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响起的时候，迟凤翔正在地头挖红薯。

今年老天照应。迟凤翔种下红薯后，没怎么打理，但红薯的长势特好。不但光滑、浑圆，而且单个重量都有一斤以上。

迟凤翔边挖红薯，边盘算这两亩多地的红薯，如果全部卖掉，那就意味着能有万把块钱的收入。要是有人看着红薯的品相好，说不定还能多卖不少钱呢。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

迟凤翔边跑，边慌乱地用红薯叶子擦满是泥巴的手。手机放在地头的一只塑料饭盒上。饭盒里面是迟凤翔的中饭，三块熟红薯，一碟咸菜。饭盒边上，是一只装满了茶水的大号搪瓷杯。

迟凤翔跑到地头，手机已经哑了。手机是现在市面上最便宜的老年机。迟凤翔拿起手机，按了下按键，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迟凤翔皱了皱眉，想不好要不要回拨过去。就在他迟疑不定的时候，手机再次响起。

电话了传来一个操普通话男人的声音：“您好，请问您是迟凤翔先生吗？”迟凤翔愣了愣，从小到大，从没有人称呼过他先生，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问：“您是？”男人热切地说：“迟先生，我给您打电话，主要是想和您谈谈您儿子迟浩的事。”迟凤翔一听，急了：“迟浩怎么了？”男人连忙说：“迟先生，别急，您儿子没事。”迟凤翔一听迟浩没事，心也就定了下来，想了想，说：“您找我谈我儿子什么事？”男人说：“电话里也说不清楚，我们见面谈。”迟凤翔说：“我在家挖红薯，没时间。”男人说：“没事，我过来，就在您家附近了。”

迟凤翔和打电话的男人是在红薯地头见的面。

男人踮着脚，沿着红薯地的沟，用一种极其搞笑的动作，跳跃着走到迟凤翔面前，并老远伸出手，对着迟凤翔喊：“迟先生好，我姓陈，名彪，你叫我彪哥也行。”男人看上去五十多岁的样子，个子不高，短发，胖胖的脸上，满是憨厚。迟凤翔第一眼看到他，竟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好感。

迟凤翔的手先用红薯叶擦了擦，又背过去，在衣服后盖上擦了两下，才把手递给彪哥。彪哥打着哈哈说：“迟先生，休息一下，来，抽根烟。”边说边从背着的那只黑色牛津小包里，掏出一包软中华，抽出一根递给迟凤翔。迟凤翔摇摇手，说：“我不抽。”彪哥说：“我也不抽。”说完，把香烟重新塞入烟盒，放进包里。

彪哥很健谈，肢体语言也很丰富。在彪哥的手舞足蹈中，迟凤翔很快听明白彪哥找上门的意思了。原来，彪哥有个朋友患了尿毒症，急需换肾，但一时找不到肾源，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取了迟浩的血做了配型，结果很成功。所以，他希望迟凤翔能把迟浩的肾捐献给他朋友。当然，这个捐献，只是表面上的捐献，该给的钱，还是会给的。

迟凤翔听得血蹭蹭蹭地往头上涌，要不是使劲咬着舌头默默喊忍住、忍住，那把被放在边上挖红薯的锄头，早抡过去了。

彪哥虽然看着迟凤翔的脸色不对，但心里并不怕。他抹了几下板刷一样的头皮，说：“迟先生，其实，您儿子的情况你很清楚，他现在就是用钱在让你感觉到他的存在，其实早已毫无意义，因为，无论医生怎么努力，他都只能朝着更坏的方向发展。换句话说，他的去世，只是时间的问题。而且，我也知道，到现在为止，您已经债务缠身，而且再也无处可借。用一句残酷的话来说，到最后，你是人财两空。以后，你的后半辈子，就要在不停地偿还债务中度过。所以，我想，您不如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把您儿子的肾脏捐献出来，这样，不但救了别人，而且也救了您和您的家人，我相信，这样的选择，您儿子知道，他一定会支持的。”

迟凤翔的脸由红变青，他再也控制不住，俯身抓住锄头柄，边抡锄头，边大声骂道：“你滚，给我滚，就是倾家荡产，拆我的骨头，我也不卖儿子。”

彪哥虽然吓得连连后退，但眼睛依然看着迟凤翔，说：“迟先生，别急，我在和你商量，也不是说要你马上答应，再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以，你可以先考虑考虑，考虑好了，再给我电话。”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俯身放在迟凤翔的饭盒上，“这是我的名片，你想通了，可以给我打电话。”说完，赶紧转身，沿着刚才过来时地垄间的沟渠，跌跌撞撞地跑了。

迟凤翔呆呆地看着渐渐远去的彪哥，只觉得手脚发软，需要坐在地上，才能支撑住上半截身子。刚才鼓着挖红薯的劲头，早已没有了踪影。

今年二十岁的迟浩，如果没有半年前的那一次意外的头疼，他现在应该和他的同学一样，在大学的校园里，享受大学生活。其实，迟浩的这次头疼根本算不上是意外。读高中的时候，迟浩偶尔有过几次头疼，当时，吃几颗感冒药，也就过去了。后来上了大学，头依然会偶尔疼一下，但迟浩也没怎么在意。如果不是那天迟浩在上课的时候，头疼难忍，他还没想着去医院。结果，到省人民医院检查，居然是脑胶质瘤。这样的结果，迟浩完全没有想到。

得到信息的迟凤翔，心里虽然担心，但并没往更坏处想。在他的潜意识里，瘤，割掉就好了。就像自己，二十多岁的时候，也在腰部長了个鸽子蛋大小的瘤，当时吓得要死。后来到了医院，医生给他打了针麻药，拿出手术刀，刷刷几下，就把瘤割掉了。可是，当医生把胶质瘤的知识给他科普了一下，他被彻底吓懵掉。迟浩脑袋里长的瘤，和自己年轻时长在腰部的瘤，完全不一样。迟浩脑袋里的瘤，就像过年时鲞冻肉里面的冻水，看得见，但取不尽。取不尽，意味着还会复发。就这样，迟浩成了省人民医院的常客。出院，住院。住院，出院。不停往返。迟凤翔和妻子姚雪丽，成了家里财产的搬运工。现在，家里最值钱的，除了两间房子，就剩地里的两亩红薯了。本来，迟凤翔还想着再种一些青菜、辣椒等能换钱的当季蔬菜，可到底忙不过来。虽说有爹和娘帮衬，可爹娘都七十多岁了，能管好自己的身体，不让迟凤翔操心，已经很不错了。所以，迟凤翔只种了两亩不用花多大力气的红薯，交给爹娘打理。现在，村里亲戚那里，能借的，都借过了。家里能卖的，也都卖掉了。可迟浩在医院，不但没好起来，反而越来越严重。前天早上，负责给迟浩治疗的严医生，仔细检查了插在迟浩身上的各种仪器后，对迟凤翔和姚雪丽说：“迟浩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再医治，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迟凤翔梗着脖子吼道：“你是怎么做医生的，我儿子气还在喘，心还在跳，怎么说没有治疗的价值了？你们不是怕我没钱吗，告诉你们，医治我儿子的钱，虽然欠着，可我不赖，我就是卖血，也会给你们的。”严医生默默地等迟凤翔吼完了，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事实就是这样，迟浩的病，已经不可逆转。从医学定义上来说，离脑死亡已经不远，你现在虽然看到迟浩有呼吸，有心跳，但这些都是安装在他身上的那些仪器的作用，要是撤掉那些仪器，他的心跳，呼吸，就会立即停止。”

迟凤翔忍不住嗷地一声哭了出来。还是姚雪丽坚强一些，她默默地流了会儿眼泪，对严医生说：“再过三天是我儿子的生日，我希望能让他过完生日再走。”严医生沉默了一会儿，盯着姚雪丽看了一会儿。姚雪丽明白严医生的意思，于是，擦了擦眼泪，说：“严医生，你放心，家里还有两亩地的红薯能挖了，我让孩子他爸回去，把红薯挖出来卖掉，这钱交这几天的费用应该能够的。”严医生点点头，叹口气，没有说话，就走出了病房。

现在，彪哥虽然走了，但迟凤翔却再也没有了挖红薯的力气。他只想着早点回到儿子身边。仿佛只有如此，才能让他悬着的心安放下来。等他硬撑着把已经挖出来的红薯挑回家，爹刚烧了壶开水，准备送到地头。见迟凤翔挑着一担红薯回家，连忙说：“随便找个地方放下，我会挑拣的。”迟凤翔嗯了一声，问爹：“娘呢？”爹转头看了眼厨房，说：“在给你烧点心，让我给你送去。”迟凤翔说：“不用烧了，我得赶回医院去。”爹紧张地问：“迟浩怎么了？”迟凤翔强笑一声，说：“没事，听说医院新来了个专家，我去找找。”爹哦了一声。正说着，娘从厨房里端着四个鸡蛋出来了。听迟凤翔说要回医院，连忙找了只塑料袋，把鸡蛋装好，交给迟凤翔，带到医院去吃。迟凤翔犹豫了一下，接过鸡蛋，应了声：“哦。”

迟凤翔走的时候，娘抹了下眼睛，说：“你别急，红薯我和你爹慢慢地会去挖的，挖好就让你爹去卖掉。”迟凤翔只觉得鼻子一酸，连忙仰起脸，向着灰蒙蒙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说：“不急，过两天，我再回来。”

深秋的午后，本该有蓝天、白云，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迟凤翔已经看不到蓝天、白云和太阳了。路边田野里的野草，开始泛黄。远处，原本墨绿色的山林，红色，黄色，已经夹在其中，让山林有了新的生气。迟凤翔边走，边看，看着看着，他突然蹲下身，像狼似的嚎叫了几声。一时，天穹中满是迟凤翔狼嚎的回声。

迟凤翔到医院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不过，省城的夜，比不得农村。漫天灯火，让下了车的迟凤翔在车站里站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其实，不是城市的霓虹让迟凤翔反应迟钝，而是一路上，他一直在想彪哥的话。他觉得彪哥的话有道理，又觉得没有道理。给迟浩治病，就像爬山，已经走到最后一步了，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呢。说不定等现在赶到医院，迟浩已经醒了呢。再说，长在身上的肾，又不是种在地头的丝瓜、南瓜，摘掉后还会长出来。

迟凤翔最终的目的地是医院住院部三楼的重症监护室。此时，重症监护室门口的六七排长椅，已经成了病人家属的床铺。姚雪丽的位置在重症监护室门口的第一排椅子上。姚雪丽还坐着。姚雪丽身边是一床印着淡蓝色细碎花、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被子边上，是一只塑料饭盒。饭盒的盖子盖着，通过半透明的塑料盖子，能看到里面被闷得发黄了的青菜。姚雪丽在翻看一张医药代表偷偷摸摸散发的广告纸，看到迟凤翔，惊奇地问道：“红薯挖好了？”迟凤翔说：“没。”姚雪丽哦了一声，没再说。迟凤翔拿起饭盒看了看，说：“你还没吃饭？”姚雪丽说：“吃了。”迟凤翔哦了一声，掀开饭盒盖子，看了眼，说：“你再吃一点吧，这么多，我吃不完。”姚雪丽说：“你吃吧，我吃饱了。”迟凤翔三下两下把饭盒里的饭菜都吃下肚后，看了看姚雪丽，想和她说上午彪哥给他打电话的事，但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

等迟凤翔从卫生间里洗了饭盒出来，姚雪丽说：“你去一下医生办公室，今天严医生值班，找你好几次了。”迟凤翔嗯了一声，把已经刷洗干净的饭盒放进挂在椅子上的一个黑色塑料马甲袋里，又用挂在椅背上的毛巾擦了擦手，才出门进了医生办公室。

严医生在写病历。迟凤翔叫了声“严医生”，严医生抬起头。看到是迟凤翔，笑了笑，带着歉意说：“你先坐下，等我一会儿，我把这份病历写好。”迟凤翔没有落座，只是静静地站在严医生边上，看着他写病历。

严医生写好病历，见迟凤翔还站着，赶紧说：“坐，坐。”迟凤翔在严医生对面坐下，说：“严医生，你找我有事？”严医生嗯了一声，说：“还是和你说迟浩的事，从医生的角度出发，我对迟浩的病已经无能为力，你也知道，医院曾邀请过省内的专家进行过会诊，但谁都没有这样的能力破解这个世界性的医学难题。我也是做父亲的人，但我还是只能和你说，放弃吧，现在的治疗，毫无意义，你别看迟浩有心跳，有呼吸，那都是机器的功劳。所以说，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无法收获成功。因为这是一个无底洞，没有丝毫收获的无底洞。”

“可是，我不甘心啊。”迟凤翔捧着头说：“还有，有那么多人帮我儿子，到最后没有结果，我也过不去这个坎啊。”严医生叹口气，说：“我也不想结果这样，可又不得不接受，我可以为你联系救护车和护士，带着能让迟浩坚持到家的仪器，把迟浩送回家，你说这样好吗？”遲凤翔的眼泪唰地一下从眼眶里涌了出来。接受还是拒绝，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迟凤翔突然想起了彪哥。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上午彪哥的话，迟凤翔的胸口像着了火一样，他忍不住大声说：“严医生，你们医院是不是想着把我儿子的肾割下来，卖给别人挣钱？”“什么？你说什么？”严医生的脸色满是诧异，“我们从没想过这个，再说，捐献器官一定要征得亲人的同意才行。”迟凤翔突然站起身，一拍桌子吼道：“放屁，要不是想割我儿子的肾卖钱，他们怎么会有我儿子的信息，我的电话？”

严医生连忙说：“老迟，别激动，这其中肯定有误解了，坐下，慢慢说。”边说，边站起身，伸出手轻轻按在迟凤翔的肩膀上。迟凤翔一扭身子，挣脱了严医生按在他肩上的双手。严医生还想再说，但迟凤翔已经不给他机会了，他涨红着脸，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盯着严医生看了半天，猛地转身就走。还没出门口，和听到声音过来的姚雪丽撞了个满怀，差点把姚雪丽撞倒在地。

“怎么回事？”姚雪丽抱住气咻咻的迟凤翔，轻声问。迟凤翔气哼哼地指着严医生说：“他要把我儿子的肾割下来，卖掉。”姚雪丽转头问严医生：“怎么回事？”严医生苦笑一下：“我和他说的就是今天下午和你说的话，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居然说我要割你儿子的肾。”姚雪丽刚想说，突然想起，迟凤翔这次回去，本来说要等到把红薯挖起卖掉才回医院的，怎么回去了不到两天就突然回来了，这其中肯定出了事，当时他回来，自己只顾想着下午严医生和自己说的话，忘记问他出什么事了。想到这里，姚雪丽朝严医生歉意地笑了笑，说：“对不起。”

迟凤翔被姚雪丽死命拉扯了大半天，才骂骂咧咧地回到重症监护室门口。边上的病人家属，大概已经习惯医生和病人家属之间时常会发生的争执，所以，只是冷眼看了一会儿，并没有人走到跟前，探寻事情的原委。就连长期占着边上那张椅子经常和姚雪丽打招呼的胖女人，也顾着啃一个苹果，根本不给迟凤翔诉说的机会。

放在椅子上的被子上面，多了张两指来宽的纸条。迟凤翔扫了一眼，知道是催款通知单。这样的单子，医院已经给了他好几张了。

躺在重症监护室病床上的迟浩，除了监护仪器上不断变化的数字，能知道他还有心跳、呼吸外，再也看不到生命的迹象。想着花一樣的儿子即将凋零，而自己却无能为力，迟凤翔的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姚雪丽其实已经知道迟凤翔为何对严医生发火，只是她不想说，她怕说了，会火上浇油。所以，她把迟凤翔半抱半拖弄到重症监护室门口，把他按在椅子上，并没有多说话，只是进卫生间，绞了块湿毛巾，递给迟凤翔，让他擦一擦脸。

隔着两把长椅，是窗户。快拖到地上的浅棕色窗帘布，已经被占着窗口椅子的一位六十来岁的女人拉上了。女人是来陪老公的。据说，女人的老公刚刚退休。早两年曾经因为脑袋里长瘤，动了手术。本来以为，动了手术后就能高枕无忧，谁知，十来天前，突然复发，被急救车送到医院，住进重症监护室，和迟浩做了病友。女人的老公退休前曾在市里的一个什么局里做过处长。当初动手术的时候，病房里门庭若市，鲜花都摆到了门口。而现在，除了女人，再也没有人来看他。所以，女人常常叹息人情薄如纸。不过，迟凤翔还是觉得女人幸福，因为她至少不用像他和姚雪丽一样，天天在为医药费担心。

迟凤翔两口子和那些占着椅子、等着亲人消息的人交流并不多，很多时候都是别人说两句，姚雪丽或迟凤翔回一句。一次，迟凤翔看着姚雪丽孤零零坐在椅子上抹眼泪，就说：“你一个人盯着这门，也太无聊了，要不你出去走走，或者和边上的那些病人家属聊聊天，也算消磨和打发时间。”姚雪丽苦笑一下：“我哪有什么聊天的心思，再说，我一个农村妇女，和他们这些城里人，根本没有共同的话题聊。”迟凤翔努力让自己笑了笑，说：“你连没有共同语言都知道，怎么会没话聊呢。”不过，话虽这样说，迟凤翔自己也和姚雪丽一样，和边上的那些病友亲属，根本没有聊天的兴趣。

迟凤翔在地头接待彪哥的时候，姚雪丽在医生的办公室里，也接待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女孩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喻可欣。姚雪丽第一眼看到她，就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喻可欣微笑着请姚雪丽跟着她去医生办公室谈谈的时候，姚雪丽毫不犹豫地去了。进了医生办公室，喻可欣依着姚雪丽坐下，轻声细语地介绍着自己器官捐献协调员的身份和器官捐献的意义。姚雪丽拉着喻可欣柔软的右手，低着头，一声不吭。其实，此时的姚雪丽，对喻可欣的自我介绍，丝毫没有听进去，因为她满脑子都是儿子。她甚至想，如果儿子能醒过来，能治好病，自己一定要鼓励儿子和喻可欣谈恋爱，哪怕喻可欣的年龄比儿子大，也无所谓。不过，当她想着这些的时候，她的心却突然一下子冷了，她又想起了严医生的话。

喻可欣看着姚雪丽低着头，不声不响的样子，以为自己的介绍已经打动了姚雪丽，于是，忍不住伸出左手，捧住姚雪丽的手，说：“阿姨，谢谢您。”姚雪丽仿佛从沉睡中突然醒过来，说：“谢我做什么？”喻可欣轻声说：“谢谢您献出大爱，同意您儿子捐献器官。”姚雪丽猛地站起身，说：“什么捐献器官？我不同意。”喻可欣连忙拉住姚雪丽，说：“阿姨，别急，如果您不同意，我们不会让您儿子捐献器官的。”喻可欣还想再说，可姚雪丽已经捂着脸，出了医生办公室。

等姚雪丽在卫生间里洗了把脸，回到重症监护室门口，刚好到了探视时间。门口椅子上早已空无一人。姚雪丽连忙敲开重症监护室的门，手忙脚乱换上工作人员递上的工作服，冲锋一样冲到迟浩的病床前。迟浩静静地躺着，除了床头监护仪器显示屏上不时跳跃的数字和偶尔响起的滴滴声，再无别的可以给姚雪丽希望的声音。

姚雪丽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在儿子脸上摸了摸，尽管只摸到了氧气面罩的塑料，但姚雪丽依然能感受到儿子的体温。

盯着儿子看了一会儿，姚雪丽莫名其妙地记起了喻可欣和她说的话。她一直以为当时只顾想着儿子，喻可欣的话一点没听进去，可是，等她看到一动不动的儿子，才醒悟过来，喻可欣和她说的话，她其实一个字都没落下。救人一命，是多么美好的事。如果有人现在能用自己的命换回儿子的命，她一定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可是，没有这样的人能做到。只是现在有人提出来，用儿子身体中的器官，去救助另外即将失去生命的人，也就是说让儿子的生命在另一个身体上，用另一种方式活着，如果真的如此，自己是不是多了几分额外的牵挂？

想着，想着，姚雪丽忍不住再次低头，盯着迟浩细看。俗话说儿子像妈。确实，迟浩的容貌，就是自己的翻版，虽然有迟凤翔的影子被掺杂了进去，但丝毫没有改变别人“哇，你儿子和你真像”的惊叹。每次听到这样的声音，姚雪丽都会不由自主地得意。

现在，再次看儿子，姚雪丽忍不住骂了自己一句混账。她不由得想起了早已过世的奶奶。奶奶梳头的时候，时常会把掉在地上的捡起来，再把缠在梳子里的头发细细扯下，然后扭结成一个小小的发结，放进一只挂在老式眠床床头的布袋里。有一次，姚雪丽问她，把这些乱头发放起来干吗？奶奶说：“这是我爹娘给我的，不能扔掉，你得记住，以后奶奶死了，这些头发一定要给我放到棺材里去。”后来，姚雪丽在一本书上看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话，这才明白了奶奶的做法。所以，就算儿子死了，也不能让他缺着器官走。

重症监护室门口的椅子，只能供一个人睡。迟凤翔已经从愤怒中平息下来。他把姚雪丽早上收拾好的被子，仔细铺好，然后对姚雪丽说：“早点睡。”姚雪丽摇摇头，说：“你睡吧，我在边上靠一会儿就好。”迟凤翔说：“还是你睡，昨天晚上，我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睡过了。”姚雪丽努力让自己笑了笑，说：“你以为睡床是吃人参啊，补。”迟凤翔说：“反正就是补。”姚雪丽知道迟凤翔不肯睡椅子了，于是顺从地在椅子上躺下，然后侧转身，对坐在地上的迟凤翔说：“我先睡一会儿，等下你睡。”迟凤翔拍拍姚雪丽的胳膊，“睡吧，等下我叫你。”姚雪丽“嗯”了一声，但没有闭上眼睛，而是两眼一动不动地盯着迟凤翔看。

迟凤翔知道姚雪丽有事要和他说，就俯身过去，对着姚雪丽的耳朵说：“你说吧，别闷在心里。”姚雪丽想了想，说：“你先答应我，不许发火。”迟凤翔转头看了看周边，说：“嗯。”姚雪丽说：“今天上午有个器官捐献协调员来找过我。”迟凤翔一听器官捐献，声音忍不住大了起来：“是不是要把迟浩的器官割下来？”姚雪丽嗯了一声，说：“她和我说这是迟浩献出的救人一命的大爱。”迟凤翔气哼哼地说：“我决不答应。”接着，他把彪哥到家里找他的事也说了一遍，问姚雪丽：“你说的那个协调员和今天早上来找我的彪哥是不是一伙的？”姚雪丽想了想，说：“不知道，她只说是无偿捐献，没说有钱，对了，你回去挖红薯，卖钱了没？”迟凤翔叹口气，说：“本来打算挖了红薯，卖了钱再来，可是，被那个彪哥一搅合，哪里还有心思挖红薯。”

姚雪丽心里一阵慌乱，口袋里只有一百多块钱了，不去管迟浩每天的医藥费，就是自己和迟凤翔的生活，也坚持不了几天。她忍不住想哭，可又哭不出来。在旁人看来，姚雪丽比迟凤翔坚强，她不像边上有的病人家属一样，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确实，自从半个月前，迟浩病情突然恶化送进重症监护室后，姚雪丽的泪已经被医生不时递上要求签字的病危通知单抽干了。而迟凤翔，像一只四处觅食的野狗，到处借钱。借了钱，就塞进医院这个无底洞，直到无处借钱。

迟凤翔见姚雪丽不说话，也就不响，只是随手从姚雪丽的枕头下摸出刚刚塞进去的那几张催款通知单，他别的不看，就看今天的，催款通知单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一共欠医院十五万两千多了。这么多钱，就是把家里所有的一切都卖光，也凑不齐。真不知道从哪里筹钱，来填补这个空白。姚雪丽见迟凤翔拿着催款单，悠悠地说了一句：“难道我们真的要人财两空了？”迟凤翔只觉一阵眩晕，于是伸手拍了拍额头，说：“别想那么多。”

伏在椅子上睡觉的迟凤翔，在迷迷糊糊中睁开眼，发现天已经亮开，边上都是走来走去的病人家属。本来盖在姚雪丽身上的被子，有一半盖在自己的身上。姚雪丽和放在边上的塑料饭盒一起，不见了。于是起身，活动了一下麻木的双腿，开始把铺在椅子上的被子折叠好，用绳子捆住。

刚把枕头、被子在椅子边上放好，放在口袋里的电话响了。迟凤翔拿出手机，是彪哥的电话。本来想不接，但想了想，还是接了。他想听听，今天彪哥会和他说什么。彪哥没有像昨天那样，先来一段过门，再说实际。今天他直截了当地说：“迟先生，我昨天和你说的事，考虑了吗？我相信，医生已经和你说清楚你儿子的情况了，其实，我也不想和你说这事，但从救人的角度出发，我不得不说，既然你儿子没法救了，那你为什么不让你儿子去救别人？你在期待医生救你儿子，而别人也是同样的，只是你儿子已经没有了希望，而我朋友，只要你同意，他就能被救活。”迟凤翔仰着头，静静地听彪哥絮絮叨叨地诉说，努力让眼泪不往下掉。彪哥告诉迟凤翔，他已经在医院了，只要迟凤翔答应，他立马可以把二十万块钱打到迟凤翔的卡上，然后安排车辆，把迟浩从医院接走。最后，彪哥说：“迟先生，你放心，只要你答应，我保证一定让你儿子走得体体面面。”迟凤翔想发火，可是努力了许久，他的喉咙像是被人死死掐住，根本说不出话。他想答应，又说不出一个“好”字来。他努力了许久，才从喉咙底里蹦出两个字，“放屁！”彪哥似乎没听到迟凤翔的话，说：“迟先生，器官移植是有最佳时机的，如果错过，你就是愿意，也没有了任何意义，我今天一天都在医院等你的信息。”

迟凤翔搁下电话，身子烂泥一样瘫在椅子上。姚雪丽拎着两根油条、两盒稀饭、一个馒头、一小包榨菜回来了。看到迟凤翔失神地瘫在椅子上，紧张地摸了下迟凤翔的额头，说：“怎么了？”迟凤翔摇摇头，说：“没什么。”

因为有了彪哥的电话，迟凤翔的早餐吃得毫无滋味。姚雪丽也吃得没滋没味。姚雪丽把剩下的早餐小心收好，准备中午再吃。迟凤翔忍不住想把彪哥的电话告诉姚雪丽，但看看周边，一帮人收拾被子的，吃早餐的，乱哄哄的，就对姚雪丽说：“走，到楼梯口，我有事和你说。”姚雪丽答应一声，跟着迟凤翔往楼梯口走去。

两人刚走进电梯门厅，后面有人在后面叫“姚阿姨好”，姚雪丽转头一看，是喻可欣。姚雪丽停住脚步，朝喻可欣笑了笑。喻可欣说：“姚阿姨，我想找你聊聊。”姚雪丽看看迟凤翔，再看看喻可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喻可欣说：“姚阿姨，这位是不是迟叔叔？”姚雪丽点点头。喻可欣说了句，“迟叔叔好。”迟凤翔点点头。喻可欣说：“那刚好，我正想找叔叔阿姨谈谈。”边说，边牵住姚雪丽的右手，说：“走，我们到楼梯间说，那边人少，清净点。”

楼梯间有一个大大的休息平台。休息平台的窗户开着。清晨的风从窗户里吹进来，凉凉的。喻可欣看迟凤翔紧了紧衣领，赶紧把开着的玻璃窗关上。然后转过身，对迟凤翔说：“迟叔叔，我不知道姚阿姨有没有把昨天我和她说的事和你说过。”迟凤翔木然地点点头。喻可欣满怀歉意地说：“迟叔叔，本来我不该说这样的话，可是，作为器官捐献协调员，我看多了躺在病床上等待奇迹的人，他们和我一样，对生命充满了渴望，所以我立志，一定要尽自己所能，让他们的生命中有奇迹产生。而奇迹的产生，就需要有人奉献。所以，我觉得，迟浩如果能奉献这种大爱，那么，至少有一个人有了活下去的希望。同样，这也意味着迟浩用另一种方式，活在了世上……”

喻可欣还想说下去，迟凤翔突然问了一句：“你们给多少钱？”喻可欣一愣，说：“没钱，器官的捐献是无偿的。”迟凤翔说：“没钱，你和我说什么，你凭什么要求我，把属于我儿子身体的一部分白白给人。”喻可欣沉吟了一会儿，说：“迟叔叔，我只是传递爱的奉献的信息，没有一定要你捐出迟浩器官的目的。”姚雪丽看着喻可欣涨红的脸，心里有所不忍，悄声说：“你别生迟叔叔的气，他心里闷着，难受。”说完，把彪哥候在医院的事和喻可欣说了。喻可欣想了想，说：“迟叔叔，国家法律规定，器官买卖是非法的。”迟凤翔长长地吐了口气，说：“小喻，你也知道，我欠着医院一大笔钱，我把儿子的器官无偿捐献了，子债父偿，我还是要付给医院医疗费。我不捐儿子的器官，我也要付医院的医疗费，两者相比，你说，我该不该捐？”喻可欣盯着迟凤翔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说：“换我，当然捐，因为捐，就是救人，古人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说明，捐献器官，是人间大爱。”“可是，我想让儿子有个全尸。”迟凤翔抽搐着肩膀，边说，边蹲下了身子。

喻可欣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她赶紧从包里拿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擦了擦眼睛，然后，又抽出几张递给迟凤翔和姚雪丽，说：“迟叔叔，姚阿姨，我想问你，假如现在你面前有一个人不小心落水了，而这时，只要你伸出手，他就能得救，那你这手是伸，还是不伸？”迟凤翔沉默了一会儿，又摇摇头，说：“你别说了。”喻可欣看了看姚雪丽，再看看迟凤翔，轻声说：“好吧，我们下去，到花园里走走，长期呆在病房也不好。”

花园其实就是住院部和门诊大楼之间那座假山。假山上有三个造型古朴的亭子，分别建造在山脚、山腰和山顶。平时山脚和山腰的亭子里人满为患，但山顶的亭子里却很少能看到人。因为到山顶的亭子，需要走七八十级的台阶。现在，喻可欣陪着迟凤翔和姚雪丽慢慢沿着台阶走进亭子，亭子里果然空无一人。迟凤翔用手掸了掸放在亭子中间的腰鼓形石凳子，让姚雪丽坐下。随后，把姚雪丽边上的另外两个石凳也掸了掸，示意喻可欣挨着姚雪丽坐下。三个人就这样一声不响地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姚雪丽伸出右手，握住了迟凤翔的左手，说：“我想让儿子以另一种方式活在世上，这样，至少我还有牵挂，你不要反对，好不好？”迟凤翔盯着姚雪丽看了许久，咬了咬嘴唇，没响。姚雪丽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你以为我愿意啊，这不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啊，儿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比你还疼。”

迟凤翔仰头看了看头顶上挂着丝丝缕缕白云的蓝天，又看了看喻可欣和住院部那一扇扇或开或闭的窗户，站起身，掏出手机拨出一个号码，轻声地说了一句，“让我再想想。”说完，没等对方回话，就挂了电话。喻可欣看看迟凤翔，再看看姚雪丽，动了动嘴，没有说话。姚雪丽想问迟凤翔在给谁打电话，可问不出口。迟凤翔看看握在手里的电话，苦笑一下，说：“我想去睡一觉，等我睡醒了，结果或许就出来了。”说完，摇摇晃晃地往山下走。

此时，初升的太阳刚刚越过亭子的尖顶，照在了住院部那幢向东的墙面上。浅蓝色的玻璃，在朝阳的映照下，瞬间显出平常难得一见的绚丽烂漫。

个人简介：朱皮，出生于20世纪70年代。鲁迅文学院二十三期高研班学员，从2009年开始尝试小说创作，作品散见于各类文学期刊。著有短篇小说集《火车向着北京跑》《你向前我向左》，长篇小说《望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