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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高人为峰(中篇)

2018-09-04孙云海

中国铁路文艺 2018年6期
关键词:砬子采石场长

孙云海

爸爸第一次被落石砸伤是在1979年冬天。那年冬天特别寒冷。我从三十里外下乡的地方弄回一车柴火,卸完柴火吃罢午饭,车老板子急着回去。我把他送过铁路道口,看着他在午后的阳光里挥舞着长鞭杆子,沿一条铺满细碎石子的公路把牛车赶向更远的一座大山。在那座大山的皱褶里,有一个叫中和屯的村庄,我在那已经下乡两年了。

我转回家,还没进大门,妈妈从采石场方向急匆匆赶回来,眼里噙着泪,神色慌恐。我问妈妈怎么了,妈妈带着哭腔说:“人都往采石场方向跑,瞅我的眼神跟往天不一样,是不是你爸出事了?”这时我才发现,采石场家属区的人都往场部跑,个个慌里慌张,还都拿异样的眼光瞟我们。我心里咯噔一下,撒腿向场部疯跑,但还是晚了一步。

我还没进场部大门,从大院里面轰轰隆隆开出一辆破旧解放牌大卡车,车厢上站着一群人。他们都是采石场的采石工,个个灰头土脸,都穿着看不出颜色的棉大衣,每人腰间捆着一根脏兮兮的麻绳。我看见他们在车上站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圈儿,中间似乎围着什么。正在我愣怔的时候,卡车刺啦一声停在我身边,驾驶室里一个人急促地喊:“老刘家三小子,快上车!”几乎同时,车上一只粘着石灰的大手伸到我面前,一把将我拉上了车。他们给我让开了一条道儿。我看见爸爸躺在担架上,面色苍白,双眼紧闭,双唇上留有血痂,身上裹着一件满是灰尘的棉大衣,一顶黄棉帽子扣在脑袋上,使他的脸显得小了一圈儿。我明白,爸爸出事了,被落石砸伤了,需要马上送医院治疗。

采石场是个危险地方,许多工作都是与坚硬的石头打交道,哪年都得出几起事故,多数是石砬子落石把人砸死砸伤。春天尤其危险,气温升高,土石松动,不知啥时就掉下一块,砸身上尚且要命,砸脑袋上几乎当场就要死人。

去年春季,我家隔壁王叔就被落石砸死了,脑袋都被石块削掉一半。王叔原来是列车段干部,添乘时跟女列车员搞到一起,后半夜在公寓做好事,被人跟踪举报,让铁路分局治安纠察队抓了现行,脖子上挂只破鞋游斗好几天,又撤了职务,发配到采石场来当采石工。王叔出事那天阴郁寒冷,气压很低,家家户户炕洞倒煙,采石场住宅区笼罩在一片横飘的烟雾之中。王叔的儿子小铲子在尘土里打滚,双脚猛蹭地面,脸庞扭曲到可怕,却是哑哭,没一滴眼泪。斜楞炮子王婶呼天抢地,坐地上拍着大腿,边哭边骂:“采石场鬼打磨磨驴转腚,雁过折翅鸡掉毛,狗操的乱坟岗子!”

解放牌大卡车开往一百里外铁路医院,一路上,我都蹲在爸爸身边,不错眼珠地盯视着他没有血色似乎没有生命的脸庞,心里祈祷着爸爸早点苏醒过来。爸爸,你虽然只是一个抡大铁锤砸石头的采石工,但您在儿子心里是英雄,您经历过苦难,也经受过挫折,凭您的意志和精神,一定能闯过这道生死关,健康地走出医院。几个月后,您还会像以前那样,每天穿着满是灰尘的棉大衣,早早离家去上班,晚上下班参加采石班组政治学习,很晚才回到家里,手脸不洗,迫不及待坐在八仙桌旁大口吃饭。

以前爸爸每天天不亮上班,晚上八九点钟才回家。回来时我和哥哥姐姐都已脱衣躺下,但还没有睡,只有妈妈坐在炕沿上,昏黄的灯光下,边做针线活边等爸爸。我家是典型的东北农村土坯房,进门是生火做饭的灶房,进里屋南北对面炕,屋地尽头放一张八仙桌,两旁各放一把木质椅子,爸爸每天晚上就坐在椅子上吃饭。爸爸回家后,我们兄弟姐妹总是齐齐趴在被窝里,个个用手支着下巴,望着昏暗灯光下的爸爸。采石场的活很累,体力消耗大,爸爸每晚回家都是饥饿难耐,吃饭时嘴巴张得很大,还很响地吧嗒嘴,像饿了几天一样,粗粮细粮都吃得特别香。

早年我家在安东九连城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房屋连片,田亩千顷。爸爸在这样的家庭长大,生活无忧无虑,从国小一直念到国高,是当地少有的文化人。但爸爸的少年生活并不平坦。五岁那年春天,爷爷领着爸爸去江对岸给朋友过寿,喝了一天酒,傍晚回来头重脚轻,摔倒在冰面上,就此睡着了。爸爸很害怕,边哭边扯爷爷衣袖,整整哭了两个小时,终于把爷爷哭醒了。但爷爷的外衣被化了又冻的延凌水冻住了,脱掉外衣才爬起来。以后爷爷常对我们说:“我这条命是你爸爸给哭回来的。”

爸爸十岁那年乡下闹胡子,专绑有钱人,爸爸就被土匪绑过票,半路被一个猎户救了下来。怕爸爸被第二次绑票,爷爷奶奶把家搬到安东城日本监狱后边居住,乡下只留几个伙计看场院。一天早上,爸爸骑自行车去国小上学,路过日本监狱大门口,不小心撞倒了路上玩耍的监狱长女儿。那段路是下坡,爸爸着急上学,骑得快了一点,小女孩还小,也就五六岁,当场被撞昏过去。爸爸急忙下车去搀扶,却听到一片惊呼。日本监狱长穿一双木屐,光着上身,举着军刀哇哇怪叫着冲过来,嘴上刮胡子的泡沫还没擦掉。日本鬼子歹毒,杀中国人就像碾死一只蚂蚁。爸爸一看不好,跳上自行车逃命。爸爸在前边蹬车狂奔,老鬼子在后面紧追不舍,军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杀气腾腾。当时许多安东人看到了这一情景,其中有警察、官吏、商贩、学生等,但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拦。爸爸毕竟年小体弱,骑一会儿就没了力气,自行车渐渐慢了下来。而老鬼子狂呼乱叫,手举军刀跑得越来越快,眼看着刀尖已经砍到自行车后货架了,爸爸的处境十分危险。看着跑不掉了,爸爸急中生智,心一横,车把一拐,扑通一声,连人带车扎进鸭绿江里,从水底下逃走了。

很长时间,我对爸爸这件事半信半疑,尤其是跳江从水底下逃走,十分怀疑。爸爸才十岁呀,会有那么好的水性?虽然他在鸭绿江边长大。爸爸后来用行动证明了自己。

爸爸年轻,有文化,是采石场不可多得的人才,厂领导安排爸爸当团委书记、工会主席,还兼任厂业余文工团团长。爸爸每天都很忙,礼拜天也不休息。有一次,难得休息一天,妈妈让爸爸到西大地开小片荒,种点白菜萝卜什么的。那天爸爸拉着个手推车,我跟在后边,同爸爸一起去种小片荒。

西大地在村庄西部,距村庄有七八里,生长着一大片翠绿的柳毛丛,附近就是宽阔的三通河。到了西大地,爸爸割柳枝,刨草根子,平整土地,不紧不慢地干活儿。我帮助爸爸把柳枝、青草和树根草根归拢到一起,扔到地界外。我那时才十岁,玩心太重,干一会儿活就去玩了,捉蚂蚱,翻找蠕动的蚯蚓,追逐筑巢的小鸟,玩得忘乎所以。到了中午,我肚子饿了,心想爸爸来时就没带饭,中午咱们吃什么呀?

我正在犯愁,爸爸扔了镐头,走到我身边,摸着我的头说:“树民呐,是不是饿了?咱们一会儿就开饭。”我说:“爸爸,没看见你带饭盒,咱们吃什么呀?”爸爸哈哈大笑,说:“咱们吃鱼。”我愣住了,站在刚刚开垦出的清新土地上,茫然地望着四周。“吃鱼?哪来的鱼呀?”爸爸呵呵乐,不说话,领我到柳毛丛中一条小河沟边,弯腰从水中提溜出一个柳枝编织的简易鱼篓,鱼篓里满满的全是鲫鱼,个个活蹦乱跳。

这么多的鱼让我惊讶,心里乐开了花。我不知道爸爸什么时候编织的鱼篓,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把鱼篓放置在鲫鱼必经之路上,反正爸爸的鱼篓里装满了鱼。我对爸爸充满了崇拜。爸爸在小河边把鱼去鳞开膛,清洗干净,到岸上拢起一堆火,把鲫鱼用比较直溜的树枝穿起来,在火上烤,西大地很快就飘满了鲫鱼的清香。

吃罢鱼宴,爸爸舒展一下腰身,说:“洗洗澡吧,浑身全是汗。”我跟在他身后,沿小河走了百八十米,来到三通河畔。爸爸洗澡的地方是个河湾,水势平稳,但水很深,我不敢下水,蹲在岸边看爸爸洗澡。爸爸洗澡跟别人不一样,始终直立在水中,偶尔晃动晃动肩膀,有时还双手露出水面擦脸洗头,洗澡就像在岸上散步一样轻松自如。我问爸爸怎么不搂狗刨,爸爸哈哈大笑,说:“傻儿子,爸爸这是踩水,搂狗刨是不会水的表现。”我这才确信,爸爸的水性不是一般地好。

爸爸在铁路医院抢救七天才苏醒。那七天我就没脱过衣裳,一直在病床前护理,感觉从未有过的疲倦。医院床位少,病人多,病房里根本没有闲床,晚上护理爸爸没地方睡觉,困了就坐在一个四角凳上,把两条胳膊交叉放在头下,趴在爸爸病床边迷糊一会儿。我年轻觉大,迷糊迷糊就睡着了,醒来胳膊都压麻了,晃悠老半天才能恢复知觉。

后来采石场安排了一个叫王大发的青年工人到医院,我们两人白天黑夜轮流倒换着护理爸爸。最难的是头半月,爸爸大小便失禁,苏醒过来后也不能自己去厕所,每天的针从早到晚,病床边一刻也离不开人。妈妈在采石场家属队打碎石,还要照顾一家老小,根本离不开。哥哥姐姐各有各的工作,谁也不能扔下工作来医院护理爸爸,弟弟妹妹們还小。只有我不大不小,在下乡的生产队干一年才挣七八十块钱,可以向生产队请假,护理多久都没问题。爸爸是工伤,我在病房护理算采石场的人,采石场按天给我护理费。不过,我一直不知道采石场给没给我家这笔护理费,家里没人提及,我也没把这笔护理费放心上。我是爸爸的儿子,给不给钱我都要护理他,不能在他受灾受难的时候身边没人。

后来爸爸能下地慢慢走动了,气色也好了许多。爸爸是个乐观的人,一旦能走动就不在床上呆着。他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在病房里不停地走来走去,跟这个病人说笑几句,跟那个病人唠唠嗑,天南海北的,有时就动作过大,抻了伤口,痛得龇牙咧嘴。

一天晚上,病房里抬进来一个病人。是郊区农民,四十多岁,脸庞黑乎乎的,刚做了截肢手术,还昏迷不醒。他是傍晚去朋友家喝酒,回家时抄了近道横越铁路,没有看见来车,被火车轧断了双腿。他第二天早上醒来,掀开被子发现自己的双腿没了,张开大嘴嚎啕大哭,滚下病床向窗台爬。“我不活了!没有了双腿我咋活呀,还不如死了算啦!”

大家拉住他,把他又抬回病床上。那几天,爸爸一天到晚跟他讲道理,开导他想开点:“人生中谁都会遇到困难,克服克服就好了。没有双腿算什么?张海迪高位截瘫不也成名成家?想想老婆孩子,还有家中的老人,好死不如赖活着。”爸爸甩了甩还不灵便的胳膊,说:“你看我,一石头砸下来,差点儿上阎王爷那报到了,可是阎王爷一掐算,我的罪还没遭够,就挥手把我撵回来了。老弟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活着,啊,活着!”

听了爸爸的话,中年男人笑了,不过笑得很短暂,稍纵即逝,随后还是一脸愁容。农村人活计累,一年四季面朝黄土背朝天,上山割柴,下河担水,没有双腿肯定是难啊!许是家里穷吧,拿不出住院治病的费用,中年男人只住半月就出院了。他儿子用人力车把他拉走的。那时爸爸已经可以行走,一直把他送出医院大门,一直望着他消失在马路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才回医院。爸爸回医院就找医生,说:“我已经好了,可以出院了。”医生说:“老刘你别着急,再观察几天,没什么事了再出院。你身子骨还很虚弱,脑震荡后遗症肯定有,回家短时间内不能干体力活了,最好静养,加上饮食调理,那样恢复得能快些。”

爸爸回病房后心绪烦躁,在病房来回走动,像只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他对我说:“树民你回家一趟吧,看看家里什么样子了,你妈妈又胃总痛,这段时间也不知犯没犯。”我说:“爸,你好了吗?我走了你自己不行吧?”爸爸说:“咋不行啊,不是还有王大发嘛。”我说:“王大发好几天就没影了,也不知去了哪里。”爸爸苦笑一下说:“走就走吧,我能照顾自己。”

一周后,我从家里来医院,把爸爸接回家。我和爸爸是坐通勤小火车回去的,火车逢站必停,走走停停,一百公里竟跑了两个多小时。我们上车时还是午后骄阳,下车已是夕阳衔山,氤氲四起,采石场住宅区湮没在越来越浓重的暮霭里。

停车的地方就在采石场石砬子山脚下,但离石砬子很远,中间还隔着采石区、运料的传输带、存料的滑坡、进出货车的专用线,还有一片平房。我们那儿没有火车站,停车地点只是一个小小乘降所,几乎是荒郊野地。下车后,爸爸站在线路边一小堆石砟上,回头凝望着石砬子。夕阳给爸爸镀了一层金,使爸爸的脸廓有些暗影,看不出他的情绪。但暗影反衬出爸爸明亮的眼光。开始还有些昏暗,很快就转为坚毅和果敢,最后竟有些愤怒的成分在里面。他和石砬子对视,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回家第二天,我去采石场锅炉房旁边拣煤核,翻找累了直起腰身,高耸的石砬子一下子撞进眼睛里。我发现它跟以前不一样了,尽管它仍然高大冷峻,但它的胸腔有些瘪陷,似乎比以前也矮了一些。那是一茬茬凿岩工、采石工经年累月开凿的结果。我记得第一次看见它时自己还很小,被它的巍峨所震撼。它太高大了!仿佛白云是它的腰带,松树是它的头发,鸟儿是它的伴侣,白雾是它哈出的气息。而挂在它身上的凿岩工和在山脚下忙碌的采石者,只是它身上的汗毛和从它身上飘落的树叶,每天的劳作也只是给他掏掏耳朵,洗洗身子。可如今呢?我想到了古人说过的一句话:牙硬舌软,硬短软长。

爸爸在第一次被石头砸伤之前,有过一次历险,至今我也不能忘记。那时我还不怎么懂事儿,每天就知道在外面疯跑,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泥点子都甩到后脑勺上,天黑透了才回家睡觉。那场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像一股洪流,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全无敌。

一天夜里,我和哥哥姐姐弟弟妹妹脱衣躺下,个个双手托腮,齐齐地望向地下的八仙桌。屋里一盏十五瓦的白炽灯昏蒙地照着,八仙桌旁空空荡荡,桌上什么都没有。爸爸没有回来吃饭。昏黄的灯光下,妈妈神情恓惶,坐在对面炕沿低头补衣裳。我问:“爸爸呢?爸爸怎么没回来?”哥哥姐姐都不吱声,弟弟妹妹都有些惊慌地东张西望,一种压抑的气氛在弥漫,让我感到不安和恐惧。听了我的问话,妈妈停了手上的活计,抬起头,用尖利的眼光狠狠剜我一下,说:“睡觉!”说着拉灭电灯。黑暗中,炕头的大哥悄悄说:“爸爸进学习班了。”

我不知道进学习班意味着什么,隐约感觉爸爸凶多吉少,心里时时替爸爸担心。第二天,我悄悄溜进场部大院,远远地听到一处房子里传出胶皮管子抽打在人身上的啪啪声,还有被打者的惨叫声,很恐怖,让我想起课本上的渣滓洞集中营。一个凶狠的声音高喊,交不交待?!交不交待?!我毛骨悚然,很想逃离,但好奇心驱使我一步步向那所房子靠近。突然,一只大手抓住了我,拎小鸡一样把我提溜起来,走到大门口,狠狠扔到大院门外。我被摔得很重,半天都没爬起来。

第二天,采石场住宅区土路上一阵锣鼓敲响,吸引了一大群人去围观。采石场一帮牛鬼蛇神在公路上站成一排,有敲锣的,有打鼓的,还有吹唢呐的,个个低眉顺眼,灰头土脸,一副被批倒斗臭的委顿样子。没回家的爸爸低头站在队伍里,手拿一个镗锣,敲一下喊一声:“我是隐瞒大地主!我是隐瞒大地主!”爸爸虽然丢盔卸甲,但身上脸上都没有伤。而小伙伴姚广文的爸爸姚盛国伤痕累累,弓腰低头,胸前挂了个大牌子,上面写:国民党大特务。

一个月后,爸爸回来了,他和妈妈并肩躺在炕上唉声叹气,说着悄悄话。以后爸爸就到石砬子上去采石头了,每日很晚才一身灰尘地回来,坐在八仙桌旁张大嘴巴默默吃饭,吃完饭就脱衣睡觉,没有一句话。

一个周六夜里,爸爸回来了,右手缠满了纱布。我和妈妈及哥哥姐姐呼啦围上去,七嘴八舌争先恐后问:“怎么啦怎么啦?爸爸你受伤了吗?”爸爸微微一笑,说:“没什么,一点皮外伤。”妈妈显然受到了惊吓,脸色苍白悲戚,眼里有了点点泪花,伸手要解开纱布看个究竟。爸爸缩回手,有些幽默地说:“只是让石头咬了一下,真的皮外伤,几天就好了。”那晚,爸爸用左手吃饭,吃得很笨拙很艰难很不习惯,毕竟五十多年都用右手吃饭,突然改用左手吃饭怎么能习惯嘛。妈妈要喂爸爸饭,被爸爸拒绝了。

第二天是礼拜天,采石场职工放假。吃罢早饭,刚刚撤下饭桌,造反派打手沙浩一步闯进来,把我们一家人吓得几乎掉魂。

沙浩四十多岁,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眼睛不大,却目露凶光。他肌肉结实,双臂像两根粗铁棍,打人喜欢用胶皮管子,一下就能把人抽个跟头,采石场历史上有“污点”的人怕他怕得要死,背地里都管他叫沙魔头。

我记得爸爸进学习班期间的一个午夜,沙魔头带民兵突然闯进我家。“有人举报你家藏有枪支,我们是来搜枪的!”沙魔头大声说。他让我们一家人都起来,穿好衣服站成一排,不许出声。他把一个四角凳放炕上,拿把大剪子站上去,咔擦咔擦把报纸糊的棚顶剪开一个四方形窟窿,脑袋伸进黑窟窿里找枪。当然什么都没找到。我们家棚里耗子奇多,经常在夜深人静时来来回回地跑动,像是比赛,吵得人晚上睡不着觉。爸爸曾经拿一把剪子,站在棚底下,等耗子在棚里跑过来,打点提前量,一剪子扎死一只一尺长大耗子。如今棚里鸦雀无声,连耗子都被沙魔头吓得无影无踪。

沙魔头走了许多天,我家也不敢把棚顶那个黑窟窿糊上。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仰面瞅着那个黑窟窿,猜想半夜里跑来跑去的耗子们此时在哪里,它们是不是在里面透过黑窟窿窥视我们一家人?

沙魔头进屋,扑通一声给爸爸跪下,双手抱着爸爸双腿,边哭边说:“刘大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大哥,我千恩万谢感谢你!要不是你舍命救了我,我早就掉砬子下,脑袋摔成八瓣了呀!”

一家人除了爸爸都愣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

爸爸手上有伤,正坐在八仙桌旁看《毛澤东选集》,见沙魔头进屋忙放下书本,还没站起来就被沙魔头抱住了双腿。爸爸用左手拍拍沙魔头肩膀,呵呵笑两声,说:“小沙呀,你这是干啥?你遇险了,让我碰上,不救你我还是人吗!”沙魔头把脑袋紧紧贴在爸爸双腿上,哽咽着说:“大哥呀,你是有革命觉悟的人,你是革命的英雄主义,你就是我的恩人啊!”爸爸用左手插他腋窝下,一把搀起他,笑笑说:“小沙,别这么说,咱左邻右舍住着,那都是应该做的,不做我心里一辈子也不安稳啊!哪天刘大哥我有难了,你也救我一次,咱俩勾平了,不就行啦。”沙魔头起身坐在八仙桌另一把椅子上,哽哽咽咽,说一句瞅爸爸一眼。

原来,采石场石砬子陡峭高耸,为了能采到半山腰上的好青石,凿岩班要在山顶绑一条安全绳,甩到山根下。凿岩工身扎安全带,再把安全带用铁挂钩与安全绳连接,手拽安全绳向上攀登,到半山腰打眼放炮,在石砬子上炸出一堆石块滚落山底。

那天,爸爸和沙魔头在一个凿岩班。凿岩班上山七人,沙魔头队首,爸爸队尾,七人每人间隔五米,依次攀援上山。已经快到半山腰了,沙魔头脚下一滑,手没抓牢安全绳,人倒在了悬崖上。可怕的是,沙魔头的铁挂钩竟然断了,安全带成了摆设,人完全与安全绳脱离,快速向下滑去。

石砬子上一片惊呼。

“救命啊!救我!”沙魔头挥舞双手狂呼乱叫。

石砬子陡峭光滑,沙魔头控制不了自己往山下出溜,恐惧让他面部扭曲,惊恐万状,两手无助地摇晃着。不知是胆怯还是突发情况没反应过来,中间的人竟无一人伸手拉他,沙魔头瞬间就出溜到了爸爸身边。此时,常年盘踞在石砬子缝隙里的一群黑乌鸦受到惊吓,嘎嘎怪叫着冲出巢穴,惊恐不安地在半空盘旋。一条黑铁皮蛇也从石缝里爬出,布条一样滚落山崖。老凿岩工都知道,在石砬子上拉住一个快速下滑的人很危险,下坠重量是人体的二倍,弄不好两人会一起坠入深渊,双双殒命。

爸爸站在队伍最后,右手紧紧抓住安全绳,在沙魔头滑到脚边的一瞬间,突然伸出左手,抓住沙魔头摇晃的右手。沙魔头下滑的巨大惯性把爸爸一同带了下去,石砬子上惊叫声响成一片。

人们还是听到爸爸大喊:“抓住我的手!”

两人快速下滑,根本无法停下来。爸爸没有松手。安全绳是麻绳,由五股细麻绳强力扭合而成,表面十分粗糙,以增加摩擦力。下滑中,两人只有爸爸右手承受着重力,手与安全绳的摩擦力该有多大呀。安全绳粗糙的表面像锉刀切割着爸爸的右手,表皮脱落了,肌肉被撕掉了,肉丝留在安全绳缝隙里,鲜血像抹浆糊一样涂红了安全绳。爸爸的右手像扎上了一万根针,真如万箭穿心。

可能是爸爸太专注于拉住沙魔头了,几乎没有感觉到右手的疼痛,死死抓住不松手,任安全绳撕咬、切割着他的手掌。左手更没有松开,仍然紧紧抓住沙魔头的胳膊,一起跟他快速向下滑动。

石砬子上有人高呼:“快到悬崖了,松手吧,能活一个是一个!”

再有几米远,就是直立陡峭的悬崖,五十多米高,刀削斧剁一般,摔下去非粉身碎骨不可。据爸爸后来讲,尽管当时紧张恐惧,头脑还算清醒,知道不远处就是悬崖,如果在掉下悬崖之前不能停下,只能双双交代了。

在往下快速滑行中,爸爸突然发现悬崖边有一块突兀出来的石头,他在双脚伸到悬崖边的一瞬间,用力蹬住那块突兀的石头……

奇迹发生,两人停在了悬崖边。

其他凿岩工攀援下来,把他们一一拉上去。沙魔头后背擦伤,加上惊吓所致,已处于半昏迷状态,死人般昏厥过去。爸爸右手失去了伸展舒放功能,挂在安全绳上拿不下来,是一位凿岩工用劲给掰下来的。爸爸的右手掌肌肉几乎全被撕下来,有的地方已经露出惨白的骨头……

那年冬天,采石场出了许多怪现象。小伙伴姚广文的爸爸姚盛国疯了,经常做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石砬子陡峭险峻,凿岩工挂着安全带、拽着安全绳攀援都十分费劲,姚盛国光脚从石砬子底部走到顶部,不借用任何绳索,如履平地一般。到了冬天,他扛着锄头,带着菜籽到雪地里种菜。他干得很认真,在雪地上打垄、挖坑、下种、埋雪,做得一丝不苟,像一个技术精湛的农把式。浪刘家在采石场住宅区最东头,他的大闺女金荣子总是丢衬衣,尤其是贴身的裤衩背心,只要洗后晾晒,有一件丢一件,看都看不住,后来总是被人在犄角旮旯的雪堆里发现。到了冬末春初,突然就传出山根下的泉眼是圣水的话语来,喝一口能治百病,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谁谁喝了泉水多年的拐杖扔了,谁谁肝腹水了,喝了泉眼水就好了,下地干活当了打头的。十里八乡的人络绎不绝来讨水,很快将小小的泉眼水淘光了,断流了。好几个邻居劝爸爸也去喝泉眼水,爸爸咳嗽着对他们说,别信那个,都是扯淡。

爸爸在家养伤,养了不到半年,场长找上门来。场长姓孔,五短身材,嗓音洪亮,总是一副笑脸,像个弥勒佛。“老刘,怎么样啦?”人未进门,声音早已传进屋来。爸爸妈妈急忙迎出去,可刚到门口就退了回来,孔场长一步跨进门来,“哈哈哈哈”一串的笑声炸雷一样响起。爸爸说:“孔场长来了,快请坐。”妈妈说:“场长大驾光临,稀客稀客。”孔场长一挥手说:“别整那些没用的,改革开放好几年了,也不知道改改——有水给我弄點。”又说:“我主要来看看老刘,看看他恢复得怎么样了。”

妈妈很快端来一碗开水,放在孔场长身边。孔场长坐在炕沿上,上下打量爸爸,说:“恢复不错了,看不出是受过大伤的人呐。”妈妈脑筋转得快,连忙说:“老刘他走路迷糊,好像脑震荡还没好利索呢。”孔场长瞅向爸爸。“嗯嗯。”爸爸点点头,眼光往别处瞟。孔场长是个绝顶聪明之人,只是嘿嘿乐,随后说:“老刘受伤时,我们正面对面站在石砬子下研究工作,没注意石头怎么下来的,就看老刘打一个旋就倒在我脚下。我一看不好,哈腰抱起他大喊:老刘!老刘!老刘!他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后脖颈子冒血了。那是一块二大碗口般大小的风化石,先砸了他后脑勺子,又砸到了后脖颈子上。唉,仗着他戴了安全帽。现在那块石头还在我办公室呢,哪天我送到铁路局博物馆。哈哈哈哈。”

爸爸低声说:“谢谢孔场长。”爸爸现在不愿意提及当时被石头砸伤的事情,感觉那不是很光荣,有些窝囊的成分在里面。从医院回来,爸爸常常感叹:“跟动物比较,人最脆弱,也最不经折腾,动不动就翻白眼了。”

孔场长又问了一些事情后,突然对爸爸妈妈说:“今天我来呀,有一件事情要跟你们说,咱场卫生所徐大夫调回铁路医院了,卫生所没大夫,场里想让你去卫生所顶几天。”没等爸爸说话,妈妈急忙说:“那可不行啊场长,俺家老刘身体还没恢复好呢,身子很虚,走路都费劲,上班绝对不行!”孔场长瞅一眼爸爸说:“卫生所工作简单,谁来看病就是给发点药,打针都不用,大病人家就去铁路医院了,工作很轻松。老刘有文化,在卫生所工作还能学点东西,也顺便养养身体,一举多得。”

爸爸始终没说话,好像在思考什么,一副神游物外的状态。妈妈坚决反对爸爸去上班,说了很多理由,和孔场长针锋相对。后来,两人仿佛都说累了,不约而同停下嘴,一起望向爸爸。

“我去!”爸爸裂开紧闭已久的嘴唇,轻轻说。孔场长哈哈笑,站起来说:“我就说嘛,咱老刘觉悟在那呢!”说完,摇摇晃晃、得意洋洋地走了。当晚,妈妈跟爸爸争吵了半宿,却也没能让爸爸改变主意。

从此,爸爸每天穿一件蓝布其卡衣裳,四个兜,左上衣兜别一管钢笔,干干净净去卫生所上班。因为工作清闲,每天上班都很晚,下班竟很早。但爸爸身体的确很虚弱,脸色始终苍白,走路腰弯弯着,完全大病初愈的样子。

我几次去卫生所玩耍,看见爸爸总捧一本《脏腑图点穴法》看,后来想起妈妈的话,便张口管爸爸要去痛片、镇痛片。爸爸瞪眼瞅我,严厉地说:“儿子,你没资格享受这待遇。”我脸通红,灰溜溜走了。回家我跟妈妈学舌,妈妈有些气愤,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妈妈说:“你爸爸倔巴头,一根筋,从来不会弯着绕着为家里着想。”妈妈随后有些神秘地在我耳旁耳语,说:“看着点你爸,别让他跟别人跑喽。”我点点头,一副春风得意、壮怀激烈的样子。

爸爸当文工团团长时,文工团里有个舞蹈演员叫青苗,朝鲜族人,年芳二十,眉清目秀,一到表演插秧那段舞蹈就低头笑,一直笑到插秧结束,大家都喜欢看她。风言风语说爸爸跟青苗好,外出汇演经常一起散步,深更半夜还在马路边谈心。妈妈跟踪过爸爸,也托人翻看过爸爸的日记,却没发现什么,但妈妈有了心病,总疑神疑鬼的。

一次,我又去卫生所玩,爸爸喊住我:“树民,你参加知青装卸队没有?”那时我早已返城,在家待业了一段时间,参加了采石场知青装卸队。我说:“参加了,已经干半个月活了。”爸爸厉声说:“那你还在这儿幽灵似的晃荡啥?”我赶紧逃出卫生所,回去愤愤然跟妈妈说:“以后你老人家别再让我净干那些丢人现眼的事儿了,我爸都不乐意了。”妈妈笑着说:“小兔崽子,烦你妈啦!”

后来,找爸爸点穴按摩的人多起来,多数人都是串气肚子痛。一天,我休班在家,看见电工王福海弯腰捂肚子,爹一声妈一声走进我家,说:“刘大夫救我!”妈妈赶紧上前搀扶他躺到炕上。爸爸不紧不慢问道:“是不是肚子串气,痛得受不了?”王福海点点头,“哎呦,肚子痛不算病,痛起来就要命!”又哎呦哎呦呻吟起来。

爸爸脱鞋上炕,盘腿稳稳坐在王福海身边,伸出食指和中指,在他肚子上又点又揉,间或用大拇指挤压某个穴位。爸爸边点穴边念口诀:“先点气海,后点阑门,放两带脉,并压三把……”一会儿,王福海连着放三个长长的响屁,跳下地,没事一样笑嘻嘻走了。

那天,爸爸回家脸色凝重,不吱声,默默卷一颗旱烟抽,辛辣的烟雾笼罩着他。自从爸爸进卫生所工作,已经很少抽烟了,今晚这是破例。妈妈从下往上瞅着爸爸的脸,问:“有心思?”爸爸叹口气,说:“新来的场长让我去采石工区当工长”“啊!”妈妈惊叫了一声,说:“新场长老场长都是个屁,怎么就盯上你一个人了,采石场没人啦?”爸爸说:“现在采石工区年轻人多,思想复杂,几个工长都摆弄不了,已经影响生产进度了。有人给新来的场长出主意,说我有文化,善于做职工思想工作,新场长就来卫生所动员,一连来了三天。”妈妈瞪大眼睛问:“你答应了?”“嗯。”爸爸点头,“不答应怎么办?”妈妈骂:“你呀老刘哇,就有那老猪腰子,啥事不跟家人商量一下,你都答应人家了,回来说有屁用!”爸爸一梗脖子说:“我说了吗?是你问我的嘛。”

爸爸又穿上了灰不溜秋的棉大衣,腰间扎一根麻绳,每天回来都很晚,灰头土脸的,洗洗手就坐在八仙桌旁大口吃饭。采石工和凿岩工一个在石砬子上,一个在石砬子下,但都是与石头打交道。石砬子冬夏都寒冷,所以他们一年四季穿棉大衣,既可御寒,关键时刻还能挡一下飞落的石块。

据采石场的人讲,爸爸当了工长后,发挥做职工思想工作的长处,经常找年轻人谈心,跟他们交朋友,给他们介绍对象,做老采石工们的思想工作,思想政治工作春风化雨,班组凝聚力上升,职工干劲十足,产量搞了上去。新来的场长乐呵呵说:“生姜还是老的辣,抓班组管理还得刘文芳!”

采石场的作业流程是这样:凿岩工在石砬子上打眼放炮,把石头崩到山下,采石工把大块石头用轨道翻斗车运走,倒进克碎机里。克碎机肚子里有个巨大的铁球子,在不停转动,把石块挤碎变成石砟和沙毛子,传输带再把它们输送到山下,最后一个环节是装上火车运走。石砟铺在火车道上,承载着枕木和钢轨,沙毛子铺路垫道,搞各种各样建设,石砬子上的东西没有一点是废品。我们知青装卸队在山的最下边,负责接运传输带传下来的石砟、沙毛子,然后把它们装上火车。

我每天等待装车时都习惯仰头瞅瞅高大的石砬子,感受它的巍峨壮观。凿岩工、采石工和石砬子缠斗了一辈子,至今也没分出胜负,也可以说互有胜负。凿岩工、采石工在它胸脯子上割肉剜筋,喝血吸髓,恣意妄为,让它消瘦了,胸膛塌陷了,逐渐老态龙钟。但它也有发威发怒的时候,它让石头脱离母体,从高空坠落,击杀那些倒霉的采石工人。爸爸就是倒霉者之一。

有一次,我从下边上到石砬子根,想看看采石工在山根下的工作状态。石砬子下挺宽敞,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石头,仿佛回到了蛮荒的石器时代,或者是到了另一个未知的星球。仔细看,石头缝隙间,有人在挥动大铁锤砸石头,有人在用铁推车推石块,还有人在清理道上的乱石。有一条小轨道,挺简便的,几个采石工推着装满石头的轨道翻斗车在上面跑,下坡时他们就站在轨道翻斗车上,迎风四下里望,很神气的样子。突然,一辆轨道翻斗车冲过来,像一只无头无尾的牤牛。上边的人在迎风高唱:“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到了跟前我才看清,唱歌人竟是爸爸!他站在轨道翻斗车前边一根横杠上,穿一件沾满灰尘的棉大衣,昂头挺胸,目视前方,神气活现,浑身洋溢着快乐和自豪,一副英雄主义气概。这是我那个被石头击伤的爸爸?这是我那个身体弯曲病病殃殃的爸爸?我不敢相信。

见到我,爸爸从轨道翻斗车上跳下来。车上另一位采石工站在后横杠上,继续驾车前行。“树民,你怎么来了?”爸爸问。我说:“我想报考场办老师。”爸爸说:“好啊,报名了没有?”我说:“报了,今早去找的牛校长,把情况打听清楚了。”爸爸呵呵乐,用欣赏的目光望着我说:“树民你长大了,成熟了,今后也要这样,自己的事情自己办。”我“嗯嗯”点头,心里很是自豪。自己的事情自己办——爸爸这句话至今影响着我。

我们当地有个小学校,建在一片稻田地里,有一百多名学生,都是采石场、水泥厂和周边农民的子女。学校除了牛校長是正式老师,其他三位老师是由采石场、水泥厂和农村生产大队各选派一位老师担任,三年为一个周期。工厂选派的叫场办老师,农村生产大队选派的叫民办老师。当了场办老师不仅提高文化水平,回来还会得到重用,许多年轻人做梦都想当场办老师。

几天后,我和知青装卸队两个姑娘在石砬子下铁路道口房里考试,谁考得最好谁就去学校当老师。那两个姑娘一个叫艳霞,装卸队里最漂亮的姑娘,不仅脸蛋儿好看,一根又粗又长的大辫子也让人眼花缭乱;另一个叫宝枝,罗圈腿,鼻孔朝天,装卸队里最丑的姑娘。考试后第三天,漂亮姑娘艳霞去学校上班了,我和宝枝落选。

有人说这个考试只是走过场,掩人耳目,人选早已内定。我听到这个说法很生气,踢翻了一个四脚凳。爸爸晚上回来,我跟爸爸发牢骚,说:“那是一场不公平竞争,艳霞如果不是长相漂亮,能去当厂办老师?考分不公开,谁知道她是不是考了第一名?”爸爸默默听着,什么都没说。

第二天早上上班,我走出家门,见先行出门的爸爸在门口等我。我知道爸爸有话要跟我说,便默默走在他身边,双眼直视前方,等待爸爸说话。

走出住宅区,穿过一条火车道,便走上了公路。公路是石子路,旱天汽车一过尘土飞扬,对面不见人。但昨晚下了一夜的雨,路面潮湿,小石子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一股清爽的气息弥漫四周。走过采石场场部,公路两侧是新插秧的稻田,秧苗稀疏,绿盈盈的,往远处看却是密匝匝,青草的香气扑面而来。我闻到了水芹菜和黄花苗子的馨香。有家雀在稻田里低空掠过,恣意飞翔,像个小黑点儿,瞬间就消失在远处的绿意中。

爸爸一直不说话,直到有一只苍鹰在头顶飞过,飞向远处黛色的山林,爸爸见我一直盯着苍鹰,若有所思地对我说:“你的志向要像苍鹰一样高远才行。”我明白爸爸的意思,“嗯嗯”点头,感觉心里鼓鼓的,似乎要飘飞起来。

第二天,我骑着我家那辆破旧永久牌自行车,去八里外的乡政府报名参加高考。那时公社刚刚改为乡,社会青年参加高考要到乡政府报名。从乡政府回来,我到知青装卸队请了两个月长假,回家备战高考。妈妈不同意我复习高考,说我脑子笨,肯定考不上。晚上家人多数都睡着了,兩铺大炕轻微的呼吸声和沉重的呼噜声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我头一次睡不着,翻来覆去想心思,心绪十分烦乱。小学没学到什么,初中除了支农就是学拖拉机原理,至多学学“三机一泵”,高中课程只学了一点点,能考上吗?但我想试试,我不想给自己的人生留下遗憾。

突然,我听到爸爸妈妈在对面炕上小声争执。

妈妈:“树民底子差,肯定考不上,白白浪费时间。”

爸爸:“就是考不上也得让他去试试,不去考一次他会后悔一辈子。”

“唉!”妈妈叹口气,“两个月的工资没了,多白瞎。”

“嘁!”爸爸说,“儿子挣钱在后头呢,不能看眼前。”

妈妈不说话了。我久久不能入睡。

时间进入六月,天气闷热,一丝风都没有,我在我家下屋学习。下屋是我家在院子右侧盖的一个偏厦子,泥墙灰瓦,冬冷夏热,奶奶、爸爸和大哥都曾住过。由于天气炎热,我经常脱掉外衣外裤,只穿一个小裤衩,坐在一只篮球上看书。我几乎什么题都不会做,经常捧着书本看着看着就睡着了,醒了再接着看。妈妈白天偶尔会过来给我送根黄瓜和白冰棍什么的,不说话,放下东西就走。爸爸每天晚上都会过来坐坐,问一下我的复习情况。有一次,爸爸在下屋呆的时间很长。他卷了一颗旱烟,点燃,在升腾的烟雾中爸爸说:“我在安东念国高时,班里有个同学叫齐国辉,脑子很笨,总被老师打手板。每次考试我都快速答题,之后帮齐国辉答,有时齐国辉的得分比我的都高。国高毕业齐国辉失踪了,三年后突然又出现了。他穿着解放军服装,腰扎武装带,身后跟着两个挎卡宾枪的警卫员。他当了解放军医院的院长。当时土改已经结束,咱家被分了浮财,只留下一间半带刀闸炕的房子,几乎是没有立锥之地。我这个曾经的小少爷成了干粗活的农民,种地、铲地、扒苞米、刨茬子、割柴火,没有不干的活儿。一次我在地里铲苞米,他远远向我走来。那天艳阳高照,有一丝微风,鸭绿江在旁边静静流淌。他步子迈得很大,军大衣的下摆飘飘舞动,他显得威武高大,英气勃发……”

说到这儿,爸爸不说了,低头抽烟,情绪突然就低落了。我问爸爸:“齐国辉回来是不是要带你走?”爸爸说:“是的——你奶奶不让,说父母在,不远游。”我问:“齐国辉现在在哪儿?”爸爸有些悲戚地说:“后来他转业到地方,被批斗,给打死了。”我们谁都不说话,就那么默默坐着。

爸爸第二次被落石砸伤是三年后。

那年我参加高考,进考场几乎没答上什么题,考了多少分后来也不知道。我知道自己的命运就这样了,生于夏花,死于灿烂,那是扯淡,自己就是一株车前子、狗尾巴草,零落成泥碾作尘,平淡得不能再平淡,认命吧。转年我招工到铁路桥隧大修段工作,在长白山里修一座隧道,每月只回家一次,一次只能在家呆三四天。那个地方叫花山,山上长满枫树,深秋枫树叶经过初霜,渐渐变红,待到深秋,竟红彤彤一片,整个山岭都像着了火一般。

一天下午,干完封锁点活儿,我脸都没洗便跑到山坡欣赏枫树叶,想给远方的对象摘几片,月末回家时带给她。这时,外号大叫驴的领工员站在山坡下施工队队部门口高声喊我接电话。大叫驴人高马大,嗓门像架小钢炮,性子十分暴烈,经常跟我们进隧道干活儿,看谁偷奸耍滑,不用语言说教,上去就是一脚,能把人的腚沟子踢裂。听了他的呼喊,我慌忙跑下山,进队部拿起电话听筒,便听见大姐在电话里哭喊:“树民,快回来吧,爸爸又让石头砸了!”

我多灾多难的爸爸,不幸的事情怎么总是在你身上发生?在采石场那么危险的地方工作,你怎么就不注意安全呢?放下电话,我急忙回简易房里收拾洗漱用品和衣物,步行十多公里去一个车站。来晚了,每天一趟的小客车已经开走了。车站是在上坡的顶端,所有列车在这里都跑得很慢,仅能比人走得快一点。我躲开车站运转室,在线路旁一株枫树下蹲着,看到一列火车喘着粗气吭哧吭哧爬上来,我便急忙攀了上去,躺在一堆松木上,看着湛蓝如洗的天空在头顶盘旋,慢慢向后移动。

第二天早上,我跑出了长白山,在一个较大火车站灰头土脸跳下车,一口气跑进铁路医院,在一间病房里,见到了躺在病床上的爸爸。他几乎跟前几年那次住院一样,面色苍白,昏迷不醒,身上裹满了纱布。我跪在爸爸病床边失声痛哭。爸爸显然听不到我的哭声,就那么静静躺在病床上。爸爸的脉搏很微弱,身体却滚烫滚烫的,偶尔有一次轻轻的抽搐,证明着生命的存在。点滴架始终站立在床头,吊瓶一瓶接一瓶地打,床与床之间还矗立一个黑乎乎的氧气瓶,随时准备抢救的样子。爸爸还在鬼门关上,还在与死神抗争。

采石场的石头都是凿岩工在石砬子上打眼放炮崩下来的,炮声响过,大大小小的石块哗哗啦啦滚下来,采石工再对他们进行处理。而在采石工进场之前,凿岩工要对石砬子进行清扫,用撬棍把松动的石块清理下来,防止脱落伤人。那天一个凿岩工女儿结婚,凿岩工着急去喝喜酒,清理得马马虎虎,有一块松动的石头没有被发现处理,留在了石砬子上。待采石工到石砬子下归拢清理崩下来的石块,石砬子上那块松动的石头脱落了,翻滚着砸向地面。最先发现落石的是沙浩,他大声呼喊:“有落石,快闪开!”当时爸爸和一名年轻的采石工在哈腰装轨道翻斗车,爸爸听到沙浩的呼喊直起腰,本能地一步跳开。回头,爸爸发现那名年轻的采石工还在原地抱着一块大石头往车上装,可怕的是,那块石头正流星般向年轻采石工砸来。爸爸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掌推开了那位年轻采石工……落石斜着砸在爸爸肩膀上,爸爸哼都没哼一声,无声倒下了。

爸爸这次伤得很重,五脏六腑都有不同程度的震裂伤,胸腔积血很多,生命垂危,在医院抢救一周才苏醒过来。在护理爸爸期间,我听说爸爸和场长在搞一个百米大炮计划,就是一炮要崩下一百立方米的石头,计划因为爸爸再次被砸伤而搁浅。我觉得这是一个十分荒唐的计划,是不切实际的乐观主义综合产物,里面蕴含着巨大风险。当时,采石场造反派要向“九大”献礼,搞了个万米大炮计划,猛劲地往上百个炮眼里塞炸药。由于药量过大,炮声惊天动地,场部所有玻璃被震碎,烟尘弥漫了整个山坡,又覆盖了整个住宅区。不幸的是,在崩下大量石头的同时,五名凿岩工从山前被炸到了山后,造成采石场历史上最大的一桩惨案,轰动了全国。

爸爸头一次住院积极乐观,经常给其他室友讲人生道理,开导那个想自杀的失去双腿的中年男人。这次住院爸爸总是沉默,什么话都不说,给啥吃啥,不给也不要,显得情绪低落,人也显得痴呆苍老。一天散步时,我说到百米大炮这个话题,问爸爸是不是有这么回事。他一脸茫然,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以后我也不再提起。

为了尽快让爸爸恢复健康,我一天几次搀扶他在医院走廊上溜达,并逐渐增加步数。后来我还领着他走出医院,到附近的铁路文化宫、学校、幼儿园散步,到农贸市场看新鲜的蔬菜水果,让爸爸换换环境,呼吸新鲜空气。但爸爸的身体恢复得十分缓慢,咳嗽和疼痛始終伴随着他,直到出院也是病病殃殃的。

出院后,爸爸再也没能回到采石场,一直在家养病,身体每况愈下,提前两年退休。妹妹没有工作,接了爸爸的班。可能因为爸爸的原因吧,妹妹对石砬子很恐惧,坚决不到石砬子跟前,只在山下做一些杂务,认可少挣点。

十年后,采石场因石头质量不好,达不到路用石砟标准,被上级整建制撤销,变成工务段一个车间,几年后车间也撤销了,采石场彻底荒废下来。后来爸爸患了肝癌,病情发展很快,四十多天就落炕了。我和大哥、弟弟带着爸爸到长春、北京检查一圈,得出的结论是癌细胞已经扩散至淋巴,只能保守治疗了。那时我已调入一家企业报当记者,我请假回家照顾爸爸,想最后尽点孝心。

秋季,河清水瘦,空气香甜,水稻一片金黄。爸爸已经走到了生命最后一程,整日昏睡不醒,生命如水一样在他体内一点点流逝。

这天,爸爸陡然精神了许多,让我推他去看看采石场。我从裁缝吴瘸子家借了辆轮椅,把爸爸抱上去,推他走出家门。采石场被整建制撤销后,一些职工陆续把家搬走了,住宅区十分萧条,一半房屋没人居住,到处是缺门少窗户的房子。等到车间被撤销,住宅区已是十室九空,像个废弃的无人区。我推着爸爸走出采石场住宅区时,路上空无一人,一条狗百无聊赖地在前边游荡,原本狭窄的土路显得空旷宽敞,路边的串红却在热烈而寂寞地开放。爸爸苍白消瘦,眼窝深陷,骨瘦如柴,弱不禁风,花白的头发衰草一样在秋风中飘摆。

我推着他走过铁路道口,进入那条铺满小石子的公路。我记得考厂办老师失利那次,跟爸爸一起走过这条路。那是春季的一天清晨,新插的秧苗静静矗立在水面,一排排一行行,绿意近淡远浓,空气中飘荡着黄花苗子和水芹菜的清香。爸爸和我并肩走在泛白石子路上,一只苍鹰无声飞过,飞向黛色的远山。那时爸爸多么壮实啊,脚步稳健有力,说出的话至今不能忘怀:你的志向要像苍鹰一样高远才行!

我推着爸爸慢慢向前走。我们谁都没说话。到了石砬子前,我把轮椅推到路边一个平整一点的地方,把轮椅轻轻转了个方向,让爸爸正面对着石砬子。我说:“爸爸,你看到了吗,那是石砬子,就在前边。”爸爸原本低着头,听了我的话,慢慢抬起花白的头,吃力地睁开眼睑。他望着不远处的石砬子,白纸一样薄薄的双唇抖动不止,浑浊的眼里竟有了晶莹的泪花。

经过采石工人几十年的打眼放炮,大锤子砸,小锤子敲,克碎机日夜不停地碾挤,石砬子头被削掉了大半,显得更矮了,胸腔也被掏空了,像一个被开膛破肚的巨大怪兽站在那里。它头长衰草,弓腰塌背,一蹶不振了,显得十分猥琐丑陋。

可是爸爸却慢慢抬起枯槁的右手,郑重给石砬子敬了个礼。爸爸喃喃地说:“我永远……战胜……不了……它!”

第二天,爸爸去世了,享年69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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