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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如果活在今天会怎样?

2018-09-04何焰

南风窗 2018年18期
关键词:南风窗知识分子鲁迅

何焰

著名诗人、学者林贤治先生,是一名鲁迅研究专家。他的著作《人间鲁迅》,区别于大多数鲁迅传记的史料扎堆,以一种文学叙事的方式,细致优美、饱含深情、跌宕起伏地讲述鲁迅一生的故事。同时,林贤治在书中淋漓尽致地展现了鲁迅的思想及其发展过程,有着宏阔的历史感。

2018年8月22日,就“五四人物”出现的环境和那一代知识分子的人格特质,以及今天如何看鲁迅、读鲁迅,《南风窗》记者专访了林贤治。

鲁迅和知识分子群

南风窗:林老师您好。近现代之交,是一个大师辈出的时代,这些思想家共同在民族的思想和灵魂上,搭建起通往现代世界的桥梁。鲁迅的出现是中华民族一个非常重要的收获,那么第一个问题是,鲁迅为什么出现在这样一个时代?

林贤治:所以有鲁迅“这一个”,就因为有民国这么一群人,所谓“五四人物”。中国几千年来出现的最了不起的、有理想的,勇于探索、奋斗和牺牲的一代,或者说是两代人。其实,真正的优秀人物的产生,往往都不可能是兀然出现的、单独的、无所依傍的,而是一个群体中的出类拔萃者。可以说,鲁迅是广大林莽中的一株最傲岸、最挺拔的乔木,这个人群中的最优秀的分子。

五四运动是在古老封闭的中国深处突然打开的一道裂缝,就那么一瞬间,历史的瞬间,一批人突然涌现了出来。

说到法国知识分子,说到有名的德雷福斯案件,我曾写过一篇文章,说左拉的出现,就因为有一群“左拉们”。

南风窗:“五四人物”是脱胎于当时特殊的环境,怎样理解所谓“特殊的环境”?

林贤治:当时的政治环境,非常有利于知识分子的自由表达。这很重要。

中国历史上有两个时期可以说是思想解放时期。一个是春秋诸子百家争鸣时期,一个是五四时期。

春秋时期是因为政治多元,中国分裂成十多个小国,政治是多元的,不是一元的,这样思想的空间就大了。那时候的士从这个国到那个国像串门儿一样,用不着护照。儒家也只是百家中的一家而已,没有哪一家的思想是唯一权威的。只是到了汉代(中间有暴秦焚书坑儒的一段),废黜百家,独尊儒术,孔子才被捧上了神坛和经院,以致直到今天仍在讲《论语》。

五四新文化运动,打倒偶像,价值重估,不同的主义、不同的思想观念在激烈竞争,发起一场又一场论战,没有谁做结论,也没有人承认有什么绝对权威的结论。这种局面,则不同于春秋时的政治多元,而在于弱势政府的存在。北洋军阀政府在袁世凯称帝失败之后,它既没有以前满清政府的专制,也没有后来30年代国民党政府的一党专政,虽然只有一个政府,但这个政府是弱势的。政权弱了,管不过来,于是造就了知识分子各自抱团、集体闹场的机会。鲁迅就是乘机“捣乱”的一个,只是在其中捣得最凶猛、最彻底的一个罢了。

魯迅对中国几千年历史,所谓“东方文明”,就用两个字来概括:“吃人”。这里的“人”,是指“个人”。

整个五四时期,新一代知识分子都标榜自由、民主、科学、人权,可以说一时间狂飙突进。这种自由的氛围,集体的时代紧迫感,对于鲁迅“出山”非常有影响,甚至带有决定性。要不然,他不会写《狂人日记》,说不定还在老地方“装死”,一味抄古碑。

南风窗:知识分子的依附性,是中国历史上的常态。最近500年里出现的独立知识分子,往往跟依附对象的崩溃有关,如明朝的崩溃产生了顾炎武、王夫之等人。五四这一代的出现,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应该是清朝濒临崩溃,科举制度取消?

林贤治:切断他们跟科举的联系,给他们以更多的选择机会,的确是基本的。吃饭的地方多了,可以办报,可以教学,他们不再是“臣民”了,“帝力于我何有哉”,那时候是很自由的。中国几千年只有家族、群众,没有个人,五四时候个人出现了。但是一个最直接的条件,还是刚才说的政府的弱势。自由到了30年代以后才成了一个问题,原因就是国民党政府通过政治恐怖压制了知识分子集体发声。对此,鲁迅写过许多文章抨击当时的言论钳制,在《答中学生杂志社问》文中就指出:“第一步要努力争取言论的自由。”

马克思对普鲁士式的审查制度深恶痛绝,强调说:“没有出版自由,其他一切自由都是泡影。”就是这个意思。

南风窗:胡适的现代表达要更早,1917年就出版了新诗集《尝试集》,但还比较稚嫩。鲁迅写白话小说《狂人日记》,一出手就表现出惊人的成熟,这是为什么呢?

林贤治:鲁迅一下子就到了一个难以逾越的高度,不只是成熟。这是一个很“先锋”的文本,不但形式先锋,现代派,那时在世界范围内,现代派文学也是刚刚冒头,鲁迅小说中的表现主义、象征主义、意识流都有了。重要的是思想先锋。鲁迅对中国几千年历史,所谓“东方文明”,就用两个字来概括:“吃人”。这里的“人”,是指“个人”。充满阴谋、暴力,集体吃,联合吃,你吃我吃,自觉不自觉地吃。没有自由个体存在的余地。在这里,鲁迅在为个体发声,为弱势者发声。对这个体被吃的传统制度的发现,鲁迅在给好友许寿裳的信中,说起来是很自得的。

南风窗:所谓厚积薄发,那么鲁迅的思想资源是从何积累的呢?

林贤治:首先,鲁迅的经历太丰富了,从王朝到“共和”,从革命到复辟,看见过许多许多黑暗,许多许多血,感受到许多许多苦痛,这种从社会现实中来的经验教训熬炼出来的思想是一个基础,西方现代观念的接受是第二位的。鲁迅说自己思想上有两个东西互相消长,一个是“个人主义”,一个“人道主义”。尼采呢,就是“个人主义”的代表,托尔斯泰则代表了“人道主义”。鲁迅的学生孙伏园送了一副对子给他,叫“托尼思想,魏晋文章”,鲁迅应该是首肯的。接触马克思的阶级斗争学说是后来的事,但那也是他的思想资源之一,而不是全部。

鲁迅的思想来源是很复杂的。任何一种思想,都只能是丰富他,而不能改变他。改变他的是他自己,这是鲁迅的主体性,“放出眼光,自己来拿”。作为一个批判思想家,他是有魄力的。

南风窗:鲁迅纵横文坛的时代,是一个启蒙时代,今天启蒙的条件似乎日渐丧失。现在的人们还需要被启蒙吗?如何启蒙?

林贤治:一个时代虽然已经过去,但是应当看到,还有不少历史的残留物,换句话说,历史有它的传承性,一个新的时代不可能“横空出世”,而是由旧时代孕育而来,不可避免地带有陈旧的胎印。历史的发展不是直线的,不是单向的,有迂回,甚至有倒退都是正常现象。此外,在新的时代里,又有新的社会问题产生。在客观世界面前,我们注定永远要面对陌生的事物,哪怕“沉滓的泛起”,也未必全是熟识的;就是说,我们始终处在一种未曾经验的状态之中,不同程度的蒙昧之中。于是,启蒙成了一种必要,特别在新旧时代切换的严峻的历史时刻。

20世纪80年代流行李泽厚的一种说法。他用“启蒙”与“救亡”二分法解读一部中国近现代史,二者仿佛势不两立,所以有“救亡压倒启蒙”之说。其实,救亡中同样可以有启蒙,而且必须有启蒙。实际上,五四时期就是在救亡中启蒙,在启蒙中救亡的。

什么叫启蒙?像密尔、卢梭、潘恩等一代思想家,以他们的著述开启了一个“启蒙时代”,教育我们了解什么叫自由,叫民主,叫人权。后世思想家康德、福柯等对启蒙都有很好的论述。康德下的一个定义很简洁,说“启蒙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不问而知,启蒙需要常识。打个比方,教我学会电脑,一些网络知识于我也不妨称作“启蒙”。过去教小孩子识字,从不懂到懂,叫作“开蒙”。但是在这里,启蒙不是指一般的技术性常识,而是指运用知识对周围世界作理性的思考,有一种精神指向。启蒙首先是精神性的,思想的,与人类的合理性生存相联系的。五四时期,启蒙就是让全社会尊重“德先生”(民主)和“赛先生”(科学)。提倡民主,追求自由和平等,废除特权,废除各种奴役和压迫;提倡科学,破除迷信,包括个人迷信。所有这些,“五四一代”只是开了个头,启蒙的工作远远没有完成,需要向新旧蒙昧主义作长期的斗争。应当认为,这是一代知识分子的使命,也可以说是“宿命”吧,是知识分子所以为知识分子的地方。

刚才说的“吃人”,就是一种启蒙,鲁迅让我们明白“个人”在中国社会和历史中的地位。又比如他说的,二十四史(中国历史)只是帝王将相的“家谱”,这也是一种启蒙,让我们明白,中国不过是帝王等权势人物的“家天下”,普通中国人不过是“臣民”,奴隶而已。鲁迅本人是自視为“奴隶”的,文中常常这样写,是因为他深知自己不曾拥有一个可以称作“公民”的基本权利。又比如,他说,“人被压迫了为什么不斗争”?又说“革命不是教人死而是教人活的”。直到20世纪90年代初,不是还有权威学者站出来宣称“告别革命”吗?所以说,鲁迅关于革命和斗争的论述是一种启蒙,包括对知识者文化人的启蒙。说到改革,他说“改革自然常不免于流血,但流血非即等于改革”;说“改革一两,反动十斤”;特别著名的是给黑屋子开窗的比喻,说是需要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不允许,但你主张拆掉屋顶,就愿意开窗了。他说,“没有更激烈的主张,他们连平和的改革也不肯行”。他让我们明白改革的必要性和困难性,这就是启蒙。

对我们来说,鲁迅首先作为一个启蒙思想家而存在,一部《鲁迅全集》,首先就是一套启蒙读本。他用形象的、明白而深刻的语言,教会我们认识许多被蒙蔽、被歪曲已久的事实,教会我们在熟视无睹的世界中,发现许多新异的、奇诡的,乃至危险的东西。

鲁迅有一种分法,在一篇演讲中分为真假知识分子两种,说真的知识分子是独立的,批判的,不顾利害的,当然在权势社会里,结果也往往是倒霉的。

知识分子的特质

南风窗:您如何看待知识分子的独立性?

林贤治:我们习惯把文化人、知识者、学者称为知识分子,其实是很不妥的,混淆了知识分子的特性。知识分子具有一种公共性,关注广大社会和公众问题,用老话说是“以天下为己任”,换成诗意的说法,就是“生活在别处”。再就是知识分子的边缘性,远离权力中心。三是知识分子的批判性。如果按照习惯的看法,那么知识分子可以分成许多不同的类别:有官方的知识分子,有民间的知识分子;有人文知识分子,有技术知识分子;有传统知识分子,有“有机知识分子”;有依附的知识分子,也有独立的知识分子。鲁迅有一种分法,在一篇演讲中分为真假知识分子两种,说真的知识分子是独立的,批判的,不顾利害的,当然在权势社会里,结果也往往是倒霉的。

南风窗:鲁迅的战斗,有许多都是在与身边的知识分子之间展开的,民国时期的知识分子真的有想象中的那么美好吗?

林贤治:五四前后,最先是“父与子”的冲突,老一代跟新一代的冲突。包括鲁迅在内的《新青年》这批人代表了一种新观念,像《东方杂志》背后的保守主义者,虽也曾“新”过,这时却变得旧了。接着,“兄弟阋于墙”,就是说在一个围墙之内,兄弟打架了,新文化人开始分裂、冲突了。这时,“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留在原地。实际上,在大的运动之后,知识分子出现分化是很自然的。胡适、陈独秀原来都是鲁迅的战友,后来陈独秀建立共产党,再后来胡适跟随国民党,和朋友一起“入阁”了,唯鲁迅保持了他的独战状态,继续从事他的政治文化批判工作。

再后来,鲁迅与创造社郭沫若等人的冲突,在左联与周扬等人的冲突,都是同新一代的冲突,所谓“革命营垒”内部的冲突。

南风窗:所以鲁迅是一直都没有变?

林贤治:斗争原则没有变,批判精神没有变。

南风窗:鲁迅的根本是什么呢?

林贤治:只要对中国的改革有害,他就会发起挑战,不管面对的是老对手,还是化了装的新“战友”。政治文化专制主义,“权势者”“横暴者”,则始终是他的斗争的主要目标。进入30年代国民党一党专政之后,实行现代的专制主义,国民党政府及其统治制度和手段,自然也就成了他抨击的主要对象。

南风窗:在当时以及以后,人们都说鲁迅“好骂”。今天,很多知识分子,甚至连知识分子都算不上的人也好骂。这两种“好骂”之间,有着什么区别?

林贤治:第一,鲁迅不反对“骂”,他写过《谩骂》一文,说首先得看骂得对不对,是否事实;第二,他又写过《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他是反对污辱人格的漫骂的。

南风窗:鲁迅有过屈从的时候吗?

林贤治:有过。五四前,北洋政府时代,鲁迅做过教育部佥事,相当于处长罢,是体制内的人,袁世凯要祭孔,他反对也得去,还得穿起袍子来,煞有介事,行礼如仪。他要负担起整个大家庭的经济,丢了饭碗不得了,没法公开抵制。

南风窗:不作声,这还是鲁迅吗?

林贤治:这也是鲁迅。在政治环境非常恶劣的情况下,我们对知识分子不应该有过多的苛求。但是,要看到在不自由的政治环境中,鲁迅心中始终留存着一种自由感—对自由的渴望与追求。袁世凯修宪称帝当日,他到邮局给自己寄了一封信,为的是留下一个邮戳作纪念,因为对他来说那是一个耻辱的日子。当然,这个反抗是很无力的。他要保存自己。他主张“壕堑战”,反对“赤膊上阵”,也是这个意思。但是必要的时候,他还是挺身而出的。

南风窗:能举个例子吗?

林贤治:女师大闹学潮,他在教育总长的压力下依旧支持学生,那时候他还是官员呢,结果被撤职。政府枪杀学生群众, 造成有名的“三·一八”惨案,他出面参加追悼会,写出系列激烈的文章,抨击政府当局及卵翼下的学者文人,结果上黑名单,遭到通缉。国民党“清党”时期,他也写了系列文章,抗议当局的“血的游戏”。加入人权保障同盟之后,同盟秘书长杨铨被当局暗杀,他明知上了“钩命单”也要参加追悼会,都可以看出他的道义感和斗争的勇气。

今天仍然需要鲁迅

南风窗:您了解现在社会上对于鲁迅的某些刻板印象吗?

林贤治:大家不一定都读过鲁迅的文章,但对鲁迅常有一些評论。好的说,是一个斗士,不好的说,就认为他偏激,喜欢骂人。但是鲁迅的终生好友许寿裳,在总结鲁迅特点的时候,说第一点就是“仁爱”。

南风窗:如何看出鲁迅的“仁爱”呢?

林贤治:建议读读他的一篇短小说《明天》,写一个小镇上的寡妇失去唯一的儿子之后的寂寞。在大作家那里,谁会想到这类小人物呢?在他看来,这个世界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倾斜的,因此他要做的,就是站到弱者一边,加持弱者。他不能不用力,一用力恨就出来了,爱被隐藏起来了。所以,他常常说“憎根于爱”。但我们看到的,往往是他的憎。

南风窗:您再说说鲁迅怎样看待国民性,他要的是什么样的国民性?

林贤治:鲁迅的思维是否定性的思维,批判性思维,爱说“不是什么”,而不是说“是什么”。他批判的国民性是什么?自私、圆滑、虚伪、自大、冷漠、麻木、卑怯等。翻到反面来就是具有公德心,有正义感,有同情心,有理想,有自信,直面现实,埋头苦干,还有政治参与的热情,等等。

南风窗:鲁迅终其一生都在追寻“人国”的建造,您认为“人国”是什么样的国家?

林贤治:以个人为本位的国家。

南风窗:假如鲁迅现在生活在我们21世纪,他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贤治:毛泽东讲过一次,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1957年反右前夕,毛泽东在上海参加文艺座谈的时候,一位湖南的翻译家罗稷南问:主席,如果现在鲁迅还活着,会怎么样呢?毛泽东回答说:要么在牢狱里写作,要么识大体不作声。这是毛泽东的原话,鲁迅的儿子周海婴写进了他的书里,著名演员、作家黄宗英在《南方周末》上也写了文章证实此事,她是在谈话现场的。

谈话至今,又过了半个世纪,时过境迁,鲁迅变得怎样就很难说了。但是有一点,鲁迅坚持知识分子批判是不会错的。

南风窗:鲁迅说自己绝不是什么导师,同时告诫青年不必寻什么“鸟导师”,为什么他对“导师”如此厌恶?

林贤治:鲁迅的思路大概有两个。一个是,他强调个人的主体性,发现自己和发展自己;与此相对应的是,当然是反对权威。这里包含了他对中国式的动辄以权威自居的众多知识者的评价在内,他是持不信任态度的。

南风窗:我们今天还需要鲁迅吗?

林贤治:当然需要,因为这是一个处于变革中的时代,亟需理性思考的时代。鲁迅的存在是一个坐标,一种启示。鲁迅的思想遗产价值长存,虽然他本人希望它“速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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