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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爷

2018-09-21晓重

中国铁路文艺 2018年7期
关键词:沈浩王军

神爷姓沈,大名沈万双,行动做派很江湖范儿,遇见人不笑不说话,习惯性动作总是微微躬下一米八的身量,双手抱拳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张爷您辛苦”“王爷您辛苦”“李爷您辛苦”。见面道辛苦对方自然也不能不回应,于是理所当然说一声:“沈爷您也辛苦。”时间一长以讹传讹“沈爷”就变成了“神爷”,再加上他的确有神奇的地方,慢慢地人们就把神爷叫响了。

神爷以前是食品厂工人,会变戏法儿,当过警察还撂过地儿,发过财也败过家,娶过媳妇死过老婆也死过儿子。虽说有儿有女,现在却还是一个人……

神爷降生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在家里排行老二。当年国策执行得还不是那么坚定,据说有一阵街坊邻居还进行过超生攀比,看谁家养孩子多,看谁家妈妈挂着红花挺着肚子抱着孩子满脸灿烂笑容,谁家以后的日子肯定过得比蜜还甜。神爷的爸爸老沈参加工作前上过几年学,在单位受尊重程度等同于当下研究生。老沈和自己媳妇商量:“连单位领导都有好几个孩子,我在单位好歹也算个人物必须起带头作用,咱不行就按照龙生九子模式来吧,人多力量大人多好办事。”媳妇向来是唯老沈马首是瞻,当家的说生咱就生!于是自神爷大哥沈万大开始,稀里哗啦四男五女生了九个孩子。

神爷到食品厂上班没托关系走后门,也没请客送礼。因为工作肯干表现突出,没有多长时间就被分配去监督“右派分子”劳动改造。“右派分子”这个词,现在恐怕只有在搜索引擎里才能找到比较详细的解释,但在当时谁要是被戴上这个帽子,站在人前都矮三辈。神爷和几个同事负责监督十几名右派分子劳动,右派扛包卸冷盘搬整块冻肉,汗流浃背步履蹒跚像极了旧社会的劳工。神爷他们几个人站在一旁抽烟喝水,一派劳动人民翻身当家作主的气势。可是时间一长神爷就动了恻隐之心,看着跟自己家老爷子差不多年纪的人成天受累,他心里受不了。于是能搭把手就帮忙扶一下,能有轻松点的活儿就不安排重的。虽然另外几个人时不时对他的行为冷嘲热讽,背地里往领导那里打小报告,可也奈何不了他。

那个年代有句口号,叫大干红五月。一进入五月份各个工厂都会贴出标语喊出口号,反正是五月怎么红大家不知道,但大干大家知道,工人也就自觉加班加点奉献工时。这可苦了劳动改造的右派,因为他们平时就大干着呢,再加班加点更成了上满弦的机器。人在极度疲劳时候容易发生事故。一名右派搬运成箱罐头时失手跌落,箱子重重砸在自己脚上,箱子边上打封的马口铁狠狠地在腿上劃了一道口子,顿时血流如注。神爷看见后急忙叫停,手脚麻利地扯下自己胳膊上戴的套袖,撕扯开之后给右派做了简单包扎,然后吩咐他原地别动,自己去推三轮车送他去医务室治疗。

当神爷推着三轮车回来的时候,眼前一幕让他挑起了眉毛,右派被同事驱赶着一瘸一拐地还要去搬箱子。神爷的侠肝义胆此刻被无限激发出来,他紧走两步过去拦住右派,转身质问同事:“为什么还让受伤的人干活?”

同事振振有词回答道:“他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对这样的东西就是不能客气。”

神爷说:“你睁开眼睛看看,他岁数比你爸爸都大,哪有这么对待人家的,右派就不是人了吗?”说完推开同事叫上几个右派拉着受伤的右派跑向医务室。神爷的这个举动在右派眼里,无疑比雷锋的善举还要温暖,比欧阳海火车头前面拦惊马还要有英雄气概。

这件事在神爷眼里不算什么,但是在右派心里却深深扎下根。又过了一段时间,受伤的右派伤养好了回来继续接受改造,趁着休息间歇周围没人的时候悄悄递给神爷一支烟,点上火借着喷云吐雾当口,右派掏心掏肺地跟神爷说:“你小伙子是个好人也是块好材料,我们几个人观察你好久了,都认为你有正义感有良心,所以想让你学点东西,不要荒废自己的青春,艺多不压身,玩意儿学到手是自己的,等以后社会环境好了你一定大有作为。”

这番话让神爷有点愣神,看着神爷诧异的样子,右派先竖起食指放在嘴上做个噤声手势,然后站起来看看四周确定没有别人后使劲咳嗽两声。这两声咳嗽像是信号,几个人立即从货堆后面冒了出来。神爷一看都认识,就是前些天陪着他去医务室的那几个右派。

几个人围着神爷坐成一圈,摆出个以神爷为首他们虚心接受再教育的架势,各自向神爷做了自我介绍。随着几位的介绍,神爷的小眼睛瞪圆了,惊得差点儿把舌头吐出来。原来这几位唯唯诺诺只知道干活儿听喝儿的右派竟然各个身怀绝技。“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这位,是早年前被称作魔术大师戏法大王的邱千里的大徒弟金不换,抢着蹬三轮那位是公安分局侦察科长王军,推着三轮跟着跑的是大学问人兼书法家白子张,忙前忙后找大夫拿药的是运动健将被武术界称为“张不倒”的张洪顺。这几位爷都算是行业精英,他们被冠以右派的名分,也都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就拿金不换来说吧,本来在市杂技团是台柱子,古彩戏法现代戏法,西洋魔术加上口技没有不会的,可是能耐越大就越容易犯低级错误,而且无法挽回。

在一次给区里领导汇报演出的时候,金不换铆足了劲儿想表现,可没想到脸没露成反倒现了眼。汇演的时候,金不换把戏法使得是天花乱坠,让台下观众瞪圆了眼睛,临近节目尾声金不换照例要应景打出一幅小横幅,一般横幅上写的都是“军民鱼水情”“共产党万岁”“社会主义好”之类的吉祥话,可偏偏就是这个“社会主义好”的横幅差点儿要了他的命。戏法尾声金不换伸出双手向空中一抓,然后摆了个造型,拉开双臂朝观众笑眯眯打出横幅,横幅上写的是“社会主义好”,可就是打倒了。这下算是惹了祸,底下坐着的领导眼眉立即竖起来了,拍案而起指着金不换说你到底想干什么?正在兴头上的金不换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蒙了,直愣愣地举着横幅看着领导不敢动弹。这个形象更让领导来气了,你这简直就是示威啊!汇报演出暂停,马上改批斗会。于是不管金不换怎么解释,上来几个团里的棒小伙子,其中还夹杂着他的徒弟把他押在舞台中间开始批斗。

这个当口团长冲上舞台过去给他一巴掌,紧跟着薅住他的衣领让他低头,就在他低头瞬间耳边传来团长声音:“别矫情了,赶紧认罪,要不我们可保不了你啊!”

这一巴掌将金不换打醒了,他抬眼看了下挥舞着手臂喊着口号的人,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就如汪洋中的一条破船一般,在大风大浪中能别沉底就算烧高香,过多的解释辩解只会被视为负隅顽抗,其下场必定是在人民群众的疾风暴雨中被淹没。金不换不争辩了,只是面对群众不停地低头认罪。过了几天结论下来了,定为右派,下放到食品厂监督劳动。

大学问人兼书法家白子张闲着没事看人家写大字报,看就看吧,他非要指出人家握笔的姿势不对,笔画也不对,字体也没章法,写上去不美观也不好看。人家说:“我这是写大字报,能用毛笔划拉出来字就成,还管什么欧体颜体的。”白子张说:“这毛笔在你手里是糟践了,这不成了工人拿锉刀锉铁块了吗?”此话被反映到上面:“好吧,既然你这么看不起工人阶级,那就发你顶右派的帽子外加一把锉刀去工人堆里接受再教育吧。”于是,白子张当了工人。张不倒张洪顺和侦察科长王军也都是因为各自脾气太直,嘴太快,不该说话的场合非要显摆自己不是哑巴,结果统统卷起铺盖夹着尾巴来到食品厂。

神爷得知这几位的来路,心里升腾起一股莫名敬畏。紧接着,金不换再次向他表明了此次谈话的重点,几个老家伙看他是根苗子,想教他学本事。这个喜讯好比是天上掉馅饼,神爷连想都没想就点头答应下来,要不是金不换几个人伸手拦阻,神爷真的就給他们鞠躬拜谢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神爷白天只要有闲暇时间就跟着金不换和张洪顺学习戏法和武术,晚上到白子张和王军家里拜访学艺。这几个人不仅教神爷各种技艺,还告诉他很多故事和奇闻掌故,充实了神爷头脑。毕竟是年轻人好动,神爷对金不换的古彩戏法和张洪顺的武术表现出极大兴趣,时间不长他就能熟练使用手彩表演各种戏法,也能一气呵成地打出整套漂亮的八极拳。真正让神爷崭露头角并由此改变命运的,是一次食品厂与杂技团的文艺联欢。

那个年代文艺演出和现在惠民演出有很多相似的地方,都是专业或者文化馆的业余艺术团体走进基层慰问工农兵。这天,市里的杂技团来到食品厂搞演出,厂里职工除去那些打入另类的人都来到礼堂看节目,神爷也坐在前排和工友等着欣赏精彩表演。有杂技表演就有魔术和戏法,一位中年演员在舞台上先后变出了很多鲜花和鸽子,赢得满场掌声与喝彩后开始与观众互动,他拿出两个碗要表演空碗来水,表演之前让观众上台检查一下碗是不是空的。坐前排的观众都不好意思参与,中年演员说如果没人上台我只好点将了,点到谁谁就得配合一下。说罢,伸手一指,指向的正是神爷坐的这片观众席,几个工友起哄似的把神爷推上了舞台,神爷也是小马乍行雏鹰展翅的心态,不怕寒碜不怕丢人,大大咧咧地站到了演员对面。神爷和金不换学过戏法,他虽然知道这个空碗来水的“门子”在哪,但行业里也有行业的规矩,看破不说破,不能砸了人家场子。所以神爷乐呵呵配合着中年演员表演,没露出半点内行的样子。就在表演渐入佳境的时候,中年演员手一滑,空碗脱落眼看要摔到地上,神爷眼疾手快上去一把接住了空碗,然后平端着递给对方。他为什么要平端呢,因为碗里早就有水,这时候如果打个斜水洒出来,整个戏法就漏兜了。神爷的这个举动在行业里称之为“护托”,就是保护的意思。他的动作无异力挽狂澜,拯救了这个节目。

中年演员眼里露出感谢之情,借着音乐伴奏小声在神爷耳边说了一句:“兄弟辛苦,情我领了。”

神爷也回了一句:“不辛苦,您是前辈。”好比是特务接头对暗号,两人都心照不宣地点点头,演员继续表演,神爷继续配合,直到演出结束。

事情过后神爷没放在心上,即使在金不换知道以后悄悄地跟他说:“你小子要转运了!”这话神爷也没放在心上,仍旧是天天上班干活,干完活跟着几位前辈学本事长能耐。过了一个礼拜,食品厂领导把神爷叫去谈话,开门见山地问他愿不愿意去杂技团,他回答得也挺干脆:“不愿意去!”这是真心话,其中的隐情他无法言明。一是神爷家里的确太困难,正副班长带着九个兵勉强能混上一天三顿饭就算不错了,更不要提能吃饱吃好。神爷在食品厂工作天天守着这么多原材料,还有各式各样成品能不动心吗,就在他第一次偷着把做罐头剩下的肉头拿回家的时候,遭到班长老沈一通臭骂,然后连肉头带他都从屋里扔了出来。“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当贼”成了神爷人生中第一个信条。但食品厂会定期向员工处理一些便宜东西,也可以用低于外面市场几倍的价钱买些边角下料。花钱买,班长和副班长是不会责怪他的,所以神爷的零花钱基本上都用于购买这些便宜货补贴家里了。二是神爷舍不得这几位师傅,担心离开食品厂后没有人会像自己那样照顾他们。领导当然不会体察他的心思,只是认为他对工厂有感情,便让他回去和家里商量商量,过两天再作答复。

神爷回到车间把要调动的事情向几位师傅一说,金不换和张洪顺当即表示支持:“去!干吗不去!到了杂技团比待在食品厂搬箱子做香肠做罐头强。”

可是王军却表示反对,认为还是在工厂里好。再去询问白子张,老学究来了个不置可否。四个人分三拨,意见不统一,说着说着张洪顺和王军还差点儿吵起来,要不是碍于特殊身份估计早就剑拔弩张拉开架子对峙了。最后还是金不换拦住大家,约好下班去自己家吃饭再详细商量此事。

在金不换家里,四个师傅一个徒弟第一次围拢在饭桌前吃饭。神爷用自己这个月最后的零用钱买了些处理的牛肉头,加上白菜粉条炖了一锅,金不换让媳妇去副食店买了一斤散白酒,几个人坐在一起开始讨论神爷的归属问题。会谈在烈酒的冲鼻子味和牛肉头的香味中进行得很不顺利,谈来谈去也达不成共识,矛盾的双方主要集中在王军和张洪顺两人身上,无论金不换和张洪顺怎么掰开揉碎解释去杂技团好去杂技团棒,去杂技团以后前途无限宽广,王军就是摇晃脑袋不同意,急得张洪顺差点儿摔杯为号要开骂。还是白子张拦住他们让王军说说理由,你不同意孩子去杂技团到底出于什么目的?

众目睽睽之下王军运了口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说:“我想让他当警察!”

此言一出,满屋人都愣神了。王军接过金不换给他的烟点燃深吸了两口继续说:“我知道你们听我这句话有点像飞机上伸小手——胡噜天,你们别看现在社会环境是这个样子,但我坚信肯定有法制回归的那一天。到时候别说公安系统整个司法领域都会补充新鲜血液,万双这孩子有素质而且侠肝义胆,有当警察的天赋,我看不走眼,他以后肯定会是个好警察!”

话音没落地,一旁的金不换恍然大悟:“怪不得你总跟他讲以前的案例呀,怎么侦查呀,怎么看现场之类的故事呢,敢情你不是光过过嘴瘾啊,你是有预谋啊!”

王军点点头说:“我这叫有的放矢因材施教,这么一个苗子放在杂技团那样的地方,时间久了人会涣散不说,还会增添很多江湖气和旧社会老艺人的毛病。”

金不换听完不愿意了,一把抢过王军手里的香烟说:“艺人怎么了,你别戴着有色眼镜看人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啊,你自己都混成鳎目鱼的模样了,还好意思说别人。”

眼瞅三方会谈的火药味直往上冒,白子张又伸开双手作势拦住他们,然后慢条斯理地说:“我说两句吧,以我个人浅显认识,我认为万双他以后如果真如王军所愿能去公安局,那还是比去杂技团好。为什么呢?因为杂技团是事业单位,食品厂是国营工厂,公安局是国器是执法部门,假如真要调动杂技团和食品厂哪个和公安局离得近,不用我再详细解释了吧?”

大学问人兼书法家白子张老先生的一番话,让在座的人如醍醐灌顶,终于达成了一个几方都满意的结果。可是神爷心里总有点说不出的酸楚和惆怅,这种味道在他以后几十年的人生旅程中总会时不时从心底泛起,有时是为了自己,有时却是为了别人。

神爷到杂技团报道的第一天就让人家来了个下马威。因为他是顶着会变戏法魔术的名义来的,任何行业都有些同行是冤家,新来的外人百分百会有同行来切磋一二,神爷也概莫能外。

走进宽敞明亮的排练房,随着团长的介绍神爷先迎来一片热烈掌声,紧接着映入眼帘的是中间的一张桌子上摆放好的扑克牌、菊花茶碗,还有一把扇子。神爷知道这是变戏法的标配,主要考验手彩。扑克牌变法很多,一副扑克五十四张牌至少能演化出上百种戏法,而花式手彩的玩法更是层出不穷。菊花茶碗是仙人摘豆、三仙归洞、平地砸杯的道具,扇子则用途更加广泛,最简单的可以用来使障眼法,也可用来变点儿破扇还原之类的小玩意儿,但前提是道具必须经过技术处理。这三样东西摆在桌上肯定是手法门。

团长双手向外摆了两下,让大家停止鼓掌,然后清清嗓子说:“我给大家介绍一下加入我们杂技团魔术队的新生力量,沈万双同志……”

随着团长介绍神爷不停向周围鞠躬致敬,金不换在他来之前告诫过,杂技团里鱼龙混杂有好有坏,你去了不可冒失不可恃才自傲,也不可不讲礼数,总之一句话,见人多抱拳多作揖别人才不会拿你当靶子。抱拳作揖有点江湖习气不能干,神爷直接改成鞠躬了,并且一直鞠到团长把话说完。

神爷是夹着小心把魔术队人先用话恭敬住:“各位前辈,各位老师,承蒙大家抬爱让我亮亮相,我就班门弄斧献个丑,如果有个洒汤漏水接不住的时候,还请大家多包涵,多指教。下面我就给大家表演一个仙人摘豆吧。”神爷说这番话时手可没闲着,他先是利索地拆开扑克牌盒,紧接着抽出整副扑克在手里上下左右穿插着,两句话说完才放下扑克拿起桌上的菊花茶碗。

神爷的仙人摘豆让全场人看傻了眼。戏法都是假的要看谁来变,这句话在神爷身上得到了充分印证。他借菊花茶碗道具将几个小圆球使唤得出神入化,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戏法变到高潮时,圆球还能从他嘴里出来,并且能满足周围人起哄式要求,“还能再来一遍吗?”“能!”神爷照方抓药,果真又从嘴里吐出来一个,这下人们算是服气了。因为内行人都知道,变这个戏法从嘴里往外吐很难,要么先将球放在嘴里含住,要么借着变化时的障眼法将球放进嘴里,可这么近的距离站着的又都是个中高手,他是没有办法将球放进嘴里瞒天过海的。只有一个解释,球是事先放进嘴里的。那么问题又来了,事先放进嘴里他还能变着戏法,嘴里不停地说着话没受一点儿干扰,这就是神奇的地方了,没有多年苦功是练不出来的。

仙人摘豆变完了,神爷放下菊花茶碗后拿起桌上的扇子,他先捋顺扇子随即双手一拍,扇子瞬间在手中消失,跟着他甩手向空中扔去,手中出来的却是几条彩带。这还不算完,神爷跟着又张开手把彩带一把一把抓进手里,当彩带全部被他抓进手心后,一个甩手扬出去的却是满天缤纷彩片。围观人群里又响起热烈掌声,这一次的掌声明显比上一次发自内心且带入许多服气成分。

人群中走过来个中年男人朝神爷点点头,神爷定睛一看,原来就是联欢时自己为之护托的戏法演员。中年男人客气地问道:“我看你这个手法是受过专业老师指导教授过的,你叩过门吗?请问您师傅是谁?”神爷正在犹豫间中年男人又说道:“你刚才使的手法叫‘一把抓对吗?现在能使出这手活儿的人不是很多,老先生金不换算一个,莫非你跟他有什么渊源?”

自己的家门被对方点破神爷自然就不能再隐瞒,他朝对方微微鞠躬道:“您是高眼,金不换正是我恩师。”

中年男人听见这句话脸上立马挂起笑容说:“刚听团长介绍说你是食品厂来的,我就想起师傅来了,他老人家没告诉你杂技团里还有个师哥吗?”

对方的话让神爷想起来金不换念念不忘的一幕,在批斗会现场,几个棒小伙撅胳膊揪头发按着他批斗,这些人当中就有他的徒弟。神爷把眼神收回来恭恭敬敬冲对方叫了一句:“师哥。”

中年男人也客气地回敬说:“师弟别多礼。”说完手指着桌面上的东西问:“师弟不耍两手扑克牌吗?”

神爷依旧客气地回答:“师哥高眼,扑克我动过了。”

旁边的人听见他俩的谈话眼神又都集中到桌上,有手快的跑过去翻看摆放整齐的扑克牌,发现顶头的四张牌已经按花点顺序摆成了四个A。

神爷在杂技团逐渐成角儿了,按说他如果顺风顺水发展下去,前途肯定会像金不换预想的那样不可限量。可很多事情仿佛冥冥之中早有定数,看似花团锦簇般美好的景色,总会被突如其来的一阵狂风卷得散落成泥。

神爺家里出事了。班长老沈在一次剧烈咳嗽后病倒在床上,开始时谁也没在意,认为是小灾小病扛几天就过去了,没想到老沈咳嗽得越来越厉害。神爷带着弟弟妹妹骑着三轮车把老沈送到医院检查,检查结果是肺癌晚期。老沈住院了,副班长老沈媳妇在神爷的主持下给兄弟姐妹排班陪护。因为沈万大远在西双版纳忙着扎根边疆,神爷自然接替了长兄的位置。排班陪护病人容易,副班长带八个兵二十四小时连轴转都有富裕,但看病买药给老沈做几顿可口饭菜却成了难题。东拼西凑好不容易把住院治疗的费用交给医院,病床上的老沈也快油尽灯枯了。

老沈在一次深度昏迷之后突然睁开眼睛喊饿,旁边守护着的媳妇和孩子急忙凑过来问他想吃点什么,老沈眨眨眼睛对媳妇说:“我想吃你包的三鲜馅的饺子,我刚才做梦都梦见了,你和的馅真香,猪肉韭菜鸡蛋满满的一盆,你去看看炉子上的水烧开了吗,烧开了先煮几个给我尝尝。”

老沈的话让媳妇和孩子望着窗外飘散的雪花欲哭无泪,别说现在没钱,就算是有钱这个月份口往哪里去找韭菜啊。神爷从礼堂演出回到病房还没脱棉衣,迎面就看见满脸泪痕的妹妹和老娘,再朝病床上看去,班长老沈正直勾勾地盯着他。他急忙俯下身子凑过去,耳边传来老沈微弱的声音:“老二,你去给我看看水烧开了吗?烧开了下几个你妈包的三鲜馅饺子,我想尝尝……”

神爷眼泪都要溢出眼眶了,他强忍悲痛说:“爸您等着,我现在就给您煮饺子去。您可千万要等着我!”说完话他拉开门往外就跑。

妹妹在后面追出来喊:“二哥你干吗去啊?咱家可没钱了!”

神爷转身冲妹妹说:“我出门就算是平地抠饼也得给咱爸挣一碗饺子回来。”

医院的后门外有一片空地,空地的旁边是存自行车的简易车棚。神爷知道这个地方平日里人来人往很热闹,于是他把这里当成了自己演出的舞台,这是神爷人生中第一次撂地。撂地的规矩很多,无论是白沙撒字还是打板唱喜歌,目的都是招揽人来围观,来往的人们能停住脚步看你,才有机会进行下面的表演。神爷没撂过地,虽然以前从金不换和张洪顺口中听说过这种“艺术形式”但没实践过。他凭着一股傻小子睡凉炕的猛劲,来到空地上大声吆喝,刚开始过往的人们和存取自行车的人被吓得直躲,但听明白怎么回事之后都来了兴致,原来这个小伙子会气功要表演单掌开砖。

人围拢上来了,像看怪物似的把神爷围在中间。神爷把棉衣脱下来朝地上一扔,先抱拳行了个罗圈揖,然后按金不换教的话说起台词来。他先让两个好奇的小伙子去随便找两块砖,接着就变起了戏法。他把手彩使得飞火流星般好看,围拢的人睁大眼睛盯着他的变化,竟然忘记了飘落的纷纷雪花。

看着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神爷把头顶上的帽子摘下来放在地上说:“今天学徒我是遇到难处了,耍几手玩意儿挣个饭钱,请大家有钱的帮个钱场,没钱的给我站脚助威,学徒我先谢谢大家。”

就在有人要往帽子里扔钢镚的时候,找砖的两个小伙子回来了。神爷打眼看完后心里一个劲儿地叫苦,两个人真是土命人心实,给我搬来了这么多块砖,这要较劲还不得砸到明年去啊!但既然把话说出去就得接得住,否则不仅丢人现眼连要给钱的人都会把手缩回去。神爷仔细地看看砖面上的纹路,深深地运了几口气,心中默念着张洪顺教给他的要诀,大喊一声连着砸开了排在面前的三块红砖。

“好!”“好!”“再来一个!”“再来一个!”人群中爆发出阵阵叫喊声,钢镚、毛票随着喊好声噼里啪啦扔进地上的帽子里。

神爷冲喊声抱拳回答说:“谢谢大家捧场,学徒我没特别的本事但有力气,各位高兴再帮个钱场,我就给大家再来!”

帽子里的钱越堆越多,神爷的精神头也越来越大,正当他要表演三仙归洞的时候,忽然发现人群静了下来,等他再抬头看时几个民兵和一个警察正盯着看他呢。神爷被唬得急忙去抓帽子,没等他手碰到帽子就被人家拿走了。神爷只好转过身不停地向站在身边的警察鞠躬,边点头边说:“警察同志您放我一马吧,把钱还给我,我有急用啊。”

警察背着手看看神爷问道:“你是干什么的?谁让你跑这儿打把势卖艺来的?”

“我是杂技团的,不是,我是食品厂的。”

“你到底是那個单位的?”

“我是杂技团的。”神爷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工作证递过去。

警察接过工作证认真地看了看说:“你是杂技团的有正经工作呀,干吗还跑医院门口干这个呢?”

神爷边抹着头上的汗水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得声情并茂,临了还发誓说自己“要是有半句瞎话天打五雷轰”。

警察看看神爷哼了声说:“你倒是会发誓,现在是冬天哪有雷轰你呢。说瞎话都不慎重,你说病人在医院里等着吃饺子?那好吧,现在就跟你去看看病人。”说完让民兵带着神爷走进医院的病房。

当隔着门上的窗户看见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沈时,警察沉默片刻说道:“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孝子。不过现在这个时候你知道去哪买猪肉鸡蛋和韭菜吗?”

神爷说:“我就是跑断腿也得给我爸买来。”

警察点点头说:“我告诉你个地方吧,那里东西全。医院前门的大街上是市供销社门市部,你去那里买吧,就说是国庆让你去的,我就是国庆,这片的片警。”

神爷千恩万谢抓起钱扭头就跑,没跑两步又被警察叫住。看着神爷疑惑的眼神警察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拿出两块钱递过去说:“你这点钱怕不够用,拿着吧,快点去!”

当神爷端着饭盒里热气腾腾的饺子跑回病房时,老沈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神爷一个踉跄扑倒在床边,手里却死死攥着饭盒,他跪在病床前看着老沈苍白的面容,端着饭盒的手不停地颤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嘴唇翕动着说出几个字:“爸,饺子来了。”

神爷撂地挣钱的事很快传到杂技团,立即引起上上下下重视。先是当魔术队队长的师哥来找他谈心,而后又是团长和书记请他谈话,翻来覆去就是一个目的,提醒他现在是有组织的人,告诫他以后不要再重蹈覆辙去外面撂地挣钱,怎么说你也是事业单位的公职人员,不能把自己与江湖人士混为一谈,思想教育之后责成神爷写出深刻检查以观后效。

神爷像个打败的鹌鹑斗败的公鸡一样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刚进家就看见最小的妹妹畏缩在门边不停哭泣,老娘坐在床边抹眼泪边不断叹气。他急忙询问怎么回事,从老妹妹带着哭腔的叙述中他得知了事情的原委。老妹妹正是长身体的年龄,可家里一年四季也见不着几次荤腥,老妹妹馋肉天天去门口大街上的饭馆扒窗户。今天正巧饭馆里服务员端着盘子去门口泔水桶里倒折箩,她晃眼间看见里面有片白花花的肉片,急忙跑过去伸手就朝泔水桶里捞。老娘买菜回来路过此地看个满眼,气得她上去拉起老妹妹跑回家,扔到屋里挥手打了她一巴掌,从小到大老沈和老沈媳妇都没有动过老妹妹一个手指头,这次老沈媳妇气急败坏不分轻重的一巴掌,把老妹妹打得原地转了一个圈,老妹妹挨完打委屈地哭起来。神爷听完整个过程直愣愣站在原地半天没说话,突然间他像发疯似的一跺脚,喊出了句顶天立地的世界级豪言壮语:“我一定要让全家吃上米饭喝上肉汤!我撂地去!”

杂技团领导又找神爷谈话了。这回谈话气氛十分严肃紧张。

团长上来劈头盖脸对神爷一通训斥,问他:“为什么不听劝告几次三番去公众场合撂地挣外快,这是严重违反团里纪律的行为。”

书记接过来继续训斥:“更为严重的是你竟然还到处跟人家说自己是杂技团演员,你这不是给团里抹黑吗?”

神爷听完领导训话,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张街道开的特困证明,双手递给团长说:“我第一没给咱们团里添麻烦要补助,第二也没有扰乱社会治安没有违法犯罪,只是在业余时间凭手艺挣俩钱贴补家用,你们要不让我去,就把我退回原单位吧。”

这两句话说完噎得团长直咳嗽,气得书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说:“你想走就走想来就来,当杂技团是你家开的吗?本来团里还想提拔你重用你,现在看来你真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我代表组织宣布停止你的所有演出,做出深刻检查等待团里处理!”

神爷没想到会是这个结局,只好拿着后勤主任递给他的墩布和扫帚在团里改行当了清洁工。可是当清洁工也没有动摇他的信念,他仍在下班以后到公园后门去撂地。不过话说回来,别看围观的人一分两分、五分一毛给的钱少,可是架不住多啊,一场撂地下来神爷粗略算算账能挣十几块钱。在当时一个工人整月工资才三四十块钱,他两三天就能完成这个指标,运气好半个月下来能挣出几个人的花销。但他撂地也有风险,要时时刻刻躲避警察和穿制服的人员驱赶,弄不好还得没收辛辛苦苦挣来的散碎银两。几次经历之后神爷学乖了,选在公园后门做主战场。

之所以选这里撂地,那是因为管片民警叫国庆。国庆和神爷认识虽然源于偶然,但两人互相交往却朦胧中有种必然成分。开始神爷撂地属于游击队作风,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基本上没有根据地。在一次被戴红箍的联防队员追击的时候,一头扎进胡同里个开着门的小院,和推着自行车要去值夜班的国庆撞个正着。

国庆看看慌不择路的神爷将他拉在身后,冲着追来的人说:“他算是自投罗网,交给我处理吧。”

神爷灰溜溜跟着国庆走了两条街,走到第三条街口,国庆转回身问道:“这回是你们家什么人又住院了?需要你卖艺挣顿饺子钱?”

神爷老老实实地向国庆坦白说:“没人住院,我们家人都活蹦乱跳的,我跑出来撂地是因为家里穷天天没荤腥,为了能让他们吃上米饭喝上肉汤才这么干的。”

听完神爷痛说家史后,国庆摇摇头感叹说:“我原本认为我们家四个孩子就够多了,跟你们家一比较才知道什么叫贫困家庭。你以后别满处乱跑打游击了,在我的管界内找块地儿悄悄地练摊吧。但我有条件,第一不能惹是生非,第二得教我几手魔术和戏法,最重要的就是第三,你得帮我多留意街面,发现可疑的人和事要向我汇报。”

神爷想都没想当即满口答应下来。

杂技团上层建筑突然发现对神爷的处理不太恰当。停止演出让他当清洁工不仅没有在该人的思想上引起触动,反而给他腾出大把时间,使之更加肆无忌惮地在街头巷尾从事撂地“事业”,并且外快挣得还多,这么下去可不行。于是上层建筑经过慎重研究,决定让神爷重新回到演出队,你不是爱表演吗?那就把你排练时间、演出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为工农兵服务。这招虽然很损但确实把神爷给治了。繁忙的演出虽然让神爷很少去撂地挣钱,但也让他感觉到充实,毕竟手艺没有荒废。频繁演出还给他带来另外一个好处,他的名氣更响亮了,每到一地观众会先跑到后台问问有没有沈万双的戏法,有就踏踏实实坐台下等着,没有则人头攒动满场消停不下来。

神爷渐渐有点志得意满,当他拎着点心盒子去探望金不换述说自己过五关斩六将的胜绩时,金不换沉着脸半晌无语,过了好久才慢慢地说:“人在风口浪尖上时别太得意,以后再去演出自己使唤的家什自己用的道具要盯牢,千万别让旁人过手,师傅我在这上面吃过亏啊!”

金不换的话神爷左耳朵进顺着右耳朵就溜达出去了。他觉得师傅是被整怕了过分小心。但在一次舞台上表演差点儿失手后,师傅的谆谆教导在耳边又回响起来,这使他不得不眯起小眼睛重新审视周围的人。

市里的礼堂坐落在老城区中心地带,礼堂是典型的俄罗斯式建筑,逢高必尖不高不尖的风格充分展现了设计者的理念。塔型结构配着大理石的门厅显得富丽堂皇,两侧较矮的配楼把中央主楼衬托得更加高耸,分为三段式的台阶融合了中国古典庙堂式建筑技巧,拾阶而上让人们有步步登高之感。礼堂周围用铁艺装饰圈起很大空地,作为礼堂广场同时也是停车场,广场里栽有各种树木,为整个环境增添了浪漫情调。

演出开始了,剧场里掌声喝彩声透过幕布不断传到后台,候场演员不是紧张检查设备道具,就是伸胳膊踢腿做热身活动。只有神爷照例端着个头号大茶缸子在每个休息室里转悠,和这个演员开句玩笑,和那个演员斗句嘴,大家也习惯他的方式,知道这是他上场前的热身,其实应该叫热嘴。双档戏法的表演两人需要对话,有时候台上的对话能增进观众和演员的交流,调解剧场气氛,使演出节目更加容易进入高潮。神爷转悠一圈回到休息室,习惯性地整理道具,猛然发现自己做过记号的横幅有人动过,他回头问屋里人谁来过,人家告诉他你师哥来过看你不在走了。神爷嗯了一声走出休息室,径直来到队长房间,边和屋里候场演员说笑,边似不经意碰了下师哥的道具然后笑呵呵地走开去。

神爷和师哥在观众的掌声和欢呼中登场了。两人照例开口“起棚”,就是先说几句逗趣的话和观众进行交流,在调动起观众热情后立马使出浑身解数进入正规表演。由于演出节目是事先商量好的,两个人在台上将戏法魅力展现得异彩纷呈,并且诙谐地相互揭对方的底,搞得台下观众时不时发出开心的笑声。节目进行到最后最精彩的桥段,他们两个人施展绝活“一把抓”,抛出去的彩带在他们手中变成漫天飞舞的雪片,雪片纷纷落下将两人裹在其中,神爷和对方四目相视同时抖落出横幅向观众展开。神爷手中的横幅写的是“人民子弟兵”,师哥手里的是“军民鱼水情”。两人精气神饱满地站在台中央,准备迎接观众的热烈掌声。奇怪的是期待中的掌声却变成了一片哄笑,师哥先是瞄了神爷一眼,没发现问题。他急忙低头看自己手中的横幅,瞬间吓出一身冷汗。原来他手中的“军民鱼水情”打反了!

演出结束,神爷推着自行车刚走出剧场就看见师哥站在远处,这个造型不用问肯定是等着他兴师问罪呢。神爷照旧大大咧咧走过去,朝对方说了句:“师哥,干吗还不回家歇着,在这等雷劈呢?”

师哥哼了一声抓住他自行车前把问道:“今天台上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小子使的坏?你让我丢人现眼你也好不了!”

神爷慢慢推开他的手,仰头看看天上的星星说:“师哥,你相信有报应吗?”

“你少跟我扯闲白儿,我问你是不是你阴损我!”

“不是,我不像你,在演出前调我道具包,把横幅前后换个儿,想让我再来一回师傅那样的演出事故。”

“你别血口喷人,你怎么知道我调你包?你有证据吗?”

“师哥啊,师傅没教过你吗,道具前后要做记号。所以当我知道你来过休息室,再看看桌上的道具我心里就明白了。”

“你!那你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给我下绊子?”

这句话无疑等于承认了事实。

神爷轻轻叹出一口气:“师哥,今天是我最后一次这么称呼你了。叫完你这一声师哥咱俩人恩断义绝!我不想说师傅几年前因为演出事故被打成右派的事,也不想说你不念师徒之情带人批斗他,更不想说你平时怎么向上打小报告阴损我。就告诉你一件事,我没动过你的道具!”

“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我没动过你的道具!”

“你是说,是我自己……”

神爷下巴往上一抬说:“是你自己挖坑埋自己,因为你心眼儿太脏!”

神爷骑着自行车哼着小曲走了,把师哥留在了皓月当空的原地。他师哥想张嘴骂街,想抬腿去追赶神爷,忽然觉得脚底下打晃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大学问人兼书法家白子张给神爷介绍了一个对象。女方是市棉纺厂工人,长得柳眉凤眼晶莹剔透,个子不高身材匀称,浓密黑发梳成两个大辫子更加衬托出皮肤白皙。论起来她和白子张还算是亲戚,白子张喊她外甥女,她叫白子张表二姨夫。

两个人第一次见面是在白子张家里,神爷应邀来给白家糊房顶子。老式平房的顶子需要糊纸,这是个慢工出细活儿的行当,以前有专门干这行的人,但随着房屋改造和人员流失,糊顶棚的手艺慢慢香火不济无人传承。神爷虽说不是专业人士,可总不能让师傅家房顶四面漏气吧,于是拿着家伙什儿来帮忙了。活儿干到一半有人给神爷送水,神爷接过水杯的同时双眼立刻变得像杯里的水一样透明,他看见了一个送水的美人儿!接下来神爷干劲儿十足,不仅超额完成了糊顶棚任务,还捎带着把白家破损的窗户维修好了。干完活儿白子张照例留神爷吃饭,美人儿作陪,席间白子张两口子给他们作了介绍,并说出让两人搞对象的意思。

神爷是从心里往外愿意,张大小眼睛盯着女方,没想到女方听闻之后慢慢地摇摇头说道:“谢谢表二姨夫,我们俩不合适。”

晚上神爷送女方回家,两人一路上聊了很多话题,女方忧郁的神情和慢悠悠的话语让神爷心中升起无限爱恋。

送女方到家门口时,神爷做出了一个决定:“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从明天开始接你上下班直到你退休。”

女方被神爷的话逗得第一次露出笑脸说:“你这话说得没边了,我怎么能让你接我到退休呢。”

神爷朝她拍拍胸脯回答道:“我沈万双说出去的话,一诺千金!你就等着瞧吧。”

终于有一天女方在家门口对神爷说出心里话,自己不是不喜欢他,而是确有难言之隐。

神爷说:“有什么困难你说出来别憋在心里,你不愿意不喜欢我也得让我明白毛病在哪。”

女方幽幽叹了一口气说:“你们男人谁愿意跟个有残缺的女人相好呢,更何况这个残缺会让你觉得羞辱。”

没等神爷说话女方坦诚地讲明了一切。原来天生丽质的她自从进入棉纺厂上班后,追求她的人络绎不绝,棉纺厂是个女工扎堆的地方,很多外面单位的男人也来凑热闹。但这一切并没有给她带来欣喜,反而让她有些隐隐的恐惧。灾难发生在她下夜班时的一个凌晨,当她走过一条漆黑悠长的胡同时,猛然从后面扑上来一个黑影,将她死死抱住拖进一间废旧的临街房里。还没等她喊出声对方几拳打得她天昏地暗,之后紧紧捂住她的嘴,告诉她再喊就掐死她。善良和邪恶的力量对比往往都是不均衡的,而且善良和美好总会被邪恶一击即溃。黑暗中她被这个人强暴了,当这个人穿好衣服回身看她一眼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认识对方,他就是众多追求者当中的一员。她的家人得知后没有选择隐忍,母亲和姐姐带着她到派出所报案,派出所民警展开工作进行偵查,很快就将犯罪嫌疑人抓获。可抓获的结果却让人哑口无言,强奸她的人竟然是一名精神病患者,嫌疑人当领导的父母向民警出具精神病院开具的证明时,所有人都愣住了。好比当下影视剧中的反转逆袭,剧情来了个翻天覆地大逆转。不管她怎么解释怎么喊冤叫屈,按照法律规定,嫌疑人被移送到精神病院接受进一步治疗,而她则在人们眼里变成了一个笑话。

故事到此应该告一段落了,但命运的车轮偏偏要在原地来回碾压,仿佛不把痛苦放大到极致不罢休,她在一次例假没来时去检查,发现自己竟然怀孕了。未婚女人怀孕不论是何种原因造成的,在当时都是难以启齿的事,家里人帮她想尽办法用土法打胎,可这个胎儿竟像生了根似的在她肚子里顽强抵抗。眼看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家里人实在没法隐瞒,只好向棉纺厂谎称她得了肝炎需要休养,然后将她转移到乡下亲戚家,静静地等待这个孩子降生。孩子生下来以后,让她看了一眼就转送到外地亲戚家去了。

女方说完这些话长吁一口气。忽闪着眼睛看着对面的神爷吐出几句话:“知道了这些事你还愿意和我好吗?你还愿意天天接送我吗?你还愿意娶我当老婆吗?”

神爷呆愣的样子让女方有了答案。她指了指神爷身后的胡同口说道:“回家的路上小心点,明天别来接我了。”说完话她转身走进院门里,身后传来神爷的一声叹息和骑着自行车离开的声音。

打这以后至少有十几天没见过神爷的影子,无论是棉纺厂门口的路灯下,还是胡同口拐弯的墙角边。她从开始的期盼焦虑慢慢变成了淡淡的释然,还总在心里安慰自己,虽说自己也是受害者,但毕竟咱不能骗人家,不能让他来接自己的烂摊子,这样做对不起良心对不起人家。直到有一天下早班,她如往常那样走出工厂大门,猛然间看见神爷手扶着自行车站在门口,自行车大梁上坐着个三岁男孩儿,她见过孩子的照片,知道这是她的儿子。

正在错愕间,神爷说话了,声音大得像车间里的广播喇叭:“田晓芒!我要娶你当老婆!”

神爷的声音像能穿透她身体的箭,又像是能融化她冰冷心底沸腾的钢水,她抵挡不住奔涌上来的酸甜苦辣,胸口积压的壁垒瞬间被这股热流冲开,鼻子一酸双手捂住脸,眼泪顺着手指缝流了出来。

神爷婚事一波三折。

刚开始见面时,老沈媳妇很喜欢田晓芒,拉着她的手爱惜得不得了。但当她知道事情原委后脸阴沉下来,两只眼睛看着窗外一句话也不说。按照老沈家的议事程序,老沈媳妇提议召开全家民主生活会,重点议题就是讨论神爷娶媳妇的事情。因为沈万大远在云南,大妹妹沈万云特意跑到电话局打了一个长途询问意见,得到的结果是弃权。又因为三弟沈万山和大妹妹沈万云都已经交了朋友搞了对象,所以会议变成了民主生活扩大会,由老沈媳妇主持,全家坐着、站着、蹲着十好几位聚集在一起。就在大家都沉默的时候老妹妹突然间冒出一句:“我觉得晓芒姐姐挺好的,我愿意她当我嫂子。”

没等神爷把感谢的目光朝老妹妹投过去,旁边的三弟狠狠地瞪了一眼老妹妹道:“大人说话小孩少掺和。”

话音落地立即得到他身边女朋友的小声响应:“就是嘛,你们老沈家又不是收破烂的。”

声音虽小可字字传进神爷耳朵里,神爷把眼眉一拧走上前扬手给了三弟一巴掌,把三弟打得眼冒金星半晌才想起来问神爷:“你为吗打我?”

神爷咬牙切齿从嘴里蹦出一句话:“打你是因为你是我亲弟弟,别人还不配挨我这一巴掌呢!”

说完话他抄起衣服摔门而去。

任谁都没有想到,万双带着田晓芒还有孩子要远走高飞,在火车站买车票时让铁路公安叫住检查,万双不让检查和人家吵,结果连人带行李全让民警给扣下,一检查发现他们俩一没单位介绍信,二没有结婚证,还带着个孩子以为是拐卖人口呢。这不是把电话打到派出所来询问情况吗,好说歹说才让人家相信万双他们是良民,但是人家提出来要个证明,派出所的证明给开了,可家里的证明得老沈媳妇来办啊!

老沈媳妇有点發蒙:“怎么办呢?”

关键时候还得是神爷的老朋友国庆。国庆听闻事情原委后说:“要不您给写个证明信,证明万双是您的儿子再盖上您的手戳。”

老沈媳妇说:“我不认字怎么写啊,这不是活急死人吗!”

国庆问:“看看家里有能证明的本本吗?比如工作证、户口本之类的东西。”

情急当中的老沈媳妇立马受到启发,麻利地从贴身的口袋里拆开线头,掏出户口本递给国庆说:“你拿这个去给人家看,这是派出所发的,户口本可不会有假。”

国庆接过来说:“太好了,您等着,我赶紧去车站派出所接人去。”

张国庆拿着户口本走出胡同,神爷正站在胡同口等着他呢。两人照面后国庆一把将户口本朝他身上摔过去,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也就是你能出这么个漏洞百出的馊主意!”

神爷把户口本揣在怀里乐呵呵地说:“你是积德行善做好事成全我们,我以后把你当菩萨供着!”

国庆朝神爷翻个白眼道:“要不是看着你总给我们提供破案线索的份上,我才不管你这摊事呢。”

神爷有了户口本理所当然和田晓芒去民政局办好结婚登记。当他拿着红彤彤的结婚证回到家里展示时,老沈媳妇眼泪流出来了。

神爷拉着田晓芒扑通一声给老娘跪下说:“妈,这回是儿子不孝顺没听您的话,您千万别生气,饶了儿子这回,我和晓芒一定好好孝敬您老人家,让您享受幸福晚年!”

婚礼很热闹,神爷在食品厂、杂技团的工友同事都来贺喜。金不换、王军、白子张和张洪顺几位师傅也应邀与老沈媳妇坐到首席。在一片鞭炮声中神爷将田晓芒从自行车后架上扶下来,领着她走进大院拜了天地。

等客人散去,两人回到新房,神爷一把搂住田晓芒,伏在她耳边说:“师父告诉我个好消息,他让我准备好考试,公安局马上就要招人了!如果能考上我就能当警察了!”

出乎神爷意料,田晓芒听到这个消息脸上没有露出欢喜的样子,反而浮现出一股淡淡的忧愁。

神爷急忙问:“你为什么不高兴啊?”

她轻声地说了句:“干警察多危险啊,没黑下没白天的,我担心你。”

神爷咧嘴笑着回应道:“其实很久以前王军师父就说我是干警察的料,如果真能圆这个梦,我肯定能当个好警察。”

命运再次向神爷张开怀抱,又给他展现出另一片广阔天地。

神爷要当警察了。

虽然有师父王军做考官,可是一道程序都没少走,像唐僧取经那样每个关口都没落下,用神爷自己的话说,有这个师父还不如没有呢,半点关照都不给。神爷自小文化课底子就薄,让他打拳跑步拼体力比反应一点问题都没有,可要是提笔考试就变成了油锅里的蚂蚱。想耍小聪明找考官王军走后门透露点考题,被这位师傅板着脸直接推出门去。幸好有白子张老先生的文化担当,王军特意让白子张对他采取强制填鸭式突击复习和灌输,短时间之内使他百尺竿头突飞猛进。考文化课的时候不仅题答得好,那一笔漂亮的钢笔字更是赢得了多位考官的欣赏。

入警必须要进行政审外调,这个任务落在了抽调到分局帮忙的张国庆身上。国庆严格按照王军指示,把神爷查了个底儿掉。

公安局刑警队的人听说来了个新同志会变魔术和戏法,据说他还有美国魔术大师胡迪尼那样的能耐,可以绝地逃生轻松解开各种捆绑和手铐。于是,同事兴奋起来,纷纷要求领导让新来的同志现场表演。神爷没想到公安局刑警队会以如此方式欢迎他。进门来先是热烈鼓掌,接茬二话不说给他戴上手铐大眼瞪小眼地等着他现场表演。神爷开始有点紧张但瞬间又镇定下来,他找人要件衣服遮住双手。边告诉大家戏法都是假的必须有遮挡物,边没话找话跟临近几位聊天转移他们的视线,几句话过后他让身边的人把衣服拿开,众目睽睽之下大家发出一阵惊呼,拷在神爷手上的手铐已经被他解开放在大腿上了。

最可笑的一次是为了获得嫌疑人的证据,领导决定把他和拘留所里的嫌疑人关在一起,原本是想让他接近嫌疑人取得对方信任,逐步套出案件线索。没想到神爷进去两天摇身一变篡权成了号里老大,指挥一帮关进来的小混混把嫌疑人收拾得想死的心都有。

繁忙紧张的工作让他经常好几天没有音讯,家里也见不着人。田晓芒带着孩子伺候老娘没有怨言,可老娘却绷不住神儿了。在他又是数天不回家之后,打发老妹妹去公安局找人,直接告诉神爷你再不回来就看不见老娘了。得知这个消息可把神爷吓得够呛,急忙找领导请假说老娘病重要回去探望。神爷和几个来帮忙的同事穿着警服跑回家,一进胡同邻居就炸了营,还认为警察来胡同里抓人呢。等弄清楚怎么回事,院子里的人纷纷拉着神爷和同事留下来,一定要吃完饭再走。这也是神爷从警以后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和全家人一起吃饭,院子里的业余摄影师搬来老式相机为他们留下了难得的纪念,照片里神爷穿着警服笑容灿烂坐在老娘旁边。如果当时知道这张照片是他工作证上的免冠照以外,唯一能记录他当过警察的历史时,他肯定会要求单独照一张。可是,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却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十一

刑警队接到有史以来最大的一个案件。

在他们城市隐匿着一个贩毒团伙,根据所掌握的线索这几天会有一笔大宗毒品交易。刑警队在王军带领下全员上阵,布控在交易地点周围各个路口、岔道、制高点和临街房屋里,按照当时现有警力资源配置,这个布局可以称得上是天罗地网了。王军把神爷分配在自己身边,师徒俩趁机对案件进行梳理。听完神爷对整个案情的分析,王军爱惜地拍了拍神爷的肩膀说:“我当初没看错你,你就是个当警察的料,好好努力吧!”手持电台里传来声音问:“嫌疑人已经全部进入包围圈,是否行动?”王军当机立断命令抓捕。各个关口埋伏的公安民警立即向目标包围过去,干净利索地将多名嫌疑人抓获。

就在这个时候,令神爷以后每每忆起都会痛彻心腑的一幕发生了。猛然间从前面胡同岔口窜出一个黑影,连滚带爬狼狈地朝王军和神爷他们这个方向跑过来,奔跑的脚步声在暗黑的胡同里急速又凌乱。王軍和神爷立刻打起精神准备堵截,快跑到街口时,黑影突然停止脚步,转身往岔路上跑去。神爷和王军急忙起身追上去,边追边高喊:“警察!别跑!”黑影全然不顾身后警告继续狂奔,将要跑到岔路口时和迎面过来的一辆自行车撞到一起。“哎呦!”黑暗中摔倒的骑车人的惊呼声让神爷浑身打个冷战,这是田晓芒的声音啊,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没容他反应过来黑影一把抓住田晓芒挡在自己身前,掏出把匕首顶在田晓芒脖子上,朝持枪追上来的王军喊道:“你把枪扔下,要不然我捅死她!”

瞬间发生的变故让神爷呆住了。

王军平端手枪朝对方喊道:“把刀放下举手投降。”

但换来的是对方更疯狂的举动,一刀捅向田晓芒前胸,血顺着拔出的刀锋浸满了衣裳。

“你把枪放下!要不然我杀了她!”

王军急忙冲对方扬起手将手枪平举,慢慢地放在地上说:“我放下枪,你别再伤害人质。”

“把枪踢过来,快点!”嫌疑人歇斯底里地叫着。

王军说:“只要你别伤害人质,我现在就把枪踢过去。”

说完话他真的抬脚将地上的手枪朝对方踢了过去。

嫌疑人看到枪被踢到自己脚边,猛地一把推开怀里的田晓芒冲过去抄起手枪对着他们扣动扳机。奇怪的是枪却没有打响,正在他疑惑的那一刻王军突然跃起,合身扑了上去抱住对方滚倒在地上。

这时田晓芒突然喊道:“万双,他,他就是害我的人!”

神爷什么全明白了。他冲过去抓起王军身上的嫌疑人。他看见对方从王军胸前拔出匕首,那只匕首血槽里带着血又直刺向他的胸口,师父张洪顺对他多年八极拳的训练在电光火石间爆发了,神爷侧身躲过直面的刀锋,抓住对方手腕连续打出两拳踢出一脚,伴随着骨骼碎裂声和痛苦嚎叫声嫌疑人跌倒在地上。神爷跑过去抱起躺在地上的王军。

王军嘴角淌着血指着地上的田晓芒说:“先去救她,快点!”

看着同样受重伤的田晓芒,神爷六神无主狂叫:“快来人啊!快救人啊!”

喊叫声在黑暗中传得很远,他听见远处赶来的脚步声和同事的回应。倒在地上的嫌疑人感觉到危险临近,强撑着断腿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朝街口跑。神爷的愤怒达到了顶点,他冲过去一脚踹倒对方接着一连串狂风暴雨般击打,直到赶来的同事将他从嫌疑人身边拉开。

王军、田晓芒和嫌疑人都被送进医院。田晓芒被抢救过来了,可王军却光荣牺牲。从悲伤和愤怒中冷静下来的神爷理顺了当晚的头绪,田晓芒当天下中班,他们设伏的地点正巧是田晓芒回家的必经之路。而王军向嫌疑人扔手枪之前已经悄悄地关上了保险,他是算计到嫌疑人肯定会抢枪击发,当枪不响时人会有刹那的惊愕,他就是要利用这一秒钟时间,这样他就能冲上去和对方缠斗在一起从而解救田晓芒。可是他忘了自己的年纪,虽然他不似神爷这般年轻有力量,但他依然迎着枪口和刀锋冲了上去,那一刻他没忘记自己是人民警察。

田晓芒还没出院,神爷就被叫到局长办公室。

局长阴沉着脸告诉他说:“在医院躺着的嫌疑人叫卢清波,经医院检查被你打成了二级伤残,这个还不是关键,关键是人家是个精神病人,有精神病医院出具的证明。更为严重的是从抓获的贩毒嫌疑人口中得知,卢清波根本没有参与贩毒,搜集所有现场的证据也无法证明,也就是说你把一个神经病打成了重伤员。”

神爷据理力争叙述现场情况,话还没说完就被局长挥手打断说:“你怎么能确定他不是因为受到惊吓才劫持人质导致悲剧发生呢?”

神爷说:“我知道他,他就是当年强奸田晓芒没受到惩罚的混蛋。”

局长听完这话立即扬手指向他说:“你给我闭嘴!咱们这里是公安局,是执法部门不是报私仇的地方,我禁止你胡说八道!卢清波爹妈都是市里领导,你把人打成这样,人家现在找我们要个说法,没把你关起来就烧高香吧,你还猴喊乱叫的。”

神爷气急败坏地说:“我不干了!”

局长说:“不行!”

神爷说:“你们把我退回食品厂当工人去!”

局长说:“不行!”

神爷说:“我辞职总行了吧!”

局长一拍桌子说:“更不行!你得接受处理。”

神爷说:“我去他妈的!”甩手走出局长办公室。

十二

神爷被公安局开除了,命运又一次把他从风口浪尖上打回原形。而且这次摔得更彻底,甚至没给他留下一根稻草。

岁月是把杀猪刀,杀的是沧桑,却杀不了风华正茂。

神爷儿子沈浩长大了。快要到高考报志愿的时候,沈浩来到神爷新开的制作“膏药”小作坊外面,隔着窗户问老爸自己报考哪所大学好,作为家长能否给点建设性的意见。神爷这才想起儿子已经到了要独立闯荡的年龄了,他放下手里的活儿拉着沈浩坐下,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张照片,指着里面穿着警服的人说:“认得出来他是谁吗?”沈浩说:“爸你别跟我开玩笑,哪有儿子认不出爹来的。”

神爷说:“你问你妈妈意见了吗?”

沈浩回答说:“我妈让我听您的。”

神爷在围裙上揉搓了几下双手叹了口气说:“还是你妈妈了解我。儿子,你就报考公安大学吧。如果能录取上你就当警察!”

沈浩郑重地点点头说:“我知道了,我的愿望和您一样。”

沈浩参加完高考填写志愿时拿出义无反顾的劲头,几个志愿统统填上公安大学,因为他成绩优异,被顺利录取。

沈浩考上大学走了。他是悄悄离开的,自己提着行李打辆出租车来到火车站,登上了北上的列车,他给神爷和田晓芒留下封信,信里说让妈妈保重身体,让老爸也不要为了这个家太拼命,让妹妹沈玲好好学习争取也考上公安大学,学校放假就回来看望他们。自己不喜欢离别场面,就不和家人道别了。

田晓芒捧着这封信眼泪涌出眼眶。神爷搂住媳妇幽幽地说:“这孩子的脾气越来越像我了。”

神爷的“膏药”小作坊给他带来了很大利润。神爷挣了大钱,兄弟姐妹包括从边疆返程的大哥有困难就找他帮忙,谁家买东西缺钱找他,生病不舒服找他,换房子补差价找他,买房子借款也找他,就连外甥女有事也求到他头上。多少年以后他去派出所办事,无意中看见迎面墙上悬挂着“有困难找民警”的字样时不禁哑然失笑自语道,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有困难找你,生不了孩子吃不上饭你管得了吗?真拿自己当南海观世音了!

然而,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红到了极致就叫红得发紫,红到发紫往往是物极必反,神爷的厄运悄然降临。

先是派出所民警来找他询问情况,紧接着就是工商局、卫生局、药监局、税务局等一批衙门口里的人像走马灯似的光顾他的制药作坊。经过一番调查最后得出结论,神爷无照经营未经许可私自制药,大量贩卖谋取暴利偷税漏税,等等,总之加在一块数项并罚足够他破产赔偿十年的,并且面临着牢狱之灾。这个打击来得太突然,仿佛系列的组合拳打得神爷晕头转向,他不得不找到老朋友张国庆求援。公安局刑警队办公室里,神爷以前的同事聚拢在一起,像分析案情那样帮他梳理,遇到迈不过去的难题时还请来了法制科的同事参与研究,分析研判的答案是,神爷必须尽快接受处罚,按照有关法律法规关闭作坊,主动交出非法所得并接受罚款,这样才有可能免于刑事处罚。简单说,神爷要是不想进监狱就得接受破产的现实。在两种抉择面前神爷选择了后者,把自己彻底又变成了无产者。

当老娘出去遛弯,被一辆摩托车撞倒伤了腰和腿卧床不起的时候,神爷相信了那句耳熟能详的老话,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自己刚被人家连罚带没弄了个底儿掉,节骨眼上老娘又被撞伤了。肇事的人逃跑了,幸亏邻居看见倒在地上的老娘急忙给神爷打电话,又打了120救护车及时送进医院,才没让老人太受罪。捱了一段日子,久病不起的老娘感觉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拉着神爷和田晓芒的手说:“这么多孩子里面万双和你为了这个家受苦受累最多,我走了以后房子就留给你们了,你尽快把他们都找来,我要当着他们的面说。”

神爷急忙安抚老娘说:“您可别往坏处想,您身体硬硬朗朗呢。”

老娘微微摇摇头:“你当我不知道他们分期分批来看我是你的主意吗?你是怕我闷得慌才叫他们来的。可我伤心的是,到家看看自己的亲娘还用你赶着来吗?当年你爹在世的时候就说过龙生九子各不相同,有好有坏全看自己的造化,我走以后全靠你们自己吧。”

兄弟姐妹听到老娘要不行的消息都来了,在北京上学的沈浩也被神爷连夜叫了回来,一家人围着躺在床上的老娘准备聆听她最后的教诲。副班长老沈媳妇艰难睁开眼,环顾一下周围的儿女,拼尽最后力气抬起胳膊指着神爷说:“我的后事怎么办,你们听老二的,我住的房子留给你……”

话没说完人就咽了气。

没等神爷哭出声来,让他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老大猛地扑到床边抓住老娘胳膊连哭带喊:“亲娘啊,您怎么话没说完就走了啊,您刚才说把房子留给你们,您留给我们了可没说怎么分啊,让我这个当大哥的怎么办啊!”

三弟和大姐等人紧跟着也哭起来,哼哼唧唧地复述着大哥的话,现场的感觉像极了宫廷政变,把神爷弄了个有口难言争辩也不是,不争辩也不是。

眼瞅着以老大为首的几个人就要篡权,老妹妹大喊了一声:“你们都别闹了,我看见咱妈指着二哥说的是给你!给你就是给二哥!”

老妹妹此举无异于引火烧身,刚才还哭闹的几个人转头就对她冲了过去,连比划带说把她围在中间。他们的举动惹恼了沈浩,他推开围着老姑的几个人大声说道:“老姑说了句实话,你们就围着她吵架,有你们这么当长辈的吗?”

神爷的愤怒顶到了脑门,他抄起桌上的水壶猛力向地上摔去。屋里的人们被身边的巨响惊呆了,愣愣地看着瞪大眼睛呲牙咧嘴的神爷:“你们都是我的兄弟都是我的姐妹吗?咱妈刚咽气你们就抢房子,你们真他妈的孝顺!想分咱妈的房子?行!先规规矩矩地把老娘丧事办了,办完事你们爱怎么分就怎么分我决不参与。但是现在谁要敢闹丧,我他妈的一把火把房子点了,咱们都下去陪老爸老媽!”

这番话把所有人都震慑住了,神爷看了眼紧跟在自己身边的沈浩,心里徒生出一股暖流,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关键时刻懂得和老爸站在一起。兄弟姐妹了解神爷的脾气,于是偃旗息鼓先解决眼前事情吧。

于是老人葬礼办得很排场,儿子儿媳、闺女姑爷加上一帮孙子辈算起来好几十口子人出大殡,让副班长老沈媳妇享尽了身后哀荣。如果她知道自己死后这帮亲兄弟姐妹为了遗产争得分崩离析反目成仇,她肯定闭不上眼,肯定会在九泉之下埋怨自己老伴,当初你让我生这么多冤家干吗呀!不管怎么说丧事是圆圆满满办妥了,神爷强制着大伙给老娘烧完七期纸钱,把房产证和钥匙往桌上一放说了句:“你们分吧,我那份给老妹妹,说完扬长而去。”

十三

神爷又去撂地了。

这次他没有像以往那样把目光局限在附近,而是投向了更广阔的远方。他召集起几个江湖上耍手艺的朋友,带着道具和行囊在山东、河北、河南、山西等地赶大集和庙会,俨然一个闯江湖的杂耍艺术团。他源源不断把钱汇到家里,让闺女沈玲给妈妈买药治病,给哥哥沈浩寄去学费和生活费。时间就这么样一年又一年悄然度过。转眼沈浩就要到毕业了,神爷从外地回到家里准备给大学毕业的沈浩接风洗尘。毕竟这几年包括寒暑假沈浩很少回家,回来一次也是足不出户躲在屋子里闷闷看书。神爷对沈浩的举动很赞赏,私下里和田晓芒说这孩子是文曲星下界,以后保准能出息而且海水不可斗量。田晓芒每每听到他语无伦次的赞美时,苍白的脸上也总会泛起笑意。可是当沈浩拎着行李回到家,告诉他们一个消息时,神爷和田晓芒都被这个晴空霹雳惊呆了。

沈浩被学校开除了!

开除的罪名林林总总罗列了好多项,其中一条直接刺进神爷的心里,寻衅滋事打架斗殴。沈浩小时候身体很弱,神爷为了给他补充营养绞尽脑汁,为了让他身体健壮,六岁时瞒着田晓芒偷偷地送到张洪顺门下。师傅张洪顺慧眼识珠断定沈浩是个学武的好材料,比他爸爸沈万双要强上好多。于是张洪顺倾其所有耐心教授沈浩,因为辈分关系张洪顺只让沈浩叫自己师爷,而不让他称师父。这对爷孙形成了个奇特的景观,师爷直接教徒孙省却了中间这个环节。其实张洪顺这么做也有自己的想法,他清楚神爷的念头,想让沈浩以后好好学习考上大学,改换他们老沈家的门庭,而不是沉湎于舞刀弄棒走江湖。所以在给沈浩打下坚实基础后,张洪顺的风格陡然改变,教授沈浩的功夫一切从实际出发,一切从实战出发,技击的功夫远胜于技巧,把沈浩培养成为散打格斗高手。

看着满脸沮丧的父母,沈浩故作潇洒地扔下行李说:“天无绝人之路,我先出去转转,过两天去南方。”

沈浩在家里没呆上几天又走了。神爷在感慨一番的同时并没有强烈挽留他,爷俩相伴来到火车站,神爷又掏出一把钱塞到沈浩的口袋里,沈浩想推拒不要可还是被神爷的眼神制止住了。

神爷悄声问道:“现在就咱们爷俩,能跟我说说为吗呀?”

沈浩幽幽叹了口气说:“因为爱情。”

神爷理解地点点头:“你去南方是找她吗?”

沈浩说:“是。”

“找不到怎么办?她不答应你怎么办呢?你想过吗?”

“我想过,那样我就在南方落地生根干一番事业。”

“可是你妈妈身体不好,你不能总在外面漂着吧。”

“爸,我会回来的,但一定是衣锦还乡!”

看着沈浩坚定的眼神,神爷把剩下的话咽回到肚子里,又从怀里掏出个布囊递给他说:“这是膏药张的秘方你带着吧,困难的时候兴许能管用。”

沈浩这次没再拒绝,他接过来揣在怀里说:“您回去吧,以后我会常给家写信打电话的。”

田晓芒的病让她很久都没有走出过屋子,画地为牢的煎熬在她身上演变成了顽强的生命力,她经常趁着神爷不在家的时候,支撑着病体一寸一寸地擦拭着屋里的各种摆设和家具,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自己站不起来了,甚至连呼吸都有困难的时候才拨通神爷的手机,让他回家来做饭,说自己想吃他煮的粥了。神爷回来她却说:“受累的,我都记不清多久没出过门了,我想出去转转。”

神爷连忙摆手说:“外面雾霾这么大你出去感染了怎么办,我可不敢让你冒险。”

田晓芒说:“没事,你给我戴个口罩就行,你拿自行车驮着我,我们出去转转。”

神爷用床单兜住田晓芒的腰,把她绑在自己后背上,然后让她挽住自己脖子,收拾停当后背着她走出屋子。一路上,神爷边走边给田晓芒介绍周围变化,田晓芒也随着神爷的介绍吃力地扭转头观看。

走了一会儿,田晓芒轻轻地说了一句:“本来我今天出来是想看月亮的,可惜这么大的雾看不见了。”

神爷说:“你想看月亮还不好办呀,我给你变一个。”

田晓芒紧了紧神爷脖子上的胳膊说:“不,你别给我变,我不想看你给我变戏法。你知道我为吗想看月亮吗?”

神爷摇摇头。

田晓芒趴在神爷耳边说:“因为你第一次送我回家时天上就有个圆圆的月亮。”

神爷用力向上托了托她答道:“难得你还记得我可是都忘了。”

田晓芒说:“受累的,假如我走了不回来了,你可得给自己再变个老婆,到时候让她伺候你给你做饭,洗衣服。”

神爷说:“所有戏法和魔术里,我就是大变活人使唤不好,恐怕遂不了你的心。”

田晓芒声音越来越微弱,她几乎贴在神爷耳朵上说:“受累的,我有句话总想问你,可就是一直没机会问。”

“你说吧,我听着呢。”

“你喜欢我什么呢?”

“你笑起来特好看!”

田晓芒的嘴角微微向上翘了翘:“嗯,我,我笑了……”

神爷说:“我看见了!”

田晓芒的胳膊从神爷肩膀上垂下来,头也歪向一边……

十四

田晓芒走了以后神爷变得少言寡语,也很少迈出屋门。张国庆时不时拎着些酒菜登门看望他,两个人一人一杯酒能坐好几个小时,聊的话题也不是很热闹,几乎是国庆说神爷听。国庆现在已经当上处长了,聊天时候难免会带出句官话或者是哼哈的音调,神爷不似往常那样打断他,而是耐心地听他说完然后举起酒杯示意,慢慢地抿上一口。不过也有例外的时候,那就是每当国庆阴沉着脸上门时,神爷就给他摆好了棋盘,两人对坐开始下棋。总是下到一半时国庆把话题引到别处,话里话外问他些江湖门道,神爷这时才焕发精神,给国庆头头是道地讲,末了还得饶上句话:“你从我这里倒腾完,回去得好好给手下人讲讲,别太依赖高科技了,有时候解決战斗还得靠步兵。”

国庆脸色好转起来说:“我酝酿好长时间了,想从刑警队里找几个机灵的小弟兄拜你为师,跟你学习。”

神爷说:“算了吧,我这两下子可教不了人家。”

国庆哼一声说:“你什么时候谦虚上了,告诉你,这么长时间我总来看你,就是谋划着这件事。”

神爷也哼了声说:“我就知道你是无利不起早,从当年你给我那两块钱开始,我就算是让你给收买了!”

“我还帮了你不少忙呢,你说说看,你倒霉还不是我护着你啊。”

“没你我还倒不了霉呢!”

“你这么说话就没良心了,当初谁跑外调把你招进公安局的。”

“对呀,当时谁通知我打铺盖卷滚蛋的。”

两人争来争去也没个结果,最后还得是国庆买来酒菜两人对饮。等国庆从神爷屋里出来,回头看了看窗户上隐约的灯光,不禁自言自语地说:“我用什么办法能让你回过神儿来呢?唉……”

让神爷回过神儿来的事情来得很突然,好比是一只已经习惯平衡的天平上,忽然投下颗重重的砝码,这颗砝码不仅让天平倾斜,而且还将它彻底打了个底朝天。这种打击往往有两种结果,一是彻底坠落万劫不复,一是浴火重生凤凰涅槃。

沈浩死了!他的尸体漂浮在海河上,打捞上来时人已经变了形。

警察是从沈浩口袋里身份证上的地址找到神爷的。神爷站在空旷的太平间,紧盯着眼前躺在床上没有生气的沈浩一句话也没有说,他轻轻撩开沈浩身上覆盖着的白布单,伸出手慢慢抚摸他冰冷的躯体,很久才从嘴里吐出一句话:“儿啊,你不是说要衣锦还乡吗?可你怎么成这样了啊!”

太平间的门被推开,张国庆急匆匆地从外面跑进来,当他看到神爷悲痛的背影不仅放缓脚步,轻轻走到他身边慢慢拍了拍他肩膀。神爷没有回头仍旧凝视着沈浩。

国庆凑到跟前悄声说道:“节哀顺变。”神爷没有理会。

国庆又说道:“有件事想跟你说说。”

神爷还是没有搭理他。

国庆拽了下神爷衣襟再次说:“是关于沈浩的事,你应该有权知道。”

神爷回过头来目不转睛看着国庆,眼神里充满了询问和期待。

国庆咽了口唾沫说:“我也是不久前才获悉,沈浩同志,警员编号337051,是我们警队长期执行打击跨国贩毒制毒计划的卧底,这个计划代号叫‘卧虎,沈浩同志就是‘卧虎里的精英。”

听到这句话神爷的小眼睛瞬间闪亮起来,猛地回过头来盯着国庆问道:“你的意思是说,我儿子沈浩是警察!他,他从来没有被学校开除过?”

国庆坚定地点点头:“沈浩同志在学校期间一直是学生干部,成绩优异,心理素质稳定,难得的是有一身过硬功夫,这些都是当时选择他执行任务的基础。这些年他始终奔波在境内外,协助公安部、禁毒局打掉了好几个贩毒集团,本来想这次回到家乡,执行完任务就让他退役,谁知道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因为他身份特殊,很多事情需要保密,目前我们还不能给他开追悼会,不能授予他烈士称号和任何功勋。万双,请你谅解。”

神爷把目光从沈浩遗体上收回来,盯着国庆说道:“我儿子死了,我不谅解!”

国庆神情紧张起来问道:“你要干什么?”

神爷平复了下自己心情说:“我摸过他身上,他们把他的骨头都打断了,他死之前肯定遭了不少罪。警察找到我来辨认尸首,是因为他身上带着身份证,你们派人去卧底有带自己真实身份证的吗?他们把人弄死,还把身份证放在他身上,他们想干吗?”

“你的意思是说,沈浩已经没有秘密可言了?”

“他们是向你们警方示威,向我这个当爹的宣战。既然这样我就得接着!”

“你可不能鲁莽,很多事情还要向上级请示。”

“你请示你的,跟我没关系,我是老百姓,我是孩子他爸!”

“万双,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但你可不能干出格的事啊!”

神爷再没有回应,伸手指着门口对国庆说:“你走吧,让我自己待会儿,我想陪陪儿子。”

张国庆无奈地叹了口气,拍拍神爷肩膀悄悄走出门外。当他走出好远时,猛然听见身后太平间里传出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

“啊……”

十五

神爷这次真的回过神儿来了。

巨大的悲痛和压力不仅没有让他断掉脊梁,反而成为驱使他爆发的动力。他像个充满了电的马达高速转动起来,用自己的办法开启了全面战斗的模式。他在社會上各个阶层的朋友、师兄弟都被发动起来,大张旗鼓地帮着他找线索。那些吸毒的瘾君子日常聚集的犄角旮旯,不是被类似朝阳群众那样的人们打110举报,就是被金不换、张洪顺的徒子徒孙发动起来的老百姓追着喊打,更有甚者他们竟然能找来吸毒人的家属,像现场直播一样揪住瘾君子当街控诉,还有人把这些情形录制成视频发到网上、手机上广泛传播。用神爷的话说,让吸毒贩毒的人陷入到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中。他自己还专门录制了一段视频,大概意思是所有毒贩子你们听着,我叫沈万双,就是个民间草根艺人,我发誓只要我活着就跟你们没完!咱们不共戴天!不服来战!我就在这等着你!

一天晚上,神爷收拾完自己的花草装上三轮车,和周围几位摊主互相挥手道别,刚走到市场拐弯一条小马路时,迎面开过来辆轿车堵住路口,他回头看了看后面,一辆箱式小货车也把路口封死了。车上跳下来几个彪悍男人朝他走过来,脸上的煞气隔着很远直冲进他眼里。神爷脸上微微颤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轻声吐出两个字,“来了。”

被人蒙着脑袋一通暴打,然后又脱光了全身衣服,用手铐、铁链捆绑得像个粽子似的扔在长椅上,如此虐待对于神爷这个年纪的人是达到极限了。他睁开眼睛环顾下四周,发觉自己是被囚禁在一个没有窗户的密室里,昏暗的灯光,悬挂着的绳索,角落里堆放着的木棍和鞭子,有点像电视剧里日本鬼子的刑讯室。

门被打开,几个人鱼贯着走进来站到他面前。最前面那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先是凑过来看看他,伸出手拍拍他的脸说:“你还认识我吗?”

神爷忽闪着小眼睛说:“灯光太暗我看不清楚。”

男人挥挥手说:“把灯都打开。”

借着灯光,神爷仔细审视眼前的男人,少顷才摇摇头说:“似曾相识,可我想不起来了。”

男人哼了声说:“真应该把你这对招子挖出来当泡儿踩。当年你把我手脚都打断了,害得我在医院里整整躺了一年多,你难道就一点印象都没有吗?”

神爷的眼里冒出股亮光紧紧盯着对方泛黄的脸道:“真是冤家路窄,你是卢清波!你竟然还活着!”

卢清波说:“我得看着你这个老东西死!你不是叫嚣让毒贩子来找你吗?你不是挺牛吗?所以我今天就来会会你。我身上有好几块钢板,先别说下雨阴天时那种钻心的疼,就连上飞机坐高铁过安检都要和人家说清楚。我每说一次心里就念叨你一次,这都是他妈的你给我的!”

神爷说:“给少了,当年应该再把你颅骨打折就好了。”

卢清波气急败坏扬起手狠狠地抽了神爷一巴掌,但他自己却因为用力过猛闪了个趔趄,后面的随从急忙过来扶住他。

推开随从,他对神爷说:“我不跟一个要死的人置气,你不是能解脱吗?你不是戏法大王吗?今天我给你个机会。一个小时以后装完货我回来看你,如果你能解开铐子和身上的铁链子,就赏你个全尸。如果我回来时你还是这个德行,那就跟你死鬼儿子一样,把你身上的骨头全打折!”

“你说什么?我儿子沈浩是你打死的?!”

卢清波挥挥手说:“没工夫和你扯淡,再给你介绍个老朋友,你出来吧。”

随着卢清波的叫声一个人影从黑暗中走出来,站到神爷面前。

“怎么会是你?”这个人的出现让神爷的心猛地揪了起来。他不是金不换的徒弟,神爷以前的师哥吗?

卢清波指指那边,说:“他是你师弟吧,你们最应该了解相互之间的手法和门子,现在你看看他身上还有地方私藏夹带吗?”

师哥点点头对卢清波说:“你们去把他右手大拇指套掰下来,那里面有钢丝。”

打手上去把神爷的拇指套掰了下来。

师哥看看愤怒的神爷继续说:“我师傅以前还有个绝活,把铁片咽下去贴在食管上,给他灌水再狠狠地打他肚子,铁片就吐出来了。”

几个打手不顾神爷高声谩骂上去按住他,强拧着给他灌下去两桶水后操起棍子一通打,伴随着神爷的呕吐一个铁片从嘴里掉在地上。

神爷虚弱地靠在椅子背上盯着他们说:“你们肯定有报应,肯定不得好死!”

卢清波抬手看看腕上手表说:“再过五十分钟,我看看你怎么死。”

说完几个人走出密室,门被从外面重重关上。

十六

时间是个奇怪的东西,有时飞驰如电有时又停滞不前,有时度日如年有时又转瞬即逝。几十分钟很快就过去了,当卢清波拿着手枪再次打开密室门走进来,看见眼前的神爷依旧颓废地靠在椅子上,身上的铁链和手铐完好无损时,他不禁大声笑了起来:“什么狗屁的戏法魔术,都是骗人!这个真理从你这老不死的身上再次得到验证。我就奇怪了,你凭什么跟我斗,凭什么要挑战我呢?”

“凭我是个老爷们儿,凭我还有血性,凭你们杀了我的儿子!”

“沈万双,我今天就让你死个明白。自从你把我打得卧床不起那天我就发誓,这辈子跟你死磕!我遭的罪也得让你尝尝。”

“那是你罪有应得,我当时应该打死你,可惜我手里没有枪。”

“这就得感谢我老爸老妈有先见之明,他们在我上小学第一次拿刀捅人时就给我设置了个保护伞,找到市里最权威的精神病院做了鉴定,证明我有精神病。”

“所以你当年强暴田晓芒,参与贩毒,杀死王军,都是凭这个神经病的证明才能一次一次逃脱惩罚。虽然我不愿意骂街,但也觉得你爸妈真够混蛋的!”

“骂吧,反正你也骂不了几句了。你知道当年你做膏药的小作坊是怎么曝光的吗?如果不是我举报,那帮官僚谁会找到你?你妈妈会这么巧被人撞了,而且撞得这么科学让她卧床不起好久才死?告诉你,都是我安排人干的。还有你的儿子沈浩,干卧底干上瘾了还想抄我的后路,我不弄死他怎么行呢。”

“沈浩是你杀的?你都对他做了什么?!”

“我想起你对我做的,就在他死之前把他身上的骨头都打断了,你满意吗?!”

神爷的小眼睛里爆射出一股凶光,他运了口气咬紧牙关突然张嘴骂道:“卢清波,我操你妈!”

隨着最后妈字的开口音,从他嘴里喷出一股水流直射向对方,把卢清波打了一个趔趄,手里的枪掉在地上,没容对方缓过神来,神爷像京剧里的武生霸王卸甲一样抖落掉身上的铁链和铐子,飞快地操起手枪顶在卢清波头上。

瞬间的变化使卢清波惊呆了。他惊恐地看着眼前的神爷说:“你,你真神了!”

神爷顶在卢清波头上的枪口不停地抖动着。他强力压抑住愤怒的心情说:“你就是个畜生,不对,你连畜生都不如!你就个人渣!我真想一枪打死你!”

卢清波梗着脖子朝神爷嚷道:“你来啊,你开枪打!”

神爷用枪顶住他脑门喊道:“我打死你都便宜你,你知道你杀死的沈浩是谁吗?他是你的亲生儿子啊!”

“你放屁!你胡说八道!”

“你就是个混账王八蛋!虎毒都不食子,你怎么下得去手!”

“我杀的是你儿子!”

“当年你强暴了田晓芒一年后她就生了沈浩,我跟她结婚的时候沈浩已经快三岁了,晓芒自从受到你的伤害后没接触过任何男人直到她嫁给我,你一直暗中盯着我,不知道这件事情吗!你用你这神经病的脑仁算算年头,自己做过的恶你不会忘记吧!”

“你,你是说,沈浩……”

神爷大声吼叫着:“你这个畜生,你要是还有心,心还再跳,你他妈的就给我跪下!你看见了吗,被人害死的人找你来了!他们要你偿命!王军找你来了!晓芒找你来了!沈浩也找你来了!被你害过的人都找你来了!你有报应的!”

卢清波彻底崩溃了,像被雷击中一样扑地一下跪倒在地上。

张国庆带着人冲进密室,眼前的一幕让他有些惊讶。神爷拎着枪坐在椅子上看着墙角的卢清波,而卢清波则不停地用头撞墙壁,越撞越响,越撞越有节奏,嘴里还喃喃地念叨着:“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爸、妈……真不是我干的啊。”

国庆指着撞墙的卢清波问:“这是怎么回事?”

神爷轻蔑地说:“这回他是真疯了!”

十七

神爷好久没在花鸟鱼虫市场露面。

人们都猜测他出远门旅游或是被外地闺女接走养老了。只有国庆知道神爷的心思,他是在等待,等待那份迟到的荣誉。

沈浩的追悼会隆重召开,神爷换上全身老式警服在国庆陪同下参加了追悼会。当他从领导手里接过沈浩一等功奖章和给他的嘉奖令时,从不掉泪的神爷眼泪涌出了眼眶。

还是那间老屋还是两人的对饮,国庆和神爷举起酒杯默默抿着。

喝了小半杯国庆终于忍不住说:“我不说话你也不说,咱俩这是两个哑巴灌水饱吗?”

神爷说:“有吗好说的,关键时刻我不都听你的了吗?”

国庆说:“是你拉我下水好不好?你把自己当诱饵不要紧,我的弟兄可是天天提心吊胆呀。”

神爷说:“我的安全没问题。”

国庆说:“你就吹吧,要不是现在满街防控系统,再加上我的人二十四小时保护,你早让卢清波那个混蛋拉到港口扔海里去了。”

神爷说:“我不傻,我每天走的路线都有摄像头,我之前踩过点。”

国庆说:“咱俩别矫情了,我审过你那个师哥,连他都奇怪当时那种情况下你是怎么解脱的,还有你喷水的绝活都是跟谁学的?”

神爷说:“我不告诉你,行里有规矩只传儿子和徒弟。”

国庆说:“我给你当徒弟行吗?我现在给你磕头。”

说着他站起来就要下跪。

神爷连忙拉住国庆说:“你不是成心臊我吗?你一个当警察的学这个干吗呢?”

国庆说:“我也快退休了,想着等退休以后跟你一块撂地去。”

神爷摇摇头说:“我还不知道你啊,你是不弄明白不死心,跟我师父王军一个脾气。”

国庆说:“你知道还不快说,憋得我心里难受。”

神爷喝口酒说:“中国戏法里自古就有水剑这个东西,喝进去的水停留在胃里,受到挤压后就能喷射出来,关键是运气的方法。至于我怎么解脱的,我这个师哥到死也想不通。因为他只是注重技法和道具,不清楚人的七窍都是相通的这个道理。”

看着国庆专注的神色,神爷顺手拿起桌上一根牙签,让国庆看着放进自己的鼻子眼里,然后动动鼻子说:“你明白了吗?”

国庆惊讶地说:“你真神了,这也能做到还不妨碍说话。”

神爷说:“戏法都是假的,但功夫是真的!”

两人喝到月上柳梢头。

国庆举起酒杯对神爷说:“万双,你这辈子坎坎坷坷不容易。幸福的事都一样,不幸的事各有各的不同,咱不说不幸的事,我今天就想问一句,你最高兴的事和最开心的时候是什么?”

神爷听罢,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一张老照片,照片上他穿着老式警服眼睛发亮,他的身旁是妈妈、兄弟姐妹还有一众邻居,大家都开心地笑着。他把照片递给国庆说:“这就是了……”

作者简介:晓重,原名李晓重,天津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鲁迅文学院十一期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全国公安文学艺术联合会会员、作协全委,曲艺家协会副主席,公安文联首届全职签约作家。中国铁路文联会员、作协全委。中国法学會法制文学研究会会员。天津市作家协会会员、项目签约作家。长篇小说《走火》获第十届金盾文学奖一等奖;长篇小说《危局》获全国首届公安文学大奖、第十一届金盾文学奖;长篇小说《发现》获第三届全国法制文学大奖,第十二届金盾文学奖;长篇小说《驻站》在上海举行首发签售活动,并获第十三届金盾文学奖第

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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