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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村纪事

2018-09-04李子胜

雪莲 2018年7期
关键词:鬼子兵张海秃子

1938年开春的一天,北风萧瑟,寒气刺骨。一大早,张海就坐着胶轮马车,缓缓地走在去百里滩的路上。初春的北风中,张海感觉格外寒冷,路边的野柳树和枯黄的芦苇上,还半裹着没有融化的残雪。没有看到什么飞鸟,只有寒风不断割向面颊。张海搂紧了棉袍,棉袍里,好像还有妻子昨晚温柔的体香,他舍不得让这些体香随便跑到空气里。

马车快到百里滩时,空气里的气息开始变咸了,这气息里面,有着贝壳的味道,有着腐烂的鱼虾的气息。

路边,被严寒折磨了一冬天的黄须菜的枯死的身体,还棵棵直立,被擦着地面的冷风吹得浑身发抖。

绕过一个翻滚着白色泡沫的大水汪子,张海就看清了自家渔村的那些歪歪扭扭的土坯房了。更远处是沉睡在坞上的渔船,隐约可见一根根芦苇一样的枯瘦的船桅。

在天津卫,穿着稀屎黄军服的日本人整天像苍蝇一样晃动在张海视线里时,他觉得自己一定要做点什么。

他和他教书的中学里的三个年轻老师,聚集在家里,紧张兴奋地成立了一个组织。除了在课堂上鼓动学生们勇敢奔赴抗日前线,除了在深夜里,偷偷散发一些油印传单,除了四处打听哪里有抗日组织他们好及时加入之外,他们目前最想做的是一件大事。他听说,日本人对百里滩的海盐控制得越来越严了,他们在百里滩抢占了晒盐滩涂,开了很多副滩田,在很多路口修了几个甲壳虫一样的碉堡,还建造了几个盐业化工厂,生产大粒海盐、芒硝、卤块儿。滩灶户们晒的海盐一点儿都偷运不出去。张海他们打听到一百多里外的河北丰玉宁地区,有一支抗日队伍,叫盐民支队,他们日常生活急需海盐。所以,张海想,这次去百里滩,一定要尽快运一些盐去丰玉宁。这样,他们就可以接受盐民支队的领导了,也许以后可以做更多的事,可以轰轰烈烈与鬼子汉奸们大干一场。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找到一位可靠的经验丰富的驾长。

恰好此时,张海在百里滩养船的父亲病重,他给张海捎来话,让张海回百里滩,父亲要把自己经营大半生的船队交给张海。

那时候,张海家已经开了几家渔铺,养了十几艘渔船,十几艘运盐驳船,他家的船队,在百里滩码头浩浩荡荡排开,覆压了一半运河河口。他的父亲,被百里滩的滩灶户们叫作张半河。

此时正是冬春之交。开春,是开海时节,是百里滩海鲜最肥美的时节。

黄花鱼一肚子鱼子,肥得流油;在泥里窝了一冬的梭子蟹,盖子里的蟹黄满满,把螃蟹掂在手里,沉沉得像块石头;麻蚶子也快撑爆了贝壳,蚶肉肥肥的,像个胖娃娃。张海小时候,很喜欢把血淋淋的蚶肉直接塞进嘴里,在一股腥气过后,嘴里全是柔软黏腻的鲜甜了。

旱路马车水路船,大路坐车小路走,一天的工夫,张海快到家了,张海远远看到自家的院门,门板上的黑漆早已被海风蛀蚀得斑斑驳驳,铁锈的门环包裹着污渍,门环周围暴露的木质部分,也被无数只手摸索得泛出油亮。推开院门,眼前是豁大的院子,墙根周围,一个挨一个,摆满了大水缸。张海知道,水缸里不是对虾酱就是螃蟹酱。这些水缸,一年四季散发着腥臭的气味,把小时候的张海全身熏成了与海鲜酱一样的味道。

再推开正屋的门,迈过门槛,一脚踏进去,张海像突然从正午走进了黄昏,眼睛瞬间什么都看不清了。

站立了一会儿,他听到东屋里父亲那熟悉的喘息声。

撩开沉甸甸的门帘,快步走进东屋,看到父亲正歪歪斜斜地躺在炕上,昏暗的屋里,一股污浊呛人的味道。看到父亲颓然无力的样子,张海胸口一热,眼睛就湿了。

张海急忙上前,招呼了一声爸,然后把买的几盒天津“桂顺斋”糕点放在老人枕边,里面的糕点已经把包裹的草纸油浸了,糕点轮廓清晰,像穿着透明衣服。

老人听到声音,缓缓睁开浑浊的眼,发现了张海,立刻努力举起右手,张海赶紧伸出的手与父亲的手握住了,老人粗如古树根的有点冰凉的手,已经没了力气,软软地摊开在他手里。他把老人的手抓紧了,拽过旁边的一个枕头,搬起父亲上身,让老人靠在两个枕头上。

张海是独子,他十岁时,母亲突然患了一种怪病,整日手舞足蹈,胡言乱语,父亲请周围渔村顶仙儿出马的巫医看过多次,只是说被什么过路的家仙迷住了。

百里灘人供奉五种家仙:包括狐仙(草狐狸)、黄仙(黄鼠狼)、白仙(刺猬)、柳仙(蛇)、灰仙(老鼠)。五大家仙属于亦妖亦仙的灵异,如果侵犯了它们,使它们受到损害,它们就能以妖术对人们进行报复;倘若人们敬奉它们,则会得到福佑。

几个神汉异口同声说母亲被黄大仙迷住了,这几位神汉先后做法驱赶狐仙,结果,有个神汉做法时突然口吐白沫胡言乱语,有个神汉做法时大汗淋淋,一筹莫展,他们都说附体的这个黄大仙道行太高,非人力能敌。他和父亲眼看着母亲日益消瘦,最终病故。母亲病故后,父亲就没再娶,一心一意供张海上学,为张海积攒家业。

转天早晨。

张海把父亲搀扶着坐到院子里,父亲说他要等待一个人。张海知道,船队要出海撒网。估计这是开春的头一网,渔家对每年捕鱼的头一网都很重视的,一般都要搞开海祭祀仪式。

张海很纳闷,他听父亲说,要让一个老驾长率领船队出海,父亲说,这个老驾长,是个瞎子。

一阵“嘚嘚嘚嘚”的敲击声后,瞎驾长来了。

瞎驾长看起来接近五十岁了,脸上皮肤红润平展,皱纹几乎都找不到。张海注意到,瞎驾长的手很奇怪,手指修长如女人,不似干过什么累活儿。他捏着一根长长的油光的枣木棍,脚步沉稳。

大兄弟,我这孩子就交给你了,交给你才放心,父亲很恭敬地对瞎子说。

老东家,你老放心吧,少东家上过洋学堂,错不了的。瞎子说。

然后,张海的父亲让张海给瞎驾长磕头行礼。张海有点不情愿,低头看看,选了块稍微平展的地方,慢慢跪下,他磕完第一个头,抬起眼皮,看到瞎驾长微微皱了下眉头。

磕完三个头,喝完壮行的高粱酒,瞎驾长和张海来到码头,一路上,瞎驾长竟然脚步飞快。

码头,每艘船的桅杆上,都贴着红纸船对子,对子上写着“大将军八面威风”。船头两侧,则贴了“船头压浪”的吉祥话。

瞎驾长走过踏板,已坐在舵楼里,让伙计们往船舱尾部堆积海底挖出的泥沙,有伙计告诉张海,泥沙堆在船尾,在海风中摇头晃脑的渔船慢慢的变稳当了,鱼虾满仓了,再把泥沙抛进海里。

瞎駕长吸了吸鼻子,对张海说,少东家,起篷,走着吧。

噼里啪啦放了一阵鞭炮,一阵火药的蓝色烟雾缓缓伸长,扩散。桅杆上扯起了布满很多大补丁的船篷,船篷上补丁的针脚被风鼓起,想一副副牙齿挂在空中。伙计们开始摇橹,老瞎驾长的头船带着船队驶出了码头。

船行不到半个时辰,早已看不到码头的影子,满眼是光闪闪的海浪,张海觉得一切都在摇晃,胃口开始翻腾,他趴在船舷上,开始哇哇呕吐,他晕船了。冰凉的海风也趁机钻进棉衣的缝隙,在张海身体上刀子一样划过。

两个伙计攥着张海的胳膊,拍打他的后背,张海的呕吐物顺着嘴边流淌。在阳光下,他嘴里像含了一只巨大的正在结网的蜘蛛。

张海被搀扶进舵楼,瞎驾长让伙计递给张海一碗土黄色的药水,说,少东家,头一次都这样,喝了吧,喝了会好一点。张海抓过碗,一口气喝完,一会儿,他开始不停地打嗝,胃里的热浊之气一口口喷出来,果然舒服一些了。

张海软软地躺在舵楼的床板上,他看着老瞎驾长站起身,走出舵楼。张海感觉船似乎下了锚,不再前进了。听见伙计们在船尾忙活的声音,他挣扎着起来,扶着舵楼门框,看到有个伙计在向其他渔船打旗语,后面的船一字排开,纷纷抛下锚,开始向海里布网。那些染了猪血的渔网,很快融化在海面的闪烁的光亮里了。

等到张海可以在甲板上走动时,伙计们已经开始起网。

大家一起呐喊,一网金,二网银,三网捞个聚宝盆!

眼看着猛拉网绳的伙计们,胳膊上肌肉隆起,张海猜想,今天收获不小。

拉网的网兜被吊上船尾,网兜里白花花的都是鱼。

伙计们解开网底的绳子,鱼货堆在船尾,一些获得自由的小螃蟹四处横爬,大家忙活着拿出船舱里的柳条筐,开始分拣。一会儿,满满的十几筐黄花鱼和梭子蟹被抬进了船舱。

晌午时分,伙计们开始熬鱼做饭,张海问瞎驾长,咱们不返回吗?

瞎驾长说,少东家,咱们得追着鱼群走,不着急呢。

那这些鱼不都不新鲜了吗?张海不解地问。

咱们放两艘船,把鱼获运回码头,瞎驾长说。

果然,张海看到,有两艘船把其他船上的鱼筐转移走了,这两艘船提前返航了。

吃过午饭,瞎驾长聆听着渔船上空海鸟密集的叫声,然后指挥活计给其他渔船驾长打旗语,让其他船围拢过来,瞎驾长让几艘渔船同时下网,等渔网被拖起一半时,海面上就开锅了一样,水花沸腾,被包围的鱼虾此起彼伏地跃出水面,张海见识了啥叫一网两船鱼,几艘渔船捕捞的鱼获装满了所有渔船。傍晚时,船队鼓起风帆满载返航。

到了家,张海像刚打完胜仗的英雄一样,神情豪迈地跨进家门,老东家早就知道今天头网大吉的消息,也很高兴。那些上好的渔获,早被在渔铺里等候很久的鱼贩子们拉走了。

伙计们把十几筐螃蟹搭进院子,在院子里,早已摆放了很多大缸,伙计们把螃蟹倒进缸内,开始用杵头捣烂螃蟹,一边往缸内撒粗盐粒子,一边搅和,张海知道,他们是把那些不算太肥的和个头不大的螃蟹做成螃蟹酱。这些螃蟹酱,通过自家的卤虾店销售,最远可以卖到北京城。

忙活完了,老东家招呼几个人留下,老东家告诉张海,这些人都是各艘船上的驾长。东家安排他们一起吃饭,瞎驾长也在内。

晚饭时,伙计们把红彤彤的大螃蟹,香气扑鼻的大锅炖鱼端上桌子。大家干了几杯酒,老东家把一摞现大洋当着张海的面,拍在瞎驾长眼前的桌子上。瞎驾长也不推辞,摸起大洋来就顺手揣进了口袋里。那一刻张海无意间看到,其他几个人看到这一幕,都有点不自在。特别是一个长得鹰鼻鹞眼的,脸憋得很红,不住喘粗气,眼光在老瞎驾长眼前的大洋上,瞄来瞄去。

这些人分别是每艘船的驾长,老东家只给了每人两块大洋,另外再一家分一筐鱼。

张海有点惊诧,心想,如今都用法币了,父亲咋还用大洋钱啊。而且他不明白父亲为啥给这个瞎驾长这么多。父亲对他竟然还有点毕恭毕敬,而瞎驾长一点没有谦卑的意思。

老东家在酒桌上向张海介绍几位驾长,介绍到那个鹰鼻鹞眼的驾长时,老东家特地多说了几句,这是咱们百里滩有名的神眼,眼力好,透过水面可以看到哪里鱼扎堆儿。大家都叫他刘神眼,你就叫刘大叔吧。

吃过晚饭,别的驾长都走了。老东家又问瞎驾长,老弟,明天天气咋样,还能出海吗?

瞎驾长说,够呛,明天风大,船要出海太费劲,咱们就晒晒网吧,后天估计可以出去,这次远点走着吧。

第二天,满怀心事的张海早早来到码头。空气洁净,视野辽阔。海边一丝风也没有,码头上静悄悄的,一片片渔网像晾晒的衣服一样挂在杆子上,散发着阵阵难闻的腥臭。

海岸远处,是一座座大盐坨,盐坨的附近,可以看到几个小黑点缓慢蠕动,估计是穿着黑制服的盐警,才这么悠闲自在。

张海着急物色一个熟悉夜间航海的好驾长,这位瞎驾长,真是很合适的人选啊。

正思量着,他听见一个声音在喊他,侧头一看,那个刘神眼正钻出一艘船的舵楼,和他打招呼。

张海走向神眼,跨步上船,神眼回身把船舱里的伙计都喊了起来,伙计们揉着惺忪睡眼,凑到张海面前。

刘神眼说,少东家,别听那个老瞎子的,昨天打了那么多鱼获,我看今天也少不了,海获没有三日猛,错过了这几日鱼虾就游走了。兴许一会儿就起风了,起风也不要紧的;就是没风,伙计们趁潮水,摇橹也可以下浮网,这一季儿,梭鱼少不了。

张海微微一笑,你看我啥也不懂,只能多听驾长们的意见,要不,今天咱们出去两艘船,打点梭鱼?

张海琢磨着,快去快回,去周边看看,昨天晕船,啥也没看明白,这里距离北塘海防碉堡应该不远,先看看那里的环境,心里好有底。

张海话音刚落,神眼顿时兴奋了,他冲着伙计们招呼,快,摘几片网,二生摇橹去;四秃子,起锚!

几个人手脚很麻利,张海被神眼请进了舵楼,张海开始留心船上的每一处,留心伙计们的每一个动作。

船忽忽悠悠离开了码头,当四面全是海浪时,海面上掠过一阵强风,温柔的海浪突然张牙舞爪了。巨大的海浪的舌头,开始贪婪地舔舐渔船,就像一只饿狼在对付一块大棒骨。

神眼慌忙高喊,二生,四秃子,赶紧放下刚扯满的蓬。大家一起呼喊着,赶紧赶紧,回码头避风!

此时的船,在措手不及的海风里,就像风雨中的一片落叶,早已身不由己了。

风鼓动着海浪,把船抛上抛下。张海的胃口里也在翻江倒海,他浑身瘫软,趴在船舷上很快吐干净了胃口里的东西,然后,还是越来越激烈地干哕,他很紧张,生怕每次一呕吐,把五脏六腑都喷出口。

张海死死抓住船舷,神眼和几个伙计也匍匐下来,抓紧身边的绳索、船舷、舱板,他们放弃了渔船,听天由命了。

其他几个人也被突然来袭的风浪吓得脸色煞白,五官扭曲丑陋。

刘神眼脸色煞白,他哭丧着脸对伙计们说,自己找绳子把,把自己捆在船上,让家里人好找到我们的尸首。刘神眼的话让伙计们一片哀嚎。

张海突然想到了死。死,原来就在瞬间来临。张海脑子很乱,怎么能死在今天呢?太不值得了。他突然想起昨晚瞎驾长的话,他竟然知道今天有大风,自己竟然连个瞎子都不如。想到此,张海又恼又悔。

在等待死亡吞噬的思维、感觉的空白后,船似乎稳当了。张海挣扎着欠起身子,他发现,船陷入了一片浅滩,不再剧烈起伏前行了。

妈呀,这不是烂泥港子吗。张海听到刘神眼带着哭腔惊叫。

烂泥港、烂泥港,船家生死场,渔夫愁断肠。张海记忆中,父亲多次提起过烂泥港,很多渔家,就是葬身此处。这里有几米深的浮泥,船陷进去,就像被一团巨大的浆糊粘住,然后,浮泥会缓缓张开大口,慢慢把渔船吃进去。有的渔船的桅杆,至今还在退潮时,树根一样零星裸露,偶尔还能看到裸露出的森森白骨,——船夫的血肉早被海鸟、鱼虾贝蟹啄食了。

船像不倒翁,在浅水的烂泥中摇摆。张海他们几近绝望时,突然,刘神眼高呼,看!瞎驾长来了!

果然,远处,一前一后,驶来了两艘大船,前面那艘船上,瞎驾长被人搀扶着,站在船头。

张海喉咙一热,眼睛潮湿了。瞎驾长他们远远地下了锚锭,然后,从一艘船上放下一只舢板,舢板滑向张海他们。

舢板上抛上来根粗大的缆绳,神眼刘他们把缆绳固定好,那两艘大船缓缓把缆绳拽直。此时,风,不知不觉转向了。

两艘大船趁机鼓满蓬,张海的船开始摇动,一阵挣扎,渔船竟然像拔萝卜一样,从烂泥里挣脱了。

返航时,惊魂甫定的张海想,瞎驾长怎么如此精确地找到他们的呢?他又如何知道今天会起风,风还会在他们赶来的那一刻转向呢?

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

张海爬上了瞎驾长的船,瞎驾长说,少东家,今天要是不换风,你就喂鱼了,以后可不好乱跑。

张海心中掠过一丝惊喜,他一直要找的那个人,应该就是瞎驾长啊。

张海决定,要和瞎驾长长谈一次。

当晚和瞎驾长吃完饭,张海执意要送瞎驾长回住处。瞎驾长是个光棍儿,就住在码头附近,门口对着不知疲倦汹涌着浪涛的渤海。

瞎驾长也不推辞,他并肩和张海走出了东家的大院子,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海边走。

当晚,月亮半遮半掩,雾气弥漫,一片昏黑。被贝壳铺成的路,只能见个隐约,走上去,一脚高一脚低的。

瞎驾长说,少东家,别看我是瞎子,咱们俩走夜路,你这个后生未必赶得上我。

张海笑笑说,那可未必,咋说我也可以看到路,您老可是啥也看不到。

瞎驾长也不多言,脚底下突然加快了脚步,张海急忙跟紧,走了一船之地,张海就落在后面了,张海一着急,脚底下突然踩空,身体无法自控,突然向前扑了出去。就在他下意识地用双手撑地时,他觉得,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挡在他胸前,他才没有跌倒。伸手触摸,是一根木棍,再抬头,朦胧间,瞎驾长竟然站在自己身边,瞎驾长的手,早已攥住了张海的胳膊。

少东家,有时候,眼睛看到的,很多都是不是真的,眼睛未必能帮你,一切都要用心。瞎驾长说,你肯定好奇,为啥我是瞎子,却能知道风向,知道水深。这些本事,不需要眼睛。

他们来到了码头,瞎驾长把手里的枣木棍交给了张海,说,你随便在码头找个地方,去用木棍粘点海泥给我。

张海接过木棍,仔细辨别着海浪声,一步一挪,接近码头边缘,他一手扶着一艘船的船舷,一手握紧木棍,然后俯下身,把木棍插入海水里。木棍一端触到海底了,张海拧了一下手腕,把木棍端出水面,回头递给了瞎驾长。瞎驾长把木棍上的泥抹在手指上,放在嘴边,闻了闻,舔了舔。說,这里水深有一庹。张海又接过木棍,用手接触木棍湿漉漉的部分,用手比划了一下,还真是有三尺左右。

瞎驾长说,我就是靠闻海水的气味,尝海泥的味道,判断水深。

张海很惊诧,想了想,又摇摇头说,那到了水深的地方呢,木棍够不到海底啊?

瞎驾长说,咱们船上都有铅坠和铁锚,这就是我的眼睛啊。还有海浪的声音,旗杆上旗子的风声,海鸟声,苍蝇,都是我的眼睛。祖宗们留下的话,半夜东风起,明天好天气;船上小鸟飞,要有北风吹;船上苍蝇飞,不日东风吹……就是咱渔家的眼睛,关系着渔家人的小命儿。

张海不由得暗自佩服,他问,那明天天气咋样?

瞎驾长说,明天晌午之后好天气,咱们去运河口扒麻蚶子,那里麻蚶子最厚了。

转天晌午,张海来到码头时,二生告诉张海,神眼刘昨晚被老东家臭骂了一顿,今天偷走了老东家的一艘船,独自跑了。

瞎驾长率领着船队,在运河口扒蚶子的第二天晌午,每艘船都堆满了泥黑的麻蚶子,他们的船返航,靠近码头时,张海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码头上站满了穿着土黄色军装的鬼子兵。他们正在码头上叽里呱啦说着什么。

以前也曾在街头远远地看到鬼子兵开着摩托车驶过,张海没觉得多紧张;这次,这些鬼子兵就横在眼前的路上,张海突然感觉到全身肌肉绷紧,好像立即要投入一场生死决斗。他瞬间发现了自己内心闪过的一丝恐惧。直觉告诉他,这些鬼子兵,肯定冲着他家来的。他侧身看看瞎驾长,瞎驾长表情依然是一眼古潭水,毫无任何变化。

他靠近了瞎驾长,低声耳语,驾长大叔,码头上有点不对劲,来了不少小鬼子。

瞎驾长拧了拧眉头,说,这帮狗操的!该来的躲不开,不就是十几个鬼子吗,咱该干啥干啥,少东家,你少说话,估计他们是找我来的。

头船靠了码头,二生先蹦上岸,四秃子把缆绳抛给二生,二生低头把缆绳在码头的木桩上系好。然后,二生招呼伙计们往码头上抬麻蚶子。张海扶着瞎驾长,也稳步迈上了码头。

这时,有个军官模样的鬼子兵走过来,张海看清他肩头的徽章,知道他是个军曹,让他惊诧的是,这个军曹身后,跟着刘神眼。

刘神眼对着张海和瞎驾长指指点点,张海目光逼视着刘神眼,刘神眼马上低下头。

刘神眼大叔,咋请了这么多客人啊。张海招呼着。

刘神眼脸红了,说,少东家,我被日本人抓了,他们不放我走,那艘船也抢走了,我实在是没办法啊。

你他妈的还知道祖宗是谁吗?你要是当了汉奸,百里滩的爷们儿们能容你吗?!张海鼓起勇气,厉声骂道。

一旁的瞎驾长在一旁用枣木棍磕打了张海的鞋跟一下,张口说,刘神眼,日本人想干啥?

神眼刘说,他们想征东家的船。老瞎驾长,是我向日本人保举的你,他们要让你带领船队走老河口。瞎驾长,老河口,老河口,神鬼都愁老河口,百里滩船老大,能闯老河口的,我知道你是属第一。

说话间,那些鬼子兵已经跳上了渔船,每艘渔船的船头都站了个小鬼子。

有个翻译官凑到军曹身边,把神眼刘和瞎驾长的对话叽里呱啦翻译了一遍。军曹瞪着眼睛,走到瞎驾长跟前,上下打量着瞎驾长。

瞎驾长说,刘神眼,老河口不是哪天都能过的,潮水不漫天,难过牡蛎滩,老河口到处都是牡蛎堆,撞碎了多少船啊,这你又不是不懂。等潮水合适了再说吧。

瞎驾长话音未落,军曹突然飞起一脚,把刘神眼踹趴在地上,怒气冲冲对着刘神眼哇哩哇啦。翻译也吼叫着,这他妈一个瞎子,能驾船吗?混蛋!

刘神眼趴在地上,不住磕头哀求,他不是一般的瞎驾长啊,他真有这本事,不信你问问少东家。说完,抬手指了一下张海。

答应他们,瞎驾长低声对张海说。

谁也没料到,张海用日语和军曹说话了。张海说,他行,他真的是神驾长,可以闯老河口。

鬼子的军曹也惊讶了,端详着张海。张海用日语说,我是教日语的老师。

之后,张海扶住瞎驾长的肩头,低声对瞎驾长说,别怕,我陪您老一起闯。

连续几天,神眼带着日本人来到百里滩,他们开始抓人,村里二十几个壮劳力被抓走,不知了去向。其他壮劳力都吓得到周边的亲戚家避难。渔村里,从早到晚,都是妇女和孩子们的哀嚎,此起彼伏。

张海、二生、四秃子他们,不知为什么没有被抓走。张海每天听到村里的哀嚎声,内心无比焦躁。他在自家院子里攥着拳头,转来转去,不知道该干点什么,才能让自己心安。

妻子托人捎信,说要来百里滩陪着他,他写了封信,坚决阻止爱妻前来。

张海四处托人打听这些被抓的乡亲们的下落。他们里的很多人,都曾经是张海少年时代的小伙伴,直到张海去天津卫读书,他们才不在一起厮混。

但是,谁也不知道这些人究竟去了哪里。

后来,日本鬼子战败后,人们才知道,这二十多个人,被抓到日本当劳工了,最后,十之八九死在了异国他乡。

鬼子们扫荡百里滩的最后一天,二生的漂亮媳妇被几个鬼子兵糟蹋了。

二生媳妇在渔村里,是出了名的贤惠、好看。二生只要是船靠码头,干完活计,提着一些新鲜海货,飞奔回家,大家都笑话他是媳妇迷。那时,渔船是不让女人靠近的,而二生媳妇总是在自家院子门口,向码头远远地望,二生到了门口,院门就会从里面打开,二生进了院子,院门就插好了。看得其他伙计们满脑子春宫,脸红气喘的,很多年轻光棍儿大半夜睡不着,偷偷摸摸去二生家窗根底下听窗根儿。二生家的窗根儿底下,地上脚印多不说,地面最瓷实。

这天,二生媳妇刚要送二生出门,刘神眼就带着几个鬼子兵撞进来了。码头上的伙计们,看到鬼子兵进了二生家,急忙去喊会日本话的张海,大家一起赶了过去。

张海他们还没进院子,就听到二生媳妇的尖利的哭喊聲。

眼前的一幕让张海惊呆了。

两个鬼子把嗷嗷哭喊的二生媳妇按住手脚,衣服早已扒光,一个鬼子露着屁股,正压在二生媳妇白花花的身体上,二生媳妇扭动身子挣扎,无奈她被鬼子按得死死的,她的嘴里不住地撕心裂肺地哭嚎。二生则被一个鬼子兵用枪顶着胸口,靠着院墙。二生表情狰狞,鬼子兵的军刺已经刺进二生的肉里面,鲜血滴滴答答在流淌,张海赶紧靠近二生,一把攥住二生握着鬼子兵枪身的手,几个伙计也都惊呆了,站在那里,傻愣愣看着这一切。鬼子兵见张海他们怒目的样子,把枪口对着他们,手指扣在扳机上,空气一下子凝滞了。

鬼子兵一个个压在二生媳妇身上,二生媳妇更加撕心裂肺地哀嚎,她高喊着二生的名字,咒骂着鬼子。她满身是泥土,她的头,手,脚,全被鬼子兵按得死死的,更加动弹不得。

张海大脑一片空白,他真希望这是噩梦,希望谁把他从噩梦中叫醒,睁眼一看,刚才的情景都是虚幻的。可这不是梦,鬼子们冷森森的枪口让张海突然明白,想要尊严,就要有枪。

鬼子们满足离去时,二生媳妇挣扎着翻过身子,她回头看了一眼被羞耻、怒火折磨得像一碰就爆炸的火药桶的丈夫,吼了一句话,二生,你要是有种,给我报仇,咱们和鬼子不共戴天!

说完,奋力爬向井口,一头扎进了院子里的深井。

这口井,谁都知道,有十几米深,头朝下扎下去,神仙也救不了。

众人奔向井口,低头看时,井口里黑森森的,啥也瞅不见。

二生挣扎着,也要向井口扎,张海和四秃子死死拉着二生,张海不住地对完全呆傻了的二生说,二生,咱要是老爷们儿,就要报仇,要报仇啊。

稳住了二生,张海指挥其他伙计想办法捞人,二生突然喊道,谁也别救她,就让她死了吧,救上来她也没脸活着了,说完,挣脱拉着他胳膊的手,迅速搬起院子里的一块大青石,砸到井口里,噗通的水声,张海的心像被这块巨石砸中了。

井下再无声息了,二生突然跪在井口大声哭号,小鬼子,我操你祖宗啊!媳婦,咱们下辈子再做两口子,我不给你报仇,我就变猪变狗!

大家听了二生的话,心都在淌血。

四秃子哽咽着说,海哥,鬼子这是不给咱们活路了,咱要是不杀鬼子,还是人吗?!

张海恶狠狠地说,以后,无论谁,能杀小鬼子,就别含糊;遇到了刘神眼,就别让这个畜生多活一天!

几个人陪着二生,就在深井旁,守了媳妇一夜,二生不让打捞媳妇尸首。早晨,二生摸索到一把铁锨,向深井里铲土。二生家的院子,多了一座新坟。

一时间,百里滩更加人心惶惶,有的人趁着夜色逃走了。

一天晚上,张海父亲的病更严重了,老人躺在病榻上,看着儿子,不住地自言自语,这可咋办啊,可咋办啊,咱没招谁惹谁啊。

张海安慰着老人,老人紧闭双眼,什么都不肯说了。转天早晨,躺在老人身边的张海发现,老人已经全身冰冷,驾鹤西去了。

全村人披麻戴孝,为老人守灵三天。瞎驾长执意为老东家戴重孝,枯坐在老东家的棺材旁,整整坐到了出殡那一刻。

把父亲的灵柩掩埋在自家的祖坟圈子里后,当晚,张海去了瞎驾长的住处,他把自己这次来百里滩要做的事,简单含蓄地告诉了瞎驾长。

瞎驾长说,少东家,运盐的事,我可以帮你,我有个弟弟在二十里外的辛庄,每年,我赚的钱都给他家了,我孤寡一人,用不着啥,有口饭,有口热酒,有个遮雨的土房子,够了。明天你把二生叫来,我让他办好这事。少东家,明天你和二生去趟辛庄,找我弟弟。别的事,我啥也没听见,你干你的,我老了,啥也干不成了。

瞎驾长语气冰冷,张海觉得,他最后的话,每个字都像冰刀子,刺进自己的肌肤,让他不寒而栗。张海没在多说话,起身走了。

早晨,天蒙蒙亮,二生和四秃子把院子里几缸螃蟹酱搬上了马车。二生招呼,少东家,走着,咱去辛庄!

二生赶着马车,马车在水面闪亮的堤埝上,缓缓挪动。二生选的贝壳渣滓铺成的小路,几口酱缸摩擦撞击着,发出刺耳的声音,让张海心烦意乱。

百里滩的村落开始看不清时,路周围的盐坨开始多了。马车走到两个大盐坨之间时,二生拉住缰绳,手里提着一个麻袋,迅速跨过小盐沟,钻进了被苇箔苫盖着的盐山。不一会儿,他就背着沉甸甸的麻袋钻了出来,还没等张海看明白,二生已经把盐全撒进螃蟹酱缸,然后又背来三麻袋粗盐,依旧撒进酱缸,再蒙好酱缸,马车开始继续前行。

走了不久,突然,两个穿盐警制服的人,从一个大盐坨后面闪出来,喝喊着,叫住了二生的马车。

二生,这是去干啥?

二生高喊,去卖点螃蟹酱,二位叔,乡里乡亲的,寻个方便。说着,嗖嗖,扔出两个小布口袋。盐警接住了,挥挥手低声说,快走,绕过盐坨,往西,抄小路。

张海悬起的心,这才放下。

一路无话,马车到了辛庄,找到瞎驾长的弟弟家,卸下酱缸,往马车上堆了几袋子高粱玉米,张海和瞎驾长的弟弟说了这些螃蟹酱的用途。他恳求瞎驾长的弟弟一定要联系上丰玉宁的盐民支队,他还偷偷把二生媳妇的遭遇和瞎驾长的弟弟说了。然后,他和二生又急忙往回返。

回到百里滩,已是掌灯时分。

他猜想,今晚,瞎驾长肯定有话和他说。

父亲走了,张海就请瞎驾长睡在老东家的屋子,瞎驾长也不推辞。

在油灯下,瞎驾长开口了。他说,少东家,我做主,分给伙计们一人一千块钱,都是苦命,咱别亏待了他们,让他们去寻个活路吧。

张海哦了一声。

瞎驾长又说,明晚子时,你也离开百里滩吧。走了就别回来了,这里我来照应。老东家对我不薄,该是老东家的东西,谁也不能碰。让你们的人,去辛庄把螃蟹酱拿走,以后想吃盐,就去辛庄拿螃蟹酱、虾酱吧,里面的盐足够了。半个月去一次就行。

张海说,我也是听说铁龙部队缺盐,可我也不知道怎么联系上他们,我和你老弟弟说了,求他帮忙联系部队。

瞎驾长点头说,放心吧,这事儿交给他,我就放心了,鬼子欺负到咱家门口了,不和他们干,咱还有啥脸活着?

早睡吧,明天会很辛苦。瞎驾长又说,过几天,我让二生把枪给你送去。

转天早上,二生和瞎驾长都消失了。四秃子说,他俩是去找刘神眼去了。

晌午时分,一群鬼子兵和瞎驾长、二生来到了码头,他们跳上几艘渔船,由瞎驾长指挥,把船开进了海浪里。

入夜,瞎驾长和二生带着浑身的卤气回来了。瞎驾长告诉张海,日本人不太信任他,只是想试试他的掌船能力,今天他带着日本人打了一些黄花鱼,日本人看到他尝海泥辨水深,辨方位,都服气了,说过几天再来请他。这次日本人很客气,还给了瞎驾长几听日本罐头,都被二生半路上扔海里了。

吃完了晚饭,屏退了其他人,瞎驾长对张海说,少东家,今晚你走吧,过不了几天,二生一准能把手枪给你送到天津卫去。今天我们去了小鬼子的炮楼,一切都摸清楚了。他们有三支手枪。那个军曹有两支,还有一支,在神眼手里。这小子是个祸害,得除了他。

张海说,咱们没有人手啊,枪能抢到吗?咱们手无寸铁的。

瞎驾长说,老河口有个牡蛎滩,那里涨大潮时,旋涡大,渔船进去了,就难出来,我琢磨着,就在那里吧,只是咱们得损失两条船。

张海说,叔,我留下帮你老吧,这么大的事,无论如何我不能躲开。再说,我懂鬼子话,会有用的。瞎驾长笑了笑,点点头。

三天后的傍晚。

张海和瞎驾长、二生、四秃子驾着三艘运货的大船,靠近了北塘的鬼子炮楼。

船靠稳了,一身干净绸缎裤褂的刘神眼,得意洋洋地张罗着几个鬼子兵往船上抬东西。落日的昏暗中,张海看到,他腰上果真别了一支手枪,手枪枪把的牛皮穗子,耷拉在衣襟下摆。

每艘装了十几个沉甸甸的印有日文字样的麻袋后,瞎驾长告诉神眼刘,可以走了。军曹和神眼跳上了头船,几个鬼子兵上了后面的两艘,瞎驾长支楞起耳朵,听了听船上的动静,说,刘神眼,我这艘船,就我和少东家吧,一会儿到了牡蛎滩,只能我先过,我能试着过去,你们才能跟着过去。

神眼说,瞎驾长,那不行,你和少东家跑了咋办?

瞎驾长说,我们爷俩能跑到哪里去?船是东家的,我咋能把东家的船毁了呢?神眼想了想,就讓张海把瞎驾长的话和军曹翻译了。军曹答应了。

张海、瞎驾长、四秃子一艘船,二生、三个鬼子兵最后一艘船,神眼和军曹带着两个鬼子兵在中间那艘。

瞎驾长侧耳听了听桅杆上旗子呼啦作响的声音,说,走!

东风刮起来了,海浪在涌动,船上下起伏着,神眼刘手里一直紧握着手枪。不久,军曹和几个鬼子兵就趴在船舷上哇哇呕吐了。

天黑了,张满了船篷的渔船很快进了老河口。

瞎驾长突然喝令,抛锚!落蓬!停船!把马灯点起来!

张海、二生、四秃子下好了各自船的船锚,落了帆,把马灯点燃,固定在船头的灯座上。刘神眼警觉地举起手枪,高喊,臭瞎子,耍啥花活?

瞎驾长说,前面就是牡蛎滩,牡蛎滩,咽喉宽,船能进,不能还。咱得一艘一艘的试着过,你也是老驾长了,怕啥?

张海把驾长的话翻译给了军曹,军曹哪里还能分辨呢,一个劲挥手。

瞎驾长小声对张海说,东家,一会儿别慌。然后,低声招呼四秃子起锚。

帆升起了一半高,船晃晃悠悠前进了,瞎驾长在船尾掌舵,不一会儿,后面的船灯就模糊不清了。

张海听到船底和什么硬物摩擦着,发出闷闷地撕裂声。瞎驾长说,少东家,喊他们跟过来,让他们张满蓬。张海就向后面大声用日本话大喊。

一会儿,两个灯光前后靠了过来。

瞎驾长又低声说,四秃子,把灯灭了,落蓬,下锚。你和少东家把藏在舱里的小皮划子抬出来,把皮划子放下水。

三个人悄悄上了皮划子,抓着锚绳,耐心静听。一会儿,咚地一声闷响,接着又一声,那两盏马灯,在船的撞击中滚落河水里,立刻熄灭了。接着就是鬼子兵的慌乱地叫喊声,神眼也哀嚎着,瞎子,你这死瞎子!

四秃子松了锚绳,皮划子立刻被水波推远了。

二生能不能活,就看他的造化了。瞎驾长自言自语着,他的命换了七条仇人的命,也值。

此刻,东风突然发狂地掠过桅杆呼啸起来了。

几天后的凌晨。在大海上飘荡了几天的瞎驾长带着四秃子、张海,又摸到了牡蛎滩,天快亮的时候,他们看到了那艘歪立在烂泥里的渔船。

渔船歪斜着身子,船身有很多弹孔,船甲板碎了几块,露出幽暗的船舱,船头高昂,舵楼里刘神眼木偶一样坐着,只是他的双眼已经没了,只剩下黑乎乎的两个瘆人的血洞,眼珠子应该是被贪吃的海鸟当成了美味;那个日本军曹趴在船底,手里分别握着两只手枪。他俩身上,各有一个血窟窿,流出的血已经被晒黑了,伤口也被海鸟啄得稀烂,内脏早就被吃空了,敞开的腹部像一张丑陋的大嘴,嘴边都是干涸的血污。其他人踪迹全无。

把他们的手枪掰扯下来,找到了子弹,瞎驾长接着让四秃子下水,看看水下有没有另外那艘船。

被牡蛎壳划得鲜血直流,整个脸像爬了很多条蚯蚓的四秃子,一会儿从水里冒出头说,在水里呢,没摸到枪,人也找不到。

张海他们把两支手枪子弹收拾好,开船离开了。

有人把张海他们牡蛎滩缴枪的事报信给鬼子,鬼子们恼羞成怒,在几天后,火烧了张海家的房子。

不久,张海听说日本人在运河滩上开垦一个种植水稻的农场,叫新立农场。那里都是滩涂湿地,物资运输只能靠运河的水运,他们希望找一条水路。

张海才明白,那晚船上装载的,很可能是运往新立农场的稻种。

这个农场,后来还是开辟出来了,日本鬼子炸开了河道,牡蛎滩也被彻底毁掉了。日本人从河北、山东找来了一些苦力,在那里垦荒,种植一种叫大长王的水稻,到日本人投降时,那里已经有了上万亩稻田。

至于二生的下落,后来,百里滩人传说,二生没有死在牡蛎滩,因为,鬼子驻北塘码头的一个炮楼在深夜里突然爆炸,火光照亮了漆黑的海面,炮楼里面七八个鬼子兵全部被炸得粉碎。大家都认为这事儿是二生做的,百里滩人都说,二生是个有种的汉子。

二生确实没死,鬼子投降后,有个八路军装束的壮汉回到百里滩,这人就是二生。他为深埋枯井的妻子立了墓碑,然后挨家挨户打听瞎驾长和张海的下落,村里人的回答让二生有点失望,他带着失望的神情离开了,从此再没回来。解放后,百里滩后人从报纸上看到了二生的消息,那时他已经是东北野战军的一个师长,定居在湖南长沙了。当然,这是后话。此文不细表。

张海带着妻子和四秃子等人到了丰玉宁根据地成为盐民支队一员后不久,他家那二十多艘船一夜之间全部沉入海底,张海猜到这是谁干的,他后来执行任务时回村悄悄打听过瞎驾长的下落,村里有个老盐警一把抓住张海,拉他进屋后,警告张海,说村里有日本人发展的特务一直盯着他家的渔铺,他劝张海趁早离开,老盐警还说,自从张海家渔船集体沉海以后,这里的人们再没见过瞎驾长。

【作者简介】李子胜,70后,天津人。以中短篇小说、小小说、散文创作为主,在《青年文学》《北京文学》《山花》《延河》《湖南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一百余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选载,曾获第二届“关注农民”梁斌文学奖。出版小说集《活田》《对门是门》《1971年的夏天》《告诉我你是谁》《我们做个游戏吧》《海风醉》等。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二届高研班学员。天津作协签约作家。入选天津市第五批宣传文化系统“五个一批”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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