得来啊,都得来。”阎春来一路喊着跑到当街去了。“都来啊。看见了吗,村里最扎眼的两层楼,就是我阎春来的,是我花了二十万盖起来的。二十万啊。还有五万块的家具电器。别害怕,酒钱我留得足足的了,一百六十八的52度鉴赏级浓香型老西凤,管够。都敞开了喝啊,这可是一百六十八的52度鉴赏级浓香型老西凤。好酒啊。都来了,都来,老阎家的流水席一直要摆到大马路上去。都得来啊,都得来。不来就是看不起我老阎家,就是看不起我阎春来……”

从此,村里除了一个新近瘸了点腿的傻子阎顺外,又多了个疯子阎春来。

作者简介:刘笃仁,河南省作协会员。曾在《中国铁路文艺》《芒种》《中国报告文学》《佛山文艺》《都市小说》《芳草》《新课程报语文导刊》《人民日报》《工人日报》等报刊杂志上发表过小说、散文和图文等,小小说作品曾被《小小说选刊》选载。国画作品《舞者》获2016全国铁路摄影书画精品展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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