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山话正反问句“是不/是没VP”及其类型归属

2018-09-12张甜甜

现代语文 2018年6期

张甜甜

摘要：在正反问句“VP-neg-VP”“VP-neg”和“K-VP”三种类型中，前人一般将乳山话“是不/是没+VP”分为未然体（“是不+VP”）和已然体（“是没+VP”）两类，归入“K-VP”类型中，K=“是不/是没”。但经本文调查，否定词“不/没”与VP联系更紧密，“是不/没”连写易从形式上对该句式类型划分产生误导，故将“是不/是没+VP”中的“+”省略。研究发现“是不/是没VP”中“是”读轻声，“不/没”为否定词，VP可以为形容词、动词和动宾短语。“是不/是没VP”句式很可能是从“VP-neg-VP”句式发展而来的。

关键词：乳山话正反问句类型学 “是不/是没VP” “K-VP” “VP-neg-VP”

一、引言

关于类型学研究中现代汉语方言正反问句的类型划分问题，学界目前虽仍有些许争议，但主要沿用邵敬敏、周娟（2007）的分类模式，分为三种基本类型：“VP-Neg-VP”“VP-Neg”“K-VP”①。这一分法与朱德熙（1985）的两分法“VP-Neg-VP”“FVP”基本一致，只是将朱先生分类中“VP-Neg-VP”的变式“VP-Neg”单列了出来。

其中，“K-VP”这一类型争议最大。典型的方言句式有苏州话的“阿VP”、合肥话的“克VP”、昆明话的“格VP”等，主要分布在吴方言、客家方言以及西南官话、山东方言的部分地区。赵元任（1928）、李小凡（1990）、刘丹青（1991）通过将其与是非问句对比，均认为这一类型的句式应为是非问句。朱德熙（1985）、邵敬敏和周娟（2007）则主张应划归为正反问句，认为“K”为疑问副词。目前学界普遍赞同后者。

乳山市位于山东半岛东端，乳山话属于胶辽官话登连片中的烟威小片，乳山话表达正反问常用“VP-neg-VP”和“是不/是没VP”两种句式，而后者统观整个现代汉语方言只存在于烟威小片（张树铮，2007）。如：是不去？（去不去？）是没去？（去没去？）类型学研究通常将其同苏州话的“阿VP？”、合肥话的“克VP？”、昆明话的“格VP？”等一起划归为“K-VP”类型。罗福腾（1996）将乳山方言的“是不/是没VP”句式归入正反问句“K-VP”类型中，认为“是不/是没”=K。但“K-VP”类型中的K通常指的是疑问副词，且它们大多是舌根音，而乳山话中的“是不”“是没”显然跟“阿”“克”“格”等存在很大的不同。本文认同该句式属正反问句，但对其是否属于“K-VP”类型存疑。

二、乳山话正反问句“是不/是没VP”②

罗福腾（1996）根据反复问句的时态差异，将反复问句分为未然体反复问句和已然体反复问句。北京话未然体是“VP+不+VP”，已然体是“VP+没+VP”。本部分采用这一分类角度，重点描写“是不/是没VP”及“VP是不/是没VP”句式。

（一）未然体

1.“是不VP”

（1）你小孩儿是不胖？（你的孩子胖不胖？）

（2）你学习成绩这么好，你家是不欢气？（你的学习成绩这么好，你家里人高不高兴？）

（3）这个闺女是不强起乜个？（这个女儿跟那个比，强不强？）

（4）你看这个是不好看？（你看这个好不好看？）

（5）你今儿是不走？（你今天走不走？）

（6）你是不喝水？（你喝不喝水？）

（7）她是不愿意？（她愿不愿意？）

（8）我不知道是不去。（我不知道去不去。）

例（1）～例（8）可看出，VP可为单音节、多音节形容词，动词或动词短语，也可以使用在“起”字比较句中。“是”读轻声，“是不VP”在句中充当谓语，也可作宾语，“是不”前可加时间词作状语。句末通常不加语气词，不可加“吗”；可加“啊、呀”等语气词缓和语气。答话为问句中形容词的肯定、否定形式（如，-你小孩是不胖？-胖/不胖。）或点头、摇头。

2.“VP是不VP”

（9）猪肥是不肥？（猪肥不肥？）

（10）你朋友好看是不好看？（你朋友漂亮不漂亮？/你朋友漂不漂亮？）

（11）这个闺女强是不强起乜个？（这个女儿比起那个强不强？）

（12）你看这个好看是不好看？（你看这个好不好看？）

（13）你现在去是不去？（你现在去不去？）

（14）你愿意是不愿意？（你愿意不愿意？/你愿不愿意？）

（15）你承认是不承认？（你承认不承认？/你承不承认？）

（16）我不知道他去是不去。（我不知道他去不去。）

当VP为非单音节形容词、动词时，仍是完整的表达，“你们欢气是不欢气？”“你承认是不承认？”，不能省略成变式“*欢是不欢气”“*承是不承认”。“是”读轻声，“VP是不VP”在句中充当谓语，也可作宾语，第一个VP前可加时间词作状语。句末不可以加“吗”，可加“啊、呀”等语气词缓和语气。答话为问句中形容词的肯定、否定形式（如，-猪肥是不肥？-肥/不肥。）或点头、摇头。

语义上，“VP是不VP”与“VP还是不VP”基本一致，如，“你欢气是不欢气？”与“你高兴还是不高兴？”基本一致，多用在再三追问的语境下，但若要加副词“到底”，只能选择“VP不VP”句式（猪到底肥不肥？）。语用上，相较于“是不VP”，该句式强调正反问句的两个疑问焦点（肯定和否定）。这时，肯定和否定疑问焦点分居在“是”两侧，“不”和“VP”聯系更加紧密。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动宾短语不能进入此句式中，若要表达上述语义，只能省略宾语，保留动词。如：“你到底喝不喝水？”用该句式只能说“你喝是不喝？”。

（二）已然体

1.“是没VP”

（17）猪是没肥？（猪肥没肥？）

（18）麦是没熟？（小麦熟没熟？）

（19）天是没亮？（天亮没亮？）

（20）你去问问他是没饱。（你去问问他饱没饱。）

（21）你去年是没去？（你去没去？）

（22）你媳妇是没哭？（你媳妇哭没哭？）

（23）你是没坐上火车？（你坐没坐上火车？）

（24）我去看看他是没来。（我去看看他来没来。）

“VP”可为单音节、多音节形容词，动词或动词短语，不可以带属于“起”字比较句的一部分，语义上与普通话中“VP没VP”句式基本相同。“是”读轻声，“是没VP”在句中充当谓语，也可作宾语，“是没”前可加时间词作状语。句末通常不加语气词，不可加“吗”；可加“啊、呀”缓和语气。答话为问句中形容词的肯定、否定形式（如：-猪是没肥？-肥了/没肥。）或点头、摇头。

2.“VP是没VP”

（25）猪肥是没肥？（猪肥没肥？）

（26）天亮是没亮？（天亮没亮？）

（27）俺家孩儿今儿炸试是没炸试？（我家孩子今天淘没淘气？）

（28）你去问问他饱是没饱。（你去问问他饱没饱。）

（29）你去是没去？（你去没去？）

（30）你要是没要？（你要没要？）

（31）你参加是没参加？（你参加没参加？）

（32）我去看看他来是没来。（我去看看他来没来。）

当VP为非单音节形容词、动词时，仍是完整的表达，“俺家孩儿今儿炸试是没炸试？”“你参加是没参加？”，不能省略成变式“*炸是没炸试”“*参是没参加”。“是”读轻声，“VP是没VP”在句中充当谓语，也可作宾语，第一个VP前可加时间词作状语。句末不可以加“吗”，可加“啊、呀”等语气词缓和语气。答话为问句中形容词的肯定、否定形式（如：猪肥是没肥？-肥了/没肥。）或点头、摇头。

语义上，“VP是没VP”与“VP还是没VP”基本一致。如：“猪肥是没肥？”与“猪肥了还是没肥？”基本一致，多用在再三追问的语境下，但若要加副词“到底”，只能选择“VP没VP”句式（猪到底肥没肥？）。语用上，相较于“是没VP”，该句式强调正反问句的两个疑问焦点（肯定和否定）。这时，肯定和否定疑问焦点分居在“是”两侧，“没”和“VP”联系更加紧密。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动宾短语不能进入此句式中，若要表达上述语义，只能省略宾语，保留动词。如：“你到底上没上天津？”用该句式只能说“你上是没上？”。

综上所述，乳山话“是不/是没VP”句式中“是”读轻声，“不/没”与“VP”语流上联系紧密。“不/没”为否定词，承担正反问功能。“VP”可以由形容词、动词及动宾短语充当。“是不/是没VP”在句中充当谓语、宾语。语义上与普通话中的“VP不/没VP”句式基本相同。从上述分析来看，“是不VP”与“是没VP”特点基本一致，故为方便下文对比，暂只选择“是不VP”句式作为对比讨论的对象。

三、乳山话“是不VP”类型归属的对比分析

戚晓杰（1990）将威海话中“是不VP”句式同普通话中“是不（是）”句式对比，发现二者仅形式上相同，实质并不相同。本文基本赞同其结论，本部分在此基础上进行其他方面的对比分析。

（一）乳山话“不是VP”与“K-VP”句式中典型方言对比

“K-VP”句式中典型方言的共同特点如下：

第一，K的性质相同。目前学界普遍认为，苏州话“阿VP”中的“阿”，昆明话“格VP”中的“格”，合肥话“克VP”中的“克”等都是疑问副词，都是由舌根音发展而来。但乳山话中的“是不”显然不同。且“K-VP”其他方言正反问功能均由K承担，而“是不VP”是由否定词“不”来承担。

第二，历时演变都能找到文献证据。上述典型方言无论从地域影响上还是从人口迁徙的影响上基本都能从文献中的“可VP”溯源。这些典型方言的各句式均为独立产生的，而乳山话“是不VP”句式目前还没有相关文献可证。

第三，在老派人中，其他典型方言的“K-VP”句式基本都是说正反问句时的唯一选择。而乳山话“是不VP”句式却不是。乳山话中的“是不VP”句式和“VP不VP”在使用上是共存的，只是可能由于经济原则，“是不VP”句式是优势句式。

第四，其他典型方言的已然和未然形式也跟乳山话不尽相同。如：合肥话“克VP”句式表示未然，当要表示已然情况的时候，则需直接在“克VP”后加语气词来表示。而乳山话则是将否定词“不”变为“没”，跟普通话中“VP不VP”句式变为“VP没VP”句式一致。

第五，典型的“K-VP”類型的方言句式，都有明显区别于是非问句的答话方式，且答话方式有独特性。而从上一部分的分析中可以看出，乳山话“是不VP”句式中的答话与普通话“VP不VP”句式基本一致。

综上所述，除了第一点“K”的性质和第二点该句式历史溯源有待考证以外，其他方面中，乳山话“是不VP”句式都与“K-VP”类型其他典型方言的句式有很大的不同，而与普通话“VP不VP”句式则有诸多共同点。

（二）乳山话“是不VP”句式与普通话“VP不VP”对比

罗福腾（1996）指出：“VP不VP”句式很早就在山东地区使用了，且也存在少数“K+VP”③句式的使用。他认为尽管山东方言正反问句的说法有多种类型，但在同一地方方言里，一般只使用一种类型的正反问句。比如胶东地区的荣成、文登、威海、牟平等。未然体只用“是不+VP”，已然体只用“是没+VP”。罗福滕认为，当地人的语感很排斥北京话“VP不VP”句式和“VP没VP”句式。但是也有少数方言点，同时使用两种不同类型的句式，其中有一种是固有的，另一种则是从别的方言借入的。

在乳山话中并不是这样。“是不VP”和“VP不VP”在乳山老人语感中二者互不排斥，两种句式基本上可以自由的转换。只是在使用选择上可能考虑经济原则，使用“是不VP”句式的频率更高。

两种句式的表现基本一致。

首先，“是不VP”和“VP不VP”两种句式，VP都是谓词性成分，可以是形容词和动词，可以是单音节的也可以是多音节的或动词短语。

其次，“是不VP”和“VP不VP”两种句式的位置都处在句中。

再次，“是不VP”和“VP不VP”两种句式语气词的使用一致。

最后，“是不VP”和“VP不VP”两种句式答话基本一致。

值得注意的是，当动词本身就是“是”的时候，要分两种情况：一是“是不VP”和“VP不VP”句式仍是完全一样的，都是正反问句；二是“是不VP”可能变为是非问句。

比如：“老王是不是乳山人？”这句话，第一种情况，同普通话中的“VP不VP”一致，义为“老王是不丨是乳山人？”第二种情况，变为是非问句“老王是丨不是乳山人？”第一个“是”要重读，具有求证、确认意味。

邵敬敏、周娟（2007）认为，当“VP”为动宾短语时，北方方言中“VP不VP”的省略式多为承前省，中部和南部方言多为蒙后省。而乳山话“是不VP”的省略式是承前省，“VP不VP”的省略式是蒙后省。他们还指出，由于焦点集中、语义顺指和格式类推等原因，客观现实是“VO-Neg-V”逐渐被“V-Neg-VO”所替代。这一点普通话中是这样，乳山话中也是这样。当VP为动宾短语时，人们更易选择“VP不VP”的蒙后省变式。如：当询问对方是否喝水时，人们更易说出“你喝不喝水？”而非“你喝水是不喝？”。“是不VP”中的承前省现在使用频率已经很少了，更多是采用蒙后省的表达方式。总的来看，两种省略形式共存，这种现象出现的原因可能比较复杂，但是向蒙后省方向发展这一趋势同普通话是一致的。

另外“是不VP”和“VP不VP”句式虽在乳山话中共存，但在语用选择上，也有区别。在再三追问的语境下，若要加副词“到底”，只能选择“VP不/没VP”句式（猪到底肥不/没肥？）。若要强调正反问句的两个疑问焦点则优先选择“VP是不/是没VP”句式。

综上所述，本文认为乳山话“是不VP”句式跟“VP不VP”句式在表现上更趋一致，应是由“VP不VP”演变而来。

乳山话在正反问表达上呈现出“是不VP”句式和“VP不VP”句式共存的局面，“是不VP”是优势句式，这可能是由于经济原则。

“是不VP”与普通话“VP不VP”基本一致：第一，“是不VP”和“VP不VP”两种句式，“VP”都是谓词性成分可以是形容词和动词，可以是单音节的也可以是多音节的或动词短语。第二，“是不VP”和“VP不VP”都可充当句子的谓语或宾语。第三，“是不VP”和“VP不VP”两种句式语气词的使用一致。第四，“是不VP”和“VP不VP”两种句式答话基本一致。第五，二者“VP”为动词短语时省略趋势发展一致。

不一致的是“VP不VP”可以充当主语，能居于句首充当话题，而“是不VP”不能。在语用选择上，若要加副词“到底”或要强调正反问句的两个疑问焦点时优先选择“VP是不/是没VP”句式。

最后，乳山话中“是不是VP”可以省略成“是不VP”，但同本文讨论的“是不/是没VP”中未然体只是形式相同，语义上有差别。普通话“是不是VP”有明显的肯定性倾向，而“是不VP”则没有。

（三）“是不/是没VP”演变路径构拟

本文针对该句式历时演变成因提出以下几种猜想：

1.地理上的横向演变

山东牟平方言中，正反问句，既用“可不VP”，又用“是不VP”；乳山话中只用“是不VP”句式。可能和地理位置有关：从西到东，乳山话中只保留了“是不VP”的句式。

2.“VP不VP”的历时演变

乳山话“是不VP”句式很有可能是由“VP不VP”演变而来的。演变步骤大致如下，以“你去不去？”为例：

（33）你去不去？

（34）你去（还）是不去？

（35）你是不去？

其中，例（33）、例（34）为普通话和乳山话中共同使用的，例（35）为乳山话中特有的。从例（33）到例（34）是转折性的一步，是在正反问“VP不VP”句式的基础上为了表达求证、确认的意味而加上“（还）是”的。“是不VP”很有可能是“还”字脱落形成的，这也正好解释了该句式不能加“还是”“到底”等词的原因。从例（34）到例（35）可以说是语言使用中更经济的结果。

四、结语

乳山话中正反问句呈现出“VP不VP”和“是不/是没VP”两种句式共存的局面，且都是常用句式，但二者在使用选择上有差别。

“是不/是没VP”句式中的“是”是表示正反问的前置词。从历时演变来看，“是不/是没VP”句式很有可能是由“VP不VP”句式演化而来的。从这一点来说，“VP不VP”句式是原型，“是不/是没VP”句式是其变式，类型为“是-neg-VP”，“是不/是没VP”句式应划归“VP不VP”类型中。

从语法化的角度来说，在长期的演变过程中，“是不/是没”已经基本上语法化为一个正反问的标志性词语，即“是不”可以看作是一个语法化了的正反问的标志性词语，从这一角度来看，跟“K-VP”类型其他典型方言中的K的性质似乎又有了一致性，即可以看作是疑问副词。再加上乳山人自身的语感，更容易接受“VP不VP”和“是不/是没VP”这两个句式是不同的句式，而非一个原型一个变式的关系。因而，学界目前将“是不/是没VP”句式划归“K-VP”类型，同“VP-neg-VP”并列，也确实是有一定依据的。

值得强调的一点是，虽然就形式来看，乳山话中的“是不/是没VP”句式与苏州话的“阿VP”、合肥话的“克VP”、昆明话的“格VP”可以划归同一类型，但其历史来源是截然不同的。尽管如此，仍需要其他方言和史料的補充和支撑。

附注：

①文中使用符号说明：V=不带宾语的动词，VP=谓词

性成分（包括形容词、动词或动词短语），F=发问词，K=疑问副词，neg=否定副词。

②本文出现的例句均来源于前人文献和作者内省。

③此处“K+VP”特指“可VP”句式。

参考文献：

[1]李小凡.也谈反复问句[A].胡盛仑主编.语言学和

汉语教学[C].北京：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90.

[2]刘丹青.苏州方言的发问句“可VP”句式[J].中国

语文，1991，（1）.

[3]罗福腾.山东方言里的反复问句[J].方言，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