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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别的人出去了

2018-09-04王国华

雪莲 2018年7期
关键词:黑夜灯光

我从楼梯上跑下来。灯光暗淡,略等于无。双脚是凭着感觉一下一下踩在楼梯上的,好在一个都没有踩空。静寂中“登登登”的脚步声被放大数倍,空谷回音一样。似乎有无数只脚在我身边一起“登登登”地跑,杂乱的声音回荡在我耳边。

静下来细听,却一个他者都没有。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就像恐怖电影中阴森的喘息。

那些人都走了。

喝完酒,大家晃晃悠悠地相互告别。举箸前的矜持,此刻已转化为热烈的拥抱。他们叫着彼此的名字,拍拍对方的后背,紧紧地握手。有的叫了代驾,有的蹭别人车,有的直接打车。

我也是其中一分子。也和他们一一握手拥抱,还夸张地把手搭在车顶为客人挡着。

正乱乱哄哄,我忽感内急,回到酒店到二楼。二楼洗手间已经锁上。坐电梯上到四楼。那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我顾不上这些,一头钻进洗手间。

下楼时,我鬼使神差般选择了楼梯,而不是电梯。

匆匆忙忙从四楼跑下一楼,不知道用了多长时间。这几分钟膨胀为整个黑夜,整整一天,整整一年,甚至整整一生。我的孤独随之膨胀,照亮了整个大楼,穿越楼层,散布于整个黑夜中。然而我的身体并没有随着这亮光放大,反被光亮压迫着,显得极其渺小。我在整个世界里已经可以忽略不计。

僅仅几百秒的间隔。

刚才我们互相敬酒,手里夹着烟,面对面说话的时候,烟气喷到对方的脸上。对方不以为意,利用回答的机会也把烟喷回我的脸上。烟雾中人影晃动,秩序完全打乱。饭桌上一个盘子上站着另一个盘子。偶尔有一两根筷子掉到了地上,也没有人捡起来。那个刚和别人说完话的人,随手从旁边拿起一双不知是谁的筷子,夹起一口凉菜,扔进自己嘴里。他的双唇一张一合,那“吧嗒吧嗒”的咀嚼声,被更嘈杂的声音淹没。

端着酒杯的人来回穿梭。灯光越来越恍惚,直至我们互相搀扶着走出这间屋子。

那个群体,是另一个我。

为了让另一个自己强大,我费尽心机,像个雷达一样,伸出天线,一点点收集各种资讯,把所有认识的人进行分类筛选,区别对待。有人给我打电话,我正在睡觉,看一看名字,接都不接,任其无声地响着,直至挂断。第二遍我仍不接。反正以后我可以解释说自己当时正午睡呢,调静音了。有的电话,我一看到名字就诚惶诚恐地坐起来,一字一句,句句入心,生怕漏掉一个字。有人找我办一件事,我可以说自己正忙。有的人找我,我马上说“没问题,即刻办”。

并非刻意势利,是不知不觉中的一种本能。跟身边的许多人一样,我不会均衡对待每个人。我因人而宜,斤斤计较,并坚信那个“我”会因此越来越壮大。即使做不到坚不可摧,起码不会见风就倒。久而久之,这强大加固了自信,尽管这种自信飘渺虚无,没有根基。

而且,强大也会带来一点小小的困扰。

太多的人,没完没了的事,抽得自己团团乱转,真累。什么时候才能静一静,享受片刻孤独。一个人,什么都不做,在屋子里或躺或坐,无拘无束,抽一根烟,看一部喜剧片,喝一扎生啤酒。远离了喧嚣,我就成为我自己。

一旦进入喧嚣,孤独便仿佛是看得见却爬不上去的珠穆朗玛峰。

此刻整个楼道里只剩下我自己。服务生一个都看不见了,朋友也都消失了,我瞬间走回了自己。与此同时,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

从前呼后拥到孤身一人竟是这么简单。一点过渡都没有。我向来认为深圳是没有黑夜的。黑夜只存在于乡间和更小的城市。在这个人流如潮水的城市里,无论白天黑夜,走在路上随时和别人撞到肩膀,你要侧身避开。在地铁里,被迫和别人前胸贴后背。在各种竞争中,有大大小小细微的摩擦,你要切入别人的每一件事,别人也插入你的每件事。

在沉沉的夜里,曾数次隔着窗户往外面看。一座一座坚实的楼群,晚上十一二点依然灯火通明。为什么深圳会有这么多的人,如此密密麻麻的楼房都能塞满。这个问题,估计写好几本书都解释不清。

我不认识他们,和他们一辈子也打不上交道。因为我看见了他们,就确认自己和他们在一起,确定有人陪伴,确认自己没被抛弃。当灯光逐渐暗灭的时候,我也和他们一起睡去。第二天醒来,在明亮的日光里,我依然和他们在一起。我和他们的脚步依然会重叠。擦肩而过的时候,目光依然会偶尔碰撞。

我想过,离开了他们也无所谓,反正我跟他们也不认识。我还有自己的朋友和亲人呢。那才是我的肉体,是我的肌理,是我砰砰跳动的心脏。

而瞬间,最后的依赖也都消失了。

他们去了哪里?

哦,我并不关心他们的目的地。我只知道他们都离开了我,义无反顾地,轻轻松松地,没有心理负担地离开了我。留下我一个人在空旷的楼前广场上。

我本应夹杂在他们中间的。和他们一起走向某一个地方,就像一棵树挨着一棵树。勾肩搭背,说着可有可无的话。

不管去向何方,只要在一起,我心里就感到踏实。

方向是盲目的,跟随是实在的。哪怕他们的方向是错的,是走向了绝路,我若没有随大流,也会因为孤独而逐渐犹疑。

我甚至扪心自省,拷打自己,直到确认是自己错了。

我的自信随时崩塌。从强大到虚弱,也就几分钟的事儿。所有的强大,都没你想象的那样强大。

站在空旷的地方,他们刚才的喧哗似乎还没流淌殆尽,尚滴着残水。环顾四周,那些影影绰绰的人似乎还在。我摸摸,他们肯定不在。所以我不敢伸手,怕万一真的碰到什么,我自己都会不知所措。

那么坚实的语言和行为,说消失一下子就消失了。

在我身后,满楼的灯一盏一盏熄灭。仿佛我的心跳就是它们的开关。我心跳一下,它们就关掉一盏。跳两下,关掉两盏。那些灯光比我还怕孤独。我走了,就没有任何一个能呼吸的事物陪伴它们了。

这个本应没有夜晚的城市,因我的孤独而呈现出它孤独的一面,呈现出黑夜的本质:本应安全的,此刻变得不安全了,比如单身出行的女子。本不安全的,却变得安全了,比如在桌子上跑来跑去的巨大的蟑螂。骄傲的她们和小心翼翼的它们,此刻变成了小心翼翼的她们和骄傲的它们。

意大利诗人蒙塔莱有一首诗,叫做《没有那么容易》,全文如下:

“没有那么容易/活在特洛伊木马中/那儿拥挤不堪/活似一个沙丁鱼罐头/而后别的人出去了/我依然留在里面/对战斗的规矩我一无所知/但只是此刻/而非那刻,我才明白这一点/当我养足了旺盛的精力/为着最后的决定性的行动/这行动永远无法了结/有如懦夫披着/一头从未成型的四角兽的皮囊/不由自主的施行圣事。”

我猜不出诗中的主人公到底什么状态。

别的人都出去了,留下的人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也许被动的多,主动的很少。主动留下的,没有被孤单淹没,还能保持着很强的战斗性,这非一般人可为。他必须浮出黑夜的水面,两脚踩着水,双手不断地滑动,躲过随时扑来的一个又一个巨浪,脑子不断地计算着下一步,做好随时出发进击的准备。时间越久,他的战斗力蓄积得越多。

静寂得没有一点声音,他得有多么强大的承受力和心机,才能清醒地控制自己和周围的事物。

不是的,他会和我一样,犹豫,怀疑,消沉。随便一个小小波涛,都会成为压断他意志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会哭泣着放弃。他只有追上那群盲从的人,才能从黑夜的孤独里脱身而出。

那个强大的他,是一个巨大的黑影。

他可能就是我,也可能是另外一些人。

【作者简介】王国华,河北阜城人,现居深圳。中国作协会员、《读者》杂志签约作家。深圳市杂文学会副会长、深圳市宝安区作协副主席。已出版《谁比动物更凄凉》《书中风骨》等十七部作品。曾获第八届深圳青年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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