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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论阮籍《咏怀诗》植物意象

2018-09-17何丹

青年文学家 2018年20期
关键词:阮籍

何丹

摘 要:阮籍《咏怀诗》的意旨,正如钟嵘所说:“厥旨渊放,归趣难求。”因此,千百年来,虽然它一直受到人们的赞美,并为人们所讽诵,但其真正的意蕴,却似乎成为一个难解之谜。本文试图从《咏怀诗》文本出发,分析《咏怀诗》意象世界中的植物意象,从而探寻阮籍复杂思想的发展脉络。

关键词:阮籍;《咏怀诗》;植物意象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8)-20--03

黄侃曾说:“阮公深通玄理,妙达物情,咏怀之作,固将包罗万态。”中国诗歌历来时兴以物喻人。《诗经》中就有很多动植物意象,以至于孔子说读《诗》可以“多识鸟兽草木之名”。阮籍《咏怀诗》意象繁复,人物、神仙、动植物等意象都被摄入其中。笔者即欲通过分析阮籍《咏怀诗》中的一些代表性植物意象,来了解阮籍丰富的内心世界。

一、理想与植物意象

《太平御览》卷六〇二引《魏氏春秋》说:“阮籍幼有奇才异质,八岁能属文。性恬静,兀然弹琴长啸,以此终日。”《咏怀诗》十五:“昔年十四五,志尚好诗书。被褐怀珠玉,颜闵相与期。”《晋书》本传中也说阮籍“本有济世志”,但阮籍身处黑暗的乱世之中,他很少在诗歌中浅显直白地显露自己的理想,而更多的是以一种隐晦的方式,通过一系列的自然意象来展现他对理想人格、理想人生的向往。以《咏怀诗》中嘉树意象与芳草意象为例。

(一)嘉树意象

诗歌意象,简单来说,是指创作者主观情意与客观物象的结合。客观是指事物的本来存在状态,指事物的一种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存在;物象就是客观存在的事物,是独立于人之外的存在。阮籍《咏怀诗》八十二首中,有客观存在的植物如建木、松柏、桑榆等,还有一种听起来很特别的植物——嘉树。《咏怀诗》三云:“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尔雅》中说“嘉,善也”,《说文解字》说“嘉,美也”。所以从字义方面,被阮籍称为嘉树的桃李,就是他心中美好的代表。所以《咏怀诗》十二云:“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悦怿若九春,磬折似秋霜。流盻发姿媚,言笑吐芬芳。”其实从《诗经》开始,桃李就倾向于象征美丽繁盛。《诗经·周南·桃夭》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这里桃花就象征着新嫁娘的美貌,也一并渲染出婚礼的欢乐场景。

阮籍为何要将桃李称作嘉树呢?很显然,阮籍在作为客观存在的桃李中植入了自己的独特情感。桃李本是客观存在的木本植物,无好与坏之分。然而对于客观存在的自然界,人们会根据自身喜好,将自然界的生物分出不同等级,并使用各种不同感情色彩的词语来描述或评价自然界的生物。正因如此,自然界的各類生物才有了人们所说的好与坏。因此就不难理解阮籍在《咏怀诗》中提到的“嘉树”之说了。桃李本无关美丑、好坏,然阮籍将自己心中的美好注入其中,于是便有了象征美好的嘉树。

对于树这种植物,单外形而言,人们总是更喜欢外形挺拔、高大的树。《咏怀诗》中提到的树有很多,更能得到阮籍青睐的当属诗中提到的建木、射干之类,如《咏怀诗》二十六:“建木谁能近,射干复婵娟。”“神人之邱有建木,百仞无枝”“西方有木,名曰射干,茎长四寸,生于高山之上而临百尺之渊”[1],可见,建木、射干之类的树才是阮籍心中的嘉树。又如《咏怀诗》九所写:“步出上东门,北望首阳岑。下有采薇士,上有嘉树林。”采薇士是坚守节操、高洁人格的象征。“嘉林者,兽无虎狼,鸟无鸱枭,草无毒螫,野火不及,斧斤不至,是为嘉林。”[2]象征高洁的采薇士,如此美好的嘉树林,作者美好之追求可见一斑。

(二)芳草意象

《咏怀诗》中多次提到的一种植物意象——芳草,如“清露披皋兰,凝霜沾野草”(《咏怀诗》四)、“梁东有芳草,一朝再三荣”(《咏怀诗》七十九)。芳草,即香草。屈原在《离骚》中不仅用香草比喻贤臣,更以香草自喻;不仅“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甚至“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屈原的这些举动,无不表明他对开明政坛的期许和高洁人格的追求。在屈原之后,香草成为一种固定的象征,象征着高洁的品德与人格。

纵观阮籍生平,会发现他有许多方面和屈原是比较相似的。屈原在楚国无从施展政治才能,又不愿在污秽的官场随波逐流,于是借助诗歌来抒发心中的愤慨与忧愁,写下了流芳千古的《离骚》,于诗歌中表述了他的理想,于诗歌中创造了象征他高洁人格的香草意象。阮籍所处的正始时期同样是政坛黑暗,士人的政治抱负无处实现,阮籍本人又同样拥有极高的文学天赋,他的理想,他的愤慨,他的种种感情都通过诗歌表露出来。阮籍在《咏怀诗》中继承性地使用了屈原的香草意象,《咏怀诗》中的芳草意象,也正象征着阮籍对开明政坛的期许,对美好人格的追求。

《咏怀诗》中提及的象征高洁人格的芳草,有生来就是美者的琅玕、修竹,也有嘉树桃李等,它们都象征着美好。前面已经提到,阮籍所处的魏晋正始时期是有名的乱世,政局混乱,社会黑暗,困顿于这样的苦闷现实,阮籍发出了“幽兰不可佩,朱草为谁荣”(《咏怀诗》四十五)这样的感叹。幽兰本为贤者所佩,朱草本为圣王而生,可阮籍却发出了为谁荣这样的疑问,可见现实世界是让阮籍失望的。但失望并不代表没有希望,阮籍内心深处对于高洁人格的渴求还是异常强烈的,于是他将自己的理想放在了诗歌中,正如《咏怀诗》二十三所写:“仙者四五人,逍遥晏兰房。”《咏怀诗》三十五也说:“登彼列仙岨,采此秋兰芳。”这里的芳草都与神仙世界相关联,它们与生长在神圣高山之巅的建木、射干一样,都是不受世俗污染、纯洁美好的代表。现实世界中无法得到,阮籍便自己塑造一个神仙世界,并在其中享受美好,享受芳草般高洁人格的美好。可以说,阮籍所提的这类植物意象,就象征着他心目中所憧憬的美好理想与人生。

二、生命与植物意象

意象的使用与作者创造作品时的内心情绪、外在环境都密切相关。在不同的作者手中,同一种意象会表达出完全不同、甚至相反的意蕴。就算是同一作者的作品,随着世事变迁,作者心绪变化,同一种意象也会出现不同、甚至相反的内涵。于是,意象的这种多变性,不确定性,便决定了它们在文学作品中的象征内涵是千变万化的,也促使文学作品将会因为意象的多种象征性意义而产生丰富多彩的文学语言,从而使文学作品产生无穷的艺术魅力。《咏怀诗》中的“桃李”意象就有多种象征意义。这一部分将以桃李花、飞藿这类生命极其短暂的植物意象,松柏、冥灵木这类长青植物意象来探讨阮籍的生命旅程。

(一)生命短暂的植物意象

阮籍首先是作为一个个体生命而存在的。任何一个作为独立个体的人类,其生命中最深沉的忧虑莫过于对自身存在的关心,这大概是人类心理世界中一种最基本的本能意识。人类基于此,会衍生出各种活动,而这一切归根结底,莫不是为了争得更长久的生存时间与更广阔的生存空间。也正是如此,阮籍对于时光的流逝极其敏感。

阮籍有继承性地使用桃李花的美好意义,然而在《咏怀诗》中,他更多的是使用了桃李花的另一种象征内涵,即人生易衰,生命无常。《咏怀诗》中,诗人在吟诵“桃李花”的美好之时,总是伴随着由大自然的规律引发的草木凋零的悲哀。如《咏怀诗》三:“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桃李花最繁盛的时期,也是枯败的开始,此时繁华逝去,荆杞生出,这种情景是何等的荒凉。《咏怀诗》十八:“视彼桃李花,谁能久荧荧。”《咏怀诗》四十四:“荧荧桃李花,成蹊将夭伤。”这里的桃李花是世事危机、人生易衰的象征,它们的繁盛之极就是衰败之开始。正如《咏怀诗》四所说:“朝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自非王子晋,谁能常美好。”《咏怀诗》中还有一些类似桃李花般象征韶华易逝、生命无常的植物意象,如《咏怀诗》七十一:“木槿荣丘墓,煌煌有光色。白日颓林中,翩翩零路侧。”《咏怀诗》八十二:“墓前荧荧者,木槿耀朱华。”木槿花生长在代表死亡的坟墓上,朝开暮落,不论多么繁盛艳丽,终究与死亡相联。又如《咏怀诗》五十:“清露为凝霜,华草成蒿莱。”飞藿、蒿莱更是直接代表陨落,生命的短促与脆弱可见一斑。

(二)生命长青的植物意象

当人们积极入世的行为遭遇到重重阻力甚至致命打击时,许多人会转向讲求自然无为、退避出世的老庄,希望在这里求得一剂良方。阮籍在現实世界中找不到出路,便将目光转向自然,转向神仙世界,去追求个体精神的自由与超越。《咏怀诗》多次提到松柏、冥林木等象征着长寿的植物意象,如“松柏郁森沉,鹂黄相与嬉”(《咏怀诗》六十四)、“焉见冥灵木,悠悠竟无形”(《咏怀诗》七十五)。松柏代表的长生与桃李花代表的短暂形成鲜明对比,更显现出阮籍心中对时间、对生命的那份忧愁。

松柏是常青木,临冬而叶不凋,冥灵木则是传说中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的植物。这类植物的共同点是寿命很长,甚至可以表示长生,而长生又只能存在于神仙世界中,于是这类意象便与神仙世界产生了关联。基于此,《咏怀诗》还多次提到许多传说中的神仙人物,如“王子十五年,游衍伊洛滨。焉见浮丘公,举手谢时人”(《咏怀诗》六十五)、“昔有神仙者,羡门及松乔”(《咏怀诗》八十一)。阮籍用他的妙笔给我们展现了一个令人向往的神仙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不需要忧虑生命的短促,因为寿命可与天地齐同;不存在肉体的羁绊,可以任意所行;更没有压迫与危险,可以自由的呼吸,享受那令人艳羡的自由。这么多的美好在吸引着阮籍,吸引着他离尘绝世,到仙境中与神仙为伴。然而这般美好的神仙世界毕竟是个虚无缥缈的东西,是“天阶路殊绝,云汉邈无梁”(《咏怀诗》三十五)。在美丽的幻境中意识到幻想的不可实现,这种清醒何其痛苦!

三、心灵与植物意象

(一)植物意象与栖息地

阮籍在《咏怀诗》中经常将两种对立的事物放在一起描述。如《咏怀诗》四十六:“鸴鸠飞桑榆,海鸟运天池。”《咏怀诗》四十七:“高鸟翔山冈,燕雀栖下林。”《咏怀诗》四十八:“鸣鸠嬉庭树,焦明游浮云。”在这几首诗中,诗人总是将动物意象中的燕雀、鸴鸠、鸣鸠与鸣鹤、海鸟、焦明等作对比,而这两相对比,就形象地反映出阮籍内心的矛盾。先不论诗中这些意象的比喻意义,单从它们自身的习性来说,就会发现它们的诸多不同。鸴鸠的活动场所是桑榆、蓬艾、园圃篱,燕雀的栖息之地是下林,鸣鸠的栖息场所是庭树,而桑榆、下林、庭树这类植物的共同点就是覆盖范围狭窄,也可谓是方寸之地,这就意味着燕雀、鸣鸠等鸟类的活动场地是很窄小的,甚至在杂草间也可看见它们的身影。这些栖息场所就决定了燕雀、鸣鸠它们的生活被限制在那方寸之间,它们的活动范围极其狭小,也就是说它们的自由支配空间是极小的;而鸣鹤、海鸟、焦明、黄鹄等鸟类,它们在高空之中自由飞翔,甚至四海九州都可看见它们的身影,它们的活动范围如此宽广。甚至有些还是传说中的奇鸟,如《咏怀诗》七十九:“林中有奇鸟,自言是凤凰。清朝饮醴泉,日夕栖山冈。高鸣彻九州,延颈望八荒。”凤凰被称为奇鸟,传说它是栖息在山冈之上的,人们虽未见其貌,但依然可以想象出凤凰的活动空间是无限广阔的。此时联系一下《史记》中陈涉说过的“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燕雀被比喻为没有远大志向的平庸之辈,这一比喻义在后世也一直沿用。于是我们将《咏怀诗》中燕雀、鸣鸠等看作是安于现状、没有高远理想的平庸之辈也无不可,因为它们只生存在下林、庭树这样的方寸之地,它们的自由也仅限于这方寸之间。而相对的,海鸟、鸣鹤等就意味着它们是在不断追寻高远梦想的理想之辈了,因为它们是生存在九州四海这般无限广阔的天地间,它们的自由也广存于天地之间。由此可见,这两类鸟的栖息之地,也就是它们的生存空间,其实就是诗人的两种生活状态,海鸟、焦明的天池、浮云象征着诗人心中高远的理想之地,诗人可在那般宽广的栖息场地自由地翱翔;而燕雀、鸣鸠的下林、庭树则象征着一种困于现实的苦闷状态,诗人只能在那方寸之地艰难地活着。

(二)栖息地与诗人的内心世界

正如《咏怀诗》四十三所说:“鸿鹄相随飞,飞飞适荒裔。双翮临长风,须臾万里逝。朝餐琅玕实,夕宿丹山际。抗身青云中,网罗孰能制。岂与乡曲士,携手共言誓。”阮籍有鸿鹄般凌风高飞的壮志,想“一飞冲青天,旷世不再鸣”(《咏怀诗》二十一),想与现实决裂,但又深知“羽翼不相宜”,不能彻底放下现实,于是只能低首俯就现实,继续生活在桑榆、下林、庭树这般狭小的地方,在方寸之间祈获那飘渺无迹的点滴自由。

从最初代表美好的“嘉树”,到影射时光流逝、世事无常的“桃李花”,接着是象征内心矛盾的“桑榆”“庭树”,最后是代表着神仙世界的“松柏”“冥灵木”,它们其实就代表了阮籍作为一个有着独特个性的人的心理发展历程。阮籍的个性是独特的,思想是复杂的,而《咏怀诗》中披露他个性与思想的众多意象正是其诗歌的独特魅力所在。

注释:

[1]陈伯君.阮籍集校注[M].中华书局.1987.第296页.

[2]陈伯君.阮籍集校注[M].中华书局.1987.第243页.

参考文献:

[1]高晨阳.阮籍评传[M].南京大学出版社.1994.

[2]陈伯君.阮籍集校注[M].中华书局.1987.

[3]刘大杰.魏晋思想论[M].岳麓书社.2010.

[4]章培恒主编.杜宝元译注.晋书选译[M].巴蜀书社.1991.

[5]钱志熙.魏晋诗歌艺术原论[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6]罗宗强.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M].天津教育出版社.2005.

[7]张素芹.阮籍《咏怀诗》的意象世界[J].江汉大学学报.2000(5)4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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