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情深而入梦

2018-09-14宋一玲

北方文学 2018年18期
关键词:洞房春梦岑参

宋一玲

洞房昨夜春风起,遥忆美人湘江水。

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

——岑参《春梦》

岑参(约715-770年),荆州江陵(现湖北江陵)人。儿时孤贫,笃学。唐玄宗天宝三年中进士,经历两次从军边塞,先在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幕府掌书记,天宝末年,封常清为安西北庭节度使时,为其幕府判官。代宗时,曾官嘉州刺史 ( 今四川乐山 ),世称“岑嘉州”。使罢,流寓不还,遂终于蜀。岑参著有《岑嘉州诗集》八卷,今编四卷。他是盛唐边塞诗派的代表诗人,其作品多描写边塞风光,军旅生活,风格大多慷慨雄壮,瑰丽壮美。而这首《春梦》,却是岑参诗歌中的别调。

的确,初看这首《春梦》,真不像岑参的作品。因为与其慷慨奇伟的歌行体边塞诗相比,此诗多了些许柔美,少了一些雄浑之气。诗以“春梦”为题,引人无限遐想。春天是一年之始,万物萌生的季节,容易触发人的情思,何况又是春梦,所以单就题目而言,就带着浓浓的春意与梦幻色彩,令人无限向往。诗的主旨是思人,因距离遥远而思,因思成梦,将相思之情托之春梦,真切动人。

前两句写梦前之思。“洞房昨夜春风起,遥忆美人湘江水”,这两句的大意是,昨夜房中吹进了春风,让这室内的人想起了远方湘江之滨的美人。这里的“洞房”,并非今日所言洞房花烛夜的洞房,新婚卧室,而是指深邃的房屋。因作者独自居住在塞外,一人居于洞房之中。第二句“遥忆美人湘江水”又作“故人尚隔湘江水”,《文苑英华》及《全唐诗》均作“故人尚隔”,据此,所忆当指朋友。后世许多选本也采用这一版本,如郭预衡《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周振甫主编的《唐诗宋词元曲全集·全唐诗》、高文、王刘纯先生《高适岑参选集》均采用这一版本,高岑选集注曰:“故人,老朋友。”[1]但《河岳英灵集》等多种古本作“遥忆美人”。而“美人”一词,可以表女子,也可表男子,既可指容色美丽的人,又可指品德美好的人。我们可以猜测,如果作者是写自己的梦,那么这美人或故人可能是某一女子,也可能是某位亲故。而如果作者拟女而作,以述闺思,那么这美人便是其爱侣了。

而关于此诗的主题的探讨,大抵离不开对“美人”身份的界定,学术界对此颇有争议。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唐诗选》(上册)中说:“唐诗和唐代小说选中不乏写梦之作,但大多数是描写旅愁和闺怨的。这首小诗通过春夜梦游,反应好友间的深切思念。”[2]这里将“美人”看作是作者的故人,将主题界定为思念好友之作。确实,岑参是一个爱写赠诗的人,常常写诗与故人。然当代研究者亦有认为:岑参诗中凡怀念朋友的诗篇,每每在题目中明言其人,而此诗却题做《春梦》,颇令人玩味,认为它更像是一首闺思诗。闺思之作,那么作者所拟女子必然渗透着作者的情感,作者将自己的情感融入其中。无论是闺思还是怀念故人,定是这室内之人深深思念的人。

可以想象,作者独自一人身居塞外,某一晚天气转暖,一阵春风拂来,意味着美好的春天到来了,而春天的脚步是由南而北的,诗人因春风乍起,遁入洞房而感受到温暖,不禁忆起气候温暖的南国,也忆起身处湘江的美人。想这春风也是突然,若这春风夜夜吹来何必才忆起这“美人”。本诗春风似一个“引子”,如同药引子引起药性挥发,正是这春风引起作者的思念之情挥发。是挥发,并不是产生,是因作者的思念之情一直都是存在的,只是由这突然的春风而召唤出来而已。如不是深刻的思念,而是偶尔想起,那怎么会有后文的春梦?所思至深才会入梦。湘江,地处湖南,古属楚地。这里有舜之湘妃的传说,诞生过屈原的《湘君》《湘夫人》,这些故事和诗歌的一个共同指向,就是所居之人很美好,同时又具有暌隔之义。所以,嵌入这一地名,作为所思之人的所居之地,便具有丰厚的情味,给人以恌怅和迷离之感,所思之人那么美好又那么遥不可及,春夜与思念,为后两句入梦做了充分铺垫。

后两句写思后之梦。“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这便是写忆故人的思绪产生后,夜有所梦:在枕上虽只片刻功夫,而在梦中却已走完去到江南的数千里路程了。这里作者将思念之情穿越时间和空间的限制,通过梦这一媒介,及夸张的手法,渗透深刻出的情感。“片时”与“数千里”相互对应,为观者设立了一个夸张而又触动人心的情境,试问谁人不想在梦中与那见不到的人儿相逢?读到此处,心中顿觉一股通畅之意,作者借笔以补造化,虽身处边塞不能相见,但想象却插了翅膀,带着作者从梦中翱翔了千里,也带着读者穿梭于作者的情感之中。此诗为人称道亦因其梦的描写极具特色,诗后两句如此写梦对后世影响也颇深,晏幾道《蝶恋花》云:“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即从此诗化出。

其中关于梦的描写,体现了岑参诗作尚奇的风格,奇就奇在这春风引来的春梦,奇在梦中可行千里。但是我们也能看到诗中的语言又及其平易,具备自然的美。这奇与自然的恰当结合,来源于情景交融的诗境,来源于无穷的韵味。可想作者究竟是因为感受到春风而有了对故人的思念,还是因思念故人而“造”春风?刘勰《物色》云:“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情以物迁,辞以情发。”[3]他提出的“心物赠答论”可以很好的解释这一问题。作者把情感投向春风,如同赠春风以礼,春风兴起“我”的情感,如同报答“我”的情感。反过来说,春风兴起作者的思故人的情感,作者在情动之后把情感投射给外物,这是作者对外物的赠答。二者谁都是因,谁都是果,谁也不是因,谁也不是果。这种情景交融的诗境,展现作者的对故人思念的情感之深,正是深刻的想念,才能于无意中赋情于景,这感情甚至化入梦里,甚是动人。

所以,岑参诗的成功之处,一方面在于作者对故人的思念之情切,另一方面更是在于这“梦”的吸引力。“梦境”是在文学中常常被作家利用的一个工具,无论古今中外什么题材,大概最大的原因是其的虚幻性。因为是梦所以作家便可以随意发挥,抒情表意,但这虚幻的梦常常表达的是最真实的情感或现实。但愿我们也能像作者一样,如果我们相隔太远,那么我们梦里相约,尽管要跋涉千里,我相信情深亦能片时相见。

唐诗中,借助梦境表达思念之情的作品很多,如,孟浩然《夏日南亭怀辛大》“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杜甫《梦李白二首》其一“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都是借助梦境表达思友之情。而借助梦境表达男女相思之情的作品更多。如李商隐《无题四首》其一“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白居易《长恨歌》“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尤其是金昌绪《春怨》“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与岑参诗的情感表达有相通之处,只是思人的主人公转换成了女性,而所思之人不是在江南在湘江,而是远在东北边地辽西,一样是巨大的空间阻隔,一样的远在边塞,但却转變了思念的方向。这种将思念之情托诸梦境的现象,既有它的心理学依据,同时与时代有关,唐代是一个理想高扬的浪漫时代,游边入幕,积极进取,成为普遍的社会风气,因此,离别成为唐人生活的重要内容,空间的阻隔,交通的不便,思念的痛苦无法排解,于是梦境就成了缓解思念的药方,但这药方只能起麻醉作用,甚至醒后会加重思念,而等到相逢时刻,竟然恍惚起来,如戴叔伦《江乡故人偶集客舍》“还作江南会,翻疑梦里逢。”司空曙《云阳馆与韩绅宿别》“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这种情感,这种错觉,可能是我们交通畅达通讯发达的今人所无法体验的。

总之,岑参《春梦》真可谓梦前梦后,梦里梦外,唯思故人,情意深挚。而这种托梦言情的手法,同时带着深深的时代印记,代表了一种较为普遍的文学现象。另外,此诗七言四行,为古体,这和岑参擅长歌行擅长古体的艺术个性有关,在格律诗已经成熟的盛唐时期,在声律、风骨兼备的盛唐诗到来之际,岑参诗歌的体裁偏好,体现出独特的艺术追求。

参考文献:

[1]高文,王刘纯.高适岑参选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235.

[2]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唐诗选(上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213.

[3]周勋初.文心雕龙解析(下)[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5:717-718.

猜你喜欢

洞房春梦岑参
《春梦六解》(书影)
枕上片时春梦中
“洞房”一词词义演变探究
香港:城寨春梦
为何称新婚卧室为“洞房”
吴玉亮《春梦》
又爱又恨是岑参
“洞房”与新婚本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